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黃龍溪碼頭,少將失蹤
一九四九年的秋天,豔陽高照,金風習習,正是當地所謂的“小陽春”。
一隻大渡船沿著綿延不絕的錦江,行駛在碧野蔥籠的川西平原上,漸漸靠近了古老的黃龍溪碼頭。鄧兆山一身戎裝,軍容整齊,身姿筆挺地站在船頭上觀看沿岸景色。河流婉轉樹陰濃鬱,碼頭上那幾棵千年的大榕樹,張開巨大的手臂似乎在歡迎他,河邊老街的吊腳樓上,人影搖曳花香浮動,好一派田園風光……他不禁心情激**,心想若不是重任在肩,在這樣的天氣裏泛遊古鎮,那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劉伯承將軍告訴他,黃龍溪碼頭是成都通往外地的水路必經之地,也是成都的門戶之一,卻隻有一個連的警察駐守,維護治安,因而走這段水路安全便捷。不知成都地下黨會不會派人來接他?鄧兆山想到接頭地點本不在這裏,又釋然地微笑了。
“長官,這裏真是一派古風啊!”他的警衛員小江也站上船頭,加入了觀景。
“這裏也是魚龍混雜。”鄧兆山如數家珍地笑道,“這黃龍古鎮有鹽幫、船幫、雜貨幫、布匹幫、土煙幫……可複雜了,我們要提高警惕。”
小江點點頭,握緊了手裏的盒子槍。他想起臨行前首長的教導:一定要保護好這位國民黨少將!不禁瞪大雙眼,警惕地望著岸上的警察們。
鄧兆山肩上確實佩戴著少將軍銜,但他卻是老資格的中共特工,直接受延安指揮的地下黨員。這次給他下達指令的又是二野的兩位將軍,赫赫有名的劉伯承和鄧小平!他剛屆四十,身材魁偉,麵龐端方,兩眼炯炯有神,一言一行都透著軍人氣質,神情瀟灑而大方,舉止豪爽又得體,站在船頭上,引得不少人投來好奇的眼光,他卻絲毫不在意,也不像小江初出茅廬那麽緊張。幾分種後,他眼瞅著這隻渡船平穩地靠上了碼頭,又招呼小江跟在熙熙攘攘的船客身後,不緊不慢地走下了晃晃悠悠的跳板……
已近黃昏時分,碼頭上還是很熱鬧。沿小街擺滿了地攤,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剛才聽船客說,渡船的票錢又漲了好幾倍。身處戰爭的激浪旋渦中,舊中國這隻破船已快沉沒,人們就象在經曆一場可怕的噩夢,紛紛想棄船逃生。地攤上那些衣物、家具、書藉等稍微值錢的東西,可能都是它們的主人想賣了籌集上路的盤纏吧?
突然幾個持槍的警察攔住了去路,小江驟然一驚,又握緊了手中槍,鄧兆山卻收住腳步,不動色聲地看著他們,隻是稍稍皺起了眉頭。
“你們想幹啥?”小江沉不住氣地喝道,“沒看我身後是什麽人嗎?”
幸虧劉、鄧首長想得周到,派了個四川小夥子來保駕護航,要不幾句話就露餡了。鄧兆山沉穩地站在那裏,端足了架勢不吭聲,看這幾個“黑狗子”要幹啥?
