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銀蛇呈現大字形躺在地上,鍾鈴坐在他身邊,點上一支煙。

“明明是人工智能,居然還吸煙。”銀蛇咕噥道。

“要你管。”

短暫的沉默後,鍾鈴問道:“不打了?”

“不打了。”

又是短暫的沉默。銀蛇搶先說道:“你消失後,我用了不計其數的方法,和你的幻影戰鬥。要是早知道有這間旅店,我起碼能省下20萬個圖靈幣。”

鍾鈴吐出一口煙霧。

“我最初覺得,我痛恨你的消失,想要報複你,所以要戰勝你。我後來又覺得,因為從小到大我就沒戰勝過你,隻有過了你這一關,我才能變得更強。再後來,找你的幻影戰鬥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或者說,成了我生命中必做的事。”

鍾鈴還是沒有回應。

“來到這裏以後,我們戰鬥多少次了?不止500次了吧。”

“871次。”鍾鈴答道。

“對,871次,比我們之前幾十年戰鬥次數的總和還要多。然後我發現,哪兒有那麽多七七八八的理由,我來找你不過是想……”

說到這裏,銀蛇幹咳兩聲,還是沒把“撒嬌”兩個字說出口。

而鍾鈴也十分默契地沒有追問。

法拉睜開眼睛,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射在臉上,暖暖的。她揉揉眼睛看向床頭櫃,那裏沒有鬧鍾,也沒有喝空的紅葡萄酒瓶。

果然如此。梅賽德斯的能力隻是影響人的夢境,自從在房間裏躺下後她就從未醒來,去吧台找酒喝也好,旅店的空間首尾相連也罷,都是梅賽德斯在夢中的指引罷了。

法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疲憊感一掃而空,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來到吧台,看到銀蛇已經坐在那裏了,一麵喝著咖啡,一麵同梅賽德斯攀談。野狼軟趴趴地癱在一旁,臉上的肉好似橡皮泥一般搭在桌上。

“你夢到什麽了?”法拉坐在它的身邊,問道。

“我做實驗動物的時候……”野狼出人意料地沒有長篇大論,“我最後對那些家夥說,老子還要謝謝你們給了我再活一次的機會!”

對於野狼的經曆,法拉無法感同身受,但想必也十分痛苦吧。

說話期間,駱非走了過來,頭發亂蓬蓬的,一副張不開眼睛的樣子。

“你的limbo呢?”法拉問道,“我還真想不出有什麽事情能把你絆住。”

沒承想駱非眉頭一皺,反問道:“什麽波?”

“Limbo,就是昨晚你反複做的那個噩夢。”法拉解釋道。

“噩夢?”駱非更懵了,“我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天就亮了啊!”

兩人一狗詫異地看著眼前的怪胎,而駱非早已坐在吧台邊,點了一個最大的漢堡。

三天後,一行人終於接近了目的地。其間他們很好運地撞見了“幽紅”的探索隊,銀蛇賣掉了一些槍械,換來了幾十個圖靈幣。於是這天夜裏,大家很快樂地擠在了外網屏蔽罩裏。位置的分配也很簡單,銀蛇和駱非擠在一邊,法拉在另一邊,中間隔上野狼作為屏障。

隻有陸冰,依然堅持在車裏過夜。

又過了些日子,某天正午,坐在油罐車頂的野狼突然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嚎叫:

“汪——”

“叫什麽叫!看見母狗了?”駱非舉著拳頭對車頂的搭檔吼道。

野狼倒也不惱,用前爪指著前方的地平線,叫道:“快看!”

