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近鄰決賽,休息室裏的選手們都已不見了蹤影。斯特拉一個人坐在長凳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天花板。法拉走了進來,神色有些慌張。她四下掃視一番,確定無人偷聽後,對斯特拉說道:

“另一場半決賽的結果出來了,‘柏林’幹掉了‘秦始皇’。”

斯特拉皺皺眉,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在這種法外之地,是不可能存在常勝將軍的,熱門選手被名不見經傳的新人幹掉,莊家才能賺取更多錢。

法拉似乎看透了斯特拉的想法,繼續說:

“這個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整場比賽隻持續了不到3分鍾,柏林隻用了一招,就將對手幹掉了。”

斯特拉吃了一驚,皺眉道:“這個柏林在前麵的比賽裏,並沒有表現得很顯眼吧?”

法拉答道:“為此,我專門研究了比賽的回放。前幾次比賽雖然持續的時間更長,但柏林大部分時間不是在防守,就是在躲避。他一旦進攻,對手幾乎沒有能扛到下一招的。”

法拉頓了頓,補充道:“換句話說,他前麵是在偽裝,到了半決賽才亮了真本事。”

“他的戰鬥方法看清了嗎?”斯特拉追問。

“沒有,或者說,沒什麽特別的。”法拉歎了口氣,“都是普通的一拳、一腳,也不知他在後台用了什麽算法,對手根本受不住。”

見斯特拉終於陷入沉思,法拉補充道:“我有個設想,或許,這家夥用的是罪物。”

半小時後,斯特拉走上賽場。

決賽的場地恢複成光禿禿的星球,但在更外層包上了一層鐵絲網。鐵絲網是防火牆算法的具現化,隻不過此防火牆是反向的,它並不會防止外界數據進入場地,防的隻是場地內的數據流出。

唯一的數據出口,大概就是賽場上提供的實時投影了,為的是讓觀眾們能夠一飽眼福。換言之,決賽是一場死鬥。要麽贏,要麽死,沒有下線這一選項。

柏林站在台上,他穿著一身不得體的晚禮服,臉上戴著黑漆漆的麵具,看不清真麵目。

“我宣布,決賽正式開始!”

隨著解說員慷慨激昂的陳詞,鐵絲網的入口關閉了。斯特拉試著調出內網的控製界麵,發現“退出”的按鈕果然變灰了。

它操控著羅淺拿起嗩呐,準備試探性地攻擊一下。

“防脫出機製。原來還有這麽有趣的東西。”柏林開口了,那是一個十分低沉的男聲,好似用了變聲器。“那麽,我們就來比一比耐性吧!”

說罷,他將右手探入胸腔內,好似在摸索什麽。斯特拉吃了一驚,他很難想象以人類的審美,會讓自己的虛擬形象做出這種動作。

少頃,柏林從體內取出了一把體溫槍,將槍口對準地麵輕輕一按,腳下的岩石立即發出紅色的光芒,繼而變得黏稠,化作熾熱的岩漿。

當然,這隻是溫度攻擊在內網的表現。斯特拉真實感受到的,是巨量的噪聲數據在衝擊著他的ID,存儲空間似乎隨時都會被占據。與此同時,觀眾們看到的轉播畫麵止步於柏林做出攻擊的刹那。

法拉坐在角落裏,調出內網的調試頁麵,焦急地敲擊著。決賽場地的設置令她難以幫助斯特拉,這下子,連戰況都看不清楚了。她調出了方才轉播的錄像,將播放速度調到最慢。畫麵中柏林的手慢慢從胸腔中抽出,拿的是——

畫麵定格到最後一幀,法拉放大畫麵,盡管很模糊,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一把體溫槍。

一件她永遠不可能忘記的罪物。

正當法拉驚訝之時,一名與台上的“柏林”毫無二致的、穿著風衣、戴著高簷帽的男子悄悄走到她身邊的空閑座位上。男子理了理衣擺,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

看著男子的樣子,法拉血液的溫度立即降到了冰點。

喬亞·韋克!

