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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懦也許是一個人的天性?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隻在心裏把這答案小心地遮掩著,不讓任何人看到。

小時候他怕黑,怕打雷,怕毛毛蟲,怕老鼠……大人們常見他怯怯地依偎在父母身邊,睜著一雙清澈而憂鬱的眼睛,像隻受過驚嚇的小獸,便搖搖頭說:“這孩子,小可憐兒似的。”

他的父親,一位弱不禁風的工程師,推推眼鏡說:“這孩子就是膽小。不過膽小也好,不必擔心他惹事。”

每逢此時,溫柔的母親總把他摟緊,愛憐地摸摸他的頭發。

他的頭發很軟,很稀疏。

他覺得母親的手柔若無骨,像暖暖的微風拂過。他雖然還小,卻從內心感到一種安謐。

偏偏曆史不讓這安謐持久,“**”開始了。

父親有一天回來,眼鏡沒有了。他第一次看見不戴眼鏡的父親,那微凸的眼睛使他後退了一步,藏到母親身後。父親苦笑了,揉揉腮上的一道道傷痕,疲憊地倒在椅子上。他聽見母親問:“他們打你了?”他聽見父親回答:“別說了……別嚇著小鷗。”

可沒幾天之後他偶然看見了在台上“坐飛機”的父親,他開始做噩夢。

從那之後,他變得孤獨。

父親其實是個普通的人,可他所在的單位卻偏偏也是個極普通的單位,揪不出牛鬼蛇神,也沒人有海外關係,個把“走資派”其實都是當年和大夥兒一塊創辦工廠的窮哥們兒,鬥起來也沒什麽勁兒。於是父親這個全廠唯一的工程師、“臭老九”便成了“活靶子”。他也成了全體家屬中唯一的狗崽子。

工人畢竟是質樸的。鬥來鬥去,他們便厭倦了,工程師便依然成為工程師,他們仍然來向他請教技術問題,來和他閑聊,和他一起喝兩杯。然而,工程師卻永遠不是原來的工程師了,那種溫馨的安謐也永遠消失了。

在批鬥會上,嚇破膽的父親交代他曾經有個情婦,是他大學的同學,他們睡過覺……在工人們的哄笑聲中他的母親捂著臉跑了,從此再沒有用那柔軟的手撫摸過他。

他在冰冷的氣氛中慢慢長大。

他更孤獨了,也更膽小了。他怕聽人們的哄笑,他怕人們叫喊。他神經質地避開人群,總是孑然一身地徘徊。

後來,他參軍了,當了工兵。

上前線之前他接到母親的來信。信中母親冷漠地告訴他:父親已病入膏肓,沒有幾天熬了。她“今後隻有一個親人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封信,當他俯在草叢中,盯著第一根被他發現的、細如發絲的地雷絆線時,他顫抖了。他無法控製自己的肢體,冷汗濕透了他的衣衫。最後他隻得承認自己失敗了,還沒有去戰鬥就失敗了。

他的指揮官在大發雷霆之後命令他在暴烈的南國驕陽下立正反省,位置就在從前線通向後方的小道旁邊。他木樁般地立著,看著大批的彈藥運向前方,又看著一批批傷員從前邊運下來。那是怎樣的情景啊!昨天還和他一起出發的、活蹦亂跳的小夥子,抬下來時已成了血人,失去的腿根處露著白森森的斷骨。他戰栗了,不是為戰爭的殘酷,而是為自己的怯懦。他深深地感到了羞愧。

在烈日下,他站了整整一天。傍晚,指揮官來到他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怎麽樣?”

他回答,“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指揮官毫無表情地問。

“明白怎麽活,怎麽死。”他說。

指揮官沉吟了片刻,狠狠給了他一拳:“你給我到前邊去死吧!”

他晃了一下,頓時流下了眼淚,大踏步邁入上前線的人流。

後來,當他的部隊換防下來時,他得到了一枚軍功章。像被火燙似的,他急忙把獎章還給了指揮官。

“幹嗎?”指揮官問。

“我不配。”他說。

“混蛋!”指揮官當胸又給他一拳,“你自己還不懂?戰勝自己比戰勝敵人要難得多,可也有價值得多!”

他又流淚了。

“哭!哭!”指揮官怒喝,“沒出息!”

他急忙揉揉眼睛,挺起胸膛。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人了。

直到現在,他仍然懷念那位性格暴烈的指揮官。可惜,那個沒在戰場上倒下的漢子,退伍後卻查出了癌症,倒在了手術台上……

這是命運?

有多少人為了生活而失去生活,而活著的人又該怎樣生活?

他時時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