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毛茸茸的想象

女人的直覺有著不可思議的能力,常常能直截地觸到那些掩藏得很深的秘密。盧連璧這一趟水目山之行,就讓妻子羅金鳳很不安,直覺告訴她,這裏麵有問題。

問題是從那天在店裏見到喬果開始的。說實話,平時到“奇玉軒”來找盧連璧的女顧客並不算少,可是喬果那天在店裏一出現,羅金鳳的感覺就有些異樣。那一天,盧連璧很不尋常地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站了櫃台,等喬果來了之後,兩人又是說又是笑,然後鑽進經理室關著房門呆了老半天。行,就算這女人是個顧客,那就到店裏來吧,還用得著當老板的親自陪著去水目山麽?行,就算這是一筆大生意,不去水目山不行,那也用不著理發修麵換衣服紮領帶弄得那麽光光鮮鮮的去鑽山窩窩啊!……

盧連璧臨走時留下話,隻在那邊呆一個晚上。可是直到第二天黃昏時分,還沒見到他的人影子。丹琴從學校回來,就說嗓子疼,羅金鳳想讓孩子早吃飯早休息,於是就給盧連璧打電話。掛通了手機,說是正在路上呢,還要去什麽雙峰山風景區,晚上回不回來說不準。羅金鳳心裏窩窩憋憋的,先和丹琴一起吃了飯,然後又早早地上了床。

丹琴吃了藥,一上床就睡著了。羅金鳳卻翻來複去,怎麽也合不上眼。盧連璧說是在路上,可誰知道是真還是假。他就是跑到北京拿著那手機對你說他在上海,你又怎麽弄得清楚?搞不好,他根本就沒走,還呆在潢陽呢。要不然就是已經從水目山回來了,可是沒回家。不回家和誰在一起?當然是那個叫喬果的女人。那女人細皮細肉細眉細眼長得跟畫兒似的,男人們十個見了十個都會動邪心。盧連璧不回家,帶著那女人睡哪兒?睡賓館,不方便,不安全——,對,他會帶著那狐狸精睡到西花園!

西花園那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是盧連璧和羅金鳳初到潢陽安家時購置的。這些年來,生意漸漸做大,丹琴漸漸長大,那套小房子就顯得局促了。舉家遷住新居之後,西花園的小房子仍舊留了下來。盧連璧說那是不動產,留著就增值,再說老家常來個人,也有個地方住。這一下好,老家人沒怎麽方便過,可方便了他和那個狐狸精!

想到這兒,羅金鳳仿佛看到丈夫和狐狸精此刻正摟抱著睡在西花園的那張大**。羅金鳳的腦袋裏頓時起火冒煙,鼻子和嘴也象被誰捂住似的,透不過氣。看看身邊的丹琴,小臉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羅金鳳就慢慢地起了床。

出門叫上出租車,直奔西花園。趕到那兒的時候,羅金鳳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抬眼望望,西花園那些樓房幾乎家家的窗戶都黑著燈。再仔細瞧瞧盡西頭一樓自己家那套房子的兩個窗戶,也都黑糊糊的。羅金鳳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可笑,丈夫不會在這兒吧?自己半夜三更地跑來瞎折騰,發什麽神經病。可是,既然來了,還是要看看,總不能剛下出租車又上出租車,轉身就回去。

羅金鳳來到自己家門前,掏出鑰匙先開那道安全門。鑰匙插進去,擰了幾下,卻擰不動。莫非拿錯鑰匙了?借著燈光,將鑰匙拔出來仔細看,沒錯呀,就是它。再插進去,還是擰不動!羅金鳳就慌了,羅金鳳就急了,盧連璧果然在裏邊!

羅金鳳不用鑰匙了,羅金鳳用上了手。“砰,砰,砰——”,那大鐵門猶如鐵鼓似的,在靜夜裏驚心動魄地響。

這麽大的響聲,除非聾子才會聽不到。

羅金鳳把手拍疼了,裏邊仍然沒有動靜。羅金鳳惱了,裝賴不開門,對不起,別怪我不給麵子了。羅金鳳這回不用手,用嗓子。

“盧連璧你開不開門?”

