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黎頭一高興,給瘸子一外號:“瓦西裏大師”。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部電影裏聽到過“瓦西裏”這個名字。更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覺得這個洋名特別好,應該戴在尊敬的瘸子頭上。

瘸子要轉倉離開的前一天,黎頭代表9號倉人民政府授獎,在瘸子胸前掛了個啤酒蓋子。這一天,瘸子用酒精、味精、糖、洗衣粉一類東西勾兌出來一種酒,或者說一種像酒的**。黎頭隻喝了兩三口,就變得舌頭大和眼光直,剛才還在說瓦西裏,轉眼說成西瓦裏,等一下又在他嘴裏變成了瓦裏西。人家說他叫錯了名字,他隻是傻笑,半醒不醒的樣子。人家抓住這個機會哄騙領導,要他同意把庫存的白糖拿來分光吃光。他還隻聽到一個開頭,沒聽清對方在說什麽,就豪邁地揮揮手,“同意!我同意!……”

幸好隻是一點白糖。如果此時是一個仇人要割他的頭,他大概也會沒聽清就搶先同意的。

不知什麽時候,他死死抓住瘸子的手,突然有點異樣,嘴裏碎碎癟癟的詞語,讓我們辨出他的笑臉其實是一張哭臉,“兄弟,你不能走嗬。你要是走了,我早上一起來,一看見牆上的鍾,一看見淋浴的噴水頭,一看見你做的菜鍋湯鍋,我心裏……嘩啦嘩啦,會好難受嗬……”

麵對這張似笑實哭的臉,瘸子也有些激動,“強哥,我沒有走,不還在大牆裏麵嗎?說不定哪天冤家路窄,又在哪個倉碰上了。”

黎頭還是傷感:“大嘴巴走了,唐老鴨也走了,癩蛤蟆也走了,鱷魚頭他們都走了。老貓婆也走了。你們都不管我了哇。你們再不給我敵敵畏了哇……”

他是指手裏的自製**。

敵敵畏!喝敵敵畏!他操著空杯子見人就敬酒,見人就說大嘴巴走了唐老鴨走了癩蛤蟆走了鱷魚頭走了老貓婆他們都走了哇——還幾次強拉牢門,不知牢門是拉不開的,不是可以由他來拉的。

他即使拉開了牢門也不可能再見到大嘴巴唐老鴨癩蛤蟆鱷魚頭老貓婆他們了。弟兄們見他一直橫著眼,已基本上屬於弱智,把他扶到牆角去了。

好半天,還聽見他在那裏哭,不過是哭上了別的什麽事,旁人聽不明白。他哭火柴盒,說他糊了二十萬火柴盒還是沒讀上書。他哭自己被人家搶了饅頭沒還手,被人家搶了帽子沒還手,被人家砸磚頭還是沒還手,但還是沒有讀上書。他還不如一條狗,他是個一騙就上當的傻鱉哇……

他漸漸地安靜下去。不知何時又突然爬出窩,把我當成了瘸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心裏會難受嗬……”

這天深夜,不知他肚子裏有什麽不消化,先是放了幾個屁,然後劈哩叭啦一陣,發出打水槍和扯爛布的聲音,使整個監倉都彌漫著奇臭,臭中有酸,酸中有辣,辣中有腥,嗆得我首先奪路而逃,周邊的幾個犯人都從棉毯裏跳出來,捂著鼻子大罵。因為昏暗中有腦袋或手臂被踩了,更多的犯人跟著叫喊。大家一致聲討領導的不法罪行:黎頭,黎哥,你吃了什麽冤枉?你核試驗也太厲害了吧?這日子還讓人活不活?你要毒死幾條人命嗬?你再給我們煮八寶粥,我們就堅決要求轉倉……

此刻的黎頭酒醒了大半,自覺理虧,有點威風掃地,不敢差遣別人,自己夾著襠,一手提著褲頭,撅著屁股朝廁所逃竄。他在廁所裏發現沒帶紙,從隔牆後搖動著求援的手:“各位,各位,做做好事……”說實話,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麽狼狽,看到弟兄們這樣盡情地辱罵他,覺得十分快意。

“沒有紙啦,撕你的歌本吧?”我故意為難他。

“撕布,撕毛巾,求求你啦,爺哎……”

“不行,這裏隻有歌本可撕!”我把一張廢報紙撕開,一小塊一小塊遞過去,每一次都磨磨蹭蹭,消受這家夥的百般焦急和苦苦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