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聲

抗旱時節

雙河縣公檢法軍管小組布告:劉犯根滿,湖南雙河縣人,現年三十一歲,捕前係本縣青龍公社社員。該犯從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一貫好逸惡勞,對社會現實不滿,一九六六年借**之機,糾集串通一小撮壞人猖狂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嚴重攪亂抓革命促生產的社會秩序……

鎮中學的紅衛兵跑進青龍峒來造反,搞得各個屋場都人心惶惶,雞犬不寧。紅衛兵是什麽?造反不怕殺頭麽?太平世道下造麽事反?作孽嗬,他們住在街上還不安生,跑進山來為哪樣?

劉家大屋場的知識權威——完小的劉老師沒有回家。剩下那個最懂得齊桓公、程咬金和平平仄仄的麻子會計,但他連抽了兩根紙煙,也不能回答這些問題。眾社員當然都目瞪口呆了。

不過,有人還是記起了根滿。

根滿姓劉,是個單身漢,就住在屋場東頭一個孤零零的茅屋子裏。他的大名,有些人不大記得了,喊他幫忙的時候,有的喊“丁滿”,還有的喊“公滿”或“陰滿”,他也不在乎。他窮得家裏灶頭冷,豬欄空,要搬家一擔籮筐就差不多,自己邋遢得頸根上結一層黑殼,身上有時還會跳出什麽飛蟲,不大被人家看得起。但他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在省城長沙當過兩年泥水工以後,說起長沙的哪條街哪個樓,大體上是不會錯的。喜歡聽新聞的後生們間或找他問問城裏的電影,汽車,冰棍以及蘭花豆,還滿有興趣地伸手摸過他腳上的破皮鞋、腰上的舊皮帶、還有下身的呢子褲……每當這個時候,他扯開厚厚的嘴唇,露出焦黃的板牙嘿嘿笑。

現在,隊長玉堂老倌四路去找他,最後才在窯棚裏找到。

根滿一腦殼紮在稻草堆裏呼呼大睡,聽見有人喊,爬起來,搖搖腦殼,抖落幾片碎草屑,發現是玉堂老倌來了,以為隊長要指責他出工偷懶,連忙裝出一副哭相,按住自己的右腳踝。“哎喲喲,剛才擔泥坯,老子一下拗了腳,我的娘……”

眼睛偷偷朝隊長瞟了一下。

為了證實這是實情,他又單腿跳了兩跳,臉上有痛苦萬分的表情。

心急如焚的隊長哪管這些:“根滿伢子,你曉得不?學生伢子進峒了!”

“進峒?”他眨眨眼,“來抗旱的?”

“哪裏,來打床的。”

“打床?”

“還說是毛主席要打的,你看碰鬼不?”

根滿也不顯得怎麽權威,慢慢地抓了抓腦殼,緊了緊快垮下去的褲子,一對十幾天沒洗的黑耳朵抽跳了一下。趁隊長沒注意,他偷偷把右腳伸直了。

“你不曉得這是為麽事?”

隊長如此客氣的詢問,喚醒了他的自豪感。“嗯……呐……隻怕……哦,我曉得的。上個月初八我跟拖拉機到縣裏拖酒糟,聽城關的一個老夥計講,如今要搞愛國衛生運動,到處在打老鼠。酒廠的廚房裏起火,燒掉了兩間屋。學校裏在貼大字報,說校長有男女作風問題,還是個特務……我那老夥計還拉我一起去武漢看大輪船,我說不得空嗬,隊上還要抗旱,還要翻紅薯藤,還要砌豬場屋……”一講又講遠了,講多了,就是沒有回答關於打床的緊急問題。

“我的娘,我三伢子去年重陽定的親,今年就要收堂客的喲。”隊長還想著自家剛打好的那一張雕花床。

“那你快點回去,花床隻怕成劈柴了。”

“何得了,何得了!”玉堂老倌急得團團轉。“我劉玉堂實在沒有做過虧心事,老天爺如何不開眼嗬?”

根滿嚇走了隊長,一邊暗笑,一邊抹了把鼻涕,打了個哈欠又準備睡覺。不過重新倒在草堆上時睡不著了。狗婆養的,為什麽要打床?什麽人來打床?城裏又出了什麽新鮮事?他雖然經常以半個城裏人自居,但對城裏人總有暗暗的反感。在他看來,城裏人不種糧有飯吃,不種棉花有衣穿,每個月發餉,數得十幾張大票子,下班後還可以進戲院坐汽車甚至男女成對地遊馬路,十分可恨,十分無聊。不過打床呢,這事太古怪。嘿嘿,如今古怪事越來越多,城裏人的腦袋裏長黴了。

他根滿好在沒有床,更沒有雕花床,隻有幾塊土磚上搭的一塊門板,打床關他屁事。呼——他差點又要睡著。

婦女的哭聲和叫罵聲,像一根遊絲順著七月南風從屋場那邊飄來了,看來事情正在越鬧越大。他一家夥起了身,走,看看去!

