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有一個管教好色,看中了一個女犯,值夜班時常把這個女犯叫去談話,進行思想教育,然後要對方按摩,吃她一點小豆腐。他沒料到對方按摩時偷聽他打電話,察覺了他的一個圈套。他當時受人之托,正設法給瘸子減刑,要為瘸子製造一個立功機會。他的這一招很陰:據說是讓瘸子去鼓動黎頭越獄,假模假式提供銼刀一類工具,但準備在案發之前及時舉報,一舉製止越獄事件。這不就立功了?減刑不就有了可能?
按摩女郎把這事偷偷告訴了兩個囚友,於是另一個女犯把風聲透給了黎頭。不用說,黎頭心一橫,先下手為強,就有了後麵的故事。
這是一種說得通的說法。當然,關於瘸子的死還有其它說法。有人說他的哥們統統招了,讓他始料未及大為悲憤。他是個心高氣盛之人,眼下製毒證據確鑿,身為主犯罪大惡極,最好的情況下也會判個無期。聽檢察官和律師都這麽說,他不願在監獄了此殘生,便斷然結束自己。
這樣說也似乎合情合理。不管出於哪種情況,他的死都讓我深為可惜。他一個初中畢業生,做出那一堆堆的高等數學題,一直讓我驚歎學海無涯。他對生活的看法,雖不被我全部接受,卻使我深深震撼久久難忘。有一天夜深,他遲遲沒有睡下,嚼著嘴裏的一根幹草,一口咬定這個世界已經無藥可救了:“……貧困和權勢都是犯罪的條件,你要是沒碰上它們,當然很容易做好人。”他衝著我冷冷一笑,“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其實隻分成兩種,一種是你說的好人,其實是沒有碰上犯罪條件的人。另一種是你說的壞人,不過是犯罪以後沒有悔改機會的人,比方說沒時間了,不能重新開始了。”
我怯怯地說:“你的意思是,大多數人不是潛在的罪人,就是後悔的罪人,是嗎?”他點頭:“對,我們都是迷途的羔羊,罪孽深重。”
我辯不過他,沒有他那麽多學問,更沒讀過他動不動就提到的《聖經》。但我已察覺到他白裏透青的臉上有一種死亡氣息——那一夜他是不是對厄運已有預感?
多少年以後,我從老魏那裏知道了安妮的行蹤,一心想找到安妮,想知道她是不是那個給黎頭透風的女犯,或者說她知不知道那個女犯——這關係到黎頭在我心中永遠的一個疑點。當時老魏已經離開機關了,公司又破敗了,辦公室裏堆了半個房間的舊貨包,一台傳真機據說是壞的,冰箱裏隻有西紅柿和幾包方便麵,桌上和地上還有薄薄灰塵。看來這裏沒有安妮那樣的小秘書來侍候老總了,也沒有多少談判和會議了。但這並不妨礙老魏打開公文包,拿出一疊疊豪壯的項目書,一個勁向我描繪公司的大好前景。這也並不妨礙他看在囚友的麵子上,慷慨接納我,要我當營銷部經理。
“日本貸款還沒到位,因此我暫時不能給你工資,但公司的股份給你10%,或者12%,你看怎麽樣?”
我很感動,“魏哥,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我是最念舊情的人。與你共過一次患難,對你還是夠朋友吧?雖說事後沒把你們那些弟兄都撈出來,但看守所麵貌的徹底改變,踐踏人權現象的基本杜絕,還不是靠我魏總?那兩個去考察的著名作家,都是我哥兒們。他們把內參一寫,把政協提案一交,公安局就得來乖乖地整改。我本來還想搞個記者團去好好曝它一下光!”
這似乎是事實。
手機響了。從他突然融化如水的五官來看,從他立刻扭動腰肢和翹起小手指的青春活潑來看,手機裏想必有女人的香風撲麵。他樂嗬嗬地說不行不行,時間這麽晚了,他剛見了中央一個領導,還要等兩個美國的傳真,實在沒時間嗬。他又喲喲喲幾聲,被一隻蠍子咬著了似的,說好吧好吧,寶貝,我聯係一下美國再說。
他收線了,氣惱地搖搖頭,“唉,都是我大觀園裏的一幫妹妹。好厲害!現在沒多少客人了,天天把我的手機打爆,要宰我的冤大頭!”
他無可奈何地帶我去了一個夜總會,一進門碰上領班就吆喝:“還有哪些沒上台的?都來都來,都算我的!”
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擁而出,雀躍歡呼又餓虎撲食,把我們嚴密地押進了一個KTV包廂。其中有一個還坐到他腿上,攀到他的肩上,差一點就要騎到他的頭上。不過,她們今天有點高興得太早了。老魏確實是來收容她們,不過日本貸款沒到位,今天不能給現金,隻能開白條。
花蝴蝶們哪吃這一套?她們柳眉倒豎,翻臉不認人,鹹魚小販的粗話脫口而出,七手八腳把魏總來了個圍搶。不僅搜走了他身上的發票和幾張小鈔,還搜走了他的手機。放在茶幾上的一副太陽鏡也被人搶走,大概是便宜貨,被那個女子看了看,又給甩了回來。一隻手表還沒解下手腕,已陷入三個瘋婆子的爭奪之中。
“你們欠打不是?”魏總一腳踢翻了茶幾,這才嚇得花蝴蝶們一轟而散,“你們也不看看你們自己的樣子,眼睛畫得熊貓一樣,衣服穿得鹹菜一樣,一看就是個賣甘蔗的,沒一點品位,也想在這裏混錢?”
看她們低眉順眼,噘著嘴嘟嘟噥噥,氣焰不再囂張了,他把散亂的頭發抹了抹,氣平了一些:“叫化子嫌飯餿,還想要現金。哪來那麽多現金?現在是文明社會,中國要申請進入WTO,各行各業都要講道德,要建立現代企業製度,你們首先就要端正服務態度不是?不要唯利是圖急功近利不是?不要把一個錢字頂在額頭上。錢錢錢,俗氣!知道不?別說你們這些破冬瓜爛茄子,就是國色天香來了,也不能開口就是錢!你——”他指著一個女子,“要你去矯正牙齒。為什麽不去?一嘴桂林山水,還不把客人嚇出十萬八千裏?”他把對方氣得哇的一聲哭著奪路而去了,又指著另一個胖丫頭,“你們也站好!你——講話最沒有禮貌,一點文化都沒有,還口臭!隻唱得了幾首港台歌,連英國在哪裏都不知道,美國在哪裏也不知道。這樣的素質怎麽行?你們白天有的是時間,為什麽不讀讀書?像唐詩、宋詞、元曲,總要知道一點吧?像國家的基本法律和政策,還有最新發生的國家大事,總要知道一點吧?……”
他的政治教育和人生指導看來沒完沒了,我把一個點歌簿翻過好幾遍,最後裝作上廁所,溜出了空氣混濁的包廂,來到了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