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監班

警司晉升警督、警督晉升警監,經相應的人民警察院校培訓合格後,方可晉升。

《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警街條例》

江城市南城公安分局副分局長張仁,在去北京公安大學晉監學習班報到之前辦了三件事:交代工作自不必說,總有些囉囉唆唆的要叮囑一下;之後給區委宣傳部打了個熟門熟路的電話:“喂,是我。”“知道是你,還沒去報到?”“就走,我……再聯係?”“好吧,我下午也會去北京,再見。”“再見,北京見。”話雖平平,卻有一些苦苦的澀味在裏頭,讓張仁發了半天的呆。第三件事,去分局理發室理發。女理發員聽說張局要去學習,幽幽地說要四十天啊?四十天見不著您啊?”張仁心裏正煩,一衝動,想說幾句不那麽什麽的話,又忍住了。張仁是明白人,不想產生誤會。他半閉著眼睛,以局長的口氣哼了一聲。

張仁的心情不太好。近來,他的心情一直不好。他當副分局長巳經四年了,他自己認為該是提拔一下的時候了。可是,這盼望中的提拔還隻是盼望,沒有一點兒實質進展。官職變化的前提是要有位置,有空缺,分局政委這個位置目前正好空著,像一塊誘人的肥肉似的在那兒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可是最令人難受的,是有了位置有了空缺,卻沒有上邊要填補這位置的任何動靜。張仁曾四處打聽過,得到的消息都模棱兩可似是而非。他的心情就在這樣的重重迷霧中敗壞了下來。其實晉監學習班是一個警察職業生涯中很重要的門檻,過了這一關,醜小鴨變天鵝,灰襯衣改白襯衣,張仁就是高級警官了。而驅車駛出城市的張副局長,卻是一副陰沉沉的樣子。

正是入秋的好天氣,車行三百裏,拐上長安街,迎麵西山峰巒疊翠,雲淡風清,張仁不禁想,人呀,這一輩子他媽的奔什麽?望山跑死馬,永遠是莫明其妙的被動。倒不如及時行樂,高級警官,也該知足了。一時間,如意的不如意的紛紛湧上心頭,張副局長一路把自己的從警經曆回顧了一遍,車拐進公大校門時他仍然陰著臉,因為覺得不如意總比如意多。

張仁時常覺得自己是個自私的人。每每想到這點,他便多少會有些別扭,會有些自責。但是,那麽些不如意的往事,總是如芒在背,癢癢的讓他心裏難受,想了想還不是因為曾經傷害了自己的利益?也許自己就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可寬容是有條件的,貓貓狗狗的還知道護食哪。張仁一想起升職時的艱難,想起感情上的不如意,想起官場上的人情冷曖,對自己的自私便有了一種諒解。漸漸地,他有了新的認識,他認為,利益就是晃**在驢眼前的胡蘿卜,而自己就是那頭驢。蠅頭小利的不值錢是一種必然,但對利益的追逐也是一種必然,人不會因為眼前是陷阱而不往裏跳的,也不會因為知道胡蘿卜淡而無味就不追著跑了。就像今天,晉監已不能引起多大喜悅,可他能不來嗎?想到這兒,張副局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報到接待處設在高級警官俱樂部。其實就是間臨時建築,擺了些健身器材,也有課桌椅,看起來有時也用來上課。張仁進門的時候,一群穿警服的男女正忙著填表貼照片,看上去有的是教工,而大多是報到的學員。學員們有個明顯的標誌,那就是警銜一律是一級警督,誰不比誰高也不比誰低。一群年近半百的老家夥來大學上課,又忽然沒了上下級的差別,大家似乎都挺高興,說說笑笑的。張仁擠進人群時,一股香氣撲麵而來,見個女警官正趴著填表,白皙的脖頸間細細的金鏈一閃一閃。雖是初秋,天已漸涼,她卻仍穿著警裙,上衣紮在裙子裏,顯出窈窕的身材。張仁挨近看,那表格上已填了蘇州字樣,便笑著問了一句:“蘇州的?”女警官抬頭,一張娃娃臉上舒展開細細的皺紋兒,張口便是純粹的吳儂軟語:“是的呀,你是”張仁忙介紹了自己:“張仁,江城的,南城公安分局副局長。”女警官笑笑:“原來是張局長。”口氣卻是不冷不熱的。

張仁喜歡和女同誌閑聊,尤其是漂亮女同誌。倒不是有什麽邪念,隻是一種愉悅。正要說話,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提著四個暖壺進來,高聲叫道:“沏茶吧同誌們。公大的老師忙不過來了,我替他們招待大夥兒。”看大家紛紛拿杯子,他又笑嗬嗬地說:“我是咱部裏裝財局的,叫李大陸。我晉監純粹是熬日子熬上來的。大夥兒不信看登記,我準是咱們這班兒歲數最大的。我看得開,一個看庫房的老粗兒,高級警官?做夢也夢不見呀。”他的話引起一陣笑聲。在笑聲裏,張仁的心情漸漸有點兒好轉了。也許,脫離一段時間工作對調節心情確實有益。他彬彬有禮地問女警官姓名,女警官笑眯眯地回答我姓吳,我叫吳虹梅。”

張仁知道了吳虹梅竟然是蘇州市公安局某分局的政委,瞪大眼睛表示了自己的敬慕不得了,不得了,真是女中豪傑呀。”吳虹梅顯然也是聽慣了這些的,隻笑,不置可否。張仁便暗想,這女人表麵柔弱,其實人不可貌相,心裏有數著呢,看來不是個好對付的。不知不覺便莊重了幾分。正準備多聊幾句,突然,肩上被人狠狠地擊了一掌。接著,有人大聲地叫道:“張仁!你是張仁!好小子!”

張仁愣了一愣,回頭看,見是個黝黑的漢子,精瘦,皮膚粗糙,一身警服已洗得藍不藍白不白,褶皺處積聚著洗不掉的泥沙,一副山區農村警察的模樣。張仁覺得這人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那人見他發呆,大笑老同學啊,不至於忙成這樣吧?還是老了?我是劉海呀。”劉海!張仁恍然,仿佛記憶一下子從大腦深處醒了過來。他一把抓住劉海的胳膊,叫道:“好你個劉海,你還活著!”劉海笑:“活著,活得好好的。”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李大陸在一旁笑道真不錯,老同學重逢,是個好兆頭。咱們這個班兒啊,保證人人及格,個個當上高級警官。”