法拉聞聲仰起頭,隻看到一江之隔的遠方,一座高聳入雲的塔形建築漸漸躍出地平線,頂部和腰部分別掛著紅白相間的鋼球。它的四周遍布著高樓的殘骸,**的鋼筋暴露在正午的烈日下。

“鋼印者……”銀蛇嘟囔出了眼前巨物的名字。這座建築在舊時代曾經是一座電視塔,被外網感染後成了世界級罪物,編號W-009,能力是給信號覆蓋範圍內的人類的潛意識裏寫入根深蒂固的觀念。讓它乖乖聽話的條件十分苛刻,需要從它的最底層爬到最高層,而每一層都有它精心為挑戰者準備的試煉。

看到W-009,也就意味著眾人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座舊時代的失落城市,名字早已被遺忘在曆史長河中,目前僅有一個存檔用的冗長的編號。因為它緊鄰被稱為“深淵”的歐亞大陸大裂穀,因此被人們俗稱為“深城”。

看著眼前破敗的景象,法拉感到一陣懊惱。她和斯特拉約好在此相見,但這麽大一座城市,通信設備又無法使用,去哪兒找?

“人類的氣味!”

正當法拉煩惱時,野狼突然叫了起來,右爪指向正東的方向。不一會兒,龜裂的柏油路上掀起一陣沙塵,一個足有十幾輛機車的車隊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向著大家的方向駛來。

銀蛇立即掏出槍上好槍膛,陸冰跳出車門取出武器,法拉則用電磁力控製了附近的鋼筋,隨時準備來一次穿刺攻擊。隻有駱非完全在狀態之外,看看大家緊張的神情,又看看自己的搭檔野狼,擺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半分鍾後,車隊停在了眾人麵前。一行人穿著厚實的皮衣,戴著頭盔,從外表來看男女老少一應俱全。一名矮個子躥出隊伍,一個急刹車停在法拉麵前。

法拉的精神緊繃到了極點,無論是駕駛員還是機車,她都不曾見過,很有可能是想要攔路搶劫的罪人團夥。

就在這時,矮個子摘下頭盔,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法拉——

“法拉姐姐!終於又見到你了!”

一頭霧水的法拉低頭看去,那人雖然穿著一身陌生的服裝,法拉卻一眼就認出了那張精致的娃娃臉。她同樣抱住對方,摸了摸她的頭,說道:

“好久不見,月影。”

在月影的帶領下,大家來到了車隊的據點——一座廢棄的地鐵站。這個組織的名字叫“疾風”,不從屬於任何一座城市,在外網中四處奔波,尋找生活資源,一年前在深城駐紮下。

順帶一說,月影的坐騎就是改變相貌後的斯特拉。互認身份後,月影坐上了法拉的機車,在駱非的強烈要求下,斯特拉不情不願地答應了載他一程。

“我說,你原來的裝甲多帥,幹什麽變成這個鳥樣子?”駱非吐槽道。

“小聲點!”斯特拉刻意放慢速度,和其他人拉開了距離,“大隱隱於市,不裝得像普通機車一樣,我還不被他們拆了?”

“‘罪人’們有那麽可怕嗎?話說想要拆了你,也不容易吧?”

“我從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估量人類。”

駱非想了想,問道:“在你看來,人類的下限是誰?”

“羅星主人。”

……

被當作據點的地鐵站空間廣闊,僅出口就多達十幾個。廢棄的店鋪被改造成了居所,外麵晾曬著衣物;有些成員幹脆在空地上搭起隔間,而家具僅有一張木板床。

“你們需要派一位代表去見首領。”方才領隊的大個子說道。他叫方劍,筋肉逑實,鬢角已禿了一半。

法拉看向銀蛇,後者輕輕對她點頭。一旁的駱非和陸冰完全置身事外,已經開始在廢品堆裏尋找木板搭床了,至於野狼……還是算了。於是法拉歎了口氣,跟著方劍向首領的房間走去。

首領的房間位於地鐵中控室,當然這裏已經沒有設備在工作了,但僅憑貼滿整張牆壁的監視屏幕,也能想象出舊時代人們川流不息的盛景。首領看上去隻有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留著半長的三七分,正坐在控製台前,手裏捧著一本精裝的紙質書。

方劍打了個招呼,隨即關門離去。首領微笑著向法拉展示了手中的書冊,那是一本來自舊時代的嚴肅文學名著,講述的是一位音樂家的生平。

“這本書裏有個情節我很喜歡,一個老男人撐起了整個家庭,在家人的眼裏他就像大樹一般,能夠抗住一切苦難,卻從不抱怨。知道他臨死前說了什麽嗎?”