離開窯棚,順著一條小路下嶺,就到了劉家大屋場。早先,這劉家大屋是一棟青磚牌樓屋,進大門有三個天井,牌樓有兩丈多高,住著劉姓十幾戶。那是長期定居的結果,一看就容易叫人想起宗族的曆史,還有戶口保甲製度。解放後,不知是土匪沒了,還是族規廢了,還是大家喜歡自由了,反正人們拆了大屋,一哄而散,蓋起各自獨立的小屋。大屋隻剩下一個空空的青磚牌樓,還有一塊平時可供集會的寬大地坪。大躍進那年,有人在牌樓上畫了些月亮、糧山、和平鴿什麽的,現在還隱約可辨。

地坪裏眼下浮動著女人們的哭聲和罵聲。老人們手腳發抖,縮著牆根不敢上前。隻有小把戲們好奇地睜大眼,在人群裏鑽來鑽去。好神嗬!一群十五六歲的學生伢,掛著自來水筆,穿著士林布的褂子,戴著戳眼的紅袖章,挨門挨戶地抄查,一見到畫有龍鳳、花草、觀世音、胖娃娃一類的雕花床和繪花床,一見到同樣五光十色的櫃子和箱子,一律怒不可遏,錘子和柴刀打向前去,頃刻間便有五彩凋零,好端端的家具東偏西倒。繪有花色圖案的熱水瓶、馬桶一類,也被搬到地坪中央集中,被宣布沒收,完全不由分說。

“同誌們,革命派戰友們:這是破四舊!是橫掃一切資本主義、封建主義、修正主義的文化!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一個臉皮白淨的學生操起紙喇叭筒,用普通話腔調發表演說。屋場的壟對麵是一麵山壁,回聲從那裏傳過來。

“可惜!”好些目光盯住了那些破碎的木器。

“可惜!”根滿也有些遺憾。

不過他沒有忘記擠在人群中,把滾到他腳邊的一個鋁皮熱水瓶蓋子撿起來,壓進抄頭褲的褲帶裏。那大概是可以換口白酒的。為這事,他同一個細伢子爭了半天,一腳把對方踢得哇哇大哭。

紅衛兵又從某家查抄出一床繡了龍鳳的綢子被麵,嘩的一下,把它當眾撕破,氣得一個胖姑娘傷心大罵,跳起來罵:“土匪!土匪——”

根滿定睛一看,嘿,那不是劉裁縫的女兒翠娥麽?看到她,看到她哭天搶地,根滿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種惡毒的快感。他曾經花了半個臘豬頭請人家去找她提親,還幫那個介紹人發狠做了兩天義務勞動,不料那翠娥硬是不答應,紅著臉又哭又鬧,一點麵子也不給。有次在大隊部看戲,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往翠娥身邊擠了擠,那家夥就把他當狗公刺,跑出去老遠。她是嫌根滿太窮吧?是仗著家裏的大櫃花床狗眼看人低吧?……呸,你這騷婆娘,老子還看不上你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胖得像個紅薯,鰱魚嘴巴太癟,笑起來醜死人。好呀,現在你去享福呀,發財呀!繡花被子都剪爛了。剪爛最好,大家都莫收堂客!

他回頭又看見連連跺腳的玉堂老倌,心裏也有酸溜溜的味道。家夥,你也急了吧?你劉玉堂不是神通廣大財大氣粗嗎?怎麽也有犯急的一天嗬?平時你太會做功夫了,一家人的勞動力太強了,一年進得了一萬多工分,幾十斤茶油,還養出四五個肉豬,臘肉一串串掛在廚房裏像開肉鋪,連碗筷嘴巴都油了。要得,要得,現在是天塌下來先壓死長子,大家都莫吃臘肉,省得你玉堂老倌酒醉飯飽去榨床……他衝著隊長鼓起眼珠子。

“橫掃四舊——”他終於情不自禁地跟著學生伢一起高喊口號。

周圍的社員群眾不免愕然。

“誓將**進行到底!”他再一次激動。

“你好像就是本隊的吧?你貴姓?……”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很快走過來,熱情地與他握手,“我們向貧下中農學習。我叫路大為,你認得不?”

根滿覺得對方麵熟,但記不起自己在哪裏見過了。

“我是省農學院的,前年在這邊參加工作隊,搞過社教的呀。”

“哦哦,對,路幹部,路大學生。”根滿知道對方來自省城,咳了一聲,連忙換上官話,想以文明的姿態同對方談談,但好半天也沒想出堂皇的話,心裏有些懊喪。

“謝謝你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太謝謝了!”對方沒注意他的神情,拉著他的手轉向大家,“社員同誌們,你們看看,真正的貧下中農是同我們站在一起的,是會站出來同舊勢力決裂的。我們不要心痛這些破家具。這些東西越是好看,就越有毒,就越有危險性。它們是埋在我們身邊的定時炸彈。我們希望真正的貧下中農擦亮眼睛……”下麵是一串熱情的鼓動呼籲。

在他的帶領下,學生們喊起了口號:

“向貧下中農學習!”

“向貧下中農致敬!”

紅衛兵們唱起了革命歌曲,還把帶來的毛主席畫相和各種革命標語,貼到社員們的家裏去。正在這時,大隊會計從公社糧庫回來了,買回了十幾斤麵條。山裏人生性好客,雖然對打床行動非常不滿,但既然這是上麵布署的革命行動,也就沒有人敢公開反對。對進山來的紅衛兵,也不能沒有必要的款待。隊長劉玉堂調了兩個勞動力,架起一口大鍋,煮了兩大鍋麵條。小將們革命好半天以後也確實餓了,一個個都吃得狼吞虎咽。根滿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混在學生伢中中間,吞吸了一碗,外加兩碗麵湯。他覺得豬油蔥花麵十分美味,隻可惜少了點醬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