劉海是張仁中學時的同學,他們當年一起在北京讀中學。

他們很熟,因為他們不僅僅是同學,還曾經一起挖過兩個月的防空洞。挖防空洞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學生的一項艱苦而又必須的作業。在張仁的記憶裏,那活兒簡直是一種噩夢。在幾米深的地下,陰冷,潮濕,悶熱,肮髒,還要幹著他們稚嫩的肩膀難以承受的強體力勞動。這樣的共同經曆當然讓他們彼此印象深刻。劉海屬於熱情洋溢的那種人,一天到晚風風火火,勞累仿佛帶給他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種狂熱的快樂。張仁應該很感激劉海,防空洞塌方,他被冰涼沉重的黃膠泥壓住,汗和淚混成的泥粥直往他的胃裏灌,心一下子就死了。是劉海,拚了命把他挖出來。當時的情景他張仁一輩子也忘不了。劉海一邊大叫他的名字一邊使勁搓他的胸膛。他喘過一口氣,說別搓了,我沒事了。”可劉海仍然沒完沒了地搓,一邊呀呀地大叫。他使勁叫出來:“我沒事!”劉海愣住,汗滴答滴答地落著,問:“你活了?”張仁渾身酸軟,有一種死去活來的感覺。劉海一把抱住他,竟大哭起來。哭過,認真地說:“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準會天天做噩夢,夢見你管我要窩頭吃。”說得張仁哭笑不得。但是,張仁從此真是把劉海當生死之交了,經過那一回,他們也真是算換過命了。

他們高中畢業那會兒,上山下鄉巳不是唯一的出路,可劉海卻主動選擇去了延安,當時成了很轟動的新聞,劉海也成了北京各中學的風雲人物。張仁責問他是不是瘋了,他說我其實就想去看看。都說那兒苦,到底有多苦呢?”張仁看著他苦笑,無言。他覺得這個老同學的腦子有問題。後來,劉海下鄉半年之後回家探親,他們又見了一麵。當時他笑著問劉海你現在後悔下鄉了吧?”劉海卻隻笑笑,沒說話。張仁發現這個老同學半年的時間有了很大變化,熱情雖然熱情,可熱情裏多了點兒深沉。劉海那次在家隻待了五天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從那兒起,他們失去了聯係。

再後來,張仁上大學,畢業後分到江城。他聽說劉海出車禍死在了陝北的大山溝裏,難受了很長時間。但是,歲月的風塵總會把情感打磨得圓滑遲鈍起來的,在世俗的河流裏漂泊久了,張仁漸漸已經淡忘了那個救過自己一命的老同學了。今天,這家夥突然奇跡般地出現在張仁的眼前,而且是一起參加學習的同學加戰友。張仁真是又驚又喜。

“你不是……”“是,又活了。胳膊斷了,腿斷了,還斷了五根肋骨。是鄉親們把我從溝裏弄出來了。”“那,你怎麽又當了……”“我不在延安了。大家返城的時候,我不想回北京,就跟老婆去河北了。對了,我老婆是河北人,現在是我們縣公路局的幹部。我嘛,混來混去就當警察了。”張仁看著劉海,連連搖頭:“你呀,怎麽能不回北京了呢,家在這兒呀。你這半輩子,還瘋不夠哇?”劉海大笑你咋跟個老婆兒似的婆婆媽媽?我你還不了解?我就想給老百姓幹點事。”他收起笑容,又說:“記得那會兒挖防空洞,天天跟黃土泡,真泡出感情了。我這人,就是土啊,大城市不適合我。”張仁哭笑不得:“當年我就說你腦子有問題。”劉海捋捋農民式的短發,笑笑你不也離開北京了?”張仁說我和你不一樣,我……”他覺得一下子也說不清楚,就停住了話頭。

“今晚我請你喝酒?”張仁是真心的,可劉海說:“酒就免了吧,我也不能喝,你要想聊聊天,我和老師說說,咱倆調一宿舍,想怎麽聊就怎麽聊。”張仁看著劉海那仍然熱情的眼睛,含糊應了一句。心裏想你真是的,我家在北京,哪個北京人住宿舍?”

“我晚上不在這兒住。”他隻好含混地說。

“為什麽?”劉海瞪大眼睛,“那麽忙?你在你們分局抓什麽?刑偵?那是忙。我也是,一說有案子哪顧得上別的事。不過,既然來學習了,你就踏踏實實住下吧,家裏的事兒還能沒人幹?”

張仁笑而不答,心想:看來,你真是離大城市太遠了。

張仁心裏湧起一種莫明的優越感。

確實,北京市公安機關來晉監的人,包括部機關的幹部,基本上不會在學校宿舍住,學校的床鋪被子畢竟不如家裏舒服。而且,誰晚上沒點兒事情?校方對此也沒嚴格要求。都是一級負責任的領導幹部,都整天忙忙碌碌地工作,怎麽可能要求他們住校?再說,他們不來住,分配和他們住一個宿舍的外地學員還樂得一個人清靜。四十天之後,大家都是高級警官,相信誰也不能因小失大,在這個時候吊兒郎當,因遲到早退的小事影響大事。這,已經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張仁雖不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可他的家安在北京,他妻子王羽也在北京工作,北京他常來常往。

張仁和劉海分手之後當晚參加了一個飯局。有個在江城地麵兒上辦企業的商人,早就托了很多人來想見他一麵,無非是拉個關係,現在竟追到北京來了。飯局結束時已是半夜。他站在街頭猶豫不決,想不好是回家看老婆的黃臉,還是打電話把……叫出來。想來想去,想到人家是度假來的,說不定老公還陪著,自己算什麽東西。一賭氣,回公大睡吧。他摸到自己的宿舍,一開門,如雷的鼾聲就把他嚇了一跳。他看看門上貼的名條:“林一城,河南省”,心想這河南人夠厲害,這一晚恐怕自己要倒黴。正猶豫是不是走,**的人醒了,一醒還就很清醒的樣子:“張局吧?”張仁隻好應道:“是我,吵醒你了吧?”說著,燈亮了,他看見**爬起個胖子,笑嘻嘻地說:“俺沒事兒。不過,你早點兒回來就好了,俺讓你先睡,你睡著了俺再睡,不然,俺這呼嚕,你就算倒了黴了。”張仁隻好說沒事兒沒事兒,我抗幹擾能力比較強。”林胖子聞聽此言如釋重負,一下子就把自己放倒了:“那太好了,那你趕快洗洗睡吧,明早還要出操呢。你說都半百的人了,出啥操……”話音沒落,鼾聲又如雷般地響起來了。

張副局長愣了半天,隻好躺下了。他忽然就想到劉海了,要不,找他去?可是,這夜深人靜的,也不知他住哪屋,不好亂敲門的。

他顧不上悶氣,也顧不上學校的被子是否幹淨,用棉被把頭緊緊地包了起來。可是,鼾聲仍然鑽進來,毫無顧慮地轟擊著他的耳膜。他罵著娘,心想:人要倒黴,喝涼水都塞牙。

第二天,張仁早早起來,到校園裏散步。他當然沒睡好,昨晚酒有點多,宿舍的床也沒家裏的舒服,再加上同屋河南老林的呼嚕。頭隱隱地疼,心情仍然沮喪。他做了兩個深呼吸,邊走邊四下打量,見宿舍西邊是大操場,年輕學生們正在清晨的陽光下生龍活虎地出操,踢球。操場南側,是一處建築工地,昨天他就聽說那是將來的晉監班宿舍。李大陸當時說:“公大這幫人,就是會說便宜話,將來晉監班就住好房了?我們反正沒趕上。”李大陸是部裏人,說話隨隨便便,在場的教工們也隻好笑笑。張仁見工地和操場之間是一道柵欄,一群民工正趴在柵欄上看熱鬧。他突然發現,在民工們中間有一件很顯眼的灰襯衣,那是劉海。

