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孫萬剛在車裏焦急地等待著。約定時間已過,他忍不住下了車,向飯店方向走去。沒走幾步,他便看見韓如潔在友人攙扶下坐進轎車,轎車急速開走。孫萬剛愣住了,他馬上返回車上,向另一方向開走。

肖昆也在約好的地點焦急等待著。終於,他看見孫萬剛的車開來,立刻發動了車子。隻見孫萬剛把車停在自己車後,迅速下來上了自己的車。肖昆焦急地說:“快讓韓先生過來,你的車很可能有人跟著,快點。”孫萬剛說:“韓先生沒來,趕緊離開這兒!”肖昆一驚,趕緊一打輪,車掉頭而去。開著車,他急速分析了情況,趕快到了下一個聯係點,讓等在那的賈程程去了解情況,然後和孫萬剛一起趕到隱蔽地點等候消息。

等待是漫長的。也許,並沒有多少時間過去,但在這種情況下,每一分鍾都是難過的。許久,門被推開,賈程程風塵仆仆地趕回來,肖昆和孫萬剛馬上站起來:“情況怎麽樣?”賈程程臉色蒼白:“鄭乾坤剛剛被暗殺了。”肖昆和孫萬剛大吃一驚。賈程程說:“很可能韓先生是因為這件事放棄北上的。”肖昆緩緩坐下,思索著。孫萬剛在原地轉一個圈:“鄭乾坤一向與國民黨十分親近,他的立場眾所周知,誰會暗殺他?”肖昆心情沉重:“這件事的矛頭是指向我們的。一個親近國民黨的民主黨派領袖被暗殺,背負這個嫌疑的,除了共產黨還能有誰?我們難逃其咎。”賈程程看著他:“你的意思,這是一個陰謀。”肖昆點頭:“顯而易見。隻是,鄭乾坤死無對證,誰會相信這是陰謀?不僅如此,鄭先生是國內哲學界無出其右的學術泰鬥,在國際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和地位,他的被殺會激起廣泛憤怒。新政協會議眼看著就要召開了,上海的民主黨派領袖至今尚無一人北上響應,把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任誰都會認為是中共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鄭乾坤威脅其他民主黨派人士,這一招實在是太陰毒啊。”三個人都不說話了。他們都知道,明天,天亮之後,更艱難的一切在等著他們……

果然,第二天一早,鄭乾坤被殺一事就上報了。在晨曦裏,報童沿路叫賣的聲音十分刺耳:“號外號外!著名學者鄭乾坤先生遇害!”

得知消息,一群民主人士齊聚儲漢君家中,每個人都十分悲痛。“子彈迎麵擊中麵部,暗殺鄭先生的人實在太過殘忍。”“鄭先生何以招來殺身之禍,恐怕緣由還要從日前同樣是在這個地方,鄭先生與韓先生的爭吵說起。”

韓如潔十分尷尬:“是我不該情緒太衝動,我已經是悔恨萬分了。”有人說:“立場意見不一致,爭吵在所難免。但是,是誰把鄭先生的立場透露給殺人凶手,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韓如潔張口結舌,臉漲得通紅:“德文,難道你懷疑我與中共通風報信不成?”又一個人走進來:“共產黨的新政協會議召開在即,我們上海的民主黨派代表人物尚無響應之舉。鄭先生是力主保持中立,不偏不倚的。來儲府的路上我剛剛得知,警察局在鄭先生家裏找到赴美機票,說明鄭先生不日將離開上海。怎麽偏巧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遭遇暗害?恐怕某黨意圖是司馬昭之心啊。”

韓如潔羞愧難當。大家七嘴八舌。儲漢君站起來:“諸位,諸位!”大家漸靜下來。儲漢君說:“子相被暗害,相信再痛也痛不過我們彼此,大家就不要相互中傷了。”有人說:“可是韓先生與中共素有交好,鄭先生遇害韓先生難辭其咎。如果我們中間有讓人難防的家賊,那麽今天是鄭先生明天會是誰再被暗算?是不是我們現在集體折腰向中共舉手示好,以保全身家性命?”韓如潔再也聽不下去,悲憤地站起來,拿起外衣走出。儲漢君暗歎口氣:“天理昭彰,作惡者自然難逃法網……”有人打斷儲漢君:“儲先生,現在是什麽時候,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寇,您所說的法網看從哪方界定……”屋裏嚷成一團。

徐傑生自然也得到了消息,深為震驚,立即叫來警察局長詢問情況。警察局長有備而來,向徐傑生展開一張機票。

“這是從鄭乾坤先生家裏找到的機票。家裏一切完好,沒有被翻動的跡象。鄭先生身上的錢幣手表等貴重物品也是分文未動,一切都說明,凶手是奔著鄭乾坤的命去的,並非強盜劫匪。”徐傑生沉默不語,半晌:“凶手的線索找到了嗎?”警察局長:“目前還沒有。”徐傑生急了:“我限你一個星期之內必須查找出凶手,否則我拿你是問。”警察局長為難:“這……”徐傑生拍案而起:“這什麽?!”

