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你有女朋友嗎?”

“……”

“我有過,上前線前吹了,她怕我送了小命兒,叫她守寡。”

“……”

“看起來,咱們永遠不該搞對象。”

槍手的話觸動了他,他側過臉,望望那大漢,發現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消失了,那漢子一臉嚴肅的模樣。

他們在休息,在待命。

大概是為了調節神經,槍手沒頭沒腦地說起了“愛情”。那麽一身粗野、豪壯的人,也需要放鬆和調節嗎?

他感到他看到了槍手的另一麵。也許,連那大漢本人也不知道這一麵。人很難全麵認識自己,人的內心大概也有自己不知道的角落。

他也覺得,自己似乎和那彪形大漢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些。

愛情,這是一個多麽誘人的字眼。它叫人怦然心動,令人精神煥發。可是,它不僅僅是甜蜜的,它也是苦澀的,它的最親密的伴侶是眼淚……

槍手又開始吹口哨了,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得那麽纏綿、婉轉。

聽著這口哨,排爆手又不禁熱淚盈眶了……一個俏麗的身影在淚霧中向他走來,然後又悄然離去……

“你就像你爸爸,可我不會像你媽媽。”

“為什麽?為什麽?”

“我愛你,我永遠不會像你媽媽那樣冷冷地對你爸爸。”

“……”

“你為什麽不說話?為什麽哭?”

“我媽媽不是壞人,是……我爸爸不好……”

這樣的交談永遠留在記憶裏了。

後來,他和她一起參軍,一起上前線。她留在戰地醫院裏,他上了最前沿。

那件恥辱的事情發生之後,他收到姑娘的信。那信非常簡潔,也非常冷淡。

“我都知道了,我很難過。”

“你太像你爸爸。我不願你父母的悲劇再發生。”

還能說什麽呢?他緩緩地把信折起來,折得非常整齊,然後又慢慢地把信撕碎,撕得非常仔細。當他把碎紙撒向溪水時,他哭了。那時,他身邊還放著十幾顆剛排除的地雷。

他從此再沒去找過姑娘。他聽說她也轉業回到了這個城市。可他沒有勇氣去尋找。

他知道,過去的一切尋找不回來了。

父親在他歸來之前已經病逝。母親毫無表情地把他領到父親的骨灰安葬處。在墓碑前,他站了很久。

他說:“媽媽,您還不原諒爸爸嗎?”

母親流了淚,點點頭。

他說:“您應該原諒,我求您了……”

母親昂起頭,說:“我可以原諒他的外遇,卻絕不原諒他在批鬥會上主動坦白的行為。他太怯懦,太沒有骨氣!”

他的心被揪了一下,他垂下頭。

他永遠地收起了他的軍功章,那是他的指揮官逼著他收下的,可他每逢看見軍功章那金黃色的莊嚴,便自慚形穢。

“喂,夥計,在想什麽?”

槍手的大嗓門驚醒了他。

排爆手抬起頭,他接觸到槍手那探詢的目光。他們對視著。漸漸地,他們都感到對方的目光柔和起來,同時也都覺得自己心裏暖了一下。

“想什麽……”排爆手低聲說,“我隻想趕快把那家夥幹掉……你……你知道我,我隻想挽回一切……”

他為什麽要和槍手說這些?他說不清,可他終於說了。

也許,什麽話都不能總憋在心裏。

槍手意外地變得嚴肅起來。

槍手抱著雙肩,久久地看著矮小的排爆手。

他們沉默著。

“你會理解嗎?”排爆手低聲問。

槍手使勁點點頭,隨即大手一揮,岔開話題:“嗐,說那些幹嗎?說點高興的。你……你平常喜歡幹什麽?愛看電影嗎?”

他的心不知怎麽冷了一下。槍手他為什麽回避他的問話?這家夥難道不知道,一個人多麽需要理解嗎?莫非,他還看不起我?莫非……

排爆手又垂下了眼皮。

槍手感覺到了他情緒上的變化,笨拙地掩飾著:“嘿,我這個人,最喜歡看電影。剛要出發的時候,我正看《最後的瘋狂》呢,不錯,真不錯……也不知道最後怎麽樣了?那個逃犯抓到沒有?”

排爆手想離開,可突然又想:為什麽要這麽冷淡對方?槍手究竟是自己的戰友啊!他隻好勉強笑笑,又把目光投向天際。

槍手也沉默了,半晌,突然歎了口氣:“唉!夥計,你知道嗎?我真愛我那個女朋友,盡管她存最關鍵的時候甩了我,可我老想她,你說怪不怪!”

他的心又動了。他望望槍手,槍手也在望著他。

他們同時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