劉海和民工們一樣地咧著嘴,兩隻眼睛放射著傻嗬嗬的幸福光芒。他的黑,他的瘦,他手裏那支煙,都和民工無異。張仁暗自撇嘴,很輕視自己這位老同學,他扭頭向東走,越來越強烈的陽光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在學生食堂吃早飯。看著身邊那麽多小牛犢似的男孩兒女孩兒,張仁心裏挺不是滋味。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你聽,他們談的是什麽?是周傑倫,是網戀,是這些,他張仁一概不懂。這還不是老了嗎?由這個可怕的老,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升遷。越想,心情越灰暗。昨天晚上,在酒桌上,喝得半醉的商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張局長啊,這年頭兒,人不能太正經。太正經了你就會沒飯吃。我們商場如此,你們官場就更如此。你想當你們分局的政委,你就得去活動啊!”張仁當時一驚,繃起臉說:“你喝多了。”那商人說我不多呀,我心裏很明白。張局長,別怕碰釘子,別怕人家把你罵出來,也別怕有人背後說你是跑官要官。一切的目的在於當上那個官兒,然後再說別的。當上了,咱再為人民服務不就完了嗎?”當時,有人見張仁臉色不對了,就嘻嘻哈哈地把話岔開了,可是,張仁卻把商人的話聽進去了。

那混蛋的話真是**裸啊,可是,也真是戳著張仁的軟肋呀。

真的,自己的事自己不著急誰替你著急呢?別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食堂的另一角忽然響起一陣笑聲,他轉身看看,是林胖子在指手畫腳地說什麽,一群人正圍著他笑。胖子濃重的河南口音有著一種天然的幽默,可在張仁聽來,卻實在是刺耳。他皺皺眉,起身走了。

八點整,隨著響亮的哨聲,四百多名晉監班學員分四個班集合了。張仁分在一班,這個班的人員主要是指揮係統的幹部。張仁探頭向隔壁二班看,見吳虹梅正在隊列裏和人說笑,便知道二班是政工幹部班。一班的班主任是葉老師,他指定來自雲南的田偉當班長,主要是負責整隊。矮矮胖胖的田偉往隊前一站,一張嘴竟是濃重的山東口音,招惹得大家一陣亂笑。田偉說俺就是山東人兒,當兵留在雲南做了雲南姑爺。俺就這點兒不好,總學不好個話兒。讓大夥見笑了。”他越張嘴大家就越笑,他的臉便紅了,憨憨地也陪著笑起來,惹得旁邊的二班也扭臉來看。葉老師便笑著說:“好了好了,走吧。”田偉便大聲喊起來:“立正向右轉齊步走!”

在張仁的記憶裏,這樣列隊行進大概已是十幾年前自己當小民警時的事了。一樣的步伐,一樣的著裝,左手擺動,右手提著一樣的公文包,還要喊一二三四的口號。他便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忸怩,當對麵走來一隊學生的時候,當這群生瓜蛋子向他們投來好奇目光的時候,他竟然有點臉紅了!而且他發現隊列裏不止他一個人有這種感覺。有許多人在偷偷地笑,還有人在小聲地嘀咕什麽。田偉大聲說:“別說話,把隊走齊了!”大家忙調整自己的腳步,一個個都很笨拙的樣子,但都漸漸認真起來。葉老師在隊尾喊要到校領導辦公樓了,大家把口號喊起來,讓領導聽聽咱們的氣勢。”有人在隊列裏說:“難道我們就是喊給頭兒聽的?”話雖這麽說,全體學員還是拉開嗓子喊起來: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努力學習!天天向上!”

最後一句口號突然讓大家感到了滑稽,一起笑起來。葉老師連連製止,可笑聲仍然不斷。一群一級警督就在笑聲裏走向他們的學習生活了。

突然有手機響,張仁回頭,竟是劉海在接電話,一臉嚴肅。

大階梯教室坐四百人,很擁擠,看上去灰蒙蒙一大片。

“起立!老師好!”“坐下!”老師緩緩地環視一周,用很有磁性的語音說道:“同誌們,我們今天一一”他的話剛說這麽半句,突然,一部手機刺耳地響了起來。老師臉一沉:“沒告訴你們關手機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手機響的方向看去,眾目睽睽之下,隻見劉海慌忙地起身向外跑,邊跑邊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一溜煙地跑出去了。張仁想,這家夥,有什麽急事忙成這樣?

幵始講課了。劉海再沒回來。張仁開始還想著他,漸漸聽課人了神,就忘了劉海的事。四十天裏的第一堂課,講“三個代表的重要意義”,內容重要自不必說,一種新鮮感也油然而生。上課和走隊列一樣,對張仁來說已是記憶裏的恍惚片斷,重新走進課堂對他來說仿佛是突然走回了年輕時代,仿佛是重又感到了青春帶給他的躁動和煩惱。說實話,這幾天心情不佳,他竟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是來上課的,是來當學生的。當年上學時沒覺得有什麽愉快,日複一日的計算和背誦,還有挖防空洞的勞苦,給張仁的學生時代留下的似乎隻有苦悶。可是今天,當他一打開筆記本,當他一擰開鋼筆帽,他的心突然顫動了一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大腦一下子豁然開朗了,一種久違了的快樂便從思想深處慢慢地出現了。接著,是一片寧靜,一片仿佛過濾後的清純。張仁感到驚喜交集,因為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靜謐在心裏了。他早已認為自己的心是一顆被妒忌、刻薄、陰鬱和錙銖必較醃透了的鹹菜疙瘩,他沒想到這顆疙瘩也會有不那麽招人嫌的瞬間。

張副局長陶醉在自己的短暫快樂裏了,他忘了劉海,連身邊老林的微微鼾聲都沒聽見。

課間休息,張仁伸著懶腰走出教室,忽見劉海沉著臉蹲在樓跟下,腳前是七八個煙蒂。他恍然想起這家夥就沒上課,忙走過去問:“你幹什麽,課也不上了?”劉海抬頭,悶悶地說我們縣出大案子了。媽的,我剛剛離開家!”張仁一驚,他畢竟也是幹了十幾年警察的人,對案子有一種敏感,他問道:“什麽案子?麻煩嗎?”劉海又點上一支煙,告訴張仁,縣裏的信用社被搶了,還打死了一個人。

張仁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這案子的份量,他同情老同學劉海。在分局他一直抓刑偵,前年偵破的搶劫銀行運鈔車案,他是親身參與的,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年,也是累得要死的一年。他在那一年差點兒累吐了血!他從劉海的煙盒裏抻出一支煙,問有線索嗎?”劉海搖頭:“我得請假回去。”張仁還沒說話,身後有人搭茬了:“案子什麽時候都有,你晉監可這輩子隻有一次。”說話的是李大陸。張仁回頭,原來身後已圍了一堆人了,老林的大肚子正頂著他的後腰。劉海站起來,說:“可信用社那點錢是老百姓的命呀,我們縣窮,老百姓存點錢不容易。這消息要是傳開了,老百姓得炸,弄不好又是群體性事件。”他說著說著自己更急了,直跺腳,唉聲歎氣的。老林一直在打電話,這會兒關了手機慢條斯理地說:“你家裏還有其他領導班子成員嘛,他們肯定和你一樣急。他們能不千事?劉局你得相信群眾嗬。”話剛說完,手機又響了,他急忙打開手機走開,邊走邊說:“是俺……俺是林胖子,嗬嗬,你哪位?”