“盧連璧你給我出來!”

……

一聲連著一聲,一聲高過一聲。樓上的燈亮了,左右鄰居的燈也亮了,有一些腦袋探了出來。就是要讓他們看的,就是要讓他們聽的,有了觀眾和聽眾,羅金鳳叫得更起勁兒,“姓盧的,我知道你在裏邊,快開門!——”

那鐵門卻裝聾做啞,不理不睬。

羅金鳳忽然拍了拍頭,昏了昏了,一樓的這套房子,後麵還有一個門!

羅金鳳繞到後門,用鑰匙一扭,門開了。羅金鳳輕車熟路地往臥室奔,伸手就拉亮了燈。隻見大**滿是倉皇撤退的痕跡,踏花被半卷半掩著,枕頭和枕巾零亂不堪,床單皺得象擦過嘴的餐巾紙。羅金鳳把手伸進被子,覺得裏邊熱乎乎的。這對狗男女,他們剛剛才溜走!

羅金鳳憤怒地把手一甩,被卷就求饒似的趴在了地上。接下來狠狠地一拽,床單滑脫了,兩個枕頭屁滾尿流地往大衣櫃下麵躲。“噔”的一聲響,很輕很輕,羅金鳳還是聽到了。循聲望過去,在地上看到了一個紅頭繩似的東西。撿起來仔細瞧,原來是一條紅瑪瑙項鏈。一粒一粒的瑪瑙珠,猶如晶瑩透明的石榴籽。

好嘛,雖然沒能抓到賊,總算拿住了贓。羅金鳳將那紅瑪瑙項鏈狠狠地攥在手心裏,收兵回了營。

沒料到大營裏早已亂了套,女兒丹琴披著被子坐在大門口,滿臉抹得都是鼻涕和眼淚。看到羅金鳳回家,丹琴撲上來哭喊著,“媽媽,媽媽,你跑到哪兒去了?”

丹琴的小臉兒一挨上來,羅金鳳就覺得不對勁兒。那臉蛋兒滾燙滾燙的,象塊火炭。羅金鳳沒敢耽擱,立刻帶著丹琴去醫院。孩子的體溫過了四十度,急診醫生說是急性化膿性扁桃體炎,當即安排丹琴住了院。

盧連璧回到潢陽後得知這個消息,急忙趕到醫院去探望。他推開病房的門,一眼就看到丹琴躺在一片白色裏,小臉兒白刷刷的,平時的那種紅潤的血色全都沒有了。盧連璧揪著心,躡著手腳走過去,悄聲問守在床邊的羅金鳳,“孩子怎麽樣?”“燒退了,剛睡著。”羅金鳳擺擺手,站起身往外走,盧連璧就跟著妻子來到了病房外麵的走廊裏。

“什麽時候燒起來的?”盧連璧問。

“昨天半夜兩點鍾。”

盧連璧心裏“格登”了一下,這麽巧!那個時候,他正在汽車裏跟喬果**呢。

羅金鳳盯著他的眼睛,聲調怪怪地說,“瞧你,累得很呐。”

盧連璧盡力神情自若地說,“累,沒休息。”

羅金鳳尖刻地說,“四處野睡的,能休息好嘛。”

盧連璧怔了一下。怎麽,她什麽都知道了?不可能啊。

“瞎說什麽,什麽野睡不野睡的。”

羅金鳳胸有成竹地把那串項鏈拿在手心裏,“你看,這是什麽?”

盧連璧仔細端詳了一番,說道“這是紅瑪瑙的,成色還不錯。”

“呸,別裝蒜了,”羅金鳳啐了一口,“你們鎖住前麵的安全門,我還不會從後門進去呀?你們人跑了,我這兒有物證!”

