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亮來到渭北縣的第二天,副縣長牛泰來和保安大隊長嚴智仁、警察局長章一德以及各局局長等官吏前來拜見。眾人在客廳落了座,同永順送上茶水,擺上香煙。初次拜見上司,眾人都十分拘謹,不敢魯莽地去喝茶抽煙,乃至言談,氣氛便有點凝重尷尬。

少頃,牛泰來幹咳了兩聲,自我介紹道:“老朽牛泰來,忝列副縣長之職。”隨後又把在坐的各位給司馬亮一一做介紹。他年近六十,穿一襲藍綢長袍,上罩黑綢馬褂,留著山羊胡須,關中西府的口音很重。他是個老儒,極迂腐,在副縣長這個位子上已經坐了十餘年。司馬亮未到任之時,他暫代渭北縣長之職。司馬亮到任,又讓他把屁股挪回了原處。這種事情他經曆了好幾次,已經司空見慣,寵辱不驚了。

“久仰,久仰。”司馬亮客套地衝著眾人抱了抱拳。“鄙人複姓司馬,單名亮,司馬亮。”

忽然有人“卟吃”笑出了聲。眾人舉目看時,發笑的是保安大隊長嚴智仁。

嚴智仁年過不惑,行伍出身,生得五大三粗,滿臉虯髯,平日裏說話聲高氣大,不拘小節。時逢亂世,他手握兵權,保安大隊有四百多號人,對他一呼百應。他向來說話辦事專橫,唯我獨尊,不把文職官吏放在眼裏,縣裏的大小官吏都有點懼怕他。如果說警察局長章一德跺一下腳,渭北縣的地皮要顫一顫;那麽嚴智仁跺一下腳,渭北縣的地皮要顫三顫。此時他突然發笑,鬧得大家莫名其妙,都呆眼看他。牛泰來問道:“嚴大隊長為何發笑?”

嚴智仁笑道:“咱們新來的父母官是不是把姓搞錯了?”

眾人不明白嚴智仁為何出此言,把目光又投向司馬亮。牛泰來肚裏明白,嚴智仁欺司馬亮是個白麵書生,拿他尋開心,心裏雖憎恨嚴智仁的作為,卻也冷著臉看笑話。畢竟他心中不平,嫉妒司馬亮。

司馬亮早已看出嚴智仁在調侃他,頓生惱恨。可幾年的官場曆練,讓他胸襟非凡。他把惱恨藏而不露,笑著臉說:“嚴大隊長說得不錯,小時候我也以為姓錯了姓,可我問了我父親又問我祖父,他們都說沒錯,是姓司馬。我說,既然沒姓錯姓,那是給我把名字起錯了。我父親說生我時剛好天光大亮,就給我起名‘亮亮’。說到底是我姓錯了,我要是姓諸葛,嚴大隊長就不會質疑了吧。”說罷,大笑。

眾人這時才聽明白了,都笑了起來。牛泰來手拈胡須,含笑點頭。僅此一番話,他已對司馬亮刮目相看了。

嚴智仁看似粗俗,卻肚裏也有水。他原本見司馬亮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縣長,心中不僅不服,也小瞧司馬亮,就想出出司馬亮的洋相,也算是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料到司馬亮沒有惱怒,以玩笑化解了他的不恭不敬,並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後生不可小覷,他當下也對司馬亮刮目相看,笑道:“司馬縣長,跟你開個玩笑,你可別往心裏去。”

司馬亮也笑道:“常言說得好,不說不笑不熱鬧,我就喜歡和人開玩笑。嚴大隊長是咱渭北縣的軍事長官,以後還要仰仗你對兄弟的支持。”

嚴智仁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地說:“這沒啥說的,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言傳一聲。”

司馬亮又衝眾人抱拳:“以後就仰仗各位了。”

眾人都急忙抱拳還禮,七嘴八舌地說,司馬縣長太客氣了,你是一縣之長,有啥事盡管吩咐,我們願效犬馬之勞。

客套之後,司馬亮呷了口茶,嚴肅了臉麵,說道:“昨日進城時,我看到了布告,刺殺王縣長的凶犯很快擒獲正法,警察局和保安大隊功不可莫。我初來乍到,對渭北的情況不甚了解,不知渭北的當務之急是什麽?”他把目光投向牛泰來。

牛泰來欠身答道:“依我愚見,渭北的當務之急還是治安問題。渭北地處偏僻,塬大溝深,土地貧瘠,不多打糧食,卻多生盜匪。還有那野灘鎮,最讓人頭疼。”

司馬亮問道:“你說的是渭河南岸的野灘鎮?”