張仁問:“真的一點兒線索也沒有?”劉海直著眼睛,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完全沉浸在他的案子中。張仁耐心地蹲在劉海麵前,小聲問:“有指紋嗎?足跡呢?槍彈痕跡驗了嗎?”

劉海的目光動了一下,緩緩地定在張仁臉上,說:“咱那兒窮,設備不行,驗不了,上省裏驗了。”他低頭拾了根草棍,在地下亂畫,畫個猙獰的人臉兒,又用腳劃了,又畫了個警察,橫眉立目的。

張仁知道他心裏煩,也不好說什麽。

上課鈴響了。李大陸同情地摟住劉海的肩膀,一邊拖著他往教室走一邊勸著:“林胖子說的有道理,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可你第一天就請假學校會怎麽看你?”張仁跟著,說你可以電話遙控嘛。”劉海回頭看他一眼:“電話……”說著,大家已進了教室。劉海抬頭看到黑板上“三個代表”的字樣,歎口氣:“唉,三個代表,咱們看著不臉紅?”張仁把臉一沉:“就你革命?”劉海不作聲了。

隔著走道的吳虹梅扭過臉問:“出什麽事了?”張仁忙笑笑說沒事,閑話。”吳虹梅也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林胖子急匆匆地進來,顯然剛關了電話。坐下,他小聲對張仁說:“忙活慣了,坐這兒就想睡覺。”張仁忍俊不禁,說:“你可得注意,你的呼嚕可是超一流的。”老林很正經地說別看我打呼嚕,我的腦子清醒極了。我們廳長在台上講話,我睡著了,他點我的名罵我,我說我沒睡著,他哪信呀,我把他講的嘩嘩一背,他”葉老師過來一捅他,胖子忙“騷瑞騷瑞”地道歉,把碩大的腦袋埋到筆記本裏。張仁回頭看劉海,見劉海咬牙切齒,正發狠地在本子上亂畫。他知道,這老同學是真的著急,不禁有幾分同情,碰碰他,把茶杯推過去。劉海看他一眼,低聲而堅決地說下午,我必須要回去。”

張仁沒吭聲,歎了一口氣。

林胖子回頭,小聲說劉局,你可小心著,明文規定,事假三個半天以上就不能授銜,你可就白學了。”

劉海氣哼哼地說我寧可不晉監了,也不能不破案子!”林胖子搖頭,不再說什麽。前麵,老師已經開始刷刷地在黑板上寫字了。張仁也隻好從劉海身上收回目光,轉身坐好,打開本子想專心記筆記。可不知為什麽,他的精神卻集中不起來了,他的後背上好像多了一隻眼睛,看著劉海的一舉一動。劉海在發短信,大拇指笨拙而用力地按著,呼吸也跟著用勁兒,粗而急促。張仁無奈地笑笑,他了解劉海,他知道,不管誰說什麽,劉海肯定是要逃課了。

想了想,他寫了個條子遞給劉海:“實在著急,你就走吧,有事我盯著。”他聽見劉海在看條子時笑了一聲,接著,就聽見身後劉海嘩嘩地寫。片刻,一張紙條遞過來,他一看,上麵畫了個笑臉兒,寫著到底是老同學,親!”

張仁忍不住笑了,把這條子疊了疊放進衣袋裏,又撕了張紙寫道劉海啊劉海,你小子要記住。下不為例!”

劉海又回了個條子遵命。”

中午下課後,劉海果然不見了。

這天傍晚下課的時候,司機小王開車來接張副局長。張仁晉監,這小子跟著享福了,張仁把他留在北京,說是用車方便。張仁沒上車,先站在宿舍樓外的台階上打了好幾個電話。下午,葉老師找他,說是外地同誌在北京一住四十天,太寂寞了,尤其是周末,得給他們組織點活動。早就聽說張局在北京熟人多,有辦法,所以就找張局來了。再說,這也是晉監班的慣例了,每期都是這麽辦。張仁聽了心裏高興:原來你們也知道我張仁能幹,那我就責無旁貸了。可嘴上卻幵玩笑說,“他們悶?我看他們來了北京比我還忙。”他連打了兩個電話給熟悉的兩個派出所長,連打哈哈帶強迫,讓一個安排飯一個安排玩,時間定在本周末。第三個電話打回局裏,問了問有沒有事;最後,按了一個最熟的電話號碼,開口便說今晚,老時間,老地方,不見不散。”說完便掛掉,不給對方回話的機會。

張副局長很矜持很莊重地拉開車門,拍拍司機的肩:“你回吧,我自己來。”司機忙說我沒事……張仁瞪眼:“你沒事我有事!笨。”司機咧嘴巴傻笑,忙不迭地下車走了。張仁開車拐出公安大學校門,上了長安街,忽然看到吳虹梅在路邊,正和一個女孩子說話,摟著女孩子的肩,很親熱的樣子。他放慢車速,細看那女孩兒,傻大黑粗,是個北方丫頭的樣子,便有點兒奇怪,吳虹梅那麽個南國水鄉女子,不會有這樣一個女兒吧?想著,還要再看,後邊的車按喇叭催了,隻好加速走了。

天漸漸黑下來,路燈亮了,北京又跌進了一個熱熱鬧鬧的、絢麗多彩的夜晚。張副局長開著車,漸漸進人了一個悠然自得的境地。他喜歡光怪陸離的大城市,喜歡大城市對他視覺的衝擊和帶給他的享受。他不願再想起挖防空洞,不願再想起官場競爭,不願再想起老婆的冷漠和爭吵,他寧願想一些花花草草的閑事,甚至想分局女理發員的殷勤。他也想到了劉海,劉海下午真的走了,回他的縣公安局去忙他的案子了。但是,此刻在張仁的腦子裏,劉海隻不過是一閃而過的影子,他馬上又想到別的事情了。張仁想到的,是他的情人朱珍珍。

是的,張副局長有個情人。有情人現在已不是什麽丟人的事,甚至在很多人眼裏,是有地位、有權勢的象征。但是張仁的這段婚外情實在是他媽的莫明其妙,他自己都說不清是怎麽回事。現在,他心情不錯,想到的朱珍珍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可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很多時候他又煩她煩得要命。也許,這正像是朱珍珍帶給他的,有時是溫柔,而有時是粗鄙。張仁當年大學畢業是可以留在北京的,可他選擇了江城。一是他記住了一句中國老話,叫做“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從基層幹起如今也是一種資本。二是他和妻子王羽關係一直不好,分手又怕帶來不利影響,索性離遠點兒。就在這種兩地分居的狀態中,他認識了朱珍珍。

