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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早有病,是他的頑症,那時叫寒疾,又稱寒熱,就是今天的重感冒,SASS或甲流什麽的!在沒有盤尼西林青黴素和阿莫仙的年代裏,隻有一種名叫金雞納霜的西藥能治這病,還得過幾年才能通過西方傳教士引進,所以得了這個病很容易死人。我們這群納蘭迷都知道,大詞人不但一生受此困擾,他也就死於此病,我能不緊張嗎?

從那天晚上起,公子的臥室內外就氣氛凝重,仆人們都在進進出出,一個個臉上全是那種世界末日的恐怖表情,大家都在低聲議論著:不好了!公子的寒疾又發了!

明珠也是滿臉沉鬱,他陪著郎中走出房間,連忙問他:犬子的病怎麽樣啊?

那個郎中搖搖頭,明明沒辦法治,還是遞給他一張方子,裝模作樣地說:病得不輕啊!快給他抓藥吧,發了汗才能好啊!

明珠送江湖郎中走開,突然聽見屋裏有人叫道:不!不是這樣的……

我們都急忙湧到房間裏,隻見納蘭躺在**高燒不醒,盧蕊守在床邊一直侍候著他,明夫人也在一旁含著眼淚,焦急地叫道:成兒!

我心裏也很著急,隻盼公子能睜開眼睛看我一眼,但他卻緊閉雙眼,臉上一陣蒼白又一陣泛紅,不斷說胡話: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不!不是這樣的,不!

後來我們“男仆”被轟出房間,隻剩下女奴侍候,我隻能對著盈盈夜色,獨自想象納蘭的夢境:那應該是一片古戰場,硝煙彌漫,屍橫遍野,一個老人跪在地上點火自焚。熊熊烈焰中,老人雙手舉向天,大聲地呐喊著,發出了可怕的咒語;或者是一間天牢裏,一條白綾懸掛下來,另一個老人神情黯然,踩上了錦橙;又或者是一間輝煌的金殿,一個女人跪著默默流淚,她突然捂著隆起的肚子,昏倒在地上……

後一種猜測得到了證實。在連續幾天的高燒中,納蘭一直不斷地叫道:惠妹妹,你為何這樣?既然我們結成同心,你為何又與別人有了孩子?這不是真的!不是……

他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發了汗。他一直在做惡夢,不知不覺渾身都濕透了!他滿臉汗水淋淋,仍叫著心上人的名字,那情形真是摧人淚下,發人深省。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恨不得把當今皇帝罵上個十七八遍,才能出上一口勻淨的氣!

但盧蕊或許是另外的感受。她正手捧濕毛巾給納蘭擦臉,聽得此言不禁楞住,喃喃重複著“惠兒”這兩個字……丈夫生病期間,她一直悉心照料,沒想到闖過了這一關,卻聽見丈夫在夢中叫喊另一個女人的名字,讓她如何接受?但她太愛這個才華出眾俊逸飄灑的丈夫了,又怎能忍心去指出他的不是?此後她才明白,隻要有惠兒這個女人存在,即使他們夫妻倆的感情釀成了美酒,也有幾分苦澀,不全是甜蜜的滋味……

老爺和夫人又是另外的感受,原來納蘭病了這麽久,竟誤了三年一度的殿試。盡管他們口頭上說塞翁失馬,安知禍福,心裏卻遺憾萬分!但他們畢竟也愛自己的兒子,這場高燒幾乎要了納蘭的命,隻要他能盡快康複就是一件好事。倒是一向自視甚高的公子,覺得自己沒能參加殿試,有些對不起親朋好友也對不起廣大群眾。

那天公子大病初愈,就坐在長廊上**,蕭聲婉轉淒切,讓我在旁邊聽了心酸掉淚。這時盧蕊也手拿外衫向他走去,蕭聲便嘎然而止……

盧蕊把外衫披在他身上,才問:公子,怎麽停下不吹了?

納蘭看看她,苦笑道:這蕭聲太淒涼,我怕你會不喜歡。

盧蕊關切地倚著他坐下:既如此,公子何苦吹它?不怕傷了自己的身子?

納蘭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太不注意了……我這病,也來得真不是時候!

盧蕊微笑地搖搖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三年後還有機會!

納蘭長歎一聲,感慨萬端:我原本對功名仕途並不熱心,但沒想到,老天竟如此殘酷,連一點成就大業的機會都不給我,也讓我連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都沒有!

盧蕊有些不解地望著他:公子,你要證明什麽?

我以為公子要道出一番雄心大誌,他卻欲言又止地歎道:算了,一切都付之東流了!這寒疾就是我的克星,也許要陪伴我的一生!

盧蕊想了想,又問:那、那你在夢中,說的那些胡話,又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納蘭現在清醒過來,有沒有想起什麽?但他卻機智地說:我不記得了……盧郎,若不是你衣不解帶地照料我,我也不會好這麽快!

