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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來人侯鬆亭剛走,蔣介石派他的侄子蔣孝先來了。這天上午,一輛有“中央軍事委員會”標識的黑色小轎車風馳電掣駛進忠烈祠街,來在尹公館門前輕輕停下。車門開處,下來一位佩少將軍銜的青年將軍,身後跟著一個副官。這位將軍身材有些消瘦,穿一身筆挺的夏季薄黃呢軍服,腳上的黑皮靴和身上挎的武裝帶鋥鋥發亮。他傲慢了看了看門牌號,是尹公館不錯,可是怎麽門前有站崗的兵呢?他那雙深眼窩裏閃出一絲警惕而狐疑的光,隨即踏響皮靴,上了台階,對直朝大門走去。
大門口站崗的兩個衛兵,唰地一聲出槍,槍上兩把雪亮的刺刀“哢”地一架,擋著來人。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反了嗎!”跟在青年將軍後麵的副官,上前大喝一聲。將軍停步一愣,長條臉上一副疏淡的眉毛一擰,看著竟敢阻擋他進門的兩個衛兵,明知故問:“你們是哪部分的?”他說一口帶江浙味的北平話。
“報告長官!”其中一個兵大概是個班長,他被青年將軍的氣勢鎮住了,隨即將槍一收,胸一挺:“我們是川軍,我們奉命守衛尹公館,未得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出!”
“膽子不小,你知道來人是誰嗎?”跟在青年將軍背後的副官頤指氣使地命令班長,“把你們管事的叫出來說話!”
話音未落,大門裏花徑上急步走來一位中年漢子,這人身量不高,穿一件夏布長袍。他一手提著袍裾,弓腰急步跨過高高的門檻來在青年將軍麵前,腰一彎,笑道:“請問將軍,你是――?”
“你是何人?”副官厲聲喝問。
“不敢,在下是尹昌衡先生的外房客事。”
“這個,這個,怎麽的?怎麽有兵在尹先生的門前站起崗來了?連我進去也敢擋?”佩少將軍銜的這個青年將軍蔣孝先是委員長侍從室高參兼第三組組長。他打著官腔,將一副疏淡的眉毛鉗子似地一擰,身上馬上就有了幾分霸氣。他傲慢地將頭一擺,示一個意,跟在他身邊的副官“唰!”地拉開皮包,拿出一張名片。管事雙手接過一看,眼都大了,奇貨可居地很誇張地叫了一聲:“哎喲,原來是蔣主任喲,貴人、貴人!”說時責怪門前站崗的兩個衛兵不長眼睛,連蔣孝先將軍來了也不認識!說時退後一步,腰一彎,手一比:“蔣主任,請!”
蔣孝先帶著他的副官昂首闊步進了門,沿花徑而來,跟在他們身邊負責帶路的外房管事,將蔣孝先安排在花園裏的小客廳坐等,讓下人上了茶點。管事這就向蔣孝先告了一個得罪,一溜小跑,進內院報告尹昌衡去了。
無獨有偶。這時,對蔣介石素無好感的尹昌衡,正在書房裏寫一篇批判蔣介石的文章:
“……彼擁兵擁權擁財,徐思多延一日,即享一日之獸福,而不知其速戾乎?”走筆至此,意猶未盡,他又譏諷蔣介石不讀書,沒有學問,寫道:“而又目不讀古聖之書,耳不聞四方之語,如缸中魚,不知屋之將焚也,此適足以迫起大禍,釀成奇災,自誤誤人。可悲也,可恥也,亦可笑也!”
他預感蔣介石的政權是個短命的政權,在筆下警告:“近則二十年,遠則五十載,未有不能致太平大順者也!……彼擁兵擁權擁財者亦宜自謀,毋壅川百溺也,順時而利導之,時與新黨商榷而互助之。”正寫到這裏,外房管事來在門外,隔簾報告先生,說是蔣委員長派人來了。在家中,尹昌衡囑下人稱他為先生。
“來得正好!”尹昌衡將手中毛筆一擲,“我正有話對他們說!”
當尹昌衡由外房管事帶著進到花園小客廳,蔣孝先一見尹昌衡,霍地站起,胸一挺,給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很恭敬地說:“尹先生,委員長要我代他向老前輩問好!”
