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舉
一天早上,村裏的鍾突然敲響了,急煎煎地,很悶。在村子上空淡散的炊煙似也被那震**的氣流驚擾,旋卷著隨那鍾聲飄向田野。
漢子們遲遲地晃出來,紛紛找地方蹲了。女人敞著奶孩子的懷,抱一個又扯一個,滾蛋子往一塊擠。臉麵上半喜半憂。 日子“磨”得太慢太慢了。太陽總是緩緩地升起,而又遲遲不落,夜很長很長,叫人過得心焦。於是想盼一點什麽事體出來,且又惶惶地怕,就這麽等著。
隊長舅在碾盤上蹲著,倆眼熬得爛紅。他去公社開會去了,會很長,一連開了七天七夜。回來就敲鍾。這會兒,他正低著頭卷煙,又是不停地用那厚嘴唇舔破報紙。那嘴唇已燎得焦幹,總也舔不濕,就那麽慢慢舔。待人齊些了,他打個哈欠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
“會開了七天,熬人。我眯糊了一會兒,也記不多全。‘精神’怕是這:上頭、上頭叫倆人一組,選個壞分子出來,上公社去開會……晦,上頭發話了,爺兒們看著辦吧。”
會場上靜了,人們怔怔地。漢子們點煙來吸,互相看了,那捏煙的手竟也抖抖。女人懷裏的孩子哭了。有罵聲喊出來,又四下看看,忙用**塞住娃娃的嘴。一時無話。
村東有狗在路上撒尿,歪歪翹起一隻腿,斜眼看人,一時便有尿腥飄過來,噪躁……
狗娃舅站起來,像大人似的頭一梗:“老三,選上可記工分?”
話剛落音兒,眾眼一起瞪過來,瞅這好不知輕重的彈子孩子。隊長舅塌蒙著眼皮,似睡非睡,一張“甕”臉苦瓜似的木著,隨口應道:“記歎。”
一袋煙的工夫,人們似把一生來所做的“惡事”都在心裏濾了一遍,越思量越不敢看人。於是,互相看一眼,目光剛搭界,又慌慌垂下頭,再想平日所為,有幾多對不住政策。不盡人意之處……似乎越想越多,扯起彼籮亂動彈,溝溝壑壑都有錯。又趕忙暗暗壓在心底,隻怕別人瞅見。這麽想著,便有汗下來,脊梁溝兒涼涼的。
又過一袋煙的工夫,仁義些的漢子,重又把頭揚起,把煙碎了,悶聲說:
“……我去吧。”
對麵趕忙也應上一句:“唉,我去。”
“還是我去。”
“她,我去我去。”
這謙讓就更讓人不能推辭,鐵性漢子一拍大腿:“敲了!我去。頭砍了也不過碗大一個疤!”
“兄弟,家裏……請盡管放心了。”
“選舉”倒也和和氣氣。縱然心裏怯,麵子還是要的,人是一張臉哪!有小肚雞腸的女人,在眾人眼前,眼翻上幾翻,也不好有二話出來。漸漸,百十號人也就選出來了。
文鬥舅大概是曉得厲害的。他早早地背了鋪蓋出來,揀最爛的衣裳穿了,鞋也多備一雙,懷裏還揣了一兜子涼紅薯。因為“成分”本來就高,也就不參加選了,遠遠地坐一邊等著。賢惠女人見了,紛紛回家給上路的漢子準備。一時炊煙繚繞,一片呀卜嗒、撲嗒”的風箱聲。撐門麵的漢子也覺得有再擔一缸水的必要,各自挑了水桶出來,頂天立地地走。
一頓飯工夫,舅們各自背著鋪蓋出來,分明都穿得厚了些。女人扯著孩子送出來,有淚在臉上流,卻逗孩子笑著叫“爹”。唯有狗娃舅沒有鋪蓋,套了他癱在**的老爹的長褂兒,大甩袖子,人前人後晃悠。竟追著隊長舅的屁股說:“不會不管飯吧?”
沒人應,各人臉上苦苦的。
於是,隊長舅在前領著,拉拉溜溜一百幾十號’,壞分子”相跟,默默地往村外走去。不時有人回頭,戀戀地看那站在村街裏的女人。狗歡歡地跑著,一直跟屁股攆到村西,被誰瑞了一腳,才夾著尾巴跑回來。
日光斜斜地灑在黃泥巴牆上,久也不動,像釘住了似的。一隻拉“犁”的“牛牛”在黃泥巴牆上爬,仿佛有一世那麽久了,卻還在牆上貼著,總也爬不出那光的圈。它卻一刻也沒有停過,無聲無息又無休無止,叫人不忍去看那韌的堅毅。秋風從田野上掠過來,攜來了一陣陣秋涼,樹葉一片片地落了,間或有幾片隨風**去,終又飄落下來。於是,村舍越加顯得破舊,連瓦屋的獸頭也猙獰得很無力。村裏時時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來,斷斷續續,伴著一兩聲單調的驢鳴。這沉沉的、燃著淡淡秋陽的白日是何等的難熬啊!
落選的漢子背著老撅到地裏來了,總也悶悶地往西看,似乎覺得虧心,隻有下死力幹活。那揚起的老撅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腰殺得低低的,弓著汗滓滓的黃脊梁,贖罪似的背那紅日頭……
飯時,村裏啞了似的靜。倏爾從田野上飄來了野野的唱,十分的歡快,響亮。仿佛那心底的笑意也隨了歌聲飄來,染了一村活鮮。原是選上“壞分子”的漢子們又回來了。進村就罵:
“隊長那驢日的!上頭叫一村選一個,他驢耳朵競聽成兩人選一個!……”
於是,歡聲、笑聲,雞聲、狗聲,響成一團。一個個像是大赦歸來,各自歡歡地回家與女人溫存。
潑辣辣的吟們齊夥擁出來,在村街裏把隊長舅按住,扒了褲子,笑罵著抬起來在碾盤上打“肉夯”!
隻是不見文鬥舅回來。也沒人問。
村歌四:
河套裏有隻紅螞炸呀,
―紅螞炸呀;
味楞楞飛上了(呀個)灰灰兔的家呀,―灰灰兔的家呀;
四條腳出律律律,―出律律律;
扔下了兔兒子夜夜喊(呀個)媽池,―夜夜喊(呀個)媽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