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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子裏是一個幾千人口的小鎮,它的位置很重要,滿鐵在此拐了彎,直奔奉天,向北不遠就是俄人的鐵路。火車站駐守著兼肩負護路任務的日本關東軍的守備小隊,人員分散到各個火車站,小隊部設在亮子裏。

這是典型的東北三合院,原是一個皮毛商的私宅,因靠近火車站,被征用做兵營,本來就很堅固的院落,重新加固後更加堅固,保留了原有的四角炮台,新增了地堡暗槍。

荒原上的幾綹胡子窺視此院許久,隻是未敢輕舉妄動。盧辛也在窺視之列,先進的三八大蓋槍讓他手癢癢。他明知這次是冒險來攻打,成功率有多大,實在難以預測。

“大當家的,你是不是三思……”匪隊中的水香(軍師)項點腳說,他婉轉地勸阻。

“不,為了那批狼皮,也要和日本人一比高低。”盧辛毅然決然。

“狼皮,狼皮。”項點腳自語。

明知把握不大,有些用雞蛋去碰石頭的意味,盧辛仍舊不改主意,原因就在那三十二張狼皮上。

說到狼皮,要先說說盧辛匪隊。早年盧辛是俄軍的一個騎兵中尉,日俄戰爭其間,上級派他率一隊騎兵到愛音格爾荒原執行任務,在亮子裏一帶被壓五省綹子擒獲。胡子準備放走他們,堂堂正規騎兵硬讓流賊草寇給繳了馬和槍,盧辛覺得無顏回去,索性拉起杆子,落草為匪。

愛音格爾荒原上活動幾股俄羅斯人胡匪,當地人稱他們為花膀子隊,盧辛成了花膀子隊長,不過他按東北土匪風俗,自稱起大當家的(大櫃),項點腳是四梁八柱的水香(軍師),一切與中國土匪無二。

“大當家的,望水(偵察)的回來了,韓把頭明天往亮子裏鎮送一批狼皮。”項點腳說。

“噢?”盧辛眼睛一亮。

“大約有三十多張。”

“白狼皮?”

“是,白狼皮。”

“太好啦,白狼皮。”盧辛咽下口水。

愛音格爾荒原有一群白狼出現,在狼王老狼獨眼的率領下,為躲避韓把頭的追殺,夏季逃向荒原深處,冬季回到香窪山,大雪封山,天然的屏障阻擋了獵人,待雪化時它們又逃入荒原。

韓把頭在這一帶狩獵很有名氣,最早攆大皮——捕貂,有一首民謠唱道:

關東山,三件寶:

人參、貂皮、靰鞡草。

韓把頭幹了多年的充滿神秘驚險的捕貂行當,兩年前輾轉到愛音格爾荒原,他盯上了那群白狼。便把他的狩獵隊拉到玻璃山,與香窪山遙相而望。去年,獨眼老狼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沒率眾狼離開香窪山,直到現在還隱藏在那裏。

根據行幫的習俗和規矩,狩獵講究地盤,韓把頭先到這裏安了營紮了寨,就等於占領了這個圍獵場子,其他的狩獵幫就不能在此行獵。白狼群在韓把頭的場子上,沒人和他爭獵這群狼。

夏天,正是白狼哺養小崽的季節,狩獵幫規嚴格規定不能打,甚至都不可以驚擾它們生兒育女。實際上,韓把頭成了白狼群的保護神。

幾十人在封獵的季節呆在山上,人嚼馬喂的消費,韓把頭的囊中漸空,他不得不動用所存的皮貨,到鎮上變賣。賣掉狼皮的另外原因,他打算購置幾張魚網,和一條小船,到荒原上的水泡打魚,以接濟狩獵隊的生活……三十二張白狼皮,是頭幾年獵獲的,他特別喜歡,一直沒有出手。到了人缺糧食馬缺草的時刻,也隻好賣掉了。

“路上要小心,挑大路走,別走背道。”韓把頭叮嚀。

“放心吧,老把頭。”劉五說。

“賣掉皮子,遇到合適的魚網,直接買回來。”韓把頭叮嚀劉五。

“哎。”劉五答應著。

韓把頭派最信得過的劉五去亮子裏鎮送狼皮,又指派四個神射手隨行,其中就有吳雙,此人騎馬打槍都是把好手,最關鍵的是他曾當過胡子的炮頭(胡子的內四梁之一),深知匪道,真的遇上幾十個胡匪,周旋和抵擋都離不開他。

劉五他們走下玻璃山時,盧辛已派項點腳帶十幾人埋伏在半路,地形對項點腳有力。通向亮子裏鎮必經一段夾幹道,兩側是數丈高的土崗,長滿了沒人的蒿草,項點腳就把人埋伏在兩側,等待劉五他們鑽進來,就如獵物鑽入口袋,不費吹灰之力可製服他們。