“好好好。”尹昌衡招了招手,要蔣孝先坐下,自己率先坐下了。蔣介石是日本東京士官學校10期學生,尹昌衡是6期生,蔣當然是晚輩。
略為寒暄,蔣孝先想起門前兩個站崗的凶神惡煞的川軍,不解地地問:“這是誰派兵給老前輩站崗?這是為什麽?是怕有人來騷擾老前輩嗎?”
“哪裏!”一說這事尹昌衡火起,他說,這是劉甫澄幹的好事。因他,還有徐炯他們這些五老七賢,年來不時批評川政,家裏每天進出的客人也多,惹惱了劉湘,派兵封了他們的門。事情的緣由還不止於此。成都有個民間文人、諧趣大師劉師亮更是被劉甫澄(劉湘字甫澄)封殺。劉師亮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做的詩,專門給每一屆川省統治者走肇對(對抗),反映民間疾苦,讓老百姓高興,統治者大傷腦筋,劉湘把他整得更慘……
“啊,有這樣的事?”蔣孝先學著說了一句四川話:“劉甫澄這樣霸道嗎?”他對劉師亮這個人顯得很有興趣,要君老前輩說來聽聽。
尹昌衡以讚歎的語氣說道:先說詩,成都五老七賢之一豫老(劉豫波)的詩,好比榮樂園(成都最有名的一家餐館)的魷魚、海參,名貴大菜,沒錢人吃不起。劉師亮的詩,好比是成都的麻婆豆腐:麻、辣、滾、燙。花錢不多,經濟實惠,販夫走卒,人人都吃得起、喜歡吃。
劉師亮的詩文,可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他罵袁世凱、罵楊森、罵劉文輝、罵劉湘……所有的蜀中權貴他都罵,罵得生動、中肯、有趣。讓老百姓拍手叫好,讓當權者氣得打不出噴嚏。比如當年滇、黔軍在四川與川軍爭地盤,處處設關立卡,征收過境鹽稅,引得自貢、射洪等地鹽商紛紛上省商會請願,四川商會總會長樊孔周把這棘手事呈交督軍劉存厚解決,劉存厚被將了一軍,因為過境盤剝,他本身就是主因。樊孔周惹惱了權貴,後來被劉存厚手下團長張鵬午派人將其刺死在樂至施家壩,引起民怨沸騰。劉師亮在樊孔周的追悼會上,寫的挽聯上:“樊孔周周身是孔,劉存厚厚臉猶存。”又如,20年代,楊森任四川督理時期,苛捐雜稅繁多。他借口講究衛生,連進城挑糞的鄉民,進出城門也得繳衛生費,劉師亮有聯曰:“自古未聞糞有稅,而今隻有屁無捐。”橫批:“民國萬歲(稅)!”又有:“馬路已捶成,問督理:何時才滾?民房將拆盡,願將軍早日開車”!在早,袁世凱倒行逆施,派人謀殺國民黨代表人物,對他威脅很大的宋教仁,劉師亮做聯雲:“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如我不卑不亢,不忮不求,不煩惱,不憂愁,說什麽身外浮雲、眼前幻景;絲竹翎毛供其娛樂,笑他為帝為王,為卿為相,為總統,為元首,還不是衣冠殉世、粉墨登場!”劉湘最得意的愛將機關槍司令劉佛塵,綽號“小劉甫澄”的新公館落成時,托人送了30大洋請劉師亮寫副對聯。劉師亮也不推辭一揮而就,聯曰:“萬物靜觀皆自得,一春無事為花忙。”暗指劉佛塵的驕奢**逸,氣得小劉甫澄七竅生煙,讓下人趕緊鏟掉。如此等等,多了。
蔣孝先聽到這裏,笑問尹昌衡:“這個劉師亮肯定得到你們的支持?!劉湘肯定遷怒於你們。他派兵封你們五老七賢的門,這之間是不是也是一個原因?”
尹昌衡點頭稱是。
談話告一段落,蔣孝先重新站起,很正式地拿出一個新式請柬,捧在手中,用雙手很恭敬地遞上,說:“這是委員長給老前輩的請貼,請老前輩明天中午去委員長下榻的北較場吃個飯!”看尹昌衡接在手中,蔣孝先心很細,問,“如果老前輩屆時進出門不方便,我親自帶車來接!”
