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悶熱。警察把阿龍送進2號倉,把我帶到9號倉。我還在回想阿龍剛才回頭時恐怖的眼光,就聽到一聲大喝:“進去!”
身後有關門的咣當巨響,把我一個趔趄送進了黑暗。我在黑暗裏摸索,瞳孔好一陣才慢慢適應昏黃光霧,漸漸看清了這裏的磚牆。房子高得像一口方方的豎井。沉澱在井底的一些活物醒過來了,紛紛坐起來,或者站起來。二三十顆人頭中,年輕人居多,也有幾張皺紋臉。他們大多剃著光頭,目光一齊落在我身上,透出一種發現獵物時的饒有興趣。
“又來了一盤菜。”有人打著哈欠。
“帶了什麽危險品?”這句話像是問我。
我搖搖頭,也不知道該不該搖。
“你是不是冬瓜頭的人?”
我還是搖搖頭。
沒有人踹我一腳或者給我一耳光。這就是說,我剛才搖對了。也就是說,剛才這些話確實是問我的。
有人拽走了我腋下的棉毯。還有人開始翻我的衣袋,又在我的腰身和胯襠裏摸了兩把,一直捏到我的腳跟。他們肯定很失望,就像剛才搜我的警察一樣,一邊搜一邊罵罵咧咧,氣不打一處來。我此時真希望身上複雜一點,比方有成千上萬的贓款被他們一舉查獲,起碼也要有點凶器或者白粉什麽的,讓他們搜得順心一些。我固然清白無辜,但總不至於乞丐一樣可憐吧?
可惜,我眼下偏偏就像個乞丐,很沒麵子,很沒內容,隻有剛領到的舊棉毯,一支牙刷也隻剩半截。警察警惕一切金屬物品,擔心牙刷把也可以磨尖,長度足以抵達心髒,隻給我一個沒把的牙刷頭。
“脫鞋!”這一命令好像也衝著我來。
我的鞋子肯定也讓他們掃興。鞋底裏沒有什麽夾層。一雙膠鞋不是什麽名牌,好幾個月沒洗了,一定臭氣衝天。
“對不起了,各位兄弟,我今天什麽也沒有,很不好意思。不過,過幾天家裏人會來看我的。我知道該怎麽辦。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各位失望。今天請你們多多包涵……”我的聲音哆嗦。
“還懂規矩麽。”一個小腦袋對我陰陰地一笑,“不過你今天攪了老子的好夢,早不來晚不來,老子一夢到表妹你就來。”
這能怪我麽?
但我得為此事抱歉,得為此點頭哈腰。我從沒見過這麽多光頭,沒見過這麽多邪惡的笑。也許是太擁擠,還剛進夏天,他們全光著油旺旺的大膀子,噴出一團團酸汗氣,像一種半生半熟夾須帶毛的鹹肉剛出蒸籠。他們生活在蒸籠裏,脾氣想必高熱和膨脹,哪怕是一句好話出口,都是凶狠狠的烙人。目光這麽一盯,就能在我的身上戳個洞。裂開大嘴一笑,熱浪就能在我臉上燎起火泡。想一想,這些閻王爺要收拾我的話,那還不就是捏死隻蚊子?
“各位兄弟,各位大爺,我確實是冤枉,確實倒了大黴。是他們抓錯了人。我不過是偷看了一下妓女。”
“這家夥偷看妓女!”有人大叫一聲,引起再一次哄笑。
“我身體不好,從小就貧血,三歲得過腦膜炎,八歲得過肺結核,十八歲時的體重還不到一百斤。我今天從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我信口胡編,想引起他們的同情。
“少羅唆,你在外麵打什麽工?”
“記者,實習記者。”
“那你是大學生?”
“當然。”
“偷了文憑吧?”
他們又笑。有意思,記者也坐牢,教授也坐牢吧?什麽時候抓幾個教授來,讓我們也聽聽教授放屁,看是玫瑰屁還是茉莉屁。有人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