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江然軒最能理解妻子的善良願望。他能讀懂斯茵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和動作,也能感受到她每一根纖細神經的震顫,他明白自己那顆極端敏感又極端脆弱的心,恰好是妻子強大的精神支柱。所以,斯茵提出要請焦一萍來家中過年,他毫不遲疑地就答應了。盡管他對此多少懷著一點畏懼心理:懼怕那個女人哭喪著臉,破壞了新春佳節的氣氛;也怕她像祥林嫂一般地訴說不幸,讓自己的耳朵聽起老繭。但出於對妻子的愛,他把這些潛藏的不快都壓下心底。

結識江然軒的人,大都認為他的行為舉止無可挑剔--畢業於南方一所名牌大學,在錦城環保研究所工作期間,曾得過好幾項國家成果獎,然後以出色的英文調入海關。最近正在傳聞,有可能被提升為海關的副關長。這對四十五歲的他來說,無疑是一道重要的關口。在家庭方麵,江然軒更是無懈可擊。與妻子情意甚篤,待老母孝順備至,對兒子寬嚴有度,私生活也是清白無瑕……總之,世上男兒應有的優點,他好像都具備了!沒人知道,這個為人稱道的楷模心底,也有一眼荒涼的苦井。他年紀輕輕就喜歡上打太極拳,恐怕這也是唯一的解釋。

缺少父愛和男性關注的少年郎,多半鑄成了性格悲劇。江然軒的溫良恭儉讓背後,掩蓋著他一向的軟弱。當然,從小就夾在溫文爾雅的父親和飛揚跋扈的母親之間,也是一種近乎毀滅性的折磨。

淩大誌確實誌向遠大,不輸須眉。六十年代就已官居錦城市委統戰部副部長之職。她辦事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因而贏得了一個“母老虎”的稱謂。某次錦城體育館內舉辦一個盛大的運動會

“賀龍等國家一級的顯赫人物都將到場。淩大誌披著一件舊棉大衣直闖主席台,被執勤人員攔住,彬彬有禮地說:“對不起,這位置是留給首長的……”

淩大誌一聽,勃然大怒:“誰是首長?我就是首長!讓開!老娘今天偏要坐一坐主席台!”

執勤人員後來親眼得見那個曆史性的會麵--喜笑顏開的賀老總,居然把手伸給那衣冠不整的半老太婆!這才目瞪口呆,打消了將其轟出體育館的念頭。

這等人物培養出來的下一代,恰好是個小心從事、嚴己寬人、委曲求全的謙謙君子,倒也是個絕妙的諷刺!或許是母親那缺少節製的行為,反使兒子時時處於一種易受傷害的感情狀態中,於是韜光養晦出了另一種處事原則。就連兒子的婚事,也是被母親所操縱,而一再受挫。當淩大誌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槍斃“掉他帶回來的姑娘時,江然軒已經做好了打一輩子光棍的思想準備。後來天從人願,到底出了一個同樣溫良恭儉讓的斯茵,來救這個駕。

但是江然軒絕不願意看見,自己所親身經曆的一切,又在妻子和兒子身上重演。

他在院子裏對斯茵百般撫慰了一番,夫妻兩人的情緒剛剛好轉,一進家門,就碰上淩大誌那威風凜凜的一對眼睛。”怎麽?那個女人當真死啦?”

在過去的十六年裏,斯茵逐漸厭倦了婆婆對這個家的控製,一切都得按她要求的去做,不許串門,不許請朋友到家裏來玩,不許丟下丈夫和兒子外出社交,更不許在公眾場合跟男性有任何哪怕是工作性質的會見……她強迫自己順從,甚至壓抑自己的天性。努力同婆婆和睦相處。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苛刻、刁蠻以及盛氣淩人的方式,終於使她忍無可忍了!半年前,她自作主張去北京進修,算是對婆婆的一次小小背叛。而大年三十提出,要請一個外人來家裏過年,好像是第二次挑戰。今天,她可要真正地舉起造反大旗啦!斯茵不動聲色,不置一詞,也不看婆婆一眼,就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

正如她所預料,那道專橫的聲音一直跟進門來:“斯茵,我在問你話呢!”