“不用。”尹昌衡說:“到時我會去。”
“能出得去嗎?”
“老夫自有辦法。”
第二天,尹昌衡出門時很有些黑色幽默意味。
臨近中午,身材瘦高的尹昌衡身著一領玄色長衫,甩開步子,昂然向大門走去,身後跟著馬忠,替他拿著一根長長的玉石嘴煙杆。來到門前,馬忠讓車夫和一個長工把先生的私包車抬過門檻。
兩個奉命站崗的衛兵從未遇到這這樣的事,他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想製止吧,想到了昨天那麽了不起的人都去拜會尹昌衡尹大爺! 不製止吧,出錯,他們負不起責任。這時,尹昌衡的私包車已被抬過門檻,放到了街上。看尹昌衡大搖大擺出了門,上了車,腳一蹺,從馬忠手上接過煙杆,說聲走!車夫腰一彎,兩手將車把一抬,拉起車就走,這兩個傻了似的兵才清醒過來。他們一個上前去製止,說尹先生請等一等。另一個趕緊去找排長。聽說排長在對麵酒館裏,那兵找去;又聽說在斜對門大煙館抽大煙……這兵東找西找,好容易找到排長時,車夫不聽製止,正拉著尹昌衡一溜煙而去。
“停倒、停倒!”長得黃皮寡瘦,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排長帶著那兵從煙館裏追出來,趿拉著鞋子,鴨子似地揮著手,大聲喊著往前追。排長深怕尹昌衡跑了他負不起幹係。排長很瘦小,身上背的駁殼槍在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卻躥得飛快,像匹受驚的耗子。
排長追了上來,一跳,雙手把著車篷,雙腳在地上拖起,車夫跑不動了。坐在車上的尹昌衡毛了,轉過身來,甩起捏在手上玉石煙嘴的長煙杆往排長頭上打去。
“篤!”排長的頭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流血了。
“哎喲!”排長護痛,趕緊丟下黃包車,抱著頭蹲在地上,那個兵趕緊去護排長,尹昌衡的黃包車“呼!”地一下跑遠了。
北較場到了,蔣介石派他的秘書曹聖芬迎候在外。曹秘書將跟來的馬忠和車夫作了另外安排後,領尹昌衡進了黃埔樓底樓一間法式小客廳,蔣介石已經等在那裏了。
身著便服,腳蹬一雙黑直貢呢的白底朝圓布鞋的蔣介石,用一雙略微凹的目光敏銳的眼睛,電光石火地看了一眼昔日的軍政明星,今天仍有很高威望的尹昌衡,笑微微地慢慢站起身來,問“老前輩好!”旋即讓坐。
尹昌衡坐在蔣介石對麵,麵前擺著茶點。隔一張茶幾,蔣介石麵前擺一杯清花亮色的白開水。
看時年還不到五十歲,綽號“尹長子”、原先氣宇軒昂的大都督尹昌衡有些氣喘,臉上神情也不好,蔣介石很關心地問:“老前輩年歲不是很大,走這點路,咋會累得氣喘籲籲的?”
“哪是累的?”尹昌衡說時氣得將拿在手上的長煙杆在地上一拄,“我是氣的!劉甫澄封了我的門,我是用煙杆打出來的。”
蔣介石想起昨天蔣孝先向他報告的情形,感到奇怪,問劉湘為何要封他的門?
“劉甫澄不僅封了我的門,我們五老七賢的門都被他封了。怪人劉師亮被他整得更慘,連飯都吃不起了。這也無非就是因為我們說了些公道話,他聽起來逆耳,劉甫澄霸道得很!”
“不叫話!”蔣介石聽說後很生氣的樣子,用手拍了拍亮光光的頭:“看來我得給他打聲招呼了!”旋即揚聲:“來人”
門前閃出一個身著法藍色中山服的侍衛,胸脯一挺。
“劉甫澄劉主席來了吧?”
“來了。”侍衛報告:“在另外一間客廳裏等委員長接見。”
“你帶他進來!”
侍衛官帶劉湘進來了,見到尹昌衡,他有點驚訝,也有點尷尬;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給委員長敬了個軍禮。
“唔!”蔣介石問劉湘:“甫澄,你怎麽封老前輩們的門,限製尹老前輩行動自由?”