他怎麽會在這裏?

如果喬亞·韋克想要在這裏動手,自己根本就毫無還手之力!

“有趣的比賽。”喬亞·韋克目視著一片漆黑的轉播屏。盡管看不到他的臉,但法拉相信他此刻一定在笑。

“是啊,如果沒有看到你,我相信體驗會更棒。”法拉故作鎮靜地說。她悄悄地調出內網的退出界麵,隨時準備撤離這危險的地方。

突然,一把匕首架在了法拉的脖子上。

“我要是想殺你,剛才就動手了。”喬亞·韋克旋轉匕首,用匕首背麵在法拉的脖頸上抹了一道。他繼續說:“但我不會殺你。因為你不是壞人。”

“你想說,那些死在你刀下的冤魂就都是壞人嗎?”法拉厲聲質問,她握緊了拳頭,周祺的笑容在眼前揮之不去。

“也許你不願相信,但他們確實死有餘辜。”喬亞·韋克若無其事地說,“包括你的好朋友周祺,你隻是不知道她幹過什麽而已。”

“你——”

法拉剛想要站起來,匕首又頂在了她的鼻尖上。

“別急嘛。”喬亞·韋克的聲調十分平緩,聽不出情緒的起伏,“我今天來參加這個胡鬧的比賽,為的隻是給你一個忠告。”

“忠告?”法拉皺皺眉頭。

“你的搭檔,羅星。”喬亞·韋克頓了頓,“他早晚會背叛人類。我勸你趁著還能對付他的時候,把他殺了。”

防火牆內的岩漿持續升溫,輻射出淡紫色的輝光。熔岩表層的分子由於高溫,漸漸電離成等離子體。斯特拉清楚,內網中的高溫不過是表象,其背後的本質依然是對數據層麵的破壞。它此刻真正的敵人並非站對麵的柏林,而是阻止它逃離的防火牆。

如果換作人類,在這種情形下會束手無策,因為人類的意識要麽在內網,要麽不在,不存在全或無之外的第三種狀態。

但斯特拉不同。它是擁有自我意識的罪物,相當於高等級的人工智能。因此,它能做到將一部分意識登入內網的同時,將另一部分意識留在現實世界。

在防火牆開啟的瞬間,斯特拉兩部分意識之間的聯係就被切斷了,它被迫分離成了“幽紅斯塔拉”和“檸黃斯特拉”兩個部分。

幽紅斯特拉立即做了決斷:登入內網,去拯救另一個自己!

即便對於身為罪物的斯特拉而言,“黃”的算力也是無法匹敵的,它不可能做到暴力破解“黃”的防火牆。但這並不意味著“黃”的防火牆無法被攻克,因為斯特拉還留有最後一招——

物理破解!

無論“黃”再怎麽強大,其本質也依然是馮·諾依曼架構的計算機。內網中的所有信息,都必須有對應的物理存儲,即便是防火牆也不例外。

如果能對物理存儲動手腳,改變存儲電位,破解防火牆也不是不可能的。

幽紅斯特拉並沒有多餘的圖靈幣借助內網前往檸黃了,它自行開出車庫,在市民驚奇的目光中一路飛馳,駛出了“幽紅”。離開市區足夠遠後,它起動液氧煤油發動機,在滔天的火光中升上天空,向著“檸黃”飛馳而去。

“斯特拉嗎?”

剛剛進入平流層,法拉便聯係上了斯特拉。

“是的,那邊什麽情況?”斯特拉問道。

法拉握緊拳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喬亞·韋克剛剛離去,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依然在拷問著她的意誌。她深吸一口氣,盡力裝出沒事的樣子,說道:“柏林切斷了防火牆內外的聯係,不清楚它是怎麽做到的。補充一點,我確定柏林就是喬亞·韋克。”

斯特拉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的?”

“這個回頭再說吧。”法拉打了個哈哈,“如果防火牆裏的那個你被破壞,會對這裏的你產生什麽影響?”