“斯茵,媽問你話……”

江然軒那略帶乞求的低沉聲調,斯茵突然泄了氣。她最不願看見的,就是丈夫被夾在婆媳二人矛盾的磨心裏--當地話稱之為”受夾磨“。她長歎一聲,盡量克製地回答:“是的,焦一萍她……她已經死了!”

婆婆的兩隻眼珠子鷹隼一般銳利地盯緊了她:“你是不是認為,我們沒請她來家裏過年,也是她致死的原因之一?”

斯茵知道這番胡攪蠻纏無非是開始新一輪的折磨。婆婆總是懷著這種自私又自虐的心態,用一種幾近自我毀滅的方式,把她本人的看法扭曲成不堪一擊的觀點,再一骨腦兒地強加給兒媳,以便在她身上傾盡所有的恥辱和憎惡。她把身子靠在床頭上,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媽,您別問了!我心裏……很難受,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真正想說的一句話,是對她自己失望,對婆婆失望,更對此時此刻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丈夫失望。雪中送炭這個道理,難道競無人知曉?如果走投無路的焦一萍,當真是因為遭到江家的拒絕,而熄滅掉最後一線生存的熱望,那真是可怕無比的感受!

淩大誌的聲調陡地上揚,似乎整個人都踮起了腳尖來說這番話:“我可警告你;別把屎盆子扣到自己身上!人家遇到這種事,躲還來不及呢!誰像你似的,沒事還硬要往上靠!我今天可以向你兜個底:我在統戰部工作時,就對焦宇部長,也就是焦一萍那死去的養父有天大的意見!他完全失去了共產黨人的立場和原則,愣把國民黨的後代檢回來,還當親閨女一般撫養成人!到了他也沒落好,‘文革’時就因為這事,落下個叛徒的罪名,被造反派給活活打死!那焦一萍也沒給他養父長臉,連自家老公都管不好,落得個棄婦的下場!這般命的小賤人,我可不能眼看著你把她往家領……現在怎麽著?你還為她傷心呢!難道姓陳的小子不能為自己老婆負的責,你倒要義無反顧地替他背上?我活著一天,就不能眼看著你們毀了江家的名節!”

“媽!您少說兩句吧!“斯茵痛苦地叫道,”誰也沒來要求我們必須對朋友的不道德和不忠實負責!可事實上,我們也沒有拿出任何行動,來幫助他們解決問題!朋友的含義,難道不就是在困難的時候,伸出自己援助的手麽?”

淩大誌一聽這話,可真正來了氣。她撇著幹癟的嘴唇,惡狠狠地挖苦道:“誰是誰的朋友?你把陳維則那種紈絝子弟、公子哥兒當朋友,我可怕咱軒子跟他學了壞!要是再上演一出妻離子散的悲劇來,那焦一萍的角色就換成了你!怕你為自己哭還來不及呢!”

斯茵在愕然與狂怒中,仍沒忘了回過頭去,留意丈夫臉上的表情。江然軒的神色早就不安到極點,深怕這場惡旋風會將他也一並卷進去。他是個純良而又低調的男人,每逢遇到這種事,隻能當個和事佬,試圖一勞永逸地擺平雙邊關係。

“媽,剛才我在院子裏碰見肖姨,說她們的麻將局正好三缺一他走去托起母親的胳膊,“走走走,我陪你過去……大過年的,正該樂一樂,別為了人家的事兒自己生閑氣!”

“那怎麽行?”老太太極不情願地扭過身子,“還有一篇春節社論沒看呢!”

敵意的一麵消退後,斯茵撲到**,不禁痛哭出聲。仿佛一道突如其來的寒流襲來,使她冷到了骨髓……

嫁到江家十六年,她已看清了婆婆的心態。兩人之間的磕磕碰碰,代表著一種從愛到敵意、從接受到拒絕、從簡單到複雜、從沒有負擔到不堪忍受的關係轉換。而婆婆對媳婦的控製,不僅是老一代認為,家庭是她最後被人愛、受人尊重的安全之地,還有著其它難以言宣的意義--兩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爭奪,而且大有跡象表明,這種爭奪還將延續到孫子輩兒上。母親對獨生子數年來積累的愛,使淩大誌理所當然地認為,江然軒此生都隻能屬於一個女人,愛一個女人。她不能忍受還有另外的女人來奪走這愛,僅隻這樣去想一想都覺得難受。於是兒媳就順理成章地當了她的對立麵。善於使用《紅樓夢》典故的冉凝曾戲說:“這老婆子的心病,也得用根針來治一治了!”