沒等盧連璧回過神兒,羅金鳳早將那串項鏈一收,徑自回了病房,隻把盧連璧一個人撂在了過道裏。

盧連璧跟過來想問個明白,羅金鳳把腦袋伏在女兒病**就是不抬頭。羅金鳳頭天晚上到西花園捉奸,回來之後又慌慌張張地把丹琴往醫院送,折騰得實在是太累了。看著妻子那副可憐相,盧連璧隻好說,“鳳兒,你先回家睡睡吧,我在這兒替替你。”羅金鳳心裏想想,算是罰也好,算是補過也好,他這個當爹的也該這種時候出出力。於是這才抬起頭,就沒好氣地說,“你在這兒照顧女兒也可以,我告訴你,你可得操心點兒。別隻顧把心思都用到壞女人身了。”

盧連璧連連點著頭,把妻子送走了。

守在女兒的病床前,望著孩子的臉,盧連璧心裏很難受。丹琴發了一夜的高燒,小臉兒頓時瘦了一圈兒,小眼窩癟塌塌的,下巴也尖了。看著看著,盧連璧心裏就內疚起來,好象丹琴這次病,真是因為他做了孽。

盧連璧正在胡思亂想著,丹琴忽然睜開了眼。孩子看到爸爸守在床前,就懂事地說:“爸,你累了吧?你也躺在這兒睡睡覺。”說著,還把小身子往床邊兒上挪,想給盧連璧挪出個位置來。

盧連璧說,“別動別動,孩子,爸一點兒也不累。”

說不累是假的,這兩天開車帶著喬果四處跑,頭天晚上出了車禍還和喬果在車裏瘋了那麽一回,此時真恨不能倒身躺下去,昏天黑地睡個夠。可是,越累他越覺得應該受受罰,應該多為女兒做做事。

“丹琴,你想吃什麽?盡管說,爸爸給你買。”

丹琴眨眨眼睛說,“爸,我什麽也不想吃。我指甲長了,想讓你給我剪剪手指甲。”

丹琴喜歡偎爸爸,從小就是讓爸爸給她剪指甲。女兒這麽一說,盧連璧趕忙拿出鑰匙串上的指甲剪,然後托起了女兒的手。卡嚓卡嚓,指甲剪輕輕地響著,細碎的指甲茬紛紛地掉落著,盧連璧竟細細碎碎紛紛亂亂地想起了喬果……

“哎喲——”女兒忽然叫了一聲,盧連璧這才回過神。原來他把女兒的指甲蓋剪深了,新露出的那點細嫩的皮肉紅殷殷的,似乎要沁出血。

“疼死了,疼死了——”女兒的手指打著顫。

“怪爸爸,怪爸爸!”盧連璧趕忙將那指頭含進了嘴裏。

病房的門忽然打開,盧連璧真怕是妻子又回來了。轉過身,看到進來的原來是好友鄧飛河。

“盧哥,聽說孩子病了,你守在醫院裏,我就順路過來看看。”鄧飛河一邊說著,一邊把買來的東西往床頭櫃上放。水果、巧克力、餅幹、還有酸奶。

盧連璧想轉移一下孩子的注意力,讓她別哭,於是就興高采烈地說,“哦,太好了,這麽多好吃的。丹琴,你要吃什麽?”

“酸奶。”丹琴果然暫時忘了手指疼。

丹琴含著吸管,專心地吸著酸奶,兩個男人就在稍遠些的地方悄聲說話。

“盧哥,給你惹禍了。嫂子對你說了沒有,她半夜裏到西花園去了?”

