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就在逼近天堂的瞬間,冥冥中的白永和覺得自己不是前撲而是後仰。他用力往前栽,身後的反作用力使他難以得逞,生與死的較量也就在須臾間展開。最終,江水沒有接納他,他反而重重地朝後倒去。睜開雙眼一看,身下還壓著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是人?是鬼?難道轉瞬之間就進了陰曹地府?他用手狠狠掐了一下,身上生疼生疼,還有知覺;又用力掐了掐身下的那個“鬼”,“鬼”突然尖聲喊叫,一骨碌把他推開,翻身坐了起來,把白永和嚇得連忙爬到一邊,不敢出聲。隻聽那“鬼”嚷嚷道:“你這人也太不識敬了吧,救你一命還不滿足,還想占我的便宜?”

借著黝黯的反光,這才看清麵前半蹲半坐的“鬼”,原來是個年輕女子。

白永和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不過,在漢口的長江邊,再現的不是黃河激流裏英雄救美的一幕,而是落魄儒生被美女相救的新傳說。

白永和一時還難以從一死了之中解脫出來,所以,非但不感謝這個救他一命的女人,反而埋怨道:“誰讓你救我啦?誰想占你的便宜啦?都是你自找的!”

“哈哈,將恩不報反為仇,世上還有你這樣不通情理的人?”

“你是誰?為什麽要救我?”白永和無理霸橫地責問。

“我是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幫你把閻王路上的魂撿回來了。你要嫌我多管閑事,接著往下跳,看我還理不理你?”

白永和想,跳就跳,怕什麽!可是,一旦從閻王路上回來,一旦小命還在,那種視死如歸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回來了。他開始珍惜起這條命來:這是死去的雙親遺留的骨血,這是被爺爺、奶奶寵愛慣了的寶貝疙瘩,這身骨肉雖然不能做官,還可以為民、為商、為文,還可以施展自己的本領,天生我材必有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麽能隨便毀傷呢?這豈止是不孝,也是對生命的摧殘和漠視。想到這裏,不僅大腦不由得他指揮,連雙腿也哆嗦得不聽他使喚,好一會兒了,卻連一步也邁不出去。那個女子好聽的嗓音裏分明帶著嘲笑的意味說:“跳啊!往下跳啊!怎麽不跳了?輸膽了吧?哈哈,我說您不敢吧,還硬逞能。掉底子(出醜)了吧?死了一回的人很難再死第二回,因為他知道生命隻有一次。所以,冒險也隻能玩一次。”

望著腳下黑乎乎的江水,望著天地混沌不著邊際的夜幕,白永和才知道後怕,嚇得他從頭到腳冷汗涔涔。他找了個地方坐下,不忘和女子保持一定距離,等到心平氣和時才木訥著說:“謝謝——您,大姐。”

“謝什麽,救你一命,也等於救我一命,咱們誰也不欠誰。我謝你還謝不過來呢!”

白永和奇怪地問:“此話怎講?”

“我說了你相信嗎?”

“我想,我會相信的。”

“不怕您見笑,我來這裏的用意和您一樣。剛走到這裏,就看見前麵有個人影孤孤地站著。好奇心驅使我忘了自己來這裏做什麽了,我盯著那個黑影,也就是您。看著看著,您動開了,不是往後退,而是朝前走。一步,兩步,三步……這時我才明白您要做什麽。我什麽也沒想,跟著您,一步,兩步,三步……離你很近了。就在你準備往下跳的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拽住你的後衣襟。可是地滑站不住,我跟著往下溜。溜著溜著,我的腳蹬住了一塊石頭,天助我也。我停止了下滑,使上吃奶的力氣,硬是把你拽了上來,因為用力過猛,我倒了,你也倒在我身上。因為你不想死了,受你大難不死的感化,我也打消了自尋短見的念頭。情況就是這樣。”

麵對女子的豪爽直率,白永和羞愧得無地自容,他要說一句既感謝女子又表達情意的體己話,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匯,這才想到“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老話。好不容易搜腸刮肚,擠出一句話來:“原來是落魄人遇上落魄人,救了我,也救了你。既是這樣,你答應我不死,我就答應你不死!”

“咱們相約,即便路上有七災八難,我們也要活到七老八十!”

“說得好,咱們要敬畏生命,珍惜生活!”