“長官,對不起。”為首的一個黑狗子滿臉堆笑,“這幾天,我們一直在等一位姓鄧的長官,從重慶來的,不知道是不是……”
鄧兆山和小江對視一眼,神態也鬆弛下來,“你們是……”
另一個黑狗子諂媚地陪笑道:“不是我們,是有人來接你們……”
他朝後麵揮揮手,接著,一乘滑竿顫悠悠地抬了過來,在他們麵前停下,從滑竿上從容不迫地下來一位年輕女子。她大約二十多歲,身穿滾邊的蜀錦中式秋衣,下麵是天青色斜紋布西褲,一雙樸素的白邊黑布鞋。一頭長發自然地挽在腦後,皮膚白皙,不施脂粉,長睫毛下兩隻清澈的大眼睛,如盈盈秋水閃動著光芒。
“你就是鄧兆山鄧先生吧?”她朝鄧兆山伸出一隻綿軟的小手,聲音清脆悅耳。“我是趙毅然的妻子周素芬,我丈夫聽說你要來,讓我趕來這裏接你……”
鄧兆山先是愕然,繼而釋然。
趙毅然是成都郊外駐軍第78師師長,是他的同鄉好友,也是他即將拜訪的重點對象。這次鄧兆山來成都,公開身份仍然是國防部作戰處少將參謀,也事先就通了一些消息,趙毅然知道一點都不奇怪。依他們倆的交情,老趙應該親自來黃龍溪接他,也好,派了個賢妻。鄧兆山不假思索,就興奮地握住了對方的手。對好友的思念以及對鄉情的渴盼,使他放鬆了警惕;對方是個女流之輩,也讓他失去了戒心……
“怎麽?是老趙派你來接我的?就坐這滑竿?他人在哪兒?”
周素芬抿唇一笑,依稀露出一口潔白的小貝齒。“他在駐地等你呀,離這兒不遠,就在雙流縣城裏。我們走幾步,再坐他的吉普車過去。”
她把鬢邊的幾縷短發往耳後一抿,就瀟灑地轉身在前頭帶路。兩人邊走邊聊,來到吉普車前,鄧兆山已弄清了許多事。“你們都有一對兒女了?真是恭喜恭喜!”
周素芬打開車門,又回頭微微笑道:“聽老趙說,你還沒有結婚?這次若有空,我們給你介紹一個。四川的姑娘很漂亮哎!”
鄧兆山上了車,語調也很輕鬆,“這次不會有空的,要跟老趙好好擺龍門陣!”
周素芬也上了車,坐在前排,小江就坐在鄧兆山身邊。車開了,小夥子仍然緊皺眉頭握緊槍,瞪大雙眼似乎在擔著心。鄧兆山朝後一看,除了這輛軍用吉普,還有一輛裝滿了警察的破警車跟著。他也沒往深裏想,還以為是警察在給自己送行呢!
路很不好走,天又黑了,一路高高低低地開去,顛得不行。在一陣輕鬆自然的聊天中,吉普車告別了碼頭的燈火,駛離了熱鬧的小鎮,而道路還在蜿蜒不平地向前延伸。江水色彩斑駁,星光慢慢轉暗,兩旁的行人也漸漸稀少,終於絕跡了……
吉普車還在往前顛著,道路越來越難走。突然,一陣“喔喔”怪叫,又是幾輛警車追了上來,一路跟在身後,緊追不放,不懷好意地嘶鳴著……
小江緊張地轉回頭去看著,眼裏塞滿了疑問。鄧兆山也不由得心裏一動,再看前麵,一路溫言款語的“周素芬”也住嘴了,驟然間神色嚴峻,似乎在暗示著什麽……
“怎麽還沒到呀?”鄧兆山心裏思索著,不覺問出了聲,“還有多遠?”
“不遠,快到了”。她語氣也變得生硬,或許隻是一種感覺?
警車已經追上來,凶神惡煞地逼停了這輛吉普。接著,從警車裏跳出一群又一群黑狗子,端著槍圍上來。一隻隻強光的手電筒也晃來晃去,他們高聲呦喝著:
“下來!快下車……”
“不許動!再跑就開槍了!”
“怎麽辦?”鄧兆山抓住小江手裏企圖伸出去的槍管,探身問前座。“全聽你的!”
“那好啊!”女人笑微微地轉過身來,手裏也有一枝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那就聽我的吧,跟我走……”
鄧兆山瞬間就明白過來。他想起自己的使命,不再製止小江開槍。但是晚了,對方的槍口已經噴出了火舌,旁邊那個年輕的身體也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