張仁認識朱珍珍時,朱珍珍是一個街道辦事處主任老袁的情人。老袁是張仁的酒肉朋友,吃吃喝喝中也就認識了朱珍珍。老袁是個大大咧咧的主兒,天生的厚顏無恥。張仁記得當時他見到朱珍珍倚在老袁胳膊上時自己還不好意思,倒是老袁嘻嘻哈哈地不當回事兒3人學好難,學壞很容易,張仁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自己不再不好意思,何況他和老婆關係一直不好,對老袁反而有了同情。後來就是有一天,朱珍珍跑來找他,見麵就哭,說是老袁犯了經濟錯誤,進了檢察院。

今晚,夜色如水,張仁開著車,在無盡頭的車河裏慢慢走著,心裏翻騰著種種的往事,甜酸苦辣五味俱全。是因為同情朱珍珍?是因為真的愛上她了?還是就是一種苟且?按說一個昨天還是另一個男人的情人的女子,他張仁怎麽就能鑽進她的被窩呢?朱珍珍並不漂亮,人也俗氣,一個區委宣傳部的幹部,姘上老袁就是圖那家夥有點兒腐敗錢。老袁問題敗露,檢察院從朱珍珍家還抄走了電視、冰箱,那是老袁的贓物。可是,那時張仁正煩透了老婆的假正經,朱珍珍的某種真實也許正打動了他……

想著想著,車已拐進一條小街,喧鬧已漸漸遠去了,一棟普通居民樓就在眼前。張仁下車,抬頭,見三樓一個窗門巳透出燈光,知道朱珍珍已經在了。

他卻突然沒了興趣上去。這一路,他把這段感情喱吧得沒了味道。

他突然感到羞愧。不知為什麽,他的腦海裏蹦出了劉海。

張副局長可以說很久沒有過羞愧的感覺了。今天這是怎麽了?他打開手機,撥了朱珍珍的號碼。“喂……張仁?”“是我,對不起,我有急事,去不了了,你回去吧。”“哦……是這樣……,你有什麽事吧?”“我能有什麽事,學習,太忙,不適應。”張仁突然生起氣來哎呀,你問那麽多幹嘛,回去!”

張副局長再次拐上大街的時候,氣哼哼地對自己說:“你看看人家劉海,人家是怎麽工作的,人家一天到晚想什麽,這幾年你都幹什麽了你!”

張仁在一刹那間覺悟了。他也知道自己這覺悟不見得有多高,也不見得能持久,他是個在世俗中浸染太深的人,他煩朱珍珍的俗氣,可他自己又好到哪去?張仁一向自詡聰明文雅,雖是個刑偵幹部卻喜歡琴棋書畫,可他不也和朱珍珍混在一起嗎?朱珍珍下去跑基層吃拿卡要,他不也一起享用了嗎。他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該怨誰。他的腦子裏是一盆漿糊。

張副局長氣哼哼地回家了。妻子王羽正在泡方便麵,見他進門有點驚異你怎麽回來了?”張仁哼了一聲,把公文包扔到桌上,把自己扔進沙發。王羽看他一眼,說你不是住校嗎?回來也不說一句,沒給你準備飯。”張仁說劉海和我一個班。”王羽想了想:“哪個劉海?”“你還認識多少劉海,咱們中學同學,和我一起挖過防空洞。”“啊,救過你命的那個劉海?”張仁奇怪這女人怎麽偏偏記得這個,他覺得老婆似乎總是在有意無意地戳他的短處,他們在一起上學時如此,談戀愛時如此,從結婚到現在更是如此。老婆是做外貿的,和外國人打交道多,也許,從骨子裏就看不上自己這個窮警察。張仁從心底湧起一種怨懟:“你還要我怎樣?你以為你可以永遠對我居高臨下?”他一聲不吭地拿起包,轉身走出家門,王羽在身後也沒說話。

張仁覺得自己真是喪家之犬。王羽,朱珍珍,兩個女人,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仿佛就是今天這個社會人群兩極的代表,一個高雅而冷漠,一個粗俗而世儈。張副局長徜徉街頭,突然覺得自己十分渺小,渺小得仿佛大海裏的一粒沙,仿佛天空中的一隻鳥,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張仁佇立街頭,感到要把自己壓垮的寂寞。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人們開始漸漸習慣學習生活。課也一天天緊了,上午是“我國經濟狀況及發展”,下午就是“警察禮儀”。老林不再打瞌睡,隻是不停地往太陽穴上擦清涼油。劉海堅持上課沒再請假,可心思明顯不在課堂,他對張仁說:“這人要能分成兩半就好了,一半在這上課,一半回家辦案子。”張仁不知為什麽,一聽劉海的案子就有點兒心跳,吱唔著不知說什麽。倒是李大陸,常在課間拉著劉海分析案情,他說自己穿了一輩子警服。卻沒辦過案,死了也合不上眼。劉海的案子漸漸成了全體學員課間一個重要話題,人人都關心,人人都過問,人人都在關心過問中表現出了一個已幹了多年警察的人所具有的素質。就這個案子,大家還常常發生爭論,爭論得激烈時竟會忘了上課,要葉老師來催。張仁隱約聽到,劉海的案子確實棘手,搶劫作案人已認定是三個,他們蒙麵持槍作案,信用社保安反抗被殺,搶走現款卻隻有兩萬多。那地方是真窮。人們為了這麽點錢也會鋌而走險。三個案犯已抓獲一個,兩個在逃,而這兩個都是窮凶極惡的,一人一支槍,聲稱一旦被抓就魚死網破。劉海的部下馬不停蹄地忙碌,劉局長在北京坐鎮指揮,幾天已花了上百的手機話費。劉海心疼得不得了。張仁看到他那神不守舍的樣子,同情而又覺得幫不上忙。議論就是議論,能幫劉海抓獲罪犯嗎?他對劉海說:“你那倆小子要跑江城去,他們絕逃不脫我的手。”劉海聽了,笑笑,拍拍他的肩:“謝了,你不說我也知道,咱們是啥關係。”

轉眼到了周末,一班學員聚會的日子到了。劉海早早找張仁請假,張仁說難得的機會,你就犧牲一下你的案子吧。劉海不幹,說這案子拿不下來他吃不下任何好東西。張仁說:“那你和大夥兒說吧。”劉海捅他一拳:“別鬧事了,我真沒心思。”

找了兩輛大轎車,八十多人換了便服,說說笑笑地出發。本應是102人,有十幾個來不了請假的。派出所把晚飯安排在一家東北菜館,不奢侈,又挺氣派。張仁很滿意。派出所長見張局滿意,自己也很得意,前前後後地緊張羅。張仁發現,都是一級警督,平等,不拘束,這頓飯一開始就氣氛熱烈。又都是指揮係統的人,平時都衝鋒陷陣地破案子,豪爽,涼菜沒上完各桌都幹了一瓶子二鍋頭了。張仁一看這架式,忙把派出所長拉出來,問酒夠不夠,所長剛剛被圍攻過,腳下有點兒站不穩,說您……放心,不過這幫哥哥可夠厲害的。”張仁忍著笑,囑咐道你給我警醒著點兒,別現眼。”所長連連答應。張仁還要再說什麽,李大陸衝出來把他拉進去了:“你是召集人,你得跟大家說幾句啊。”