二人相偕離開江邊。路上,相互訴說了自尋短見的緣由,一個是求官心切,落了個一敗塗地,無顏以對家中父老;一個是先被生父賣人,再被養父轉手,雖然生活無憂,但如籠中囚鳥,身心憋屈。交談中,有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被女子牢牢記在心裏:原來,她救的這個人竟是曾經救過別人的人,他姓白,舉人老爺,家在山西永和縣永和關。但是,女子沒有給白永和透露更多細節,隻說她姓柳,就叫她柳小姐好了。不過,白永和也注意到,盡管女子不免夾帶一半句漢口話,但她的話很好懂,聽口音,不是山西人,便是陝西人。

分手時,柳小姐說:“白老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白永和說:“一段奇緣,三生有幸!”

白永和要送柳小姐回家,被柳小姐謝絕。

柳小姐問:“什麽時候回山西?”

白永和說:“越快越好。”

“剛才還一心想死,現在倒歸心似箭了。走水路還是走旱路?”

“還沒想好。”

柳小姐說:“水路太慢,不妨坐火車回去。”

白永和說:“多謝您的指點。”

柳小姐說:“您好歹還有個歸心似箭的地方,我呢,唉……”

白永和借著過路人家窗戶透出來的一線光亮,看見柳小姐臉上有兩道明晃晃的淚水往下流。他想安慰兩句,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柳小姐好像還有話要說,不過,躊躇再三,還是沒有說出來。

該分手了,雙方互道一聲珍重,就化作兩個黑影,消失在茫茫的夜幕裏。

白永和返回住所,打點行李,以便隨時上路。這時,有人從門縫塞進來一個字條,白永和展開看時,上麵寫著:因戰亂火車停開,你可走旱路經河南回山西。柳。這是柳小姐的關照,他心頭一熱,就趕緊開開門往外看去,哪裏還有人影。

白永和又住了兩三日,把行旅的事打聽清楚,某日一早,揖別店家,帶上行李走出店門。門外有一位中年男子過來問道:“您是白老爺吧?”

“正是。找我有事?”

“請過來說話。”

那人拉著白永和至拐彎處停下,指了指停在門口的黃包車說:“請上車吧。”

白永和疑惑地問:“這是——”

“哦,這是柳小姐給您雇的,將您送至官道,您再雇車前行。”

聽口音,很好懂,應是北方人。白永和心想,又是柳小姐,為人為到底,真是熱心腸呀!上了車,囑咐那人道:“請轉告柳小姐,就說白永和謝謝她的關照。”

車夫一路小跑著,邊跑邊抽出毛巾擦汗。黃包車穿街過巷,兩邊鱗次櫛比的建築緩緩向後隱去。車子悠悠地搖晃著,白永和的思緒也悠悠地搖晃起來。他心裏有個結解不開:柳小姐為什麽要救他,又為什麽要關照他?僅僅是因為偶然相遇,同病相憐,還是另有企圖?總之,坐上柳小姐雇來的車,如同上了人家的賊船一樣惶恐不安。人,她救下了,車,她雇下了,下一步呢,又會發生什麽意想不到的事呢?車夫還在跑著,車輪還在歡快地轉著,他的腦筋卻像生了鏽的軸承一樣,轉著,轉著,就停滯不前。他越想越怕,好像隨時都會發生不測。

於是,他大叫一聲:“停車!”

車夫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隨著慣性走了好長一截路才停了下來。

“老爺,您有事?”車夫氣喘籲籲地問。

“我不走了,就在這裏下車吧。”

“麽事?我不能賺了人家的錢,把客人丟在半道,那多掉底子!”車夫誠懇地說。

“這裏離官道還有多遠?”

“冒得(沒有)多遠了。”

“不管冒得不冒得,就在這裏下車吧。”

“得羅,得羅(同意)。”

車夫嘴裏說得羅,腳下卻又跑了起來。白永和不解,不斷問他說的什麽。車夫邊跑嘴裏邊嘟囔著“岔巴子(多管閑事)”“跟你說話彎管子(很蹩腳)!”漢口處在南北匯接地帶,說話南北混雜,白永和弄不懂車夫說的什麽,隻能糊裏糊塗跟上人家走。

到了官道,白永和下了車,說聲“謝謝”,車夫一轉身,就載著回程的客人走了。一隻狗氣喘籲籲地跑到他身邊,看了看白永和,站在那裏不走了。白永和細看,毛焦皮爛,其貌不揚,這不是與他分享過肉包子的那隻狗嗎?它怎麽能找到這裏呢?想到狗追隨的不易,他苦笑了一聲,自嘲道:“狗呀,狗呀,落魄狗找到落魄人,可惜你沒找對人呀!”