“他叫了一聲,媽媽。”法拉說出了答案。這本書她從小就很喜歡,對方口中的情節更是反複看過多遍。她伸出手,向首領微笑道:“法拉。”

首領驚訝地看著法拉,有些慌張地站起身來,在襯衫上蹭了蹭手掌,跟法拉握手道:“秦嵐。請問你……也是罪人嗎?”

之後法拉了解到,車隊中的所有人都已經被外網感染成了“罪人”。在四座城市裏,“罪人”近乎成了一個忌諱的詞語。但法拉見到的他們同樣會哭、會笑、會鬧,和認知裏的一般人類並沒有任何區別。

“基地裏的這些罪人同伴,是你們從四處召集來的嗎?”法拉問道。

“我們會對有需要的任何人提供幫助,無論他們是不是罪人,就像此刻對你們一樣。”秦嵐笑道。

“但從你們中看不到普通人……抱歉。”話說到一半,法拉突然止住了。答案十分明顯,沒有成功變異成罪人的,全都成了外網的犧牲品。

“沒什麽。法拉小姐,你對罪人有興趣嗎?”

法拉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你和超級人工智能簽訂了契約,從而成為特殊能力者。可以這樣理解,所謂‘罪人’,就是一群粗製濫造的特殊能力者,因為和我們簽訂契約的對象,是外網。

“我們通過外網獲得算力,展現出各種各樣的能力。但外網並不像超級人工智能一般,能夠精準地進行特異性計算,它所提供的算力總是夾雜著冗餘的信息。實際上,無論是誰,大腦每時每刻都在接受外網無差別的算力轟炸,這就是‘精神汙染’的來源。”

法拉諾了一聲,這些知識真理塔中也有類似的論述,隻不過沒有聽“罪人”親口講述那般直接。秦嵐繼續說道:“而我們罪人,就是以認識係統的某個方麵受到不可逆傷害為代價,與外網短暫握手言和,從而獲得了在外網環境中生存的資格,以及特殊的能力。與你們不同的是,我們的能力很容易失控。”

法拉注意到秦嵐用了“暫時”這兩個字,這說明即便付出了認知係統永久性損壞的代價,外網的汙染依舊沒有停止,他們依然要麵臨陷入瘋狂的危險,隻不過相較於普通人,耐受性高了一些。她很想問問秦嵐的“代價”是什麽,但那畢竟是個人隱私,不好隨便打聽。

“我明白了。我和同伴們也許要在這裏暫住一段時間,請問需要支付怎樣的報償?”法拉問道。

“你們需要派出至少兩人,去城郊的‘農場’采集食物、水已經相應的生活物資。應該說很幸運吧,深城外圍的農場一直沒有荒廢,外網對動植物幾乎沒有影響。”秦嵐解釋道,“如果交10個圖靈幣,則可以令一人免除一周的勞作。這個基地裏裝配了簡易的外網屏蔽裝置,雖然效果不理想,但運行起來也是要錢的。”

“我明白了。”法拉應道。這個報酬還是很容易支付的。

“我聽小月影說了,你們此行的目的是尋找龍舌蘭女士?”秦嵐冷不防問道,“我隻知道她去了‘遺忘之都’,至於去那裏做什麽,有沒有離開,就不得而知了。”

“足夠了。”法拉應道,“可以給我們指路嗎?”

秦嵐笑道:“遺忘之都位於外網濃度極高的‘奇點’地點,想要去到那裏,恐怕需要熟稔那一帶的人帶路。”

法拉立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徑直問道:“你想要什麽報酬?”