江然軒從環保研究所調到海關時,婆媳之間首次暴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淩大誌認為,研究所正是出人才、出成就、為國家效力的地方,海關卻不過是一群穿製服的人在那裏耀武揚威,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至於研究所已是山窮水盡,甚至連工資都發不起,而海關正在改革開放的形式下,召喚著大量人材去補充和完善這一事實,她連聽也不要聽。江然軒對婆媳之間有關他的爭論不置一詞,事後卻毫不猶豫地去海關報到。在他的一生中,這也是首次對母親的背叛。這筆帳,淩大誌當然要算在斯茵身上。

接下來,兩個女人又為江然軒的兒子江波要不要請家庭教師,而鬧得不可開交,連學校老師也加入了意見。班主任一口咬定,說江波的成績報考重點中學沒問題,隻是數學還需要添一把火,請個家庭教師正是勢在必行。淩大誌卻當著所有家長的麵反駁,說根據自己的教育經驗,完全用不著多此一舉。她兒子不是在荒廢了整整一個“文革”時代後,依然考上了名牌大學?那天回家的路上,婆婆和兒媳都是一言不發,緊張的空氣一直充溢在兩人之間。對於婆婆也來參加家長會的行為,斯茵根本就不讚成,她認為對兒子采取什麽教育方式,除了江然軒之外,她具有唯一的發言權。

直到快進家門,淩大誌才打破了沉默,做了她一生中可能是唯一的妥協。“也許,你們說得對,還是請一個家庭教師吧……不過,我本來希望由你自己來輔導江波,就像當年我親自輔導軒子一樣……”

在婆婆所有的“官腔”中,斯茵最痛恨“親自”這兩個字。她曾不無諷刺地對丈夫說:“總有一天,你媽連吃飯、上廁所都得親自出馬了!”

江然軒沒吱聲,他也有自己的希望,但希望代替不了現實,也改變不了現實,而這樣的現實是十分悲哀的。他也“親自”看到了這種親情關係奄奄一息的狀態,隻是一籌莫展。

十六年的積怨真是罄竹難書。比如,淩大誌不允許請保姆,理由荒唐可笑,說什麽家裏總有秘密文件,怕泄密,卻又不顧斯茵經常通宵做大手術的現狀,事事要求兒媳親力親為。還有,為了表示自己的權威性和正確的觀點、立場,退休的前統戰部副部長時常剪下報紙上的大塊頭文章,或者元旦社論之類的,用紅鉛筆寫上“請斯茵閱”,逼著兒媳看完之後,再談心得體會。有個芝麻綠豆大點的家務事,也要鄭重其事地召開家庭會議,甚至請來遠房親屬參與定酌……凡此種種以自我為中心而又對他人糾纏不休的家務瑣事,已把斯茵的耐心磨到極限。她不得不痛下決心,想跟丈夫搬出去另過。或許,在焦一萍事件之後,正是實施這種方案的良機?江然軒進屋時,看見妻子眉眼間正閃爍著這種決心。他溫柔地搬過妻子的肩頭,按慣例先親了親她的額頭,才款款地勸解道:“別生媽的氣!她就是那個老樣子……你知道,她幾十年來指揮人指揮慣了,現在一旦解甲歸田,心裏總是很失落……”

“軒子,我已經想好了!”斯茵抬頭看他時,眼睛裏閃著堅定不移的光芒,同時,也在捕捉著丈夫臉上的反應。“我們醫院正要分新房子,我們搬出去住,讓你媽的指揮欲再度落空,好不好?”

江然軒大吃一驚,接著,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無異於在江家刮起一陣十級台風,但這也是他和母親之間的一種新關係的誕生。至少,他今後不用再去取悅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