張仁站到大家麵前,大家鼓掌。張仁發現大家的目光都很熱烈,沒有麵對上級的逢迎,也沒有麵對下級的倨傲,張仁麵對這樣的目光竟不知說什麽好了。他搓搓手,說:“我沒什麽說的,大家吃好喝好;我們呢,服務好。常說天下警察是一家,這話不是白說的。我算是北京人,大家到北京了,沒吃好飯,我有啥臉今後去你們那兒吃啊。”哄堂大笑。在笑聲裏,張副局長被灌了三杯。放下杯子,他覺著渾身發熱,腦子活泛起來,他大聲說:“同誌們,我有個倡議,有三個人今天得說幾句。首先,是咱們葉老師大家歡呼之後,咱們班年紀最大的和最小的,得說說。大家同意不同意啊?”“同意!”李大陸的聲音最響,喊完又補一句:“因為我就是那最大的。”

葉老師站起來,慢慢地說:“我也沒什麽說的,給大家服務。大家都戴上警監的肩章了,我最高興。”他的話太樸素,大家反而愣了,半天才拚命鼓掌。派出所長已經喝高,連連說:“這老師一真棒,真棒。”

李大陸急不可待地站起來:“我老李說幾句。”大家靜下來,他卻沒詞兒了,想了半天,下邊已吃吃笑了,他才吭吭吃吃地說:“年紀大,沒好處,啥全記不住。快考試了,各位兄弟多幫我點兒。我謝大家了。”說著,衝大家一鞠躬,坐下了。大家都紛紛笑,並向老李保證幫他的忙。亂哄哄的,誰也沒看見田偉慢慢地走到了前麵,拿起了話筒。

話筒質量太差,發出剌耳的聲音,把大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投向田偉,喧鬧的廳堂漸漸靜下來。

田偉臉紅了,他低下頭,半天才抬起來,兩隻眼睛裏亮閃閃的,語氣卻平靜了:“英模,那是組織培養。可我這次特批來晉監,是因為……癌症。”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剛才熱熱鬧鬧的氣氛刷的一下冷了。仿佛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連角落裏站著的服務員都瞪大了眼睛。張仁喝多了點酒,耳朵裏嗡嗡作響,沒聽清田偉的話,但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氛圍。他低聲問李大陸田偉說什麽?”李大陸想說話,張了張嘴,話卻在嗓子裏噎住了。

田偉看看大家,微笑:“怎麽了?俺不害怕,真的,這回晉了監,俺這輩子知足了。今兒,這麽多戰友聚在一起,俺心裏高興,就想多說幾句。”

所有的一級警督都肅穆地沉默不語。酒香緩緩地飄散著,和著田偉的話一起,撞擊著每一個人的心。

“怕過死,真怕。俺是山東農村長大的,當兵在雲南,武警邊防,緝毒的事幹得多,就立功了。在省上的表彰會,認識了俺那對象,後來轉業,俺就留雲南了。那會兒,俺倆心情都好極了……”“去年查出癌症,說真話,真跟天塌了一樣。俺媳婦哭啊。俺們還沒孩子呢,俺就完了?完了?真不甘心呀。領導、戰友、同事,都來勸俺,俺咬牙說,你們走吧,甭管俺們的事,俺自己管自己。連俺媳婦俺都吆喝住了。爬上山。俺坐了三天三夜,頭發都坐白了,才想明白一點,咱是警察啊,咱這麽軟了不給人家看笑話嗎?警察能怕啥呀,警察要怕了啥那老百姓咋辦?俺剛當兵那會兒,指導員告訴俺們,穿這身官衣就得刀頭舔血!不然,國家就完了,百姓就完了,都完了,你還算個球!我操!想到這兒一身冷汗。”

“俺回家對媳婦說,怕啥呀,怕也死,幹脆不怕。治。好了算咱倆命好,不好,俺死了你再嫁人就是了。隻有一條,活一個小時,俺是一個小時的警察,穿一個小時的警服,俺得利利落落地活,痛痛快快地活,不能讓人看了咱警察的笑話。”

田偉越發地激動起來了,田偉不再是那個怯怯的農村小夥了,他神采飛揚,他口若懸河,他挺立在大家麵前,完全是一個英俊的、威武的人民警察。他說得那麽暢快,那麽輕鬆,那麽視死如歸,他的山東腔顯得那麽鏗鏘有力,那麽擲地有聲。

全體起立!為田偉鼓掌!然後,喝酒!酒醉的派出所長抱著田偉哇哇大哭哥,你就是我的親哥哥!”

張仁眼腈發澀,他一點沒想到自己一個不經意的提議竟引出這樣一幕感人的場景。他悄悄走出廳堂,卻見葉老師一個人站在門外吸煙。他走過去,見葉老師的手在發抖。“您……。”“啊,張局,我沒事。”“葉老師,我知道您為什麽讓田偉帶隊了。”“是啊,”葉老師的聲音顫抖著,“他才38歲,他在的那個小分局才四十幾個人,那是邊陲啊。他從沒在這麽多人麵前講過話,其實,他連北京都沒來過……”

張仁說應該祝賀你啊,終於抓到人了。”劉海不悅,說抓獲一個,還跑著一個呢。這樣的人在社會上多待一天都是禍害。”張仁說你和我唱什麽高調,你說的這些我比你會說,我是我們分局新聞發言人。”劉海衝他翻翻眼睛這不是高調啊兄弟,這是實情,人、槍,都在社會上呢。”張仁搖頭我不和你磨舌頭,你記住,缺課三個半天,你算白學了。這是紀律。”

第一次測驗順利通過,大家皆大歡喜。李大陸也抖擻精神,要邀請大夥兒去他的倉庫轉轉,倉庫在郊區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李大陸說我這一輩子,盡守著庫房轉了,公安部這點家底,都在我心裏裝著呢。我那地方,美啊,再過些日子,滿山的紅葉紅了,比香山還漂亮。”他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你一句我一句地謀劃周末真的跑一趟。老李大叫啥叫真的呀,難道我老李說的是假的?看紅葉,完了我請大夥兒進山吃野雞去。”河南老林說:“野雞好啊,香!”說著,要流口水的樣子。大家笑他這麽肥了還這麽饞,林胖子一本正經地說饞,是美食家的基本素質。”還要再說啥,手機響了,忙接著電話走開。大家笑道,“這家夥,比誰都忙。”

張仁覺得老林確確實實有意思,除了上課,他會一直接電話,要不就是接待眾多的來訪者。他似乎在來北京之前通知了所有想得到的在京關係,從河南省駐京辦事處的頭兒,到八杆子不著的什麽親朋好友;從神情傲慢的開寶馬車的大款,到灰頭土臉的建築包工頭兒。他們的宿舍每天人流穿梭絡繹不絕。昨天晚上,張仁離開學校時,河南某縣政協的一個副主席正在宿舍裏談笑風聲;今天中午,張仁吃了飯想回屋睡會兒午覺,卻見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姑娘畢恭畢敬地坐在老林麵前。小姑娘一張嘴,張仁就覺得跟聽豫劇《花木蘭》似的,一個勁想笑。送走小姑娘,老林問你笑啥?嫌俺們河南人怯?”張仁說不敢,就是聽著好玩。”林胖子歎口氣,竟難得地正經起來,說:“咱們那兒,法製基礎差呀,我這個法製處長,愁啊。趁來學習這個機會,多物色幾個學法律的大學生。哎,你老弟有沒有合適人選,給推薦幾個?別以為河南窮,河南這幾年發展可不錯呢。”

