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後來,趙漢生教出來的炮兵,在我軍打擊曹祖蔭部時發揮了重大作用。他的生活習慣還是老樣子,早上打拳,操步伐,背詩詞,晚上則給我們講書。師長常和他一起棋場酣戰,做詩唱和,海闊天空地閑聊。不久,他準備回去找熟人朋友招集舊部,拉一支隊伍來參加紅軍,臨走時師長還送給他一首詩。詩的前幾句好像是這樣的:“雲低霧暗笑時艱,薄酒送君赴沙場。翹首心清呈北鬥,欲鑄長矢射天狼。” 我不一定記得準。趙漢生也回贈了幾句,記得頭兩句是:“逢君恨已晚,握別淚沾衫。”後麵幾十句我已記不清楚了。
他走後不久,中央一個黨代表就來到了師裏。這個人在蘇聯留過學,穿著黑皮夾克,抽著歪把子煙鬥,動不動就是說一些洋名詞,還教我們唱什麽《馬賽曲》。不知為什麽,他一直對師長不滿,後來借口師長“私放敵軍將官”、“右傾”、“通敵”、“對抗中央”,把師長抓進了保衛局,在大轉移時還把師長殺害,投屍長江。當時我們很多人也關進了保衛局,沒法搭救老師長。
師長他死得好冤啦!大大小小幾十場戰鬥,他死裏逃生。老蔣懸賞五萬光洋,也沒有拿到他的人頭。沒想他最後死在自己人手裏。
第二年,趙漢生派人送信來,說他串通了兩個團準備起事,請紅軍前去配合支援。但這時師長不在了,那位中央代表又以“中間勢力最危險”為借口,以“鶴蚌相爭魚翁得利”為策略,拒絕派兵前往。
直到紅軍在萬家坪一仗,殲滅曹祖蔭一個旅,吃掉黔軍三個團,打破了國軍的進剿計劃,曾去協助趙漢生工作的老吳經過幾個月的流落才找到了我們。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眼裏旋著淚花,談起了趙漢生的故事。
經過是這樣的:就在這個萬家坪,趙漢生領著一個起義團與八倍之敵拚死戰鬥,堅持了七個白天黑夜。最後彈盡糧絕,除了少數突圍出去之外,大部分都犧牲了。趙漢生身中四彈,腿也被打斷了,但還親自守著迫擊炮向敵人射擊。敵人抓住他的時候,他已昏倒在炮座旁,腿上血肉模糊,整個一條褲子都已染紅。
敵人的軍事法庭在萬家坪審判他。審判長盧迅是趙漢生的老同學,當時臉色有些沉重,親手替趙漢生鬆綁,扶著他下馬車。趙漢生呢,失血過多,臉色慘白,但非常安詳平靜。他攙著拐杖,拖著一條僵硬的假腿,來到一個高崗上,看看四周在微風中搖曳的野花,嘴角浮出了微笑。他回頭說:“這裏風景太美了,就在這裏開槍吧。”
盧迅一抬手:“不,不要這樣說。你的罪行其實要大可大,要小可小。上峰一直器重老兄的才華和戰功,隻要你悔過自新,事情還可以……”
趙漢生說:“兄弟,我領了你的情。不要說廢話了,開槍吧。”
盧迅說:“漢生兄,還有最後一刻,你不要逼我。你一不是共產黨員,二又沒正式參加紅軍,即使附逆作亂,據我所知也有權奸相逼的隱情,你何必要賭這一口氣?”
趙漢生輕輕歎了口氣,扶扶眼鏡片,拍拍身上的灰,一跛一跛走向更高處。他仰望長天,臉上露出一絲淡笑,口裏喃喃背誦著文天祥《正氣歌》裏的詩句:“……顧此耿耿存,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這是他最後一次背詩。
審判長看了好幾次手表,最後隻得閉上眼睛,舉起了白手套。
那一天,審判長向他的屍體三鞠躬,以盡學友之誼。在他的默許下,一些國軍中趙漢生的學生也朝天鳴槍致哀。
在老吳介紹了這一切後,我們也去那座高高的山崗上,找到趙漢生的墳墓,在墳頂上安放一頂紅五星軍帽,還在墳前擺滿了各色燦爛的鮮花。
事情就是這樣。
197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