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藏在穀垛裏的紅柿
終於還是“爆炸”了。
穀垛,就是那個高高的穀垛。它既是愛的小巢,也是愛的墳墓。
是的,當他被繩子吊起來的時候,他才有些後悔,可後悔已經晚了。
老五,就是那個饞嘴的老五,幾乎成了他們的“幫凶”。他起的是穿針引線加推波助瀾的作用,利益不過是一塊糖。這老五,他的積極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歲,就猴精猴精的,簡直是無所不在。就為了那塊糖,他膽大包天,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闖到了支書國豆的家裏!他站在國豆家院門前,拖著那雙破解放鞋,流著兩筒清水鼻涕,蚊子樣兒地說:“有人嗎?”沒人理他,也許是沒聽見。於是,他提高了聲音,用大人的語氣說:“有人嗎?”立時,屋裏有人回道:“誰呀?”這麽說著,大白桃富富態態從屋裏走出來了。大白桃站在院子裏,朝門外瞅了一眼,又說:“誰呀?”這時候,院門輕輕地“吱呀”了一聲,一個拖車樣的小人兒慢慢地靠進來。大白桃詫異地、有點吃驚地望著他。沒等問話,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可他精啊,看她長得又白又富態,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聽就笑了,說:“這孩兒。”老五說:“白妗子,有人找漢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問:“誰找俺漢香?”老五就開始撒謊了。老五說:“一個過路的。”大白桃說:“過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大白桃說:“過路的?他找俺漢香幹啥?”老五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可響。他說,叫我給漢香姐捎句話……”大白桃又一次吃驚地說:“你?捎啥話?!”老五就說:“讓她去學校裏開個啥子會……”這時,大白桃才“噢”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那時候,隻有縣上的幹部或是鎮上中學的什麽人,才會有新“洋車”騎。大白桃終於信了,她說:“俺漢香不在家,漢香去東頭學校裏推車去了。”這時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說:“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沒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於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東頭的小學校裏。在學校裏,他終於把劉漢香的去向打聽清楚了,原來劉漢香是進城去了。她借了小學校長的自行車,到縣城裏買布去了。
黃昏的時候,饞嘴老五終於把劉漢香等回來了。他站在村口處,就像是一個“長脖子老更”,一直仰望著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陽裏,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跳下車,問:“孬蛋,你幹啥呢?”
老五大言不慚,說:“等你呢。”
劉漢香從兜裏掏出了一包糖,笑著說:“給。”
老五接過糖卻不走,小聲說:“漢香姐,穀垛裏有紅柿。”
劉漢香說:“紅柿?”
老五得意地說:“紅柿。我藏在那兒的。”
劉漢香不明白,她隻是“噢”了一聲。
老五接著說:“我哥讓我告訴你,穀垛裏有紅柿。”
劉漢香說:“是你哥說的?”
老五就繼續編謊說:“我哥說的,天黑之後,穀垛裏有紅柿。”
劉漢香又“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樣地吩咐說:“條兒呢?你寫個條兒。”
劉漢香紅著臉說:“不用寫,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執地說:“你寫個條兒吧,我哥要見你的條兒。”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而後,她從衣兜裏取出筆來,一時也找不到紙,慌忙之中,幹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寫下了兩個字:穀垛。
就這樣,在天黑之後,他朝著由老五一手導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
秋場上,高高地堆著一個長方形的穀垛。就在這個穀垛裏,隱著一條側身可以摸過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個人偷挖的,大約有四五米長。在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墊了麥草的、可以容下兩個人的小窩鋪。在窩鋪上方,有一個伸手可探的小窠臼,這裏正是老五隱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這個小窠臼裏,藏著八個濫了的紅柿。
那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夜晚。在穀垛裏,當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穀垛外正月白風清,穀垛裏卻一片漆黑,熱麻麻的……沒有話了,一個字也沒有。兩人頓時都亂了分寸,隻覺得汗像雨一樣淋下來,身上遊走著無數條水蚯蚓。那嘴兒,手兒,舌兒,忙得一塌糊塗!身上的各個部位都齊聲鳴叫,就像是一支亂了營的軍隊,軍、師、旅、團全都摸錯了方向,隻管在黑暗中無序地洶湧、奔突、起伏、跳**!在汗水的溽濕裏,穀草的清香和拌著青春的腥香,把一個小小的窩鋪攪和成了一鍋肉做的米飯!那幸福含在腥香裏,含在一片暈暈乎乎的莽動裏,含在一絲豁出去的驚恐不安裏。那幸福是多麽濕潤,多麽的、多麽的“訝訝”,一觸一觸的“訝訝”,水做的“訝訝”!瘋了,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很容易瘋的,人說瘋就瘋!人一旦躲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就是一盤磨了,一盤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個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黃豆綠豆還是國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線亮光!
