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來到了石家峒。這裏是個石山溝,有幾個土家族和漢族雜居的破寨子。政府軍想困死紅軍,大搞無人區,把這裏的井填了,把糧食和牛羊搶走了,還燒了好多房子。加上秋旱,四麵望去,莫說是莊稼,就是草木也稀稀拉拉,真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剛到這裏時,我們看見一些廢墟在冒煙,一些孤兒寡婦披麻戴孝在新墳前麵捶胸頓足哭天喊地。他們並不了解紅軍,一見這麽多槍兵來了,眼裏就透出恐懼,紛紛四處逃散,躲進一些殘存的房子,吱吱呀呀關緊了門。我們去敲門借門板、借稻草、借水桶以及打聽水源,宣傳解釋了好半天,但口水講幹了也不頂用,戰士們都無功而返。

睡在露天裏怕下雨。但現在我們倒是求雨而不得,因為最大的困難不是沒地方躲雨,而是沒水喝。井被填了,塘裏也幹了,我們找到五六裏路外一個小石洞,才在洞裏找到一片青苔,一股清涼的細流。嘀嘀嗒嗒接上半天,接滿一桶水,可以讓大家稍微打濕一下喉嚨,免得那裏幹得冒煙。

這一天,隊伍又轉移到另一個山頭,避開敵人的鋒芒。中午時分,炮彈嗖嗖嗖地從頭頂飛過,零零落落砸在山上。敵人在山下不敢輕易上山,就胡亂放炮壯膽。戰士們對德國山炮有些熟悉了,也知道夾角和拋物線了,不但不再亂叫亂跑,還嘻嘻哈哈取笑趙教官:“喂,老師,這也是你訓練出來的兵?不怎麽樣嗬。要給老百姓耕地?”或者說:“看見我們要吃飯了就放禮炮,也太客氣了。”趙漢生也覺得自己很沒麵子,橫眼看著山下,罵罵咧咧的。最後看到一發炮彈落到後山去悶響了一聲,忍不住跳出掩體衝著山下大罵:“混蛋!五十八師的,飯桶嗬?拉屎也不能這樣拉吧——”

要不是有人衝上去把他拉下來,說不定他就成為冷槍目標了。

回到掩體裏,他把白手套脫下來狠狠一摔,還在怒氣衝衝地喊話:“秦矮子你白吃飯嗬?帶的什麽兵?把我的臉都丟盡啦……”

他是說敵五十八師的師長,他的一個軍校同學。

我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原來又有幾顆炮彈砸來,在附近幾棟老百姓的吊腳樓後爆炸,劈劈噗噗地引起了大火。秋旱季節,木牆板像油浸過似的,一點就著,一燒就旺,加上風一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驚慌的求救聲刺心地傳出,整個山寨刹那間變成了地獄,煙子嗆得大家又咳又流淚。

戰士們奉命去救火。一部分去斷火路,保住牛舍和其它吊腳樓。另一部分進入火場救人。有的脫下衣服撲打,有的用樹枝撲打,但不論是用什麽,由於火溫太高,這些東西很快也燃成了火團,以火撲火,不起什麽作用。燒塌了的梁木一根根垮下來,封住了門道。但火那邊還有老人或孩子的叫聲,情況十分危急。

我大聲喊:“要水,要水!聽到沒有”

不知是誰回答我:“報告連長,井都填完啦!”

“炊事班有水!”

炊事班那裏確實有水,但那幾桶水是戰士們從幾裏路之外背來的,是一滴滴從岩石下接來的,是冒著敵方的槍炮拿一條命換來的。幾個戰士衝到那裏,突然想到什麽,誰都不敢下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都白了。我後來見那裏老是沒動靜,趕到那裏一看,看到的就是這種麵麵相覷。

“為什麽不動手?”我氣衝衝地問。

“連長,就這一點點水了。”

“救人要緊!”

“我們自己喝什麽?”

“再去背!”

“敵人已經把山道封鎖了。”

“那就喝尿!喝血!”