警察局長隻好答應了。

肖昆在書房等儲漢君,儲漢君從客廳出來,走進書房,沉著臉坐下。肖昆開口:“儲先生……”儲漢君打斷他:“鄭乾坤與韓如潔在我這裏,就民主黨派去向問題爭吵之後就被殺害了,你無論如何脫不了幹係。”肖昆:“儲先生,您聽聽我的解釋行嗎?”儲漢君決然地說:“我不聽。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鄭乾坤被殺這件事查清之前,你不要再來儲家。”

儲漢君說罷走出。肖昆暗歎口氣,隻好走了。他真是心急如焚。可是,急也沒有用。他知道,他必須用事實說話,否則,一切都是枉然。

肖昆回到商行,賈程程迎上來。肖昆急問:“怎麽樣?”賈程程說:“上上下下邊邊角角,所有能找到的地下組織全查遍了。就像你分析的,這件事跟我們沒有一點關係,是個陰謀。”肖昆歎口氣:“光我們明白有什麽用?”忽然夥計來敲門:“老板,徐校長來訪。”肖昆騰地站起來,拉開門,徐傑生就站在門口。肖昆說:“徐校長。”徐傑生冷冷地說:“肖老板,看到我出現在你這個店麵裏,不意外吧?”肖昆保持著平靜:“徐校長裏麵請。”徐傑生一擺手:“免了。我來,隻是要告訴你,鄭乾坤與我是莫逆之交,他的死,我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待我查明之後,必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行凶者就是逃到天涯海角,隻要我徐傑生還有一口氣,我必手刃為快!”徐傑生說罷轉身欲出,肖昆一步攔住:“徐校長請留步。”徐傑生繃著臉:“怎麽?你知道凶手是誰。”肖昆點頭:“對。”徐傑生一愣:“請講。”肖昆:“這是一個殘忍的栽贓陷害的陰謀。鄭先生是個可悲的犧牲品。據我所知,鄭先生被殺之前,在儲府民主黨派人士會議上,與韓如潔先生就去向問題意見不一致,發生爭吵,之後第二天便被暗殺。徐校長想想,如果殺害鄭先生之人的目的,是要阻止民主人士南下台灣,逼迫他們北上,豈不是事與願違?您看看這鋪天蓋地的激烈報道,誰會陷自己於不義?徐校長,人莫予毒。陷害我們的人也是陷害您的人,您不要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更不能被這隻黑手挑撥利用……”徐傑生打斷肖昆:“不勞你肖老板操此閑心。看緊自己的項上人頭,若子相之死與你有關……哼哼!”徐傑生一聲冷笑,離去。

廖雲山終於得意了,各報大篇幅報道的鄭乾坤被暗殺事件,讓他讀得津津有味。陳安侍立在一旁說:“按您的要求,各大報紙都大篇幅刊登了這件事。其實不用您吩咐,各個報社也自願刊登,都十分義憤哪。”沈奪在門外喊報告。廖雲山讓他進來。沈奪推門而入,看見陳安,表情立刻流露出厭惡。廖雲山看在眼裏,放下報紙,對陳安說:“你去吧。”

陳安走了。廖雲山問沈奪:“鄭乾坤被暗害,你沒有想到吧。”沈奪點頭:“是沒有想到。如果想到了,豈能坐視不管。知道這件事之後,我心裏非常自責。”廖雲山說:“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共產黨定意除掉鄭乾坤,你恐怕也回天無力。不過從這個事件可以看出來,儲府會議上,堅決反對共產黨的不是韓如潔,是鄭乾坤。一定是對政治一竅不通的儲蘭雲聽錯了。儲蘭雲可以聽錯,共產黨卻沒有聽錯。離他們新政協開會隻有十三天了,他們要殺掉傾向黨國的鄭乾坤以儆百,孰不知,人心向背豈是這種卑鄙手段能左右的。看著吧,將會有大批中立分子南下台灣,共產黨此舉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也實在是愚蠢之至。”沈奪說:“和義父不謀而合,這也是我的判斷和想法。儲漢君、韓如潔、鄭乾坤,這三個人是第三方領袖代表人物,他們的立場和選擇眾目矚望,是能夠團結和影響一大批中間分子的。鄭乾坤欲遠赴美國,可以說是徹底回絕了中共暗中的爭取。共產黨一定是擔心鄭乾坤的走帶亂了人心,才狗急跳牆的。”

廖雲山點頭,滿臉是得意的笑容。

沈奪歎口氣:“隻是可惜了一代大學士,死得如此淒慘。”廖雲山冷笑:“哼,上躥下跳的303能量也不過如此。不過,這樣的悲劇不能再發生了。離中共新政協會議隻有十來日,我們咬住牙堅持到那一天,我們就勝利了。”沈奪說:“不僅如此,我會加快送走儲漢君等人的速度。”廖雲山用手指點著他:“你說對了,時不我待,沈奪,總裁已有明確指令,動員上海工商界大佬攜家產去台灣發展,給共產黨留下一個空城。利用這個事件,正好讓那些立場模糊不清的人徹底看清共產黨真麵目。我們要盡快落實蔣總統號召,安排重點人物離開上海南下台灣,與共產黨斷絕一切聯係。這是波及全市的大規模行動,你的特別行動隊要嚴密配合,不能有疏漏。”

沈奪被說得熱血沸騰,一邊答應著是,一邊就想著立即召集他的隊員們行動。

城市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阿福拎著東西走向儲家大門口,見兩旁的牆上張貼著糨糊還未幹的抓捕親共民主人士的通告。而儲漢君家門口,也明目張膽站上了特務。正要進門的阿福被特務攔住:“你找誰?”阿福一愣:“我、我是儲府的管家。”特務鐵青著臉:“叫什麽名字?”阿福:“阿福。”特務一揚下巴,阿福被放行,他趕緊進了大門。特務在名單上記著。

阿福進了大門慌忙去叫儲漢君:“老爺——老爺——”儲漢君從書房出來:“什麽事慌裏慌張的?”阿福說:“咱們大門口給設了崗了,出來進去的都得登記姓名。”儲漢君聞聽匆匆走向大門,看見站在門外的特務。“你們是幹什麽的?”他皺眉問道。特務說:“我們是奉命保護您的。防止共產黨對您下毒手。”儲漢君聽了,眉頭緊蹙,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在街上奔波了一天的沈奪回到辦公室,一開門愣住了,儲蘭雲坐在屋裏。見沈奪進來,儲蘭雲站起來。沈奪生氣地責問:“誰讓你進我的房間的?”儲蘭雲理直氣壯地反問:“你的門沒鎖,我就進來了,用誰讓我進嗎?我自己要進來的。我等了你這麽長時間我沒發脾氣,你倒先發上脾氣了。如果沒事,我會餓著肚子在這兒等你嗎?”沈奪哭笑不得,隻好問:“什麽事?”儲蘭雲拿出報紙:“鄭乾坤為什麽被殺了?是不是你們殺了他?”沈奪搖著頭:“你怎麽會這麽幼稚。”儲蘭雲緊逼不舍:“我幼稚嗎?是你讓我監聽我爸爸他們開會的,是我告訴你他們都說了什麽。我頭一天告訴你第二天他就被殺了,這能是巧合嗎?”