“最壞的情況就是,我的自我意識會消失,成為無意識的罪物。”斯特拉如實答道。

法拉點點頭——盡管對方並不能看到。不論是人還是罪物,她並不想失去斯特拉這個朋友。

“法拉,麻煩你幫我個忙,這件事隻有你才能做到。”一麵說著,斯特拉的高度已經達到了散逸層,再經過十多分鍾的飛行,就可以到達“檸黃”的上部空域。

“說吧,隻要我做得到。”

“幫我弄到防火牆的物理存儲地址。”

與此同時,防火牆內的“溫度”仍在持續上升著。

“看樣子,你和他們不太一樣。”柏林難得地開口了。

斯特拉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可是柏林卻收起了體溫槍,從懷中扯出一塊電子懷表。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罪物,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作‘克洛諾斯的精靈’。”柏林一邊說著,一邊按下了懷表的開關。突然間,柏林的嗓音變得十分尖銳,好似花腔女高音一般。

“一旦開啟,在我周圍半徑12米的球型區域內,時間流速會隨機變化,我也無法控製。”

斯特拉一下子明白了,因為時間流速的不同,源自“快時區”的聲波傳輸到“慢時區”時,其頻率會發生藍移,因此聽上去更加尖銳。與此同時,處在“快時區”的柏林,其語速也變得極快。

柏林笑了笑,他的聲音突然間低沉得仿佛老頭子,語速慢得好似蝸牛:

“來,陪我好好玩玩吧!”

從離開“幽紅”到登陸“檸黃”的內網,斯特拉隻用了43分鍾。

但即便如此,它依然覺得太慢了。好在,在這45分鍾內,賽場上一直沒有傳來壞消息。

斯特拉選擇了免費的虛擬形象,隻穿了一條**就奔跑在“檸黃”的內網中。

“我找到防火牆的物理地址了,馬上發送給你。”

焦急的斯特拉終於等到了法拉的通信。緊接著,意識裏出現了兩串長長的字符串,這代表了防火牆在“黃”內存中的起始和終止地址。

“賽場那邊什麽情況?”它問道。

“好消息是你還活著,壞消息是……”法拉一麵說著,一麵看了看周圍,“因為看不到比賽,觀眾們開始鬧事了。好在大部分人都下了注,他們必須留到最後等結果。”

掛斷和法拉的通信後,斯特拉立即運用自己的算力,開始在“檸黃”的內網中尋址。

即便是“黃”這種超級人工智能,其物理存儲的物理結構也是基於微加工工藝的納米結構。這導致了一個後果,那就是相鄰數據位之間的物理距離將會十分接近,也許隻有幾納米。所以,盡管無法暴力破解防火牆,但如果能夠找到防火牆的相鄰數據位,對那個數據位反複進行激烈操作,就有可能增加物理存儲積累的熱量,從而從物理方麵改變防火牆所處的數據位。

身為罪物,斯特拉經常需要潛入城市的內網,對於物理尋址這種事早就輕車熟路了。它打開自己開發的算法,輸入了準備尋找的內存位,視野中頓時出現了一支藍色的大箭頭,它指示著目標數據位的位置。

顧不上周圍人好奇的目光,斯特拉繼續隻穿著一條**,在“檸黃”的內網中狂奔起來。

防火牆內。

斯特拉沒有躲過柏林的一記勾拳,下巴上狠狠挨了一下,被打翻在地。

“看來這次是我的運氣更好,盡管隻是一步之隔,我這邊的時間流速是你那邊的4倍。”柏林操著花腔女高音說道。

斯特拉操作著羅淺站起身來,抹掉嘴角的血跡。

在對戰中,所在區域時間流速較快的一方,擁有著絕對優勢。在他看來,“慢時區”的對手就好像慢動作一般。

斯特拉做出回避的動作,柏林也後撤一步。他掃了一眼懷表,聲音變得更尖銳了,像硬物劃過玻璃:

“抱歉啊,這次我這邊快你9倍。你想怎麽辦呢?”