他站在當道,看見官道上停著好多車,有的車裝著大箱小箱,大包小包,正要出發。有的車夫正和乘車人討價還價,一個說“瞎款(胡說)呀”,一個說“蠻紮實(厲害)”,他聽不懂。可是看雙方的麵部表情和動作,也略知一二。這些人多是和他一樣,從戰亂中的漢口撤了出來,往北方走的,而且多是拖家帶口,不像他形單影隻。他四下裏觀察著、揣摩著。一個人包一輛馬車,不上算;兩三個人包一輛馬車,又找不到合適的旅伴。

正在白永和躑躅之際,從一輛轎式馬車上下來位莊重的年輕女子,上身著大襟式的高領大袖湖藍長衫,下身穿湖藍魚鱗百褶裙,頭留長發,向後梳著,前額有劉海,麵白眼大,身姿優雅,整個人顯得落落大方,清爽可人。

白永和眼傻傻地瞪著女子,卻沒有發現女子正朝他走來。待到濃鬱的脂粉味像春天的花香撲進他的鼻孔時,這才慌忙收回目光,但為時已晚,那個年輕女子還是看見了他豔羨的目光。隻見這女子款款地停在麵前,雙手手指相扣輕輕放至左腰側,彎腿屈身道了個萬福,說:“先生別來無恙?”

白永和左右看了看,近處沒有人,難道她是和自己說話?不可能。是不是認錯了人?不過,直覺告訴他,女子一準是衝他來的。

女子見對方雙眼迷茫,傻愣在那裏,還沒等回話,就快人快語地說:“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您就是白老爺吧?”

“啊?”一個“啊”字,充滿了驚訝和疑問。在他來說,此時此地,模棱兩可就是最好的回答。

白永和吃驚的是,此地沒有熟人,她怎麽能認識自己?疑惑的是,她是誰,找自己做甚?

年輕女子淺淺笑了笑,說:“貴人多忘事,那晚,在江邊……”

心有靈犀一點通。白永和一聽“那晚,在江邊”,滿肚子的疑惑和驚訝都釋然了。雙方略顯尷尬,空氣凝固了片刻。來者見白永和原來是一位眉清目秀、氣宇軒昂的儒生,心裏踏實之餘不免有些慶幸,慶幸她救了這麽一位儒雅之士。白永和思昨念今,不無感歎,原來恩人柳小姐竟是這麽一個年輕貌美的佳人。想不到,她能以孱弱的雙手把他從死神那裏奪回來。自從與愛丹分手,還沒有和一位女子這麽近距離地說過話。所以,他頗有些不自然地說:“原來是恩人到來,有失遠迎!”

“陌路相逢,誰迎誰啊?”柳小姐也沒說什麽客氣話,一把提了白永和的行李,催促著說,“怕您行動不便,特地雇了一輛馬車。白老爺,快上車吧。”

又是柳小姐。這是怎麽啦?天上掉餡餅,總不能老往我頭上掉啊!白永和不知柳小姐悶葫蘆裏裝的什麽藥,隻能亦步亦趨隨人家來到車前,上了車。待要與柳小姐告別,誰知柳小姐輕輕一跳也上了車。容止自若,如同小兩口出行。白永和正在驚訝,隻聽柳小姐吩咐車夫說:“走吧。”大車就輕快地沿著官道往北走去。

白永和越發驚訝的不行,不用說是一頭霧水,兩眼茫然。她要拉我到哪裏,做什麽去?他的大腦又緊張地盤算起來,算來算去沒有個頭緒。隻能暗暗叮囑自己:這個女人非等閑之輩,來去神秘,很有城府,千萬要留神,免得跟上她走火入魔,剛從死閻王那裏回來,再栽到活閻王手中。白永和小心翼翼地問:“您,您,您這是……”

“正好,我也要北上,我們就做個伴吧。”柳小姐平靜得就像和她的家人說話一樣。

白永和一聽,渾身就不自在起來,人也顯得局促不安。想到男女授受不親,多有不便,隻好離開轎子到外邊去坐。

柳小姐嗔怪地說:“這麽寬敞的地方還坐不下您?我又不是老虎,怕吃了您不成?”

