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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又傷害了排爆手的自尊心,他為此感到一絲內疚;可另一方麵,他依然蔑視那氣得發抖的小個子。

應該說,從某種程度上他對排爆手有了新的了解。小個子心細,沉著,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膽小如鼠;戰爭對於他的磨煉是很突出的。但另一方麵,他對排爆手的成見使他從感情上就和小個子格格不入,更何況他們的性格又那樣的大相徑庭。

他脾氣火暴,性格粗獷。他的檔案中記錄有一次記過處分,那是因為他在前線毆打俘虜。那個被他生擒的越南少尉和他耍死狗,賴在地上不走,當時追擊他的越南特工隊離他隻有幾百米的距離。他火了。一拳把少尉的下巴打脫了臼,又一腳踢斷了那家夥的一根肋骨。在戰俘營裏,少尉提出了抗議,於是他的軍功被取消了,反而背上了處分。

但他不後悔,隻覺得痛快。

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帶他到部隊探望父親。有一天晚上,父親帶他去查哨,然後叫他一個人走回營房。他不敢,父親火了:“你是軍人的兒子嗎?沒出息的家夥!”他也火了,撅起嘴走上那條坎坷不平的小路,走出很遠才開始哭。後來母親埋怨父親狠心,父親喝道:“我不能培養一個窩囊廢!不過……我在後麵跟著他呢。”母親笑了,他卻把這件事記在心裏。

現在,每想起那些往事,他都要微笑起來。他崇敬父親。

他倚在門外,眯起眼注視著對麵的辦公樓,注視著那孕育著死亡的窗口。他感覺到排爆手就站在他身後,可他不回頭,一種自豪感油然從心底升起。

作戰方案在緊張地謀劃著。他不去參加討論,他認為不管怎麽幹第一個上去的就應該是自己,絕不能是別人。他甚至有些看不起那些紛紛發言的人們:你們懂什麽?你們除了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還會些什麽?你們來指揮我?哈!

他又忍不住要抽出手槍了,他感覺到那槍在他肋下跳動,仿佛也已急不可待。他拍拍那槍,好像說:安靜點,寶貝兒!

他背後響起一聲長緩的呼吸。

他微微側目,見排爆手靠在牆上,頭仰著,兩眼充滿了某種憂鬱的神情……他的心軟了一下。他這人豪爽,喜怒溢於言表,而且說來就來說散就散。

“喂,想什麽呢!”他問,仿佛他們之間什麽也沒發生過。

排爆手眨了一下眼睛,沒說什麽。

“算了老弟,還生我的氣?你也太……那個……”他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詞匯,揮了揮手,算是表達意思了。

排爆手又長出了一口氣。

“出出氣吧,省得憋壞嘍。”他大咧咧地開個玩笑。

這玩笑似乎使排爆手很厭惡,他的臉陰沉了。

“別不高興,我沒別的意思。”他急忙解釋,“我這人粗心大意,說話不著邊兒。”

排爆手沉默了片刻,突然扭過臉,直愣愣地盯住他:“老趙,你……是不是認為我一直是個膽小鬼、逃兵?而且永遠是?”

這問題太突兀了,他愣住了。

“咱們還是說清楚好……”排爆手的目光又挪開了,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語,“別再折磨我……一個人,不能總背著某種包袱……”

“不,我沒這麽想啊,我……”

槍手解釋。可解釋什麽呢?

他在內心深處是蔑視這小個子的。他忘不了戰友的血……可這怎麽說?他當然也知道,排爆手後來成了前線有名的“排雷大王”:他還知道,到了公安局之後排爆手屢立大功……他突然感到自己並不十分了解這小個子,也許,在那瘦小的身軀裏也湧動著男子漢的熱血?

“算了,”槍手隻好自我解釋,“過去的都過去了,還說它幹嗎……”

“不!”排爆手猛然回首,兩眼噴出激動的怒火,“我要說!我動搖過,可我並不天生是個懦夫!我不允許別人懷疑我!輕視我!不!”

最後一個字那小個子簡直是喊出來的。那尖厲的聲音驚動了每一個人。肖局長從人群中抬起頭來:“你們在說什麽?”

排爆手眼裏的火花一下子熄滅了,恢複了陰沉的平靜。“關鍵時刻我會讓你認識我!”他低聲說了這句話,便扭頭向人群走去,用平靜的聲調問道:“怎麽辦?我幹什麽?”

槍手呆呆地看著排爆手那瘦削的背影,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等他清醒過來時,他看見肖局長已在向小個子交代任務了。

“還有我呢!”他急了,莽撞地衝了過去。

“別急,還是你倆去!”肖局長笑著說。

槍手放心了,向排爆手眨眨眼睛,並抓起排爆手的右臂搖了一下。那意思是:“好吧,關鍵時刻見!”

排爆手目不斜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