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每次走過9號倉和12號倉,我都有一股慶幸感和優越感油然而生,也有一點沒來由的慚愧,好像我正獨享榮華富貴,把幸福建立在弟兄們的痛苦之上。這樣,我拖著大木桶給9號和12號倉打菜時,勺子總是往菜湯麵上削,好歹多刮一點油花子,或者勺子盡量往底下沉,好歹多撈一點有份量的幹貨,以表示一點心意。如果他們要我遞字條,隻要不是太出格的,我也盡量通融,包括把一些錯別字連篇的字條傳去女倉。

我同各個倉的關係都搞得不錯。我悅耳的口哨或哼唱,常常激起這個或那個倉裏的掌聲。

女倉的人越來越少了。自從上麵對肅娼有了新要求,一兩個**已經不能成為證據,定案難度大大提高,警察們就不大往這裏送女人了。待這裏的女倉空空****,由八個減到兩個,男犯們的字條也就大大減少。監區也冷清了許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點,男犯們更加容易焦躁不安,一個個炸藥包碰上火星就炸。一個四川佬,不過是兩個月無人探視,就絕望得輕生自殺,吞下了鐵釘,痛得自己滿地打滾。管教把他抬到夥房,讓我們找來一些韭菜,用開水燙軟了,再用筷子撬開了他的嘴巴,把一縷縷韭菜塞到他的嘴裏去,忙得我們大汗淋淋,後來還一直苦守著他的肛門,看韭菜能不能裹住釘子從那裏排出。還有一次,不過是打撲克時輸贏幾張紙片,一種硬殼紙剪出來的假光洋,幾個犯人居然爭執不已,繼而大打出手,把全倉人拖進了一場惡鬥,打得五個人骨折或脫臼,又一次讓醫生和我們忙得喘大氣。

9號倉的越逃是不是也與此有關,也不得而知。我一直沒有察覺到任何先兆,從未在黎頭眼裏發現過異常。據說有一家夥去預審室受審,偷偷從談話室的窗台下擰下一支風鉤,帶回了倉裏,小斜眼就用它來挑剔磚縫。幾天下來,果真挖掉了一口磚。無奈的是,磚那邊是厚厚的混凝土,鐵一樣硬,實在挖不動,他們隻得悻悻罷手。但他們不甘心,後來細細考察監倉的每一個角落,終於發現倉裏的三道裂縫中,有一條最有價值:監視窗的窗框有些吱吱的鬆動,是個最可能利用的破綻。他們把床單撕成布條,再搓成布繩,繩的一頭鎖緊窗框,另一頭由弟兄們輪番上陣,進行衝擊式的拉扯,忙活了三四天,終於靠著水滴石穿的精神,拉開了窗座部位的一條長長裂縫。看來,隻需要再加一把力,整個窗框就要連根拔起,轟隆一聲垮塌下來,自由與清新之風就要從缺口一湧而入。

他們喜出望外,暫時不再拉了,讓窗框悄悄回位,讓牆縫重新合攏,看上去不大明顯。為了遮人耳目,他們每天還在那裏掛一件衣,好像是晾曬,其實是掩蓋現場,讓警察看不出什麽。

他們現在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行動時機,需要更多的觀察和準備。說來也怪,那一段我去過9號,收垃圾和噴藥水什麽的,從沒注意窗上那件晾曬的衣。管教們也去那裏檢查衛生評比先進,早晚還各有一次人頭清點,但也沒人注意窗上那件衣。

隔壁8號倉的鬧事險些壞了他們的大計。8號倉的犯人饞肉,指責所裏的夥食近來油水太少,一個星期兩次吃肉也都是吃些肥肉片,一點都不爽。他們在八一建軍節那天突然鬧事,強烈要求紀念建軍節,說七一黨的生日那天加過肉的,為何建軍節就不能加肉呢?難道看守所要大家愛黨不愛軍不成?……他們覺得這一吃肉的理由理直氣壯,大義凜然,氣吞山河,於是表現出對人民軍隊的無限深情。也不知是誰,弄到了一支口紅筆,在每個人的額頭畫出一個大大的紅五星。

熱烈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堅決抗議看守所不準我們慶祝建軍節!決不容許任何人貶低和醜化中國人民解放軍!決不容許任何人對抗我偉大的鋼鐵長城!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人民軍隊愛人民,人民軍隊人民愛!……他們把能想出來的口號都想出來了,吼得慷慨激昂,甚至有點悲憤和悲壯,好像他們的擁軍之心受到了可恥的踐踏,好像他們突然都成了威武不屈的英雄戰士,身上還帶著彈片,腳上還纏了繃帶,剛剛經曆二萬五千裏長征或國內戰爭三大戰役,剛剛從英雄的火線上撤下來,一回到後方竟被幾個小管教無端欺壓。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

8號倉這麽一唱,其它倉的犯人也心領神會,於是腳踏祖國大地肩負人民希望的雄壯軍歌立即激**整個監區,隻是唱得比較亂。記不住歌詞的時候,有些人把“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當成全部歌詞,翻來覆去隻有這一句,一直唱到“向呀麽向太陽”才住嘴。

警察們如臨大敵,荷槍實彈全麵警戒,但他們衝著炸了鍋的軍歌有點猶豫,大概覺得唱亂了的軍歌也是軍歌,衝著軍歌下手是不是有點不妥?