平時鐵釘子都咬得斷的劉湘,其實也是相當機敏善變的,自知理虧,為了給委員長一個台階下,他當即編造出一個理由搪塞:“成都最近不太安寧,我讓各重要地點都加強了警戒。之所以派兵去尹老先生府上站崗,是為了老前輩們的安全。”
蔣介石的臉色好看了些,說:“唔,保護老前輩當然是好的,但沒有這樣保護的,這個法子欠妥,弄得老前輩們進出都不方便!”
“那是底下人不會辦事。”劉湘說,“我下來查,查清楚了嚴辦下人!”
“那好!”蔣介石說,“我現在先要同尹老前輩談點事,你先去查辦吧,我們等一會再談!”
“是!”劉湘趕緊退了出去。
蔣介石請尹昌衡來,無非是想借重尹昌衡的威望。他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征求老前輩對國是的看法。
尹昌衡直筒筒地說:“現在國家危難,是多事之秋,有許多事要辦,許多關係得理順。”看蔣介石沉思著點點頭,他說:“以往的事就不多說了,因為過去者不可追。”說到這裏欲言又止,他想給蔣介石一些建議。
“盡管說、盡管說!”蔣介石有些勉強地笑笑:“請老前輩不吝賜教。”他用狐疑的目光盯著尹昌衡。
“在我看來,而今抗日最為要緊。”看蔣介石的臉色陡然不快,尹昌衡就此沒有深說下去,改口說:“我最近正在寫一本書,有關時局和共產黨的。”
“好得很,好得很!早就聽說老前輩文武雙全,尤其是國學根基很深,想必是寫得很不錯的。書出後,請老前輩一定惠賜佳作,中正一定認真拜讀。” 蔣介石的臉上又陰轉晴。
正說到這裏,五老七賢之一的徐炯氣衝衝地闖了進來。這個性情向來執拗深孚眾望的人物,今天也是蔣介石請來的。尹昌衡在辛亥(1911年)革命中,就領教過他的火爆脾氣。
那天,為了麻痹趙爾豐,誅殺“屠戶”,時年27歲的四川省軍政府都督尹昌衡特意與大名士顏楷之妹顏機舉行婚禮,搞得非常張揚。趙爾豐派他的兒子老九、老四給尹都督送來了重禮。不明究裏的客人們認為大局已定,雙議和解,幹戈化為了玉帛,錦城已離戰亂遠去,接下來, 成都又該是歌舞升平, 再現“溫柔富貴之鄉”的繁榮與寧靜……
而正當客人們紛紛起立,高舉酒懷,為尹都督顏機這對珠聯璧合的新人大唱讚歌時,徐炯也像這天這樣,怒氣衝衝而來,大煞風景。
這位執教四川高等學堂,出任過日本留學生監督的名士穿 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舊布袍大步闖進花廳,怒氣衝衝,誰也不理。尹都督顏機夫婦趕緊迎上去,請老師上席。他卻僵在那裏,手把瘦臉上的那副鴿蛋般的銅邊眼鏡托了托,大庭廣眾之下,對新郎發作了:
“尹昌衡!”他大聲吼道:“你這個時候結婚?我看你是腦殼發昏!趙爾豐趙屠戶在一邊虎視耽耽,要你的命……”
客人們大驚。偌大的花廳裏,頓時清風雅靜。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尹都督笑道:“我已經同趙爾豐說好了,沒事,請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們三天後再談。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請先生入座吧!”
“三天?”不意徐炯不依不饒,冷笑一聲:“恐怕三天後趙爾豐早已砍了你的頭!”說著嘲諷:“不過,你砍頭也還值得,畢竟當過幾天都督。我們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結果,尹昌衡就是用這種假像穩住、瞞過了趙爾豐,趁趙爾豐放鬆了警惕,當晚派部隊突襲督署,抓獲並斬首了有“四川屠戶”之稱的清廷最後一任四川總督趙爾豐。
這天的徐炯還是那樣一副脾氣,他站在那裏,對蔣介石質問:“請問委員長,他劉甫澄憑什麽要把我們禁閉起來?”