“唔,怪不得她發脾氣,”盧連璧笑笑說,“你嫂子認定了,是我在屋裏躲著,不給她開門。”

“唉呀,太糟糕了,”鄧飛河抱歉地說,“當時那一位被嚇住了,慌得不知該怎麽辦。我說開門吧,她死活不同意。其實開開門,編個話也就過去了。這下可好,攤到你頭上去了。”

“小老弟別擔心,別想那麽多,”盧連璧拍拍鄧飛河,反而安慰起對方來,“你大哥然能把那邊鑰匙給你,就能挑得起這些事兒。”

“唉,不管怎麽說,到底還是給你惹出個大麻煩。”鄧飛河心裏依舊過不去。

盧連璧有意轉了話題,笑嘻嘻地說,“行了行了,你讓大哥猜猜,這回跟你在一起的‘那位’是誰。是,小夏吧?”

鄧飛河點點頭。

“這個小夏叫什麽,是幹什麽的?”

“她隻給了我一個手機號,她說,知道她姓夏,叫她夏姐就就夠了。”

盧連璧說,“我看你啊,這一回是有點兒迷住她了。”

鄧飛河說,“可能吧,她是有點兒與眾不同。”

“什麽不同?”

“氣質。感覺。嗬嗬,說不來。”

“沒錯,你是讓她迷住了。你能迷多久呢?”

鄧飛河坦白地回答,“不知道。”

“哎喲,瞧你這事做的,”盧連璧感歎道,“人都睡了,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等你將來老了,一個一個地想想,竟然連名字都留不下來,你不覺得遺憾麽?”

鄧飛河笑著搖搖頭,“沒什麽好遺憾的。人生嘛,不過是一個過程,隻有這個過程本身是真實的。那些女人呢,她們在這個過程中什麽時候伴著你,什麽時候她們才是真實的。什麽時候她們離開了你,她們對你就毫無意義。我隻注重她們存在時的真實就行了,記住那些空名字,又有什麽用?”

說這番話的是一個青春勃發的雄性哺乳動物,他此刻置身在以病和死為標誌的病房中,愈發襯托出他光彩四溢的健康與活力。他是那麽灑脫那麽輕鬆,那麽無憂無慮。屬於他的仿佛隻是生,隻是快樂,而陰暗的死亡在他的光亮下隱匿得無影無蹤。

盧連璧不由得想,為什麽他和喬果在一起享受那種極點的快樂時,總是脫不開沉重的憂鬱和慘烈的絕望呢?

兩人分手的時候,鄧飛河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盧哥,怎麽辦,有件事情還非你幫忙不可。”

“講。咱哥兒倆還有什麽說的。”

“我和夏姐有了第一次之後,給她送了一條項鏈。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普普通通的紅瑪瑙。可是,女人很看重它。”

“嗯。”盧連璧會意地點點頭。

“那天晚上慌慌張張的,小夏把它丟在西花園的枕頭下麵了——”

“哦,我知道了。放心,我會把它交給你的。”盧連璧一口應承下來。

鄧飛河離開之後,盧連璧忽然想給喬果打電話。這個念頭一動,就讓人忍不住。盧連璧拿出手機正要撥號,丹琴忽然又在病**“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說是手指尖又疼了。

盧連璧趕忙收起手機,把女兒的指頭又含進了嘴裏。女兒的眼睛很近很近地看著他,目光很淺很淺卻又很深很深,在清澈的透明中似乎隱著一種深不可測的詭譎。

盧連璧竟然生出了怯懦。

在預感中,女兒的病似乎與他的“造孽”有某種聯係。女兒病著,而且又是在她的病房裏,絕對不能給喬果打電話,就成了盧連璧自定的禁忌。

被禁忌所縛的盧連璧卻無法縛住他的想象,喬果的胴體隨著想象一點一點地顯現在他的眼前:纖軟的四肢,柔若無骨的胸腹,皮膚是凝脂般的白膩且有著絲綢般的質感,看上去宛如來自深海的軟體動物……

就象嗅到了剌激氣息的狗,盧連璧發現他的身體正在警覺般地興奮起來。他不禁暗暗吃驚,他和喬果之間,應該說還談不上感情,甚至也談不上了解,然而兩個肉體卻有了異乎尋常的親近感。仿佛兩個肉體早已離開了統轄它們的各自的主人,彼此私定了一種親密的默契。它們隻要在一起——,不,甚至隻要彼此想一想,就有了互相占有的欲求……

這個女人,這個可愛的軟體動物,她此刻在幹什麽?