結果,夥房裏給大家加了肉,算是大事化小。

但警察們咽不下這口氣,為了修理一下8號倉,車管教帶著人對這個倉來了次突然搜查。他們想找點把柄,比如找到香煙一類違禁品,借機嚴懲鬧事者,讓他們知道人民軍隊是不好當的,吃進去的冤枉肉是要吐出來的。

不料這一搜,竟搜出了半條鋸片,嚇出警察們一身冷汗。要知道,鋸片不是一般的違禁品,足以威脅到鐐銬、鐵鎖以及窗戶的鐵欄,足以造成重大的越逃事故,進而砸掉好多警察的飯碗!全體警察緊急行動起來,不僅嚴查鋸片的來源,而且對其它各倉也一一大搜查,消滅任何可能存在的隱患。他們簡直是挖地三尺,把棉毯草席掀個底朝天,每一條牆縫和每一個衣角都不放過,連瓦片石塊鞋帶褲帶一類也統統收走。

照理說,小斜眼他們很難逃過這一劫。奇怪的是,他們似乎有準確的預感,那支風鉤不翼而飛,那塊脫落的磚頭複位如舊,掛在窗口的衣衫摘下來了,但牆縫被飯粒填充和粘合,居然騙過了警察的眼睛。他們隻是損失了幾塊瓷片,損失了一副紙團與飯粒捏成的麻將,還有黎頭的兩個大歌本——警察對他一直不放心,覺得他的東西無不可疑,無不散發出毒氣。

時間到了農曆七月半這一天。七月半,鬼門開,家家戶戶都接鬼祭祖,尤其是車管教這種農村來的人,午後都請假回家去了。看守所特別安靜清冷,隻有牆根的蟋蟀叫有一聲沒一聲。

晚上十二點左右,監區裏傳來沉悶的轟隆一聲,但混在附近人家接鬼祭祖的一串鞭炮聲裏,幾乎沒有人聽到。這天是馮姐值夜班,順便在管教隊辦公室裏寫份材料。她上廁所的時候,路過監區大鐵門,眼角的餘光裏有幾個人影晃動,但沒怎麽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她走出了十多步,才覺出有點不對勁:今晚既沒有提人問話,也沒有勞動仔打掃衛生,院子裏怎麽會有那些人影?

她大驚失色,跑回大門一看,天啦——果然是一夥犯人出了窩!

事後有人說,如果馮姐處事冷靜一些,就不會吃那麽大的虧。她當時明知警力不夠,又不知對手的底細,第一件事應該是檢查監區大門,確保大門已經上鎖;第二件事就是趕緊檢查管理區大門,確保這道門也上鎖。有了這“回”字型的兩道高牆固若金湯,再拉響警報,打出電話,急調警力前來增援,事情就糟不到哪裏去。但她偏偏忘了這些,似乎是急昏了頭,連電棒都沒有操一支,打開監區大門就衝了進去。一個女流竟想彈壓一群暴徒,還能不被人家活活包了餃子?

事後人們還說,如果不是另一個值班管教頭腦冷靜,趕緊把監區大門重新鎖住,暴徒們就完全可能從大門一擁而出,可能迅速控製管理區的電話、警報器、各種鑰匙、還有武器和管理區那最後一道大門。事情若到那一步,一切就不可收拾。

馮姐赤手空拳對付三十多個犯人,完全沒有勝利的可能,就算是帶了槍,也根本沒法阻擋越逃者的滾滾洪流。幾個對她懷恨在心的強奸犯,一見到她,冤家路窄,幾個回合的格鬥下來,靠著人多勢眾,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加上磚塊重重一擊,把她當場拍昏倒地。大門外的同事看見她一頭鮮血倒下去,急得跳腳,但顧及到敵眾我寡,不可能開門去救她。

槍聲響了,但手槍火力小,射程也不夠,不過是放幾聲悶屁。從大門外射擊,又被值班室和醫務室擋去了一大片空間,對越逃者不構成什麽威脅。

警報器也響了,響出了監倉的一片**。每個窗口都冒出人頭,貼在欄杆後麵,顯得興奮不已。“找鑰匙!找鑰匙!要跑兄弟們一起跑嗬!”有人這樣央求。“快去抱棉被來!沒有棉被如何爬得過電網?”有人這樣指導。當然也有人表示憂慮,說9號倉的蠢鱉活得不耐煩了,今天硬要雞蛋碰石頭。