沈奪見儲蘭雲情緒不好,安慰她說:“蘭雲,別那麽激動。我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證,鄭乾坤被殺,跟我們毫無關係,這是共產黨幹的。現在你明白我擔心儲先生被暗殺,不是空穴來風吧。”儲蘭雲大驚:“你是說,共產黨也會暗殺我爸爸?”沈奪說:“廖特派員已經派人保護儲先生,但願這樣的悲劇不再上演。”

單純的儲蘭雲聞聽此言不敢怠慢,立刻趕回家裏。儲漢君正在看書,儲蘭雲衝進書房:“爸爸!”儲漢君嚇一跳,抬頭:“怎麽了風風火火的?”儲蘭雲焦急地說:“爸爸,您知道不知道,共產黨要暗殺您!”儲漢君眉毛一擰:“你聽誰說的?”儲蘭雲拉著儲漢君的手坐下:“爸爸,鄭先生被共產黨殺了,您知道嗎?”儲漢君正色:“不要胡說。”儲蘭雲又跳起來:“這怎麽能是胡說哪?您沒看見外麵鋪天蓋地的報紙嗎?”儲漢君說:“報紙上也沒說是共產黨殺的。小孩子家不要參與議論這些事。”儲蘭雲急切地說:“可是這事關係到您呀。爸爸,過去我從沒想到要離開上海,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隻要能保證您的生命安全,咱們去哪兒都成。”儲漢君心裏一熱,歎口氣:“有你這句話,爸爸就心滿意足了。學了一天英語,也累了吧,去休息吧。”儲蘭雲不放心:“爸,我說的是正事。您不能掉以輕心呀。”儲漢君顯然不想再說此事:“我知道了,去吧。”儲蘭雲無奈,默默走出。

儲漢君卻無心再看書了。他放下書本,凝神思忖,好友鄭乾坤的麵容卻總在他眼前浮現。他歎口氣,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決定第二天去找廖雲山。

對儲漢君的來訪,廖雲山很高興,恭恭敬敬迎進儲漢君。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正要去儲府探望,不想先生倒先行一步了。快請坐。”兩人坐下。儲漢君說:“廖特派員,我今次來訪,隻有一個目的,能不能把儲府門外的崗撤掉。現在門口上了這道崗,來訪人員多有不便……”廖雲山打斷他:“無非登記姓名職業,有什麽不方便?保證儲先生安全是第一位的,先生就不要替別人多想了。”儲漢君沉默了一下:“實話說吧,這種做法我不喜歡。”廖雲山歎口氣:“難道鄭乾坤的死還沒有讓先生放棄對共產黨的幻想嗎?都什麽時候了,整個上海大廈將傾,已不是久留之地,我勸先生盡快南下台灣。一切相關事宜都由我來親自處理……”儲漢君打斷廖雲山的話:“需要麻煩廖特派員的時候,我絕不會客氣。不過,還希望特派員能尊重我的要求,把儲家門外的崗撤了。”儲漢君站起來:“子相的喪事正等著我去一起商量,就不多打擾了。”廖雲山也隻好站起來:“儲先生這麽來去匆匆,很多話本想與先生詳談。這樣,改天我登門拜訪,該說的不該說的,隻有說到了,才沒有遺憾,您說是嗎?”儲漢君拱手:“特派員的心意我領了。”送走儲漢君,廖雲山沉著臉回來,命人叫來陳安。

“最近你去過儲家嗎?”廖雲山直接問道。陳安點頭:“去過。”廖雲山:“儲漢君對你是什麽態度?”陳安胸有成竹地說:“特派員,我隻向您保證一件事,我一定會讓儲漢君跟我們去台灣。”廖雲山笑了一下,不以為然:“你是不是高估自己在儲漢君心中的地位了?”陳安笑得很自信:“事成之前我不想多做解釋。特派員拭目以待吧。”廖雲山心裏一動。

韓如潔的親友、屬下很多人在這次事件後決定離開上海,去香港或國外。一次次的送別,讓韓如潔、儲漢君等分外茫然。又是一次送別後,兩個人回到韓家,都顯得疲憊不堪。

韓如潔坐下:“鄭先生被暗殺之後,大家紛紛離開上海,我們民主黨其實名存實亡。一次次送別,讓我……”儲漢君不語。韓如潔看看他:“儲先生,難道您還對共產黨抱有幻想?”儲漢君低聲:“這幾日我反複思想,子相被害應該有更深內幕。”韓如潔一愣:“您的意思……”儲漢君警惕四顧:“我不太相信是共產黨所為。”韓如潔一愣。四目相望,兩個人一時都不知說什麽才好。突然,電話鈴響了。韓如潔接起電話,是孫萬剛:“韓先生,是我……”韓如潔立刻說:“你不要再來找我了。冒這個風險沒有必要。”說完掛斷電話。

