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01
這天下午,上班(前夜班)的時間還不到,白占元就早早地來了。他是管刀具的,總是來得很早。這會兒,車間裏靜悄悄地。隻有他一個人。他打開砂輪機,開始給上班的工人們磨刀具……
砂輪機轟轟響著,一團一團一簇一簇的火花從砂輪機上飛出來,火花映著他那黑黑的布滿皺紋的老臉。他的臉就是一個時代。
這時,車間調度走了進來。他上前關了砂輪機,而後叫道:“白師傅。”
白占元轉過臉來,怔怔地望著他……
車間調度說,別忙了,廠長叫你呢。”
白占元問:“這會兒?”
車間調度說:“就現在。去吧。”
白占元恍然說是退休的事兒?不還差幾個月的嗎?”
車間調度說:“去吧。廠長說想找你談談,你去了就知道了。”白占元放下手裏的刀具,揣揣不安地朝廠長辦公室走去。路上,他走得很慢,心裏像是壓了個秤砣……走上廠辦公樓,來到了廠長辦公室門前,他又站著愣了好一會兒,才去敲門。
剛敲了兩下,屋裏應聲說:“是白師傅吧?請進請進,廠長中等個子,穿著一身合體挺括的西裝,顯得精明幹練。他一見白占元進來,忙起身讓座,倒水,很熱情地說坐,坐。白師傅請坐。早就想去看你,一直沒抽出空來……”
白占元站在那兒,很拘束地望著廠長,說趙廠長,找我有事?”
廠長忙過來扶他坐下,說:“白師傅,你是咱廠的功臣,怎麽能讓您站著呢?坐下說,快坐下。”
白占元坐下來,望著廠長,心裏仍然七上八下的……
廠長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來,接著說:“白師傅,身體怎麽樣?還好吧?”
白占元忙說:“還行。沒啥病兒。”
廠長鄭重地說:“白師傅,你是老同誌了。是咱廠三十年的勞模。大家都很敬重你。多少年來,你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二十年了,不容易呀!我雖然調來得晚一些,也聽不少同誌講過。
白占元抬起頭,說廠長,是木是讓我退休?”
廠長擺擺手說是啊,是啊爾的年齡我知道……”
白占元很羞澀地說:“我、我、還差著幾個月呢……”
廠長說,這我也清楚。論說,是該讓你休息了。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也該讓你歇歇了。可是,我們都不舍得讓你走哇。廠裏研究多次,都下不了這個決心……”
白占元臉上**了一下,很痛苦地說:“廠長,你別說了,我明白了。我,我服從廠裏的決定,啥時叫我退,我……退。”
廠長說:“白師傅,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廠裏不想讓你退。你是三十年的勞模,咱們廠就你一個保持了三十年勞模的榮譽。我們是想把你留下來,作為一個例外留下我現在就是征求你個人的意見。看你……”
白占元臉上有了喜色,問:“真的?”
廠長點點頭,說:“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想交給你。這個工作責任重大,不知你願不願接受?”
白占元說:“你說吧,廠長,隻要是我能幹的……”
廠長說:“最近一個時期,廠裏不斷丟失東西。保衛上的幾個小年輕,吊兒郎當的,很不負責任。是不是內外勾結,目前還沒有證據。不過,據人反映,還有成車往外拉東西的事發生,這事正在調查……現在,是到了嚴格廠規廠紀的時候了。廠裏準備派你去看大門,當三個班的值班長。你看?”
白占元馬上說:“行啊。幹啥都行。”
廠長語重心長地說:“白師傅,廠裏這份家業就交給你了,這是國家財產,責任重大呀!必須嚴格出門證製度,嚴格登記製度。沒有出門證,任何人不能放行!不管是哪個廠長交待的,包括我在內,不見手續,一律不能往外拉東西!”