柳小姐說完這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白永和。白永和想:你一個小女子都不怕,我一個大男人怕什麽?也裝作若無其事、大模大樣地坐到座上。他一落座,車夫好奇地往裏瞅了瞅,弄不懂這是真兩口子還是假兩口子,等兩人坐好,就把繡有龍鳳呈祥圖案的門簾放下,便“駕”的一聲喊,緊接著鞭子在空中連連炸響,兩匹棗紅馬便小跑了起來。

那個年代,京漢鐵路剛剛通車,有錢人以坐火車來顯示體麵,所以坐馬車的人漸漸少了。可是,在火車顧及不到的地方,馬車仍是人們出行的主要工具。況且,因武昌起義引發的戰火四處蔓延,火車時開時停,沒有準譜,所以,漢口至開封的官道又熱鬧起來。以白永和眼下的境況,能坐上馬車已心滿意足,哪裏還敢奢談火車?帶著失望中的滿足感踏上旅途,白永和那顆受傷的心得到暫時撫慰。

白永和與柳小姐並肩而坐,身子緊挨,局促中有幾分適意。一開始,還故作清高,目不斜視,腰板筆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但路長道遠,一種姿勢顯然難以適應長途跋涉,走著走著,身子骨就酸困起來,人也就歪歪斜斜,懶懶散散,君子之心雖有,但君子風度卻撐持不下來。他想調整一下姿勢,又怕動作過了惹人家討厭。再說,人隨車走,身隨車動,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總該留點神,不要把人家碰得不合適了。一路操心,處處留神,白永和不僅身累,心裏也鬧得慌。忽然想到,不知柳小姐累不累,就用餘光掃了柳小姐一眼,見柳小姐正若無其事地撩起窗簾往外看。嗯,這是個好辦法。也便撩起窗簾往外邊瞅著。明麗的陽光連同它嗬護下的方方水田,座座農舍,叢叢翠竹,匆匆行人,都湧進眼裏。但乍看時蠻新鮮,久看倒生了厭。因為這次行旅,主要的風景在轎裏而不在轎外。於是,他放下窗簾,重新坐好,側身朝柳小姐看了一眼。原來柳小姐早坐正了,也在側身朝他看著。眼神交會,相互一笑,就算打了招呼。接著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不知為什麽,原本大大咧咧的柳小姐,一反常態地矜持起來。她端坐一邊,一臉坦然,似乎並沒把身邊這個男人當一回事。在白永和看來,自己更像是她的隨侍和用人,這讓剛剛對柳小姐有了親和感的白永和多少有點掃興。

可是,漫漫長路,孤男寡女,怎麽能挨得過這種煎熬呢?想到這裏,白永和真有些後悔,與其這樣別別扭扭同行,何如獨自一人包車方便,悔不該為了省兩個錢而招惹下這樣的不自在。回頭一想,她畢竟是年輕女子,在陌生男人麵前,靦腆害羞是情理中事。自己比她大了幾歲,人家雇了車,自己還不該主動和人家說說話,幫人家做點事,也好打發旅途的寂寞。想到這裏,白永和終於開了口,但聲音壓得很低:“柳小姐,您這樣幫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謝才好。”

柳小姐像捏住鼻子說道:“我說過,幫您也是幫我,不存在誰感謝誰。我做的是我應該做的。”

坐在外邊的車夫,能聽見轎裏的人說話,但聽不明白說甚。

白永和瞅了一眼柳小姐,麵帶誠摯,覺得是實話實說,沒有摻假。

“話雖這樣說,但我心裏總覺得過意不去。”白永和說到這裏,臉上帶著深深的歉疚,朝柳小姐略微弓了弓身。之後,突然冒出個大膽的想法,便問柳小姐:“柳小姐,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柳小姐回頭看了一眼白永和,不用說,她也知道白老爺會問什麽。就明知故問道:“哦?咱們雖說是萍水之交,也算是半個熟人了。有話直說,不要多心。”