孫萬剛幾次被拒,他深知事態嚴重,立即向肖昆報告:“我幾次冒險跟韓先生聯係,都被她拒之門外。”賈程程也顯得憂心忡忡:“鄭乾坤被暗殺之後,每天都有民主黨派人士離開上海,或者去香港,或者去國外。其中不乏我們一直在爭取的人。每天在報紙上看著這些人離開上海的消息,我的心像針紮一樣,難道我們那麽艱苦的努力全要付諸東流嗎?”肖昆已經急得嘴上起了泡,他不停在屋裏來回走著,不語。賈程程看看他,歎氣,又問孫萬剛:“萬剛,殺害鄭先生的凶手有線索嗎?”孫萬剛搖頭:“畢竟我們不能明目張膽地追查,沒有現場提取的各種證據,談何容易?”肖昆站住。他竭力鎮定著自己,也用這種鎮定鼓勵他的戰友們:“大家都別氣餒。尤其程程,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嗎?也許我們努力到最後,也許我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沒有爭取成功,但是那樣,我們就了無遺憾,就是沒有辜負黨的重托。”賈程程說:“如果真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心甘情願,隻怕哪天韓先生、儲先生跟著國民黨去了台灣,我們倒是毫發無損,如果那樣,我們……我們有什麽顏麵迎接解放軍進城?”孫萬剛也說:“一共也就十三天時間了。在外麵走我怕看見鍾,自己呆著我怕看見表……”

肖昆心情同樣焦躁不已。他轉身上了陽台。從這裏,他可以俯看上海。上海,這座東方最繁華的大都市,在淡淡的陽光下,好像正以一種急迫的心情在等待解放。遠遠的,黃埔江的波光一閃一閃,汽笛聲悠長而低沉。肖昆點上了一支煙,他已經好久沒吸煙了,煙霧一飄起來,他就被嗆得咳嗽了。賈程程聞聲也來到陽台上,卻不敢打擾他。他們就那麽站著,聽憑江風吹起他們的頭發……

賈程程的心情極其低落,離開肖昆,她獨自一人來到沈奪母親的墓前。把花束放在墓碑前,看著墓碑,想起許多往事,二娘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賈程程不勝唏噓。

沈奪出現在賈程程身後:“賈小姐。”賈程程吃一驚,回身看見沈奪。沈奪彎腰把手中的花束放在賈程程那束花旁,起身看著賈程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你我竟然會在我母親的墓碑前相遇。”賈程程回過頭:“今天是二娘的生日,我肯定會來的。”沈奪的心一下子被觸動了,不知說什麽才好。賈程程看著墓碑,難過地說:“一個月之前,我還答應生日那天陪她一起吃長壽麵,可現在竟然是陰陽兩界物是人非,想起來真是讓人難以接受。”沈奪看著她眼角的淚,那淚是真實的,他喃喃地說:“想不到……你對我媽會有這樣的感情。”賈程程低聲說:“不是你想不到,是你不願意相信,自從肖昆帶我認識二娘,我們相處得很好。”沈奪沉默了一陣:“肖昆為什麽要讓你見我媽?”賈程程說:“往解放區發藥事發之後,肖昆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帶我見二娘,是怕萬一他出事了,讓我幫他照顧二娘。”沈奪心裏一沉。但是,他仍不願相信對方的話:“賈小姐,如果我媽活著,你這話可能會讓我感動得淚流滿麵。可是如果你是我,如果三年前你被告知母親暴病身亡,最後一麵都沒有見上。如果三年來你心如死水經常要靠酒安眠,如果死去三年的母親突然被人打昏之後出現在你麵前,竟然連一句話都沒有來得及說再次撒手人寰,你還能相信誰的話嗎?”

賈程程心情黯然,脫口而出:“我也不會相信的。”聽了這話,沈奪心裏暖了。賈程程幽幽地說:“說不定我就瘋了,遠不如你。”沈奪傷感地說:“你善解人意,心地非常善良。我相信我母親在人世最後的日子,你一定給過她許多的溫暖。你明白我對你的感情,你會對我媽很好的。”賈程程站起來說:“你說錯了,我對二娘好,並不是因為你。”沈奪說:“可我仍要感謝你。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無法麵對母親的慘死。往往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我的心才能稍稍平靜。程程,為什麽你的聰明和善良不能讓你自己清醒起來,看清你在被人利用的事實?”賈程程開始冷靜下來,她斟酌著詞句:“其實……是你相信我在被人利用,並不是有人在利用我。”沈奪痛心地說:“你為什麽這樣執迷不悟?”賈程程直視著他:“這是事實。”看沈奪燃起熱望的目光又開始變冷,賈程程緩和了一下口氣:“今天是二娘的生日。我們不吵了好嗎?”

沈奪沒說話。賈程程說:“二娘生前幾次說教我繡花,而我一次都沒有來得及跟她學。”她拿出那條百合花手帕:“這是她送給我的。你留著做個紀念吧。”沈奪看著手帕,心如刀絞:“我媽送你的,還是你留著吧。免得以後,我看見這塊手帕,想起來的不僅僅是我媽,還有你。”

氣氛一時有些冷。賈程程轉身說:“我先走了。”沈奪急叫:“你等等。”他沉了一下:“鄭乾坤被害的事,你知道嗎?”賈程程點頭:“我知道。”沈奪:“鄭乾坤被誰所害,你知道嗎?”賈程程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她看著沈奪:“不知道。”沈奪說:“那我告訴你,鄭乾坤是被共產黨暗殺的。”賈程程問:“你有什麽證據?”沈奪說:“鄭乾坤的政治立場就是證據。事發之前,他曾在儲家客廳與韓如潔激烈爭論,反對北上參加共產黨的新政協會議,這事你不該不知道吧。”賈程程平靜地說:“就我所知,鄭先生實際是不偏不倚,主張中立的。並非傾向誰排斥誰,否則鄭先生就不是民主黨派領袖,而是國民黨要員了,你說是嗎?”