白占元站起身說:“廠長,你放心吧。”
在醫院病房裏,林曉玉頭上的傷已完全好了,腿上打的石膏也已經去掉了,隻是目前還不能下床走路。她半躺半坐地靠在**,兩隻耳朵上塞著耳塞,正歪著頭聽音樂……
這時,小田提著打好的兩瓶開水走進來。這一段,小田是迷上林曉玉了,一有空他就往醫院跑,也不在乎同宿舍樓的人說什麽了。他把水瓶放在床頭櫃上又忙著去倒痰盂。
林曉玉在**直了直身子,說:“小田,你來你來。”
小田來到了床前,林曉玉又拉拉他說坐下嘛。”
小田有點扭捏地在床邊上坐下來。林曉玉說你聽過喜多郎的帶子嗎?”
小田搖搖頭說沒有。喜多郎是誰?”
林曉玉笑笑說:“真是的,你連喜多郎都不知道?可見你沒欣賞過高品位的音樂。告訴你吧喜多郎是個日本人,日本著名的音樂家。我最喜歡聽他的帶子了……”說著,她取下耳機遞給小田你聽聽……
小田戴上耳機聽了一會兒……
林曉玉問:“怎麽樣?不錯吧?”
小田取下耳機,好一會兒才說:“……嗯,有點蒼涼的感覺。”
林曉玉俏皮地說:“有那麽一點點意思,有。但不準確。你再聽。聽……”
小田又戴上耳機,一邊聽一邊偷眼看手腕上的表,表上的小紅箭一塔一喀走著……
林曉玉在一旁看著他。一會兒,就急不可待地問:“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小田戴著耳機,一邊聽,一邊不解地問:“什麽,聽到什麽?”林曉玉說:“時間哪,時間。你沒聽出來嗎?最博大的是時間,最殘酷的也是時間,誰也無法穿越時間……”
小田卻猛地站起身,慌忙取下耳機,說:“哎呀,不好,我該走了,上班時間快到了!小玉,我走了,走了……”說著,放下耳機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林曉玉很無趣地搖了搖頭……
夕陽照在高高的廠房上》照在高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一片金燦燦的餘輝……
車間裏響著一片機床的轟雞聲。上前夜班的工人們又開始了緊張的勞作。班永順站在一台磨床前,正在操作磨床磨一個機件的外圓,突然聽見有人叫他……
他扭頭一看,隻見有個工人正在車間門外跟他擺手,這人一邊擺手一邊說:“老班,班師傅,徐廠長找你呢,快去吧。”
機床轟轟響著,老班沒有聽清,他兩手捂著耳朵可:“啥事兒?”
旁邊開車床的梁全山給他傳話說:“好事,副廠長叫你呢!”班永順關了機器電源,用棉紗擦了擦手,喜滋滋地去了……一個工人見老班走了,趕忙對梁全山說:“老班這家夥,跟廠長拉上關係了!”
梁全山一邊忙著,一邊隨口應道:“這麽多年了,他也該分上房了。”
那人說回來叫他請客!
傍晚,在廠職工食堂裏,工人們正在三五成群的趴在餐廳的飯桌上吃工作餐。廠裏新近規定,上夜班的工人可以吃一頓工作餐。食堂裏一時很熱鬧,有的在吃,有的吃過了在洗碗……
周世中,白占元,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他們圍在一個桌上吃飯。他們邊吃邊聊,隻有老班低著頭一聲不吭。
梁全山吃完了碗裏的飯,敲了敲碗說:“今天是怎麽了?有人有了喜事,咋連個屁也不放呢?是不打算請客了?”
於是,小田也起哄說:“對對,班師傅請客。房到手了,還不請客?”
另一個工人說:“請客!下了班就去,就這幾個人了,撮一頓!”這麽一說,誰也沒想到,老班抬起頭,竟然滿臉是淚,他哭了!一看他這樣,眾人都有些尷尬。梁全山說老班,不就是一頓飯嗎?不請算了,值得這樣?算了,算了!”
周世中看他臉色不對,忙問:“老班,到底怎麽了?”
班永順擦了擦臉上的淚,說不是我不想請客,那房子的事,……”
梁全山說,不會吧?今兒個,徐廠長不還找你嗎?”
班永順說就是他告訴我的,那套房子讓趙廠長占了。”小田一拍桌子,說:“真是太不像話了!”