喬果家的晚飯是丈夫阮偉雄做的。阮偉雄一邊在水池旁洗排骨,一邊說,喬喬,你累了吧,你搬個椅子,在這兒坐著。

喬果把椅子搬到水池邊,一邊擇菜,一邊和丈夫說話。他們夫妻倆習慣了,一個人要是幹什麽活兒,另一個人就在旁邊幫上幫不上的打個下手,為的是做個伴兒說個話。

水目山怎麽樣啊?

水目山漂亮著呢,有老廟,有毛竹園。老大老大的毛竹長得象樹,象樹林子。老大老大的毛竹筍長得象——。喬果不說竹筍了,喬果說山。那整座山就是一塊玉哎,太陽一照,山尖都透亮了。朦朦朧朧的,說不透又透,說透又不透。

阮偉雄笑,喬喬,你學會說繞口令了。

喬果就不再說山,接著說貓。山裏的貓啊,都是土黃色的,身上長著黑斑條,那個大呀,不象貓,象野獸。那天晚上貓叫春,整個村子,整座山上都是貓在大合唱——

怎麽不說了?

喬果愣著,喬果想起了盧連璧在房簷下親吻她的情景。喬果把那一幕跳過去,接著演出下一幕。我在雙峰山風景區,在望月閣,把禮品交給劉仁傑了。在望月閣上一站呀,就象被什麽人托在手指尖上,把你往月亮上送。月光多白呀,身邊的風把你吹起來了,你覺得你要成仙了。

你們是幾個人成仙的?劉仁傑那家夥又拉住你的手了吧?

他去摸禮品,摸著摸著就摸到你手上了。怎麽辦,總不能太讓人下不來台吧。後來就看月亮嘛,就聽他背詩。好晚好晚了,多虧盧老板打來電話,我才找個借口走掉了。

盧老板這人怎麽樣?

生意人唄。人家跟咱來往是做生意。當然,這人還挺義氣……

喬果忽然沒了談話的興致,她討厭自己這樣說話。她從來沒有這麽遮遮掩掩過,她從來不曾對丈夫撒過謊。

這些“從來”都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就象摘下的蘋果再不能長回樹枝上,生了孩子的女人再不可能成為姑娘一樣。想到這些,喬果的心中生出許多惋惜,還有隱隱的怨恨。恨自己,也恨那個讓她如此的男人。

丈夫把飯做好了。

丈夫把兒子哄睡了。

丈夫悄悄地湊到喬果的耳邊說,“我想要你!——”

喬果無可推托。喬果很愉快地答應,很積極地洗澡,仿佛想以此來贖回些什麽。喬果是穿著外衣進浴室的,洗完澡之後,又站在浴室裏將脫下來的衣服一層一層地重新穿上,然後才趿著拖鞋向臥室走去。

阮偉雄那時正躺在**,用薄被掩著**的身體。看到喬果那樣披掛整齊地進來,就取笑道,“說你多少回了,洗完澡穿上睡衣不就行了。又不是去公司開會,穿那麽整齊。”

喬果挨上床,阮偉雄就伸手來剝她。喬果剛說出個“別——”字,外衣已經被剝掉了。喬果躲到床角,雙手抱著肩,衛護著身體,阮偉雄早伸手扯住了她的褲腿。就這樣,喬果不停地求著“別——”,阮偉雄隻管不停地剝著她。等到隻剩下乳罩和底褲了,喬果就象受驚的兔子一樣鑽進了被筒裏。