“您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幫我呢?”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人在難中,應該竭盡全力相助。”

“可是,給我雇了車還不算,又親自相送,陪伴到什麽時候為止?恕我直言,這樣做,是不是有點……”

“何止是有點,按常理是大大出格了。這件事,白老爺不要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盡地主之誼。”說到這裏,眼睛往門簾那裏瞅了瞅,壓低嗓音說,“至於說陪伴到什麽時候,視情形再定。不過,有些話在這裏不便說,晚間住下再給你細細道來。”

白永和見柳小姐神秘兮兮,知道內有隱情,不便明言,就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可是,柳小姐卻反過來問個不停,問了家事問婚事,問了舉業問宦業,問得細,也聽得頂真。最令白永和吃驚的是,當他說到從黃河裏救了愛丹,她竟吃驚地連問了幾個“救了誰”,白永和明白無誤地告訴她是愛丹,她竟念念叨叨地連說了幾個“愛丹”。

白永和問:“您認識愛丹?”

柳小姐說:“不認識,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好聽,好聽!”

白永和說:“您好像是我們那個地方的人。”

柳小姐說:“何以見得?”

白永和說:“您的口音告訴我,你不是漢口人。”

柳小姐略微一愣,就說:“父親賣我時年紀還小,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人。”又問白永和:“那個愛丹後來怎麽樣了?”

白永和說:“後來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妻子。”

柳小姐問:“再後來呢?”

白永和答:“再後來分了手,成了別人的妻子。”

“為什麽?”

“一言難盡。咱們邊走邊聊,您慢慢就會明白。”

話匣子打開,轎內的氣氛就活躍起來,兩人顯得親和多了。白永和覺得,雖然被約束在一個小小的轎車裏,但是心自由了,人就不累了,人不累了,轎內天地也就開闊了許多,他們海闊天空、古往今來無所不聊。車夫聽到他們津津有味的交談和爽朗的笑聲,若有所悟地咧嘴笑了笑,大鞭子一甩,轎車在平坦的官道上跑得更歡。不知什麽時候,那隻狗尾隨著轎車一路跟了上來。白永和瞅了一眼,心裏一陣熱乎,一陣憐憫。他把這隻狗的來曆給柳小姐說了,柳小姐好一陣唏噓。說:“狗通人性,就讓它跟著吧。”隨即把包袱裏的幹糧拋了些下去,狗搖了搖尾巴,愉快地領受了。

今夜月色真好。

白永和好長時間難得有這份閑情逸致。今天,忽然發現月兒格外地圓,格外地亮,格外地嫵媚。使人想起這不是明月,更像是一隻巨大的白玉盤掛在中天,而亮光裏的倩影,莫不是那化作玉兔的嫦娥?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客舍,走過稻田,來到一處池塘邊停了下來。見有修竹數叢,瀟灑搖曳,凝煙籠霧。竹本君子,在其下清談甚是相宜。兩人心照不宣地先後坐定,不等白永和開口,柳小姐就說上了:“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幫您嗎?今晚,我就盡數給您道來。”

柳小姐不隻身姿曼妙,嗓音也銀鈴般的好聽。她說:“說來話長。小時候家裏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有年遭了旱災,地旱得裂了口,莊稼顆粒不收,家裏人都吊起了肚子。萬般無奈,父親把我賣給一戶有錢人家,讓我逃了活口,也暫救了家人一命。”

“賣給漢口這戶人家了?”

“沒那麽簡單。買我的那戶人家厚道,待我也不錯,有飯吃,有衣穿,我心滿意足。誰知,好景不長,十歲那年,我闖了一場禍……”

“闖下什麽禍了?”

“哦……哦……太太的玉鐲找不見了,說是,說是我收拾鋪蓋時給弄丟了,就疑心是我偷的。”柳小姐這話說得有點零亂,零亂裏又有些言不由衷。

“事不大嘛,後來呢?”

“後來,東家回來了,說那隻手鐲值幾百兩銀子,是傳家寶。說到氣頭上就打了我,還說找不見要打死我。我又急又怕,就生了一個念頭。”

“哦?小小年紀,能有什麽念頭呢?”