一定是我的震怒驚天動地,把他們的猶豫一掃而光。他們醒過來似的,重新有了動作。有的把樹枝或衣服在水裏打濕,有的用水把被子或蓑衣淋濕,在自己的頭發上拍點水,然後嗷嗷大叫著再入火場。有一鍋水已經燒熱,煮著一些菜葉,因此有的人衝向火場時,頭上或肩上還粘著零星菜葉——趙漢生從我麵前閃過的時候,正是這番模樣。

撲滅明火已是黃昏時分。我們身疲力乏,口渴難耐,喉腔裏冒火,但隻能從土裏刨出些草根什麽的,塞到嘴裏嚼巴嚼巴。幸好老百姓看著我們臉上的煙灰,聞到我們衣上的焦糊味,不忍心地眼淚花花,紛紛從家裏搬出瓦罐或木桶,倒出了他們各自深藏的存水,讓我們好歹喝上兩口,不至於真去喝尿。他們還拿出雞蛋、醃菜、玉米棒什麽的,往戰士們的手裏塞。有一個女人,見到每一個戰士都倒地下拜。

敵人的炮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四周靜得出奇。突然,有一個戰士來報告,說趙漢生剛才趁混亂逃跑,幸好被哨兵發現,給抓了回來。

我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被五花大綁在一棵大樹下,嘴邊有血跡,身上和頭發上全是塵土,國軍領章也被扒掉了一隻。

“選了個好時機嗬?”我衝著他冷笑。

他橫了我一眼,吐出一口帶血的泡沫。

“你還客氣,沒打算把大炮也帶著跑?”

他狠狠地又啐了一口。

“你硬要走,就好好地走麽。等你把徒弟都帶出來了,我去同師長說個情,好酒好肉給你送行。大家好聚好散,將來戰場上再交手,也有個麵子禮數不是?”

“我沒有跑!”他大吼一聲。

“那就怪了,他們抓的是你的影子,還是你的魂?”

“你不要來問我。”

“這事也用不著問。”

他冷笑一聲,“好一個仁義之師,我看不過是烏合之眾,黑白顛倒,指鹿為馬,我趙漢生瞎了眼啦……”

我聽出來這話中有話。看著他被士兵們押走,腦子裏還總是冒出他這幾句,還有他參加救火時大步往前衝的身影……這些事情連不起來,看來還別有文章。

晚上,我想了想,來到他的拘押地,打算找他問個究竟。開始他氣不打一處來,並不願意說。見我態度誠懇,給他倒茶水,給他卷旱煙,才忍不住吐露出三言兩語。事情大概是這樣的,他救火以後去樹林裏方便,發現那裏有兩個戰士用槍頂住一個本村女人,從對方身上搜出兩個金手鐲,往自己的衣袋裏塞。他當時十分震驚,說你們也是紅軍,怎麽能這樣?這就惹惱了行劫者。他們朝趙漢生啐了一口:“媽媽的,你這家夥也來管閑事?”見趙漢生不服,態度就更凶狠了:“你一個國民黨軍閥,發了好多財,雙手盡是血,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媽媽的還有資格來訓老子!”說完抓住他好一頓拳打腳踢。更要命的是,他們的打罵聲引來更多人,但紅軍都相信自己弟兄的話,不相信他的話,一聽他要逃跑下山,真把他當逃犯捆綁,免不了還在他身上練了一番拳腳。

沒等趙漢生說完,我腦子已經大了:“你胡說!”

他全身一震。

“你他娘的造謠,抹黑我的弟兄?”

“這是事實!”他臉色變得灰白。

“是事實也不能胡說。你屁股上有屎,手上有革命者的血,弟兄們罵你幾句又怎麽樣?打你幾下又怎麽樣?他們不相信你這個國民黨軍官的話,是因為你們從來不說真話,從來都沒幹好事。他們憑什麽要相信你?憑什麽?你們自己挖井自己跳,自己挖墳自己鑽,到頭來有什麽好冤的?”

我來回踱了兩步,一把拖住他就走。

“到哪裏去?”

“去!給我認出那兩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