這不是作態,這是當初喬果養成的習慣。喬果和阮偉雄拍拖的時候,隻有十七歲。喬果常到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家裏去玩,這樣就常常見到這位女同學的哥哥阮偉雄。就象自然而然隆起的胸部自然而然圓起來的臀髖一樣,喬果也自然而然地戀上了阮偉雄。喬果更頻繁地出入女同學的家,為的是更頻繁地看到阮偉雄。和阮偉雄相處時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都讓喬果心醉神迷,和阮偉雄分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使喬果寂寞難耐。就象離不開瓜子話梅巧克力一樣,喬果也離不開思念了。思念使喬果平淡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充滿了苦澀和酸甜。

喬果想,這就是愛了,她需要它。

愛的感覺似乎用言語無法訴盡,於是就開始用筆。寫在紙上的話仿佛比舌頭說出的話更為雋永、更耐咀嚼、更具詩情畫意。終於有一天,喬果在阮偉雄寫給她的信的末尾看到了“吻你”這兩個字。它們宛如皎潔的蛋殼,妙不可言地緩緩綻開,於是一個活潑潑的鳥雛跳了出來——那就是毛茸茸的想象。

“吻”在喬果的想象裏是那種甜絲絲的節節草的氣息,“吻”是水晶器皿上的折光,星星點點,閃爍著誘人的變幻。“吻”是一種清洌,一種甘甜。“吻”是神秘的焦渴,是迷醉的陷落……對於吻的想象,使喬果沉溺在無以名狀的享受和滿足之中。

想象的破碎恰恰是阮偉雄帶給他的那個真切的吻。暮色降臨時分,他們倆在展覽館旁側的石台階上幽會。他們坐了很久很久說了很多很多,當他們起身離去的時候,喬果的腳在台階上滑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斜向旁邊的阮偉雄。阮偉雄連忙去扶,就勢將喬果擁進了懷中。隨後,喬果的鼻子受到了突如其來的碰撞,雙唇被猛地壓在牙齒上,舌尖生出了淡淡的甜腥味兒。快樂的感覺是有的,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緊張……

這就是“吻”了,喬果切切實實地擁有了它。可是在這擁有中,那些美妙的想象卻離她而去,就象漸漸疏遠的朋友,不再與她往來。

不久,已經明白吻是什麽的喬果有了與阮偉雄獨處一室的機會。那是向朋友借來的房子,可以由他們倆支配的時間大約是三四個小時。由吻做先導,接著迎來了山盟海誓,阮偉雄發了誓要娶她,喬果發了誓要嫁他。那些誓言是入場券,拿到它們之後,阮偉雄就動手來剝她。喬果模模糊糊地想,這是要**了吧。對於喬果來說,**是個陌生而又遙遠的地方,那裏神秘而誘人,讓人向往而又讓人恐懼。

一層一層地堅守,一層層地剝脫,最後是致命一擊般的進入。猝不及防的剌痛使喬果全身抖顫起來,似乎有一把利剪哢嚓哢嚓地響著,要將她的身體裁開。阮偉雄的身體在抖顫,甚至喉嚨發出來的聲音也是抖顫的。

“你,好,嗎?”阮偉雄興奮而歡悅地問。

“好——”

喬果忍著痛,盡力做出笑臉來。既然他愛她,既然她也愛他,那麽就應該做這件事,那麽就應該對這件事做出這樣的回答。

多年相沿,這一切已經成了習慣,隻要丈夫滿意了,喬果也就覺得滿意。她不知道在這種事情上,還會別有洞天。

是盧連璧給喬果打開了另一扇門,使她驚異地發現了別一番天地。喬果是深愛丈夫的,她想,即便算做是贖罪吧,她也應該將那另一種天地的大愉悅,帶給她深愛的這個男人。

懷著這種心情,喬果決心要在此番與丈夫**時,達到那種新境界。

喬果在被筒中緊緊地擁著丈夫,渴望著那種讓人昏眩的感覺。在雙臂盡力的環圍中,喬果兩手的指尖未能相接。臂彎中夾抱的是那種熟悉的圓軟,那圓那軟都顯得過於龐大了。雖然喬果竭力不讓自己去想,但是盧連璧那種如石如玉般的瘦硬和光潤仍舊頑強地湧入她的腦際,無論如何也驅不盡趕不散。喬果恨恨地想:也好,那就借著他的感覺,與丈夫好好地做一回!