“先生請坐!”蔣介石笑道:“你們四川有句話叫,站客不好打整!”旁邊出來一位侍衛,給老先生擺好坐椅。蔣介石似乎很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氣呼呼坐在他麵前,穿一襲青布長袍,戴一副老舊的鴿蛋般銅邊眼鏡,頭上的短發根根直立,猶如鋼針的老學究問:“你是怎麽突圍出來的?”
“我嘛!”徐烔說時舉起手中一根油光水滑的梨木拐棍:“我是用它打出來的。”
“你和尹老前輩有異曲同工之妙。”蔣介石笑道,“不過,尹老前輩是用長煙杆打出來的,徐老先生是用梨木拐棍打出來的。請兩位先生息怒!”蔣介石看著徐烔:“這事我剛才問了劉主席,他說有些誤會,他已經采取了措施,會讓你們滿意的。”蔣介石的話剛說完,就像事先導演好了似的,蔣孝先這時進來報告,說是時間到了,請委員長和客人移尊隔壁入席。
“尹仲錫先生請到了嗎?”蔣介石問,這也是他今天要請的五老七賢之一。
蔣孝先說還沒有。
尹昌衡歎了一口氣,“仲錫是個標準的文人。他不像我們,咋個打得出來?”
“你帶我的車快去接!”蔣介石吩咐蔣孝先。“這個劉主席、劉甫澄怎麽這樣對待老前輩們!亂彈琴。兩位前輩先請吧!”說時,手一比。
當天的午宴,蔣介石請了尹昌衡、尹仲錫、徐炯三人,他們三位是成都五老七賢和成都紳士會的領軍人物。席間,蔣介石並不多談正事,他請他們三個名人,純粹是做給世人看的,帶有明顯的對前輩的慰勉性質,粉飾太平。為此,有關方麵專門安排記者來,報道了此事。席間,蔣介石在對老前輩們噓寒問暖同時,談得最多的是他倡導的新生活運動。也許是為了身體力行,宴席隻上了四菜一湯。菜品雖不算多,但質量還是很高的。
飯後,當尹昌衡坐上黃包車回到家,發現門前的崗已撤去。晚上,尹昌衡照例去看望母親,看兒子悶悶不樂,老太太說:“委員長今天請你吃飯,完了又把門口站崗的兵也撤了,你怎麽還不高興?”
尹昌衡說:“國勢如此凃炭,我本想給蔣介石提些建議,可他純粹是敷衍我們,我怎麽高興得起來!”
關於尹昌衡其人,不妨將他的以後作一個概略敘述,很有意思。這個經曆了辛亥革命、民國初年到新中國成立三個時期的人物,到1949年,蔣介石和他的中央各部退到成都。這時,他千方百計想躲離政治,而政治卻不放過他。他的同學,對他有過恩的閻錫山,是國民黨行政院長,閻錫山再三拉他出來做事,而同樣是他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李書誠等,是共產黨方麵的高級統戰人士,又要拉他到共產黨陣營。他帶著幺兒尹宣晟和當年他被袁世凱縲泄北京時,患難中娶的兩個妾---名妓良玉樓和尹宣晟母親,北京一個普通人家之女楊氏離開成都,躲到了大涼山深處。然而,在大涼山,他被胡宗南捏在手中,一會兒逼他出來做事,一會兒逼他去台灣。他又逃。逃難途中,良玉樓魂離阿屋山。最終,病中的他帶著小兒子尹宣晟母子一行三人流落到山城重慶,在南岸租了間吊腳樓住下來。這是1950年的11月11日,到了冬季。
為了生計,從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幺兒宣晟進了一家牛奶場擠奶找錢供養父母;一家三口的生活十分困窘。成都解放了。七個縣的農會聯合會派人到重慶南岸找到了尹宣晟,對他說:你家是地主,地主就應該退押。你父親重病在身,回不去就算了,你兩個哥,一個在強製學習,一個去了東北,沒法找。我們隻有找你回去協助退押!