沈奪一時語塞,不禁有點急了:“我簡直難以相信在血的事實麵前,你還在為共產黨狡辯,看來你中毒實在太深了。這樣殘酷的事實都不能讓你看清共產黨虛偽的真麵目。”他又換了種口氣:“也難怪。因為賈小姐的上司就是這樣虛偽而冷酷的人。我為你感到悲哀。難道你真是一個不敢正視現實為虎作倀自欺欺人的懦夫嗎?”賈程程不語欲走,沈奪攔住她:“我說到你的痛處了,是嗎?”賈程程點頭:“對。最讓我痛苦的,是肖昆為你的付出,你視若無睹!”沈奪絕望了:“你要還想為肖昆說什麽,就請閉嘴吧。我不想聽。”

沈奪說著欲走,賈程程在他背後說:“肖昆把親生母親鎖在一處房子裏請人照看,他不敢去也不能去。因為他知道你派人盯著他。”她不由得激動起來,衝到沈奪麵前:“你有沒有想過,肖昆不惜傷害自己的親生母親是為了誰?是為了你!他是怕你再受傷害!你們是親兄弟,為什麽不能坐下來靜下來把家裏的恩恩怨怨攤開擺平,看看彼此的心?”沈奪冷冷地說:“你對肖昆簡直是奉若神明,他是不是給你什麽承諾了?如果是這樣,我勸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他盯著賈程程:“因為到最後你會發現,這一切都不過是肖昆為了達到他的目的演的戲罷了。你轉告肖昆,別再演什麽苦肉計,我沈奪不會再上他的當。離中共的新政協會議還有十來天,除非他肖昆真的不是303,除非肖昆沒有動作,除非肖昆放棄自己的任務,否則就別想逃出我的手掌,我奉陪到底。”說罷,沈奪匆匆向車上走去。賈程程的語氣冷了:“你錯了。”沈奪站住,並沒回頭。賈程程說:“我今天之所以和你說出這番話,並不是為誰辯解,而是因為我了解你們兄弟倆,我知道你們各自是什麽樣的人,更知道你們之間的恩怨其實是誤會,我不願意看著你因為誤會而骨肉殘殺,更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回頭無岸……”

沈奪終於沒有回頭,他上了車,車絕塵而去。

鄭乾坤的喪禮結束,人們從殯儀館陸續出來。韓如潔剛要上車,廖雲山跟上來:“韓先生請留步。”韓如潔站住。廖雲山很熱情地說:“韓先生,鄭先生事出之後,我一直想登門拜訪。今天相遇也算是機緣巧合啊。這樣,我親自送先生回府上,也有一些事情想跟先生好好聊一聊。”韓如潔說:“對不起了廖特派員,我今日心情不佳,改日吧,改日再與特派員敘舊。”廖雲山攔住她:“韓先生,其實我想說的,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先生肯定看到上海的局勢已是十分動**了,中共能夠對鄭先生下此毒手,想來也不會對其他人手軟。假如先生另有圖謀,我廖雲山沒有二話。但是我懇切地希望,先生能夠接受蔣總統的邀請,早日南下台灣……”韓如潔打斷廖雲山的話:“謝謝蔣總統的盛情。在我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之前,暫時不會做任何決定。再見。”韓如潔說完上車走了。廖雲山碰了一鼻子灰,目光很冷。

儲家人心浮動,傭人們無心幹活。賈程程在書房收拾著,聽見儲蘭雲在外麵喊:“阿福!人都哪去了?怎麽院子兩天都沒人掃了,你看看這髒的!”儲蘭雲說著走進了書房。“這都是怎麽了?要犯毛病一起犯嗎?劉媽昨天鬧著要走,今天老劉就不掃院子了。”見無人應,她站住生氣地喊:“阿福——我叫你沒有聽見嗎?”賈程程忙攔住她:“蘭雲,別喊了,我去看看。”說著向下人房走去。阿福正在房裏收拾包袱,見賈程程出現在門口十分尷尬:“賈小姐。”賈程程問:“阿福叔,你這是要去幹嗎?”阿福低聲:“賈小姐,你不知道啊,我聽門口那個人說,共產黨快來了,老爺馬上要去台灣了。我一想,老爺要是去了台灣,我們留在上海哪會有好下場。正好我兒子的大姨在香港做小買賣,讓我們過去,我和我老婆商量著這幾天就走,可是我不好意思跟老爺開口……”賈程程點點頭:“我知道你為難,我幫你說吧。你趕緊讓人把院子掃了。”阿福感激地連連說:“那可實在是太謝謝了。賈小姐,你是我阿福見過的最好的大小姐啊。”

賈程程無心應酬,回到書房,儲蘭雲正煩躁地在書房裏拿了這個扔下那個,看哪個都不順眼。一見賈程程進來,她問:“找到阿福了嗎?”賈程程:“他已經讓人掃院子了。”儲蘭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顯得鬱鬱寡歡。賈程程看看她:“蘭雲,默美怎麽說不來就不來了?”儲蘭雲說:“她哪說了算,還不是沈奪的意思。你沒看大門外派人每天把著嘛,就把她撤回去了。”賈程程沒說話,心裏有點疑惑。儲蘭雲焦急地看表:“都快中午了,我爸爸怎麽還不回來?”賈程程說:“儲先生是去參加鄭先生的喪禮,有很多熟人,也許中午也不會回來……”儲蘭雲一下站起來:“我爸爸說中午之前肯定回來的。”她的反常讓賈程程愣了。“你幹嗎這麽緊張?”“鄭先生被暗殺了,難道你不擔心我爸爸也會被共產黨暗殺嗎?”