如果自己不是罪物,斯特拉根本就聽不懂柏林在9倍語速說了些什麽。但與此同時,它也意識到另一件事情:現在是進攻柏林的絕好機會!

斯特拉操作著羅淺拿出嗩呐,深吸一口氣,吹出了一個音符。

它要用這一曲,送柏林上路——

《送別》!

此時此刻,另一邊的柏林,看到羅淺已極慢的動作拿出嗩呐,開始了吹奏。

她要做什麽?

且不論共感覺算法早已被柏林破解,即便隻是聲波攻擊,由於時間流速不同,聲波的頻率也會改變。換言之,有了9倍的時間流速差異,羅淺吹奏的音樂到了柏林這邊,頻率早已低出了人耳的識別極限。

正當柏林不解之時,突然間,他感覺到心髒猛然咯噔了一下。

不是內網中虛擬的感覺,而是他位於現實世界的身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痛苦。

還沒等想明白怎麽回事,柏林猛地咳出一口膿血,心髒鼓槌一般地猛烈跳動著,胸腔仿佛被壓上石頭一般,喘不過氣來。

柏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原來如此……次聲波,幹得漂亮。”柏林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他匆忙關閉了懷表,嘹亮的嗩呐聲響起,胸口的壓迫感也在一瞬間消失了。

由於時間流速相差9倍,嗩呐發出的聲音頻率會被紅移至次聲波的波段。這是與人類心髒共振頻率接近的頻率區間,很容易引起心跳紊亂,嚴重的甚至可以要人性命。

柏林雙手撐著地麵想要站起來,卻發現目前的身體條件已經無法支持他這樣做了。他看著羅淺,笑道:“內網中的你,隻是本體的一部分吧?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同的。”

斯特拉吃了一驚,柏林冷笑一聲,再次掏出了體溫槍:“我已經切斷了賽場上感知我們死活的信息通道。比賽到了這個階段,就是意誌力的比拚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法拉接到了斯特拉的通信。

“賽場那邊怎樣了?”斯特拉問道。

“還是沒有消息。組織方準備5分鍾後強行打開防火牆,否則觀眾要炸鍋了。”法拉麻利地回答道,“你那邊怎麽樣?找到數據位了嗎?”

“啊,我已經找到了,那個數據位對應著某個用戶的觸覺模塊。不過……”

“怎麽?”

斯特拉看著眼前的建築,低矮的房間裏閃爍著曖昧的粉紅色燈光,老式的霓虹燈管拚出了“天上人間”幾個大字。

內網搏鬥的組織者凱爾是“蘭”的高級幹部,已年近古稀。黑道那邊凱爾早就洗手不幹了,他隻想著靠地下拳場再撈一筆,用這些錢悠閑地度過最後的日子。

然而此刻,他卻是一個頭兩個大。

防火牆內的信號已切斷接近1個小時了,在內網搏鬥的曆史上,還從未出現過這種事情。如果不開啟防火牆,憤怒的觀眾們很可能會生吞活剝了他;如果開啟,又等於破壞了決賽至死方休的優良傳統。

究竟該怎麽辦呢?

就在這時,罵聲此起彼伏的賽場卻突然安靜的下來,仿佛被按下暫停鍵的CD機一般。

凱爾匆忙向賽場看去,他看到牢不可破的防火牆結上了一層冰霜,繼而一道光噴湧而出,冰壁如同破碎的玻璃一般,化作了細碎的光粒。

眾人屏息凝視著擂台上,在仿佛萬物都已凍結的極寒地獄中,他們看到一具軀體躺在地上,厚厚的冰雪蓋住了大半個身子,胸口已沒了起伏,而另一個人在冰雪中矗立著,仿佛戰神雕像。

下一瞬間,雕像抖動身體,細碎的冰晶從她的身上四散開去。場外的光射在她的臉上,仿佛在迎接新主降臨的天使。

“勝負已分!今晚的冠軍就是——”

激動萬分的解說員鉚足平生的力氣:

“羅!!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