盧蕊沉了沉,笑道:我們是夫妻,公子這麽說,豈不是見外了?

納蘭拉住她的手說:夫妻本是同命鳥,現在我也有了深刻的體會!

這話是在安慰人,但公子確實多情而不濫情,傷情而不絕情。盧蕊明白這一點,就笑道:別這麽傷感……天氣轉好了,你也別窩在家裏,出去轉轉吧!

納蘭答應著起身,我也高興起來。相府內外規矩很嚴,除非公子在書房,我輕易不能進後院。但出府走動,我這個小書僮就要全程陪同了!哎,這可是我的強項我的職業,受過正規訓練的旅行社導遊嘛,無論全陪地陪,還不是小菜一碟?

其實每當外出,我都很不習慣。沒想到三百多年前的京城,竟連今天的小城鎮也不如!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寬闊的馬路更沒有汽車和警察,來往行人都穿著頗像懷舊的衣裳,街道兩旁是簡陋的小攤,賣一些老掉牙的日用品。晚上城裏倒是燈紅酒綠,又有很多是應該取諦的紅燈區,幸虧公子從不逛妓院,否則我就尷尬萬分無地自容了!

說到這裏我有些懷疑,為何公子從不過問我的女兒身份?難道他從沒想過我這個秀女,為何要女扮男裝混進明府?我在府上一天天過去,人也老大不小了,今後又該作何打算?青青尚且要考慮自己的前途,難道公子不替自己的“奴才”作個安排?

沒想到公子病好之際,正是他對我攤牌之時。不,是我對他攤了牌。

那天我們出了明府,就縱馬來到郊外的小河邊。我跟公子在這裏相識,又在這裏交心,對這裏有說不出的依戀。如果冰川時代來臨,我願與公子擁抱在這裏,一同化作曆史遺跡。如能回到現代,我第一時間就要打的到郊外,尋找這條恬靜的小河……

我正在胡思亂想,公子已把韁繩一拋,讓馬兒去自由吃草,他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似乎也在想什麽心思?而我的心卻快樂地飛上雲端,這次出遊成了單獨約會,我該對公子說些什麽呢?要不要把自己的特殊身份告訴他,讓他對我刮目相看?

不等我想好說詞,公子就坐起來問了我一連串話,語氣平靜得正像他身後那條小河,不起一絲波紋。他問我:好了小宛子,你打算在府上呆到幾時?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麽時候才想恢複自己的女兒身?

哇!原來他並沒忘記這一點?原來他一直關心著我?原來我在他心中很有地位,原來他一直都想幫我!原來原來原來……

他接下來的話更讓我吃驚,他說:按府上的規矩,你這個年齡都該配人了!安圖問過我幾次,要不要把青青配給你,或是你看上了另外的丫頭?可我想,你本來就是個丫頭,又怎能配丫頭?但你頭上沒有桂花油,又怎能配小子?這不是讓我為難了?

原來如此,看來世上真有自作多情這一說,看來他並不愛我!看來他關心我是另有原因,看來他真把我當奴才了!唉,我真是要崩潰了……

然而公子溫柔地看著我,目光裏有許多我喜歡的東東,好像他深怕我受了委曲,又補充說:小宛子,我知道在府上的奴才中,你是最與眾不同的一個,你身上有種東西讓我很喜歡,我也從不拿你當奴才看……可你應該告訴我,我應該把你怎麽辦?否則有些事就會不遵從我的意願而發生了!

哦,這還差不多。我受傷的自尊又開始回複,而公子的優點又增加一條。他真是個很會替奴才考慮的主人吔!他也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我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了一下思緒,決定把一切告訴他。這個驚天大秘密已經保不住了,否則他也不會再收留我。

我開始說了,我說:公子,你聽到的話可能讓你很吃驚,但你一定要保持鎮靜,千萬別把我當妖怪看,我也不是活神仙,我是一個普通平常的女孩子,隻是比你晚出生了三百多年,又在報上和書本上認識了你,並且通過一條叫做時光隧道的神秘之路,來到了你身邊……可你明白嗎?我遲早還要回去的!

納蘭靜靜地聽著這一番對當時所有人來說都是無稽之談的話。他覺得不可思議了,就輕輕皺眉。後來他總算弄明白了以下幾條:第一,我不是我原來告訴他的那個樣子,不是什麽秀女或者滿清宗室;第二,我來自一個神秘的國度,那裏的一切都比大清朝更好。第三,目前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而他隻要收留我,就算是幫我一個大忙了!第四,他用不著考慮我的後半生兼婚姻問題,因為我遲早會離開這裏,離開他身邊,回到那另一個奇妙的世界。最後第五,至於我什麽時候走?如何走?這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人力都不可為,隻能看天意了!

而我對他的感情卻沒得到傾吐。一次隻解決一個問題,記不得這是哪位生活導師給予我的教誨,我一直牢牢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