賈程程心裏一緊,有意轉移話題:“蘭雲,我看你這兩天情緒特別不好。是不是學外語遇到坎了?你要是願意,在家裏我們可以用英語對話,這樣提高得會快一些。”儲蘭雲根本無心說這些:“我知道你英文好,別在我麵前顯擺了。”賈程程越發感到有問題,她問:“你跟哪個老師學呢?”儲蘭雲支吾:“好幾個老師。”賈程程一愣:“為什麽要找幾個老師?”儲蘭雲反感地說:“你問這幹嗎?”賈程程正色道:“蘭雲,我覺得你這兩天神思恍惚的,你每天早出晚歸的是去學外語嗎?”儲蘭雲突然煩躁起來:“你有完沒完啊?難道你也是誰派到我們家的特務嗎?你怎麽什麽都關心哪?”儲蘭雲說著生氣地走了,賈程程眉頭皺起來。想了想,她走出書房。

儲蘭雲已經夾著包匆匆走出大門。阿福在掃院子。賈程程看著儲蘭雲的背影,問阿福:“阿福,怎麽你自己掃院子啊?”阿福說:“我現在支使不動誰了,都等著跟老爺結賬走哪。”賈程程說:“我來幫你吧。”說著,她拿了把掃帚掃起來。阿福慌了:“這可不行,這可不行。亂了規矩了。”賈程程說:“沒關係的。人應該是生而平等的,不應該有高低貴賤之分。”阿福笑了:“要是真能夠那樣……”他搖搖頭:“這話聽聽就是福氣啊,不敢指望有那一天。賈小姐,你不是個一般人哪。和我們小姐是天上地下呀。”賈程程有意把話引到正題:“別把蘭雲看扁了,你看她現在不是很認真地學英文嗎?”阿福神秘地說:“小姐不是去學英文,不知道是去幹什麽了。神神秘秘的。”賈程程一愣。這時,有人叫門,阿福慌忙說:“我剛才什麽也沒說啊。”他忙往大門跑去:“來啦——”

特別隊員們在訓練。儲蘭雲遠遠地趴在雙杠上看著。章默美遠遠地看出儲蘭雲神思恍惚,便向儲蘭雲走來:“蘭雲。”儲蘭雲如夢初醒似的一驚:“啊?”章默美走近了:“我嚇著你了。”儲蘭雲不悅,瞪章默美一眼:“你倒想!”章默美問:“你怎麽了?我看你這幾天悶悶不樂的。”儲蘭雲嘴硬:“我有嗎?”章默美靠在雙杠上,上下打量儲蘭雲:“你說呢?”儲蘭雲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活著沒意思。”

章默美一愣,想了想,鄭重起來:“儲先生……沒事吧?”

儲蘭雲生氣地問:“你盼著我爸出事嗎?”章默美說:“我還不是關心老爺嗎?沈隊長把我從老爺身邊撤回來,我一直很不放心。”儲蘭雲氣順了些:“還算你有良心。”

章默美試探地問:“肖大哥還去看老爺嗎?”儲蘭雲搖搖頭。章默美又問:“為什麽?”儲蘭雲說:“鄭先生一死,我爸爸情緒特別受打擊。一天都不說一句話,而且……還誰也不見,連肖大哥都不見。”章默美心裏一沉。儲蘭雲說:“你說,共產黨為什麽那麽狠啊?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為什麽要殺人哪?如果鄭先生知道共產黨要殺他,可能就不去美國了。為什麽不事先告訴鄭先生,如果他要去美國,就殺了他。”

看著幼稚的儲蘭雲,章默美很難過:“蘭雲,你為什麽非要想明白這個問題呢?”儲蘭雲不語。章默美接著說:“你這不是在折磨自己嗎?這是你能想明白的嗎?而且,誰知道是誰殺的鄭先生……說不定……”儲蘭雲盯問:“說不定什麽?”她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蒼白起來。章默美看著緊張的儲蘭雲,心裏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正色道:“蘭雲,你有事瞞著我。你肯定有事瞞著我。是不是鄭先生的死跟你有關係?”儲蘭雲嘴咧了幾下,一下子崩潰了,哭起來:“不知道……”章默美難以置信地看著儲蘭雲,回頭四下看看,隻見於阿黛在向她們走來,趕緊摟住儲蘭雲:“蘭雲,別哭,千萬別讓人看出來你在哭。快跟我走,咱們找個安全的地方說。”儲蘭雲慌裏慌張地跟著章默美走了。

在軍校附近的小公園裏,儲蘭雲抽抽噎噎地把那天晚上的事說了。章默美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是說,你所聽到的親共言論是一個女人說的?”儲蘭雲點頭。章默美說:“這些人裏你唯一知道的名字就是鄭乾坤?”儲蘭雲點頭:“這個名字好記。沈隊長逼問得急,我怕他認為我工作不認真,就隨口安在鄭乾坤身上。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是不經意那麽說的。”章默美悲哀地跺腳:“你簡直是個政治白癡。蘭雲,你已經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無論如何,什麽都不要再說,什麽都不要再解釋。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千萬千萬。記住了嗎?”