張仁心裏暗想:“物色大學生,可那大款、包工頭又是幹嘛的?”林胖子很聰明,他看出張仁的心思,笑道:“我這人好交朋友。再說,河南人,鄉土觀念重,親不親,河南人啊。”說著,從床頭櫃裏翻出一堆河南土產,非讓張仁嚐嚐不可。

他從宿舍出來,在校園裏閑逛。午睡被河南小姑娘攪了,他的頭有點沉。操場上,不知疲倦的大學生們仍在運動,這裏永遠是熱火朝天的。張仁無聊地看著,心想年輕真是幸福,頭腦可以簡單到啥也不想,什麽官場、情場、商場,統統是遙不可及的事,一瓶啤酒下肚,可以強說愁,也可以窮歡樂。唉,人啊,何必長大,何必變老,又何必有七情六欲。

想來想去,又想到了朱珍珍。這個女人夠可以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自從那天之後張仁還沒再理過她。現在想來還真有點過份。她的假也結束了吧?她回江城了沒有?很多時候張仁嫌她下賤,嫌她頭腦簡單,可細想想,她的簡單,她的直白,也許正是吸引他張仁的地方。起碼,和她在一起不累……

給她打個電話?張仁摸出手機,活動一下站麻了的腿,卻又猶豫了。這種關係還要繼續下去嗎?十幾天的學習,脫離了緊張的工作和世俗的生活,張仁突然對自己的過去有了新的認識。這認識還很模糊,很浮淺,卻讓張副局長心上的一層硬殼有了軟化的跡象,有了比過去強烈得多的自責和羞慚。是課程的影響?是戰友的感染?應該說是整個一種氛圍的熏陶吧。一種冷靜的、清新的感覺,正從張仁的心靈深處慢慢地鑽出來,像棵稚嫩的幼苗,在那搖搖晃晃。

手機突然響了,嚇了他一跳。接通電話,原來是分局政治處主任。主任是個老滑頭,一向和張仁不遠不近,但張仁知道這家夥的份量,所以一直主動和他搞好關係,甚至逢年過節還要去家裏看看。今天,這家夥主動打電話來,看來一定有事。主任上來習慣性地問了學習情況,問了張局身體如何,寒暄幾句之後,才很神秘很鄭重地透露給他一個消息:市政法委和市局要派工作組,近期內來分局考核領導班子。主任意味深長地說:“張局啊,咱局政委的位子可一直空著呢,這回也該解決了吧。”

關了電話,張仁想,這回,我也得請假了。

在張仁副局長胡思亂想的時候,劉海正坐上來接他的舊捷達,回他的縣城。他沒請假。這天下午的課是考查課,內容是“警察公共關係”,不考試,再說講這門課的女老師看上去挺好說話,被發現也好糊弄。他不能再請假了,再請假學校就該真不準他畢業晉監了。可是,現在他的心裏全是案子,案子,案子,別的什麽東西也裝不下,他隻好逃課了。

做一個縣公安局長,做一個窮縣的公安局長,做一個優秀的縣公安局長,劉海這些年感受頗深。最大的感受是這個局長甭想有任何的實惠,有的隻是勞累,隻是窮苦,隻是沒完沒了的工作和家人的埋怨。這些,劉海都認了。他就是喜歡當警察,喜歡追捕和思索,喜歡麵對老百姓的傾訴和讚揚。他最大的幸福是破案,是破案後的那種成就感。現在這個案子很棘手,棘手就是破不了案,棘手就是失敗,成就感化為烏有,劉海就受不了這個。

從北京到他們縣得四個多小時車程。從一上車,他就開始不停地打電話,給他的副局長,給他的刑警隊長,給縣裏的領導。詢問、指示、批評、請求……他是個脾氣急躁的家夥,說著說著就火了,喊叫,咒罵,在座位上一竄一竄地怒吼。司機早已司空見慣,一門心思開自己的車。隻在劉海打完最後一個電話時,司機才慢騰騰地說了一句別跟縣長喊。”劉海愣一愣,說我喊了?我喊了嗎?”

車拐進縣公安局大門吋天已黑下來,劉海跳下車,司機探頭問:“先吃飯?”劉海瞪眼:“吃什麽飯,開會!”說完一溜煙地奔後院了。他了解他的部下,這會兒他們準都在會議室候著他呢。

這次搶劫信用社的三個人是一對親兄弟加一個表弟。農村犯罪分子就舍這個特點,往往是親屬關係結成犯罪團夥。目前,哥哥和表弟已被抓獲,而弟弟在逃。這個家夥是亡命徒,前後在監獄裏待過十七年,反偵查經驗豐富。劉海大手一揮說:“甭給我提反偵查,抓不住人隻說明你笨蛋。反偵查,他反你正,你這個正的還弄不過他這反的?”說得大家麵麵相覷,無話可說。劉海見大家不說話了,反而笑:“怎麽樣,我沒白去晉監吧,會辯證法啦。你們呀,把腦子好好動動,別死鑽一個眼兒。”大家都笑起來,氣氛活躍多了。劉海說提那哥哥,我親自問,我還就不信這邪。”副局長說:“先吃飯吧?”劉海說:“吃什麽飯,提審!”

劉海精力旺盛,曾經創下連續三天三夜審訊不睡覺的記錄。局裏人都說,扛得住劉局審的人,隻有死人。劉海自己說不知道為啥,麵對嫌疑人的時候我心態最好,一點不著急。”

這回也是,那哥哥進了審訊室就裝蒜,一聲不吭。劉海看著他笑拖著?行,拖吧,看誰拖過誰。”他早看到那小子手指是熏黃的,便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把小屋搞得烏煙瘴氣。到後半夜時,他自己都受不了了,起身去開窗子,那哥哥突然說別開。”劉海說怎麽,你喜歡聞煙味?你抽煙?”說著遞給那小子一支煙。那哥哥接了,氣氛就和緩多了。兩個人抽著煙,劉海似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平時抽啥煙?”對方說江城牌的,焦油含量零點三的。語氣裏還有點驕傲。劉海點頭:“啊,點三的,咱這兒沒得賣。”扭頭出來,叫把那小子進監時沒收的東西提出來,認認真真地翻騰一遍。然後,對辦案人說:“去監獄,查和他們哥倆一起坐監的,重點是江城人。快!”見對方沒明白,他火了:“真傻假傻?我不罵你,你長不大?這他指著一張車票江城的,這他拍著一張鈔票,那上麵潦草地記個電話號碼,手機的也是江城的,你們眼睛是出氣的?”