越逃看來是有充分計劃的。小斜眼首先帶人占領了監區內的值班室,大概是想找鑰匙打開所有的倉門。一旦發現沒有鑰匙,他們就操起椅子,把電路總閘和配電箱砸得稀爛,監區的電燈全部熄滅,頓時黑寂寂一片。他們的計劃當然也有漏洞,比如監區的電燈雖然滅了,但監區外有另一個電路係統,依然完好無損,使警報器還在響,崗亭上的探照燈還在掃射,高牆上的電網也還通著電。有一個犯人被電網打出一聲慘叫,掉下了人梯。另外的犯人抱來棉被和值班室的化纖窗簾,把它們遞上牆用來隔開電網。時間一秒秒過去,他們眼看就要爬過高牆,但被崗亭射來的一梭子子彈,嚇得也縮了回去。小斜眼較有經驗,從值班室拆下一個蚊帳架子,撐起一件衣服,不斷冒出牆頭招搖,吸引著崗亭射來的子彈。崗亭上的武警果然中計。他們沒料到今晚上出事,沒有準備足夠的子彈,加上一緊張,手指一顫,一夾子彈就嘟嘟嘟嘟打光了,甚至都打到天上去了,幾個彈夾很快就成了空夾。他們在崗亭裏急得團團轉,眼看著犯人們正一個個越過高牆。

就在犯人們哇哇哇地歡呼的時候,就在第二道高牆也要被人梯突破的時候,謝天謝地,遠遠的的警車呼嘯,增援警力終於來到。指揮官用電喇叭指揮行動,敦促越逃者投降。管理區和監區的兩道大門都被打開,黑壓壓的武警和警察一擁而入,潮水般撲向每一個角落。手電光柱交叉橫掃,刺刀寒光閃閃,所到之處都有越逃犯人的鬼哭狼嚎。人梯最下麵的一個犯人被電棒擊中了,身子一折,上麵的兩個就呼啦啦栽下牆來。還有兩個犯人剛用破布條結成一根新繩,一見陣勢不對,立刻高舉雙手。

“報告政府,我是被迫的……”

“報告政府,我不跟著跑就會被打死的……”

“報告政府,我剛才沒有跑,一直坐在院子裏等你們。我現在告訴你們,他們往哪裏跑了……”

犯人們在刺刀麵前都嚇得變了聲,知道這次禍闖大了,一個個急著開脫自己,做出無辜羔羊的可憐模樣,或者是應外合喜迎友軍的激動姿態。

管教們把他們集中起來,在院子裏排成一線,抱著頭蹲下。人數已經清點過:除了三個受傷,三十八個犯人還差八個。

管教們再次驚慌失色,忙去清查9號倉,清查其它監倉的門鎖,清查管理區的每一個房間,查得大家一個個聲音發顫:他們難道插翅飛了不成?他們不是沒有爬過外牆嗎?

所長突然一拍腦袋:“我知道了!”

所長帶著大家趕往公廁,在公廁後麵找到一個廢水池。池邊果然有踩倒的青草,池裏果然有剛剛泛起的一層泡沫,旁邊是一個洞開的汙水管。

他們衝出看守所,來到牆外的野地,在離高牆大約一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一堆廢石料。大家確定位置以後,把石料搬開,暴露出下麵一個沉沙井的水泥蓋。水泥蓋再打開,手電筒一照,下麵果然有兩隻閃動的眼睛。

出來!出來!統統出來!警察們大喝。

不要開槍……裏麵好像有人聲。

兩隻眼睛出來了,又有兩隻眼睛出來了,又有兩隻眼睛出來了……一共八對眼睛爬出了井口,一對也不少。他們眼睛以外的一切部位都是糞泥,黑糊糊的看不清楚,而且惡臭撲鼻。

這真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結果。事後聽人說,幾天前有個農民在這裏拆房子,拆下了一些石料,臨時堆放在路邊,剛好壓住了看守所的這個沉沙井蓋。人算不如天算,就憑這個極為偶然的堆放,越逃犯人們順著汙水管爬到這裏以後,拿出吃奶的氣力也沒法頂開井蓋,真是喊天不應叫地不靈。汙水管太窄逼,他們也沒法循原路返回,更沒法調頭,隻好在這裏卡成了一節節臭肉灌腸,耐心等待著束手就擒。

兩天後,警察們敲鑼打鼓,放一掛鞭炮,給拆房子的農民送來了一箱酒,讓農民覺得莫明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