滿臉淚痕的儲蘭雲茫然地看著章默美,點點頭。

儲家院內,所有的下人都被召進了書房。儲漢君坐在中間擺擺手:“大家都坐下吧。”沒人敢坐。儲漢君看著阿福:“阿福,你先坐下。”阿福拘謹地說:“老爺,我站慣了。”儲漢君站起來:“那我也站著說吧。劉媽,老劉,阿福,春嫂,大家這些年在我們儲家幫了我們大忙,都是儲家的有功之臣哪。現在世道不平,我知道大家人心惶惶,都有自己的打算。我很理解,也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大家。今天我把大家的工錢結算了,之外再給每個人發一筆安家費,雖然不多,是我的心意。希望大家無論以後在哪,都能記得在儲家的日子。程程,你發一下。”賈程程拿著封好的銀元,挨個發放。每個拿到錢的人都在儲漢君麵前鞠躬致謝:“謝謝老爺。”最後,剩下阿福。阿福說:“老爺,這人一下子都走了,誰侍候您?我不走了。”儲漢君從桌上拿起一個信封:“阿福,這些年,儲家的安寧有你一份功勞。到香港之後,好好生活,好好做人。”賈程程在一旁說:“阿福叔,你打開看看,儲先生待你不薄啊。”阿福打開信封,是一張麵額很大的支票,阿福一把塞還給儲漢君:“老爺,我不能要,這、這超出我的工錢太多了。”儲漢君又塞給阿福:“多出的部分是我代蘭雲母親給你的。她在世最後的時候,你吃了很多苦,這是你該得的。”阿福感動得淚落:“老爺……我、我不走了,我跟著您去台灣。”儲漢君說:“阿福,我知道你是真心話。但你還是先去香港安頓下來,有一天我需要你,我會讓人去找你的。”阿福已經泣不成聲:“老爺……”儲漢君心裏難過,轉過身擺擺手:“走吧,快走吧。”賈程程辛酸不已,也背過身子。

章默美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把儲蘭雲的話告訴沈奪。可她沒想到,沈奪並不吃驚:“我早已經知道了。鄭乾坤是共產黨殺的,跟儲蘭雲沒有關係。章默美,讓我欣慰的是,你有這樣的警惕性,觀察得這麽仔細。我希望你能從過去的失敗裏吸取教訓,不要再無意之中被我鑽了空子。”章默美隻好答應:“是。”沈奪說:“儲蘭雲現在情緒不穩定,你跟著她,盡量做到寸步不離。更主要的,是不能讓肖昆和賈程程在儲蘭雲身上獲知什麽。”

章默美想想:“是。隊長,我有個請求。”沈奪看著她:“你說吧。”章默美:“讓我和蘭雲一個宿舍吧,這樣便於更好關照。”沈奪說:“儲蘭雲身份特殊,特派員給她安排的是單間,不便讓你住進去。章默美,你不是在回避於阿黛吧?”章默美急忙辯解:“當然不是。”沈奪說:“那就好。我希望你能以於阿黛為榜樣,效忠黨國。”

賈程程愣愣發呆。肖昆知道她還在想著儲家的事,就說:“程程,還沒有從生離死別的傷感裏解脫出來?”賈程程點頭:“轉眼之間,儲家就剩下儲先生和蘭雲了,偌大的院子空空落落,真像是做夢一樣。”肖昆歎口氣:“你們女人就是多愁善感。儲先生把傭人解散了是有他的道理的。無論北上還是南下,他都必須對這些人負責。程程,還是說說正事吧。你認為蘭雲情緒變化和鄭乾坤的死有關係。肯定嗎?”賈程程點頭:“肯定。”肖昆思索著:“這個線索太重要了。石書記幾次托人帶話,讓我們必須查出殺害鄭乾坤的凶手。你要緊抓住這條線索,蘭雲不是個能藏得住事的人,你要耐心引導,別刺激她。”賈程程說:“這你都不用囑咐,我知道該怎麽做。默美不在儲家,對蘭雲的工作會好做得多。今天阿福欲言又止,說蘭雲不是去學英文,那她每天早出晚歸的,是去幹什麽?”肖昆想了想:“是不是肖鵬在利用蘭雲做什麽事?蘭雲的脾氣我知道,隻有肖鵬能支使得動她。這事,你也要查清楚。”賈程程點頭。肖昆說:“我馬上給儲先生找個臨時做飯的人。人沒到之前,你負責儲先生的一天三頓飯,行嗎?”賈程程不以為然地撅起嘴:“不會做飯我還不會叫外賣嗎?大不了我和儲先生、蘭雲天天吃館子。”肖昆笑:“你和蘭雲肯定沒問題。儲先生未見得願意。得了,還是我趕緊找人吧。”說著,他就要往外走。

賈程程在他背後說:“你去看看儲先生吧,我看他挺想你的。其實,話裏話外的,他冷靜下來,也認為鄭先生不是共產黨殺害的。”肖昆點頭:“我會去的。”賈程程又幽幽地說:“儲先生對傭人都這樣負責,我們對肖鵬也要負責啊。儲先生一旦決定去台灣,肖鵬便麵臨被廖雲山交出去的危險,你想過該怎麽辦嗎?”肖昆站住了,這何嚐不是他的心病:“想過。想過無數個方案,想過很多萬一……如果我犧牲了倒沒什麽。有時候,真怕死去的是肖鵬活下來的是我,我該怎麽麵對自己。”這樣沉痛的話,讓賈程程怔怔無語,隻是心在痛。

陳安端上來兩菜一湯,衝外喊:“爸爸,吃飯了。”儲漢君進來坐下,陳安給儲漢君盛飯:“水放多了,成粥了。去英國之前,我媽怕我在那邊吃不慣,讓廚娘手把手教我學了兩個菜,一個是西紅柿炒雞蛋,一個是清燉排骨。我一看這兩樣咱家都有,就露了一手。其實我在英國的時候嫌麻煩,倒是沒做過。”儲漢君拿起筷子夾了菜吃了一口:“你是不是忘放鹽了?”陳安一拍腦門:“哎喲糟糕,我一直提醒自己,還是忘了。我去拿。”陳安說著跑出,不多時拿著鹽罐進來往兩個菜裏分別放了鹽。儲漢君放下碗筷:“等等蘭雲吧,她也快回來了。”

看出儲漢君對儲蘭雲的深厚感情,陳安忍不住妒忌:“爸爸,就我們兩個在一起,這機會多難得啊。其實,不管蘭雲在儲家生活了多少年,我才真正是儲家的後代,我的血管裏流的才是您的血啊。”儲漢君冷冷地看著陳安:“我這一生犯過很多錯誤,但現在看起來,最致命的錯誤是當年不該互換孩子,兩家都把孩子慣壞了,毀了你們的一生。”說罷,儲漢君站起來走向書房,把陳安甩在那裏。