後半夜,調査人員陸續回來了。有了方向,調查就很順利,那哥倆同監有三個江城人,排除兩個之後有一個曾和哥倆關係密切,此人巳在去年出獄。鈔票上的手機號也查了,關機,但是,它正是那江城人的。而且,有線索表明,作案前那哥倆去過江城;那在逃的弟弟目前也有跡象要向江城逃竄。劉海漸漸興奮起來,他仿佛是一條警犬,已嗅到了破案的氣味。他目光炯炯地問:“那江城人叫啥?幹什麽的?”辦案人說是叫什麽什麽,住哪哪;他便叫起來好辦了!”馬上翻出晉監同學錄,打電話給張仁。“這是我老同學,搞半輩子刑偵了,他就在南城分局,交給他咱睡覺都踏實了。”

張仁這一晚和朱珍珍住在一起。他一回江城,就立即找到這女人。倆人商量了半夜關於活動官職的事情。朱珍珍顯得比張仁還興奮,女人就是女人,一腦袋都是關於享受的幻想,隻重結果不管過程。張仁不耐煩地打斷她的憧憬,問她能不能給區委書記打個招呼,朱珍珍愣了,吱唔著,張仁冷笑道:“你不是什麽人都能說上話嗎?”朱珍珍卻也不好惹,說那你當了多年的局長,區委書記還沒拿下來?我以為你們早成親兄弟了。”張仁氣得要死,起身要走,又被朱珍珍拉住了。朱珍珍換了一臉媚笑,百般逢迎,把張仁又給安慰得沒了脾氣。

張仁斜了一眼睡著的朱珍珍,問:“你有事?”劉海說:“當然有事了。”便把案子的事說了,要求張仁一定派人把那小子盯死了,力爭連那在逃的一起抓獲歸案。張仁聽著,漸漸醒明白了,找筆記下姓名地址,告訴劉海,天一亮,馬上布置人監控,保證跑不了人。劉海那邊長出了一口氣行啦,這回我踏實了。我馬上上車,回北京。”張仁看看表,說你瘋了?現在是淩晨三點。”劉海說趕回去,不耽誤課,不然,我畢不了業了。”

張仁關了手機,再也睡不著了。他悄悄爬起來,到廚房點上一支煙,把明天不,今天的安排又盤算了一遍。要去市局,見主管局長,裝著匯報工作,探探口氣,表達一下意思;如果順利,市局政治部的主任和組織處長在,順帶也拜訪一下,摸摸底。對了,裝匯報,可也得跟真的似的,主管局長不好糊弄的,要準備好,要說出新意,有觀點……煙燒手了,他一機靈,把煙蒂扔出去,又想到劉海了,從市局回來,一定想著給他安排人……

還是那句話:人要是倒了黴,喝涼水都塞牙。張仁今天早晨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這句民諺的準確無誤。主管局長不在,政治部主任不在,他最熟的組織處長也不在。問誰,誰都不冷不熱的,仿佛是故意和他較勁。張仁覺得一陣心灰意懶,衝動地想一跺腳走人,想自己真是有點下賤,下賤得與為了享受和人睡覺的朱珍珍沒什麽區別。他走出市公安局的大樓,站在空曠的院子裏發愣。唉,到底不死心啊,他決定到區裏碰碰運氣。

堵車。心裏也一樣堵。好不容易到了區委辦公樓下,正看到區委書記的秘書匆匆地向外走。張仁急忙連喊帶跑地追上去。秘書站下,很不耐煩地看著他,張仁隻好陪著笑臉」匕問書記在不在,秘書似笑非笑地答不在,張仁便問去哪兒了,秘書說不知道,要走,張仁拉住他。張仁漸漸鎮靜下來了,心想媽的你牛什麽,衝你我也得爭上這個副局,天天讓你小子看我臉色。”臉上可是一片燦爛,說丁秘書,上次你指示我辦的事,我辦好了。還真不大好辦呢,不過總還算順利。”秘書臉色有點兒緩和:“啥事兒?我都不記得了。”張仁哈哈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辦事不利落了。你也是,跟著領導整天跑,太忙啊。你愛人那個表妹,已經到我們保安公司上班了。你還不知道?”秘書有點不好意思了喲,我還真……”張仁連忙岔開話題老丁你忙啥去?”秘書想起張仁是找書記的,忙告訴他書記去天津了。見張仁臉上泛起失望,心裏明白幾分,四下看看,小聲說你要有急事,就跑一趟。你知道咱書記,高爾夫迷,和天津搞了個領導班幹部友誼賽。你呀,上這兒找他去。”說話間,龍飛鳳舞地給張仁抄了個地址。張仁喜出望外,心咚咚直跳,臉上卻總裝出一副為難樣子:

張仁坐進車裏的時候,想起了另一句民諺:不怕來得早,隻怕來得巧。他心情好起來了,拍拍司機小王的肩,他命令加速,十點前必須趕到天津。小王本來就喜歡開快車,有局長的話就更把車開得像顆炮彈……

劉海的司機也是喜歡開快車的,淩晨三點半從縣裏出發,不到七點他已把車拐進公安大學的校門了。劉海一直在後座上打瞌睡,車停下了他仍然沒醒,頭歪在肩膀上,口水流出老長,傻嗬嗬的樣子。司機就有點心酸,跳在方向盤上發愣。秋天的清晨天空昏暗,霧氣彌漫,濕漉漉的落葉一片一片地砸在地麵上,像司機的心情。他想:“劉局那個老同學肯定把人安排好了,但願這回不會落空。案子破了,大夥兒都能好好歇歇了。”

正想著,劉海一下子醒了,呼地坐起來,兩隻血紅的眼睛瞪著,發愣。司機說再睡會兒吧,早呢。”劉海卻問你說那張局長會把咱的事忘了吧?”司機說你咋這麽想?那不是你老同學嗎?再說,人家也是老公安了。”劉海搓搓臉:“我感覺不好。”兩個人跳下車,踩著落葉往食堂走,劉海說:“吃點東西,你上我宿舍眯會兒。”說著,掏出手機給家裏打電話,命令立刻派一個精幹的小組趕來北京,到公大找他報到。

關了電話的時候,天正慢慢亮起來,是個陰天,要下雨的樣子。他抬頭看天,自語道張仁啊,你小子可千萬別在這關鍵時刻給我掉鏈子。”劉海不知道,按時間計算,張仁這會兒正在去江城市公安局的路上。這會兒,還不能說張副局長就已經把劉海的事兒忘了,隻是張仁正心煩意亂著,張仁卻是在走進高爾夫球場時才恍然想起劉海的事來,那時已是十點過五分的樣子。他拿出手機剛要撥號,區委書記巳笑眯眯地向他走來了張仁?你怎麽來了?”張仁忙裝起手機,堆起笑容迎上去我來向您匯報工作呀,丁秘書說……”書記說這個老丁,我囑咐過他,一個玩的事兒,不要擴散嘛。”張仁忙說:“丁秘書很稱職,我都快跟他動槍了。”說完,兩個人一起哈哈笑了。

“你來了也好,工作回去再說,委屈你幫我做個球童吧。”張仁驚喜:“好好,就怕我不合格呢。我早說跟您學學打球,太忙。”他想:“這會兒是沒法打電話了,找機會再說吧。”正想著,書記說:“聽說市裏要來分局考核幹部?”張仁心裏一沉,搖頭:“沒聽說啊。”書記看他臉上沒什麽變化,笑笑,不說這個話題了。張仁想:“別弄這個,我明白,套我的話?我還不定想套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