“別看我人小,心可不小。我裝作尋找手鐲,趁機跑了。”

“真是的,有個三長兩短怎麽得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順著大路一直跑,跑到天快黑也沒遇到人。走不敢走,退不能退,既怕主人追來,又怕野蟲傷害,就在這條小命不知往哪裏扔時,正好過來一位趕腳人。我求人家收留我,人家不樂意。我摟住他的腿,哭死哭活就是不放。說您收留了我,就是救了一條命。您不收,我不是讓狼吃了,便是跳崖尋了方便。您心再硬,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趕腳人被纏得沒法子,隻好坐下來細問了出逃來由,這才動了善心。可好,他家有兒無女,說就算撿了個女兒。後來,成了我的養父,養父姓柳,我也就隨了他的姓。”

白永和心生敬意,不無感歎,說:“看不出來,小女子有大能耐!這下可算有了歸宿。”

“誰知道好景不長,好日子沒過一年,養父生意虧了本,被逼無奈,就用我頂了債。於是,我又來到姓滑的人家當使女。本來滑老爺要給我改姓改名,不知為什麽不改了,說我的名字好,很有女人味。”

白永和一聽,來了興趣:“哦?那一定是天下絕頂美妙的名字,敢問小姐芳名……”

“虧您還是舉人老爺,連這點禮數也不懂得?哪有一見麵就問人家名字的?”

白永和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表示歉意。

柳小姐含笑說了句“沒事”,又繼續說了下去:“滑老爺四十開外,有兩房妻室,常常爭風吃酸,鬧得不可開交,每到這時,我就成了她們的出氣筒。老爺早就捐了官的,等了多年等不及,就通過關節走了湖廣總督張之洞的門子,因為他是商人,張之洞搞洋務,正在用人之際,便委了他京漢鐵路公司下麵的采辦,帶著二太太和我來到了漢口。起初,不知老爺出於什麽目的,對我格外開恩,讓我住了學堂,常常背著二太太給我零用錢,我舍不得花,幾年下來積攢了不少,老爺讓我存了。二太太發現給她的錢越來越少,又聯想不讓我當使女而念了書,就起了疑心,以為老爺和我私通。從此,不是和老爺吵鬧,就是想盡辦法折磨我。後來,我索性住校不回家,老爺去學堂看我,又讓二太太知道了,便撕破麵皮大鬧了一場,說老爺送我上學,給我私房錢,處處偏袒我,是為了納我做三房。老爺也不再遮遮掩掩,說就是這個意思,看她要怎麽著。二太太見自己徐娘半老,恐怕老爺花心,遲早要把她撂在一頭,就使了個狠招,說:你不絕了這個念頭,就到鐵路公司告你貪贓枉法,叫你人頭落地!原來,老爺在公司當采辦,從中得了不少好處,置了洋房,開了幾處商號,二太太心知肚明。見二太太要破罐子破摔,老爺害了怕,從此對二太太百依百順。聽上二太太的話,先停我的學業,後搜走我的私房錢,我一下子身無分文,重新做起了用人。就這樣,一個讓走人,一個不讓走,來回拉鋸,讓我遭罪,白白耽誤了幾年青春。眼看我二十出頭,還沒有個著落,就是下人也得有個家吧。就給他們說讓我走吧,欠下你們的我以後償還。二太太妒性十足地說:‘想男人了不是?我偏偏叫你看得見,夠不著,想死個你!’‘你說償還,窮女子一個,拿什麽還?真是女大不能留,留下結冤仇,不想圖報,倒想一走了之,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我就叫你當一輩子老閨女。’老爺說:‘不讓我娶,就讓人家走,何必這樣折磨人呢!你要硬留,出了事不要怨我。’二太太聽了這話,一下點醒了她。就說:‘她是頂債來的,再把她賣了,做個不賠本的生意。’老爺不忍心這麽做,說:‘好歹養活大了,堂堂正正把她嫁出去,自己光彩不說,還多了一門親戚,可以來回走動。’二太太說:‘還想認這門親?休想!你就死了這個心吧。你敢那麽做,看老娘我不敢和你鬧個魚死網破,斷了你的根。’老爺沒法,隻好由著她。有天,趁二太太不在家,老爺給了我一張銀票,我一看,是五千兩。嚇死我也不敢要。老爺說:‘咱們緣分盡了,本來我有二太太說的那個意思,還沒來得及征求你的意見就露了餡,我有把柄在她那裏捏著,隻得丟卒保車了。你拿上它,不管將來到了哪裏,都能救急。’二太太趁老爺外出辦差的空,就自作主張把我以五千大洋賣給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做偏房,我死活不答應。她就罵我,打我,不給我飯吃。那些天,我心驚肉跳,煩躁不安。思前想後,嫁老爺非我願,把我賣人更非我願。我長大了,我有了文化,我有了想法,有了自己的追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想法一天天滋長起來。那天咱們江邊相遇,就是打算尋了結來著。不想遇到了你,無意間救了你,也是救了我。你不想死,我也舍不得這條命。我容易嗎?被人家一賣再賣,沒有做人的尊嚴。我心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出個人模人樣來給世人看。那晚回家,就給二太太說:‘我想通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無非是享受來著,隻要能讓我享榮華受富貴,這件婚事我答應了。’二太太一聽,臉上樂得開了花,就等著老爺回來看個日子,來個明嫁暗賣的把戲。我也裝出樂嗬嗬的,她見我高興,又給我吃好的,又給我買衣服,還帶著我出去玩。可好,那天她打牌未歸,我就通過商號的一個同鄉做了手腳。今天她又打電話回來說:這兩天手氣好,隻贏不輸,全托你的福。反正老爺也不在,你把門看好了,再讓我玩它兩天。我見來了機會,急中生智,和你搭個伴一走了之。”