梁全山搖搖頭說:“地方上這事兒,嗨!定金都交過了……”
周世中說:“到底是咋回事,你說清楚。”
班永順說,徐副廠長今天把我叫去,說房子讓廠長給占了。但是,名義上說是給市裏一個什麽人的,把房子換到了市裏。他說,其實是廠長的一個情人占了。繞這麽一個大彎,是為了遮人耳目,其實是讓廠長的情人住。他還說,廠長是金、金屋啥…
小田馬上說:“金屋藏嬌白占元疑疑惑惑地說不會吧?”
一個工人馬上說:“怎麽不會?現在是誰變蠍子誰蜇人】”
周世中問:“那,徐廠長最後怎麽說?”
班永順苦著臉說:“徐廠長說,這事,他也無能為力。人家是一把手。還說,要麽,把定金還退給我,要麽,他讓我去市裏告他……”
梁全山說這事,也沒個真憑實據,怎麽告?就是告也告不響啊。除非有真憑實據……”
班永順說:“徐廠長說,這種事隻有上頭來查,上頭隻要來人查,一査一個準。他還說,廠長的情人已經來了,這會兒就在那套房裏住著,一抓一個準……”
那個工人來勁了,說老班,上!找些工哥們,捉個狗日的!讓他光著屁股亮亮相!到時上頭一查,房子自然就歸你了。”
梁全山也激動起來,說這事行是行,必須計劃周密,不能跑風。我當過偵察兵,這事我有經驗。弄不好還壞事呢!有地址沒有?”班永順看了看周圍,小聲說,徐廠長給了我一張紙條,說是小田忽然說:“哎,我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說,老班,這事你先別急。該上班了,等下了班。咱好好合計合計再說。”
眾人都站起來了。這時,梁全山伸出一個指頭,小聲說:“保密,保密。這事暫時保密。”
上午,梁全山,小田和老班三個人在--棟公寓樓的拐角處蹲著。按梁全山的說法,他們是“偵察”來了。他們已“偵察”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偵察”。他們三人中,最熱心最激動的是梁全山,他一直盯著那棟樓。小田是有些好奇,也有些憤憤不平。隻有老班一個人苦喪著臉,他說不出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
這時,公寓樓上走下來一位氣質高雅、儀態大方的女人。這女人有三十多歲的樣子,人長得高挑挑的,看上去很漂亮……
蹲在拐角的老轉第一個發現“目標他激動地回頭說‘出來了,出來了……”
接著,他又報告說就是她,就是她!”
老班伸頭看了看,又嚇得縮了回去。慌慌地說:“咋辦?咋辦?
……”
梁全山指揮說:“跟上去,跟上去嘛。看她上哪兒……”
老班連聲說:“這,這,這……”
梁全山發火了老班,這可是為你呀!到關鍵時刻了,你。算了,算了,我去吧。你也沒有經驗……”說著,急急地從拐角處推出一輛車子,說你倆回去報告,我跟著她,看她上哪兒……”
那女的騎車在前邊走,老轉在三十多米外悄悄跟著。跟著跟著他一不小心車子一歪一歪地撞在了電線杆上!他下車一看,褲子掛爛了,露著大腿,他沮喪地罵了一句。
小田又到醫院裏來了。現在林曉玉能下床了,小田每天都來扶她學走路。
在一個花壇後邊的林蔭道上,小田扶著拄拐杖的林曉玉,一步一步地走著……
小田一邊扶,一邊還鼓勵說:“堅持,堅持?不錯,不錯。醫生說必須堅持鍛煉……”
林曉玉累得出了一頭汗,很委屈地說,這腿怎麽就不聽指揮呢?”
小田說:“走走就聽指揮了。隻要堅持。”
林曉玉說什麽邏輯?”
小田說:“生命在於運動嘛。”
林曉玉笑了,說喲,還有理論根據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小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夜、夜大。”
林曉玉隨口取笑說:“原來是個雜牌軍……
小田不吭了。
又走了幾步,林曉玉說廣怎麽,不高興了?開個玩笑嘛,你還當真哪?”