那亮光是從通道口瀉進來的,顯然是有人拿開了擋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間,家昌僵住了。那寒意從心裏陡然生出,倏爾就到了頭發梢兒上,他的頭發一根根直立起來,身上的汗盡收,人嚇成了一個木樁子……隻聽見外邊有人在喊,那是銅錘的聲音:“出來吧,吊你半天了!”
這時候,他才看見了藏在窠裏的紅柿,那是八個濫了的紅柿!在黑暗中,紅柿豔豔的,就像是一叢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當馮家昌從穀垛裏走出來的時候,連月光都成了他的敵人。那是一個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場是涼的,月光是涼的,人心也是涼的。月光下,他已無處可藏!披著外衣的國豆直直地矗在那裏,在他身後,站著幾個村裏的基幹民兵!
支書劉國豆大約是氣瘋了,他沒有想到“癩蛤蟆敢吃天鵝肉”!他臉上的麻點一個個地炸出來,就像是一張翻轉了又燒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塊被鳥彈打花了的黑鐵!他矗在那裏,牙咬得嘣嘣響,久久之後,才咽了一口唾沫,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繩他!”
那是最為殘酷的一刻,那些基幹民兵,那些二十郎當歲的二愣子,那些平時在眼裏偷“噙”過劉漢香多少次的主兒,一個個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姑且認為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是多麽的“牛糞”!於是,揪頭的,絆腿的,掏黑心錘的,一個個都下了狠手!擰胳膊的時候,就像是在田野裏掰玉米棒子——哢嚓、哢嚓響!頃刻間,他就被捆成了一個人做的肉粽!
這時,告密者銅錘,胖得石滾樣的銅錘,齜著他的大門牙,連著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說:“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後,他就被吊在了場邊的那棵老榆樹上。這時候,他就成了一架“活秋千”。那些“基幹”們一個個輪番“秋”上來**他!這一刻,他們是多麽的勇敢哪!一個個虎狼般地衝上來,揪著他的頭發,踩著他的肚子,捏著他的骨頭,一次次地衝鋒著**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來……他像個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著,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樹幹上!
可是,他並不覺得太疼,他已經麻木得沒有痛感了。他隻是覺得屈辱,覺得沒臉見人,在這個村子裏,他還有臉見人嗎?!
片刻,他的父親被人叫來了。老姑夫像落葉一樣刮進了場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國豆的麵前,驚恐地說:“咋啦?老天爺,這是咋啦?!”
這時,支書國豆已變得異常的平靜,他說:“老姑夫,再不要說你單門獨戶了,你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老姑夫求道:“國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饒他一回吧。”
國豆說:“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轉轉兒!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問了。你說咋辦吧?”
老姑夫說:“國豆哇,不看僧麵看佛麵。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們不成器……你,該打打,該罵罵……”
國豆搖搖頭,說:“太囂張!我咽不下這口氣……在這村裏,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老姑夫,我眼裏不揉沙子。”
老姑夫結結巴巴地說:“那你說……咋辦?”
立時,國豆臉上霧上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團團地罩在他的臉上,填滿了他的每一個麻坑。久久之後,他說:“我也不要別的,裁他的腿——叫他站著出來,爬著回去!”
這時候,場上靜下來了。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風糠一樣地站在那裏,俄頃,他雙腿一曲跪下來了,就跪在國豆的麵前。他跪在那裏,說:“國豆,裁我吧,是我教子無方。娃的路長,給娃留條腿,他還要走路呢。”
國豆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極為蔑視的一聲。正是有了這一“哼”,才使“基幹”們一個個興奮不已,蠢蠢欲動,有人說,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嵐在穀場上彌漫著,那遊動的夜氣越來越重了。吊在樹上的馮家昌開始發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極點,那不由自主的抖動連帶著“篩”下了一片落葉!
也就在這時候,大白桃出現了。她悄沒聲地從穀垛後邊走出來,說:“你來。”
這聲音自然是國豆熟悉的。當別人還在發愣時,國豆已扭過頭去,有點不耐煩地說:“幹啥呢?!”
“你來。”大白桃更不耐煩,說完,她扭身回到穀垛後邊去了。
國豆遲疑了一下,終於,他慢慢地、像拖車一樣、一步一步地朝穀垛走去……
沒有人知道穀垛後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劉漢香也一直沒有出來。很久很久之後,當國豆再次晃出來的時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駝下來了,步履也有些踉蹌,他站在灰蒙蒙的穀場上,有些倉促地咳嗽了一聲,說:“放了他。”
後半夜,穀場上就剩下他們父子二人了。這時候,夜織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對麵看不清人的臉。父親是一直跪著的,父親已跪了那麽久,終於,他站起身來說了一句話。父親的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父親說:“家昌,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當然知道,是劉漢香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