白永和吃驚地問:“讓人家追來怎麽辦?”

柳小姐說:“我有兩天時間,她沒有具體目標,上哪裏去找?再說,老爺回來不一定找我,買我的那家還沒有給錢,人家不著急,她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麽本事找到我?”

白永和問:“你準備往哪裏去?”

柳小姐說:“我到北京去,那裏有我的一個同學,這些情形她都知道,我能下這個決心,還是她的主意。”

白永和心想:怪不得她口口聲聲說救了我也是救了自己,原來是這樣!不過,話雖這麽說,但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承受,他不能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故在同情柳小姐之餘,更多的是從內心升騰起一種道義感和責任感。既然柳小姐救我一命,我也要幫她逃出虎口。白永和不無感慨地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柳小姐點頭稱是。

時光總是對開心的人和開心的事不勝吝嗇。你看,兩人剛進入角色,月兒就毫不顧惜地溜到了西天。竹篁疏影橫斜,露水沾衣,浸來絲絲寒意。看看時辰不早,兩人這才戀戀不舍地步回旅店。

本來是要了兩個房間,不知為什麽,屬於白永和的那間房早睡下了人,還是交頸而臥的一對男女。白永和好生蹊蹺,就去問店家。原來,客滿為患,店家為了騰地方,找他倆商量,不見麵。問車夫,車夫說:“看上去是夫妻倆。”

店家說:“既是夫妻為啥不住一起?”

車夫使了個鬼臉,說:“路上顛了一天,累了,黑夜不想再折騰,圖個清靜吧。”

於是,店家就理所當然地把他們合二為一。

白永和得知這個情況,不禁暗暗叫苦,黑天半夜,要房沒有,難道露天而宿不成?他想和車夫們擠通鋪,一個大通鋪,一溜睡十來個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那裏,鼾聲一個比一個打得凶,汗臭腳臭味直往鼻子裏鑽,哪裏有他容身的地方。無奈之下,給店家說他們真的不是夫妻。店家說:“老爺您就不要為難小人了,哄誰呢,明明車夫說你們是夫妻。就算不是夫妻也不打緊,既然能同乘一輛車,就能同住一間房。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下次返回來,小的一定給老爺伺候滿意了。”

白永和心裏罵,這樣的事還有下次?店家打了個嗬欠,扭身走了。白永和站在門外猶豫不決,聽見柳小姐從門縫裏悄聲叫他,隻好走進房間。柳小姐不好意思地說:“既是同乘一輛車,還不同住一間屋?你睡**,我睡床下,我年輕,好將就。”

白永和心想,既是這樣,隻能同室而住了,便說:“那哪行?”

好在天氣不涼,白永和隨手抽了床被子裹了身子睡在床下。柳小姐見狀,也不再堅持,和著衣服睡在**。孤男寡女,同居一室,這一夜,誰也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