小田說:“我知道你上的是正規大學。”
林曉玉忙解釋說:“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見前邊有個水泥椅,小田說累了吧?坐下歇會兒再走。”林曉玉坐了下來,看小田仍然站著,說,你也坐吧。”
小田說:“我不累。”
林曉玉說,還生我的氣呢?對不起啦。”
小田說生什麽氣呢?我真的不累。”
林曉玉說:“你昨天沒來,家裏有事嗎?”
小田說:“家裏沒啥。”停了一會兒,他說:“廠裏有點事。”
林曉玉問加班了?”
小田忍不住,說,告訴你吧,我們廠長搞了個情人……”
林曉玉笑著說:“嗬,你們廠長還挺浪漫!”
小田憤憤不平地說太不像話了!他把本來要分給我們車間一個工人的房子搶占了搞金屋藏嬌……我們已調查好了,準備告他哪。”
林曉玉不以為然地說廠長有個情人算什麽?你這觀念也太落後了。”
小田說,他這是腐敗,是不正之風,是……”
林曉玉說:“人家有個情人,礙你什麽事?我希望你別管這件事。”
小田問,怎麽了?”
_林曉玉說:“都什麽年代了?人應該有更多的理解嘛。別動不動的就幹涉人家……”
小田悶了一會兒;生氣地說:“你的觀憊新……”
林曉玉趕忙用英語說:“(對不起),(對不起)。”
此刻,李素雲家裏,正在開一個很秘密的會議。
門是關著的,窗簾是拉著的,屋裏坐著的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梁全山很興奮地對眾人說:“這可是有證據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那個地方我們已經偵察清楚了。廠長去了兩次。一次是一個多鍾頭;一次是三個鍾頭,好家夥,小半天了!每次都是廠長先下來,隔十分鍾後,那女的才出來。一捉一個準!”
李素雲說我也側麵打聽了,那女的好像叫馮茜,說是市裏一個什麽人的妹妹。”
這時,小田站在門外敲門,李素雲緊張地問,誰呀?”
小田說:“是我,小田。”
李素雲這才把門開了,說:“快進來吧。”
/田小聲問:“怎麽樣?”
¥素雲說:“正商量呢。”
小田進來後,本想說點什麽,一看他們都很嚴肅,也就悄悄地坐下了。
李素雲問大家,喝水不喝?”
班永順說不喝,不喝,光尿……”
這話說得粗。小田想笑,看看沒人笑,也不敢笑了……
白占元說:“我看,廠長這人不賴。我也不是替他說話。他幹這事確實不該。可咱廠先後換了四任廠長了,這麽一弄……”
周世中說,師傅說得也有道理。凡事要想得周全些。這些年,自趙廠長來了以後,廠裏效益不錯,工資沒說的,獎金月月發。別的廠,咱們大家也都知道……要是咱不考慮後果,這麽一鬧騰,就把廠長弄臭了,人一臭,也就毀了,沒法再在這兒幹了。兩千多人的廠子,折騰來折騰去,廠子也就毀了……”
李素雲接著說:“我也聽說趙廠長跟徐廠長有矛盾。原來徐是第一副廠長,想當廠長沒當上,可廠長來了之後卻讓他去管後勤雜務,把他的權力收了不少,徐廠長很不滿意,一直在暗裏跟他鬥。還有人說,徐廠長這人特愛占便宜。我看,咱也不能光聽徐廠長的。這有點借……”
小田馬上說:“借刀殺人,三十六計其中之一計。”
梁全山說:“看看,看看,說著說著,一會兒風向可變了。地方上這事兒,真不好說,討論來討論去的……”說著,他搖搖頭,“哼”了一聲:“要擱部隊,一個命令下來,說幹就幹,沒那麽多窮講究。事情都到了這份上了,你們又想打退堂鼓?怕了吧?怕廠長報複,是不是?老班,這可是你惹的事爾說爾要說算,咱就算!”
班永順說:“誰,誰怕了?這,這不是……正商量嗎。”
白占元說,不是怕。你說,倘為這_房子,弄得廠長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還有臉在廠裏幹嗎?”
小田看看眾人,猶猶豫豫地說有人說,現在這社會,¥官的有個把情人也不算啥……”
白占元馬上說這叫啥話!那是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