“1萬個圖靈幣,或者1件類型為‘時間’的罪物。”

旅途勞累,大家一早就入睡了。這裏的外網屏蔽裝置能夠將外網的濃度降到1阿帕左右,對於身心健康的人而言,也就是做的夢多一些的程度。銀蛇試了打了個盹,發現基本不影響睡眠,便當機立斷地放棄了燒錢不要命的外網屏蔽罩。

深夜,隔壁的陸冰悄悄起床,向著地鐵站外走去。途徑銀蛇的隔間時,他突然聽到老特種兵問道:“你想主動將自己感染成‘罪人’,我沒猜錯吧?”

陸冰吃了一驚,但他還是盡力控製住沒有表現出來,隻是冷冷地反問:“這和你有關係嗎?”

銀蛇哼了一聲,依舊側身臥著,沒動一動。“麻煩你變異的時候死遠點,免得影響我們的食欲。”

“我會遵守諾言,幫你們到最後一刻。”留下這句話後,陸冰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與此同時,法拉來到了月影的住處,一間由食品店改造而成的簡易房屋。房門一推即開沒有上鎖。法拉看到月影依舊穿著外出的服裝,正坐在桌旁等自己。

“晚上好,法拉姐姐。”月影笑道。

法拉關好房門,坐到月影正對麵,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預知到我會來找你?”

月影匆忙擺擺手:“這隻是簡單的猜測,根本用不到預知能力吧?”

法拉歎氣道:“說正事吧。你不好好留在‘蒼灰’,跑來這裏湊什麽熱鬧?”

“法拉姐姐,你沒有受到‘紅’的處罰嗎?”月影不答反問。

法拉愣了片刻,賭場事件爆發後,每座城市都對派去的選手進行了處罰,她本人正是因此才成為了“紅”的特殊能力者。

“蒼灰給我的處罰,就是永久流放。”雖然訴說著悲慘的經曆,月影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法拉思考了片刻,她和月影的交集僅是在賭場中的短短幾個小時,並且雙方隸屬的勢力不同,因此很難簡單地信任對方。

“那,為什麽選擇和我們一起?”法拉問道。

“因為離開了城市,我不認識其他人啊!”月影立即答道。

根據斯特拉的講述,它原本正在尋找龍舌蘭的蹤跡,卻突然接到了來自“蒼灰”的通信,月影請它來城市附近匯合。以月影強悍的預知能力,推算出斯拉特的通信頻道也不是難事。

法拉上下打量著月影,盡管猜不透這個小女孩兒的心思,但她即便突然反水,應當也沒有多大傷害力。且不論駱非和野狼,比起目的不明的陸冰來,月影反而更值得信賴。更何況,她的預知能力對於尋找龍舌蘭很有幫助。

“你能幫我們找到‘遺忘之都’嗎?”法拉問道。

“很遺憾,那裏的外網濃度太高,我的預知能力不起作用。”月影隨即補充道,“這就好像拿著光學望遠鏡看太陽一般。”

看樣子還是需要拜托秦嵐。不過法拉此刻並不想深入思考未來的事情,奔波這麽久,她已經很累了。

同月影告別後,法拉拖著疲憊的身子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那是一間擺滿了扭蛋機的屋子,方劍幫她搭好了木板床,銀蛇又不知從何處弄來了被褥。可剛走到通道拐角,一個黑影突然從角落裏躥了出來,不由分說就摟住了她的肩膀——

法拉立即做好準備,想要給對方來一個10萬伏特的問候,再不行就附贈一次伽馬射線的洗禮。

“別動手,是我!”

耳邊突然傳來了駱非的聲音,法拉愣了一下,駱非拉著她來到暗處,四下看看,表情十分緊張。

這個蠢貨,到底想幹什麽?莫非……

正當法拉遐想之際,駱非清清嗓子,說道:“不好意思啊,嚇到你了。其實呢,我是想請你幫個忙。”

法拉歎了口氣,不耐煩地應道:“看你這架勢,說是綁架也不為過吧?”

“那個……今天跟你很親近的那個女孩子,叫月影對吧?”駱非也不理法拉的牢騷,自顧自說,“能不能介紹給我認識一下?”

法拉皺眉道:“你想幹什麽?”

“我對她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