牛泰來點頭道:“是的。野灘鎮地處渭河南岸,卻劃歸咱渭北管轄。有道是,隔山不算遠,隔河不算近。野灘鎮距縣城三十來裏地,不算遠,但隔著一條渭河,咱們鞭長莫及。那地方十三省的人都有,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了一起,簡直就是個土匪窩。”他說著連連搖頭。

司馬亮的老家在西秦,西秦與渭北相鄰。他早就聽說過野灘鎮是個土匪窩,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聚集在那裏,但詳情並不清楚,正想問個究竟。忽然見保安大隊的副官喬大年匆匆來找嚴智仁。喬大年在嚴智仁耳邊低語了幾句,嚴智仁臉色陡然一變,問道:“你查看過沒有?”

喬大年答道:“我上城樓查看過了。”

嚴智仁兩道濃眉擰成了兩個墨疙瘩,擺擺手,喬大年退下。章一德疑惑地看著嚴智仁。嚴智仁與他耳語幾句,隻見章一德頓時也變顏失色,神情很是不安。

司馬亮心中大疑。這時外邊又傳來了喧嘩聲,似乎在議論什麽事。他示意同永順出去看看。片刻工夫,同永順回來俯在司馬亮耳邊說了幾句,司馬亮的臉色也陡然變色。其他人見此情景,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麵麵相覷,心中忐忑不安起來。

司馬亮穩了穩神,說道:“各位請回。牛副縣長、嚴大隊長和章局長留一下。”

眾人走後,司馬亮繃緊了臉說:“嚴大隊長和章局長可能都已得到消息,城門樓上的凶犯首級不翼而飛了。”

牛泰來驚呼一聲:“啊!有這等事?”

司馬亮說:“全城的人現在都在議論這件事。”

“真格是出了奇事了,這可如何是好……”牛泰來掏出手絹直擦腦門沁出的冷汗。

這時同永順又匆匆走了進來,交給司馬亮一封信。司馬亮打開一看,臉色變得鐵青。他把信遞給章一德,冷冷地說:“章局長看看吧。”

章一德看完信,額頭沁出了冷汗。他把信又遞給嚴智仁。嚴智仁還未看完信,太陽穴處就暴起了青筋。牛泰來把頭伸過來,問道:“誰的信?”

嚴智仁沒好氣地把信塞給了牛泰來。牛泰來看罷信又驚叫起來:“咋的,城門樓上的人頭不是凶犯彭大錘的?”

原來這是一封匿名檢舉信,信上說城門樓上的人頭根本就不是刺殺王縣長凶犯的人頭。檢舉者顯然知情,說的有根有據。

司馬亮冷著臉問道:“章局長,這到底是咋回事?希望你能給我說出實情。”

章一德轉過目光求助似的看著嚴智仁。嚴智仁這時鎮靜下來,滿不在乎地說:“司馬縣長這麽問,那我就實話實說,那人頭不是凶犯的。”

消息得到了證實,司馬亮還是吃了一驚:“那是誰的?”

“是個死囚的。”章一德說,“王縣長被人暗殺,一時間全城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一時半會又抓不著凶犯,為了安定人心,我和嚴大隊長商量,李代桃僵。出此下策,我們實屬無奈。”

嚴智仁說:“那死囚是個土匪小頭目,槍斃他是遲早的事。砍了他的頭是廢物利用。”

司馬亮訝然半晌,問:“那真正的凶手是誰?”

章一德回答:“彭大錘。”

“他是個啥人?”

“是個鏢客。”

“他與王縣長有仇?”

章一德搖頭。

司馬亮說:“那他沒有殺人動機呀。”

嚴智仁說:“他是個鏢客,也是個刀客。刀客你知道是幹啥的麽?”神情很是不屑。

司馬亮雖說年輕,但飽讀史書,對關中的鏢客很是了解。潼關以西、寶雞以東,渭河兩岸以及渭北高原經常出沒一幫鏢客,他們身上帶有一種特殊的刀子,人們把這些鏢客稱為關中刀客。刀客們刀尖上討生活,他們帶的刀長約三尺,寬約二寸,好鋼鐵打造而成。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保私鹽,保私茶,也保大戶人家的千金、漂亮媳婦和金銀珠寶,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遇到催糧要款的,他們眼睛向天,敞著胸脯,敢跟當兵的玩命。如今是火器時代,刀客與時俱進,不僅耍刀,更多的時候玩槍。刀客在官府的眼裏也是土匪,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因此,刀客永遠是被緝捕的對象。嚴智仁無疑是把彭大錘認作土匪。

“刀客就是土匪。誰給錢就給誰當殺手,要個啥球動機。”

司馬亮對他的說法並不以為然:“嚴大隊長,對刀客也不能一概而論。據我所知,能當刀客的十有八九都是硬漢子,不一定個個都是殺人越貨的土匪。”

嚴智仁說:“我想起來了,聽說王縣長手中有個寶物,價值連城,刺客十有八九是衝著那寶物去的。”

“啥寶物?”