當然,此處離關東軍守備隊的野外地堡太近,一旦槍響,驚動了護路的日本人,也就麻煩了。

“速戰速決,盡量減少與守備隊衝突。”盧辛叮囑項點腳。

“我明白。”項點腳點頭。

隱蔽好後,夾幹道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項點腳所處的位置是製高點,從這裏俯瞰整條溝底,也可以望見鐵路旁邊幾裏路間隔的低矮的水泥地堡,方塊射孔陰森森的。完全想象得出,一雙眼睛正透過射孔朝外瞭望。

劉五騎馬在先,進入溝壑他警惕起來,獵人生就一雙鷹隼般的銳利目光,眼睛盯著路兩旁的植物。

啁啾,啁啾!一隻大鳥飛入溝壑間,劉五盯住它,經驗告訴他,樹棵子裏藏匿著人馬,鳥絕對不會落飛。

大鳥低飛著,朝一棵樹紮去,接近樹梢時突然飛向天空,這一動作讓劉五心一顫,他隨口滑出:“不好,有埋伏。”

同來的幾個人尚未緩過神來,項點腳的槍響,最先落馬的正是劉五,前額被子彈掀飛,劉五死得很慘。神射手沒發揮作用,其實是沒來得及發揮,躲藏在暗處的匪徒令他們猝不及防。

砰!砰!

接著又有兩個人挨槍,斃命馬下,剩下馬駕相當好的吳雙,槍響後他疾速滑下馬背,大頭朝下,兩隻腳死死地勾住鞍子,倒騎著馬逃出溝壑。見同來的弟兄斃命,仇恨湧上心頭,他臨逃走前,甩槍撂倒兩個花膀子隊的人。

匪徒欲去追殺逃跑的吳雙,項點腳叫住他們:“別追了。帶上狼皮,快走!”

三十多張白狼皮捆在馬背上,旋風般地馳出夾幹道。也僅僅是走出溝壑幾步遠,守備隊小隊長林田數馬帶人截擊項點腳他們。

這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遊戲,劉五是螳螂,項點腳是蟬,林田數馬就是最大的贏家黃雀。

“到我北極熊嘴裏的東西,林田數馬你也敢來掏。”盧辛發狠,“白狼皮我要拿回,還有你的三八大蓋槍。”

盧辛和他的花膀子隊要破釜沉舟。

躺在榻榻米上的林田數馬,身下就鋪著一張柔軟如錦緞般的白狼皮。哼唱著他的家鄉伊豆小調兒,詞是古歌:

春夜何妨暗,

寒梅處處開,

花容雖不見……

哐!驟然一聲槍響,林田數馬虎身而起,抓起軍刀衝了出去。

“什麽人?”林田數馬出門碰上神色慌張的士兵小鬆原。

“報告隊長,是胡子。”小鬆原說。

“哪股胡子?”林田數馬問。

“不清楚,隊長。”

“喔,不要慌,你同我上炮台去。”

小鬆原緊隨林田數馬跑上堅固的東南角炮台。

幾個日本兵朝外打槍,林田數馬通過瞭望口向外看,隻見盧辛在馬上喊著:“衝啊,弟兄們!”

林田數馬輕蔑地笑笑,說了一句中國成語:“以卵擊石!”

守備隊的院牆很高,四角炮台的火力封住,想靠近牆根兒都很難。“集中火力,攻擊大門!”盧辛下了一道命令。

木質大門是守備隊院落的最薄弱部位,槍彈穿不透,胡匪們就朝大門扔手榴彈,帶來的那門笨重的土炮發揮了威力。

嗵!一團火球滾向木大門,被炸開個窟窿。

“再開一炮!”盧辛喊著。

天全陰了,雲蓋住了月亮和星星,雨點密實了。土炮被雨水打濕,渾身水淋漓,先前射出的一炮,炮管灼熱烤臉,雨水打在上麵,立即化成一團蒸騰的水氣。

炮手裝上藥,反潮的土炮怎麽也點不著。

“開炮!快開炮!”盧辛大喊。

炮手再次點火,還是點不著。

“我來!”項點腳以雞啄米的速度點腳過來,從炮手的手裏搶過點火的東西,做出了驚人之舉,“看我的!”

情急之下,項點腳采取了超乎尋常的行動,他像一隻靈捷的貓,向上一躥,爬上發燙的炮筒。

“下來,危險!”盧辛喊。

項點腳坦然自若,彎過身,騎在炮筒上直接向炮口點火。

刹那間,嗵地一聲,炮彈射出!

守備隊院木大門頓時被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