儲漢君走進書房,看見肖昆已經在書房裏,他暗歎口氣,並沒再說什麽。肖昆已經將幾個小菜放在了小茶幾上,並往兩個酒杯中斟滿了酒。儲漢君在茶幾旁落座,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隔著窗戶,可以看見陳安來到了書房外。肖昆不動聲色,裝沒看見:“先生,廚娘我已經給您找好了,明天就來。本來程程說過來做飯,她那二把刀手藝我信不過,給攔了。這一頓您湊合吧。”儲漢君沒說什麽,端起肖昆滿了的酒杯又一飲而盡。肖昆說:“我來,還有件事跟您說。鄭先生被害之後,我上查下訪,可用人格擔保,此事與中共無關,我一定要找出真相告慰鄭先生在天之靈。”儲漢君歎息一聲:“真相不明,我寧可坐以待斃。你也躲避一下風頭吧,不要再頻繁出現在儲家,這對你來說是很危險的事。”肖昆知道陳安在門外,便什麽也沒有多說。

儲漢君突然說:“我想把蘭雲送走。”肖昆問:“美國?”

儲漢君點頭:“恐非易事,你幫我想得周全一些。”肖昆點頭。

這天的晚飯是賈程程做的。在照進窗子的夕陽裏,賈程程在擺放碗筷,儲蘭雲進來了。

賈程程和她打招呼:“回來啦?今天學得怎麽樣?”儲蘭雲看桌子:“咦,你多擺了一副碗筷。”賈程程說:“陳安剛來電話,說馬上到。”儲蘭雲眉毛立刻立起來了:“他來幹什麽?”陳安正好一步跨進來:“這是我的家,你說我回來幹什麽?”儲蘭雲厲聲道:“你再說一遍。”陳安還沒說話,章默美進來:“程程。”賈程程驚喜:“默美,好幾天沒看見你了。”章默美:“是啊。我聽蘭雲說這幾天辛苦你了。”儲漢君進來,看見大家,似乎並不高興:“嗬,這麽熱鬧我都不習慣了。”

賈程程立刻把電話打給肖昆,肖昆很快請來了醫生。一陣忙亂之後,儲漢君穩定了下來。醫生從臥室出來說:“儲先生並無大恙。情緒過於激動造成的,吃兩服藥就成。”大家鬆了口氣。肖昆說:“麻煩您開個藥方,我馬上派人去抓藥。”醫生寫藥方。儲蘭雲從臥室出來:“肖大哥,我爸爸叫你。”肖昆趕緊進了臥室。靠在床頭的儲漢君說:“肖昆,我沒事。你幫我把客人都送走吧,家裏有蘭雲照顧我就行了。”肖昆點頭:“我明白您的意思。”肖昆出去了。片刻,儲蘭雲進來,坐到父親的床邊上。儲漢君虛弱地詢問儲蘭雲:“蘭雲,你有沒有做什麽不好的事情?”儲蘭雲搖頭,心虛地低著眼睛。儲漢君說:“你是我的女兒,你瞞不住我的。”儲蘭雲心煩意亂地搶白:“您先告訴我,陳安為什麽叫您爸爸?”儲漢君愣了半天,突然說:“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儲蘭雲站起來:“賈小姐在外屋幫我搭了張鋪,我今晚就睡在外屋。夜裏您要是不舒服,就叫我。”儲漢君點點頭。

關了燈,儲蘭雲慢慢走出屋子,黑暗中儲漢君流下了悲愴的淚水。

賈程程回到商行,她問肖昆:“肖昆,你告訴我實話,陳安是不是儲先生的親生兒子?我問過你好幾次你都搪塞我。”肖昆點了點頭:“是我答應他不告訴任何人的。”得到證實,賈程程呆了:“難道是真的?那、那這明擺著儲先生不會跟我們北上了嗎?你怎麽還這麽沉得住氣呀?你是在騙自己嗎?你、你是怎麽想的呀?”肖昆憂心忡忡地說:“我早向上級匯報過。組織上的態度十分明確,儲漢君何去何從要他自己定奪,中共尊重他的選擇。但我不能放棄。隻要儲先生一天不走,我就努力一天。”賈程程說:“要是儲先生突然南下了,我們不是把肖鵬坑了嗎?你以為廖雲山真會讓肖鵬去台灣升官發財,隻恐怕……”她說不下去了。感情讓她的心疼得發顫。肖昆說:“你以為我不難受嗎?肖鵬不是陳安,他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即使我現在把他綁走了,也不會救了他,隻能害了他。”他的語氣裏滿是悲哀:“人生的悲劇有時候不在於你知道它的結局,而是,你知道那個可怕的結果,卻不可能避免發生。”賈程程衝動起來:“我、我這就去找肖鵬。我要告訴他……”肖昆一把拽住賈程程:“你要告訴他什麽?”賈程程張口結舌,半晌:“我要告訴他……我、我心裏有他……也許這能幫助他……”

章默美鼓足勇氣,深夜來向徐傑生匯報儲蘭雲錯報的事情。徐傑生聽了,深為震動,半天沒說話:“這是儲蘭雲親口跟你說的?”章默美點頭:“對。儲蘭雲親口告訴我,是她張冠李戴把儲家那天夜裏會議上爭吵的人匯報錯了。”徐傑生沉默不語。他看著窗外漆黑一團的夜,心想:這個世界還有多少罪惡呢?他不知道,針對他的罪惡正在進行中。就在此時此刻,廖雲山走進了密電室:“給我接總裁辦公室。”

接線員接好,把電話遞給廖雲山。廖雲山拿著電話:“總裁,我是廖雲山。果然不出您所料,我已經掌握確鑿證據可以證明,徐傑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與中共勾結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