“啥寶物我不知道,我是聽別人說的。牛縣長和章局長都聽說過這個傳聞吧。”

牛泰來和章一德都點頭稱是。司馬亮沉下臉說“嚴大隊長,你是渭北的最高軍事長官,怎麽能輕信茶樓酒肆的傳聞。”話語中有訓斥的意思。

嚴智仁語塞,臉色成了豬肝色。牛泰來瞧在眼裏,怕嚴智仁惱羞成怒不給司馬亮麵子,急忙插言說:“王縣長在任四年,做事認真,得罪了不少人,仇家不少。也許是仇家幹的。”

章一德譏笑道:“他要是跟你一樣當個好好先生,就不會丟腦袋。”平日裏他很是瞧不起牛泰來膽小怕事,常常拿話語譏諷牛泰來。

嚴智仁也嘲笑說:“這也難說。牛縣長,王縣長一死,下來就該輪到你了。你可要當心哩。”

“二位別拿老朽取笑了。”牛泰來掏出手絹拭著胖臉,掩飾自己的尷尬,“說正經事,說正經事。”

司馬亮見嚴、章二人如此拿牛泰來取笑,心中有幾分不快,幹咳了兩聲,沉下臉問道:“咋能斷定彭大錘就是凶手呢?”

章一德說:“王縣長身邊有兩個保鏢,身手都不凡。王縣長出事時,兩個保鏢都被刺客殺了,在渭北地麵能殺死那兩個保鏢的也就是彭大錘了。”

“就憑這個斷定凶手是彭大錘?”

章一德不吭聲了。

嚴智仁說:“不憑這,還憑啥哩?”口氣有點咄咄逼人。

司馬亮看了一眼嚴智仁,心中十分不快,但沒有表露出來。他把目光轉向章一德:“現場沒留下啥什麽東西嗎?”

章一德搖頭:“凶手幹得很利索,啥都沒留下來。”

沉默良久,司馬亮又問:“你們除了李代桃僵外,還采取了啥措施?”

章一德說:“警察局派出了七八個暗探,四處搜尋彭大錘。”

嚴智仁也道:“保安大隊也派了好多便衣搜捕凶犯。”

“有線索嗎?”

章、嚴二人都搖頭。

司馬亮說:“你們說的彭大錘真格就那麽厲害嗎?”

牛泰來這時開口道:“司馬縣長初來乍到,有所不知。彭大錘當真的很厲害,他能飛簷走壁,來無蹤去無影,殺人不眨眼,人送外號鬼見愁。”

司馬亮把目光投向牛泰來:“牛副縣長見過他嗎?”

“沒見過。”

“那何以得知?”

“是聽別人說的。”

“街頭傳聞也可以信嗎?”司馬亮冷著臉說。“我們是政府官員,不可以訛傳訛。”他已看出牛泰來老朽無能,言語不恭起來。

沒人吭聲了。客廳的氣氛沉重起來。

良久,司馬亮忽然開口問道:“城門樓上的人頭失蹤了,你們認為是何人所為?”

牛泰來連連搖頭。章、嚴二人麵麵相覷,也都搖頭。

“會不會是你們說的那個彭大錘幹的?”

“他偷一個死人頭幹啥?”嚴智仁搖著頭。

“你們說那人頭是他的,他就照單收走。”司馬亮掃了嚴智仁一眼。“你們說彭大錘那麽厲害,他會不會出一下你們的洋相?”

嚴智仁以拳擊掌,叫道:“你這話有理,那狗日的給咱們示威哩。”

司馬亮又把目光轉向章一德,問道:“章局長以為如何?”

章一德思忖一下,道:“司馬縣長言之有理。這種事也隻有彭大錘幹得出來。”

牛泰來緊跟著說:“我看也是。人頭在城門樓上掛著,還有人看守著,卻被人探囊取物般地拿走了,除了彭大錘誰有那本事。”

司馬亮呷了幾口茶,猛地放下茶杯,提高聲音說:“既然各位看法一致,那就抓捕那個彭大錘吧。嚴大隊長、章局長,你們何時能破獲此案?”

嚴、章二人相對一視,都不吭聲。

司馬亮又道:“我知道這個案子不好破,凶手也不好抓。可再難破也得破,再難抓也要抓。給你們一個月時間,咋樣?”

嚴、章二人又相對一視,還是不吭聲。顯然,他們都沒把握在一個月內破案抓住凶犯。

司馬亮見此情景,歎了口氣:“唉,我初來乍到,你們倆總不能讓我坐蠟吧。縣長被人殺了,卻破不了案抓不住凶手,上峰會罵我們是一群酒囊飯袋。再說了,抓不住凶手,咱們吃飯的家夥說不定幾時也會丟的!”

牛泰來跟著說:“司馬縣長說的極是。”

嚴、章二人站起身來,同聲道:“我們一定竭盡全力!”

司馬亮說:“竭盡全力是必須的!破案、抓住凶手也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