尹宣晟考慮再三,第一次瞞過從不麻煩人的父親,去求劉文輝,鄧錫侯幫助。劉,鄧二人起義有功。關鍵時刻,他們在彭縣隆興寺毅然決然發動了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起義,斷了蔣介石後路,讓蔣介石不得不帶著兒子蔣經國於萬分倉促中,趕到成都鳳凰山乘飛機逃離成都,逃離大陸,曆史從此改寫。新中國成立後,劉、鄧二人分別任西南軍政委員會,行政委員會副主席
第二天,西南軍政委員會、行政委員會開會,會議由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一書記,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西南軍區政治委員鄧小平主持。鄧小平時年48歲,看上去很年輕很精幹很灑脫,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軍服,沒有戴帽子,頭上剪的是短發。他主持會議,處理政務舉重若輕,有一種從紛繁的事件中抓住本質,然後用快刀斬亂麻予以解決的本領。會議開得不長,卻解決了好些棘手的問題。
會議完後,鄧小平照例問與會同誌,還有沒有事,有事請提出來,沒事散會。鄧錫侯提出了尹昌衡的問題,劉文輝附議。
與會的劉伯承和賀龍司令員都認為:尹昌衡對四川,對國家對民族是有貢獻的,應該給予照顧。
鄧小平當即表示,同意劉司令員和賀司令意見!尹昌衡這個人物曆史上沒有對不起共產黨的地方,辛亥革命中是有功的,要管!
會後,西南局統戰部立即經辦尹昌衡的問題:一方麵派人到成都與有關方麵溝通,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尹昌衡家的退押被豁免了,而且成都方麵派人到重慶看望了尹昌衡;對尹昌衡一家三口作了很好的安置,生活上全管。
尹昌衡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他又習慣地每天上午打坐練功,坐在床鋪上,左腿在內,右腿在外,閉上眼睛,雙手端起,合什。他那張尚帶病容顯出蒼老的臉上,神情平靜安詳,像一尊奇石,經過了風吹雨打,驚濤駭浪的撞擊,更加沉穩挺立。這個期間,他總結了自己的一生,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孔子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孔子想居九夷沒有辦到,我卻做到了!”
1953年的冬天奇冷,冬天好容易熬過了。到了5月中旬,天氣已經明顯轉暖,卻又突然大寒,脫了厚棉衣的尹昌衡猝不及防中得了感冒。打針吃藥都不見好。這晚,尹宣晟在睡夢中覺得自己走到了一處風景絕佳的江邊,江對麵,山巒起伏展開,景色秀麗,陽光明亮。這是什麽地方?似乎從來沒有到過,正疑惑間,山凹間升起一縷白雲,白雲隨即翻滾、擴大,然後是一片模糊。天籟上忽然響起父親一聲微弱的歎息:“萬事雲煙已過!”夢到這裏,尹宣晟猛然驚醒,一陣心跳,感到事情不好。
他趕緊下床,披衣去到父親房裏,母親也已經醒了。挑燈看時,父親雖然睡得很安靜,但發高燒,臉腓紅,且已燒得顯昏迷了過去,鼻息微弱。母子關緊出門,分頭去請醫生,無奈醫生夜間都不出診。母子回來,束手無策,對著一盞孤燈,他們將濕帕子搭在尹昌衡頭上,輕輕呼喚親人,暗暗哭泣。午夜時分,時年68歲,處於深度昏迷中的尹昌衡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神異常清亮,他看了看守望在他身邊,已經哭紅了眼睛的宣晟母子輕言道:“我自信一生大節無虧,死後沒有遺憾。至於身後是非,留待後人去評說吧,我無須計較。”說完,安詳地閉上眼睛,永遠地去了。
中共西南局對尹昌衡的後世作了很好的安置。附帶一筆,同為劉湘大將的唐式遵與潘文華相反,他過後堅決投靠蔣介石,是1949年末期四川最後一屆時間最短,像征性的四川省主席。國民黨敗局以定,關鍵時刻,潘文華出於與唐式遵是多年的同仁關係,又是仁壽縣老鄉,去動員他起義。他卻說,他要當文天祥第二,堅決與共產黨為敵。最後組織反共遊擊隊,在大涼山的一條狹穀內,被埋伏在那裏的解決軍當場擊斃。
這天,在中央軍校成都分校所在地北較場,蔣介石為粉飾太平,籠絡人心對尹昌衡、徐迥、尹仲錫的召見,慰免,讓成都五老七賢以及劉師亮等人同時得到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