當丈夫進入喬果身體的時候,喬果試著尖叫了一下。她很想痙孿地叫,無拘無束地叫,就象上次與盧連璧**時那樣。可是,她隻叫了一聲,就閉上了嘴。她覺得那尖叫聲無根無底無緣無由,顯得做作了。

“叫什麽,你怎麽了?”丈夫在上邊奇怪地望著她。

“沒什麽,就是想,叫。”喬果掩飾著。她想,她應該咬住丈夫的肩膀,象上次和盧連璧**時那樣,將牙齒深深地咬進對方的皮肉裏。可是,喬果的上下牙床隻是無趣地碰了碰,就鬆弛下來。喬果無法讓體內生出齧咬丈夫肩頭的那種衝動。

那是早已練熟的運動,丈夫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跑起來。喬果迎合著,喬果期待著,她期待那種喪失意識般的昏眩,那種揮灑生命般的顫抖。丈夫加速了,丈夫衝剌了,那衝剌是平穩而均勻的,很快便走向了結束。

“哦,真好——”丈夫囈語般地喃喃著,心滿意足地滑落下來。

喬果沉默著。沒有顫抖,沒有昏眩……,有的隻是悵惘,有的隻是壓抑。

丈夫象往常一樣,很快就打著輕輕的鼻鼾,沉沉睡去。喬果卻再不能象往常那樣,無思無慮地進入夢鄉。她翻來複去地想,她這是怎麽了?她的身體是怎麽了?她是愛丈夫的,可是她的肉體卻背叛了她。她的肉體不愛她的丈夫,她的肉體不守那些道德。

喬果懊惱至極,喬果憤恨至極。她恨她自己,她恨盧連璧。她暗暗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再見盧連璧。

翌日,喬果到公司去。她走進業務部的寫字間,驚奇地看到對麵寫字台前站著一個陌生女人。那女人染了金黃色的散發,一條黑亮的短皮裙,緊緊地裹出一個鼓鼓的圓臀來。連褲襪是奶油色的,襯得雙腿宛如奶酪般細嫩。上身套著一件帶斑馬線的露臍裝,肚皮正中的那隻眼小巧而又詭譎。喬果看呆了,那女人忽然開口說,“哎喲,老看什麽,不認得啦?——”

喬果這才認出是戴雲虹,她詫異地叫起來,“呀,你變得這麽靚哎。”。

小戴說,“變什麽呀,不就是換了一身衣服嘛,還是朋友送的。”

原來昨天戴雲虹參加了中學時代的女朋友的婚禮,給那老同學當伴娘。那女友和戴雲虹一樣,也是深閨長養,久無人識。據說就是因為後來穿了這樣一套衣服,又做了這樣的打扮,所以半年不到,就有一個男人向她求婚了。

喬果聽了笑著說,“你這麽漂亮,我都要娶你了。”

戴雲虹說,“哼,要是再找不到一個愛我的男人讓我愛,我就閉著眼睛隨便摸一個男人嫁一嫁算了。”

喬果順著她的話說,“那好哇,保不準能摸個頭彩呢。”

戴雲虹自嘲地擠擠眼睛,“就是不知道,和一個不愛的男人**的時候,會不會很難受?”

喬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丈夫和盧連璧,便脫口說,“和不愛的男人不一定做不好,和愛的男人不一定做得好……”

戴雲虹聽了,驚奇地盯著喬果的眼睛說,“好深刻哎!喬姐,你是不是有過這方麵的經驗啊?”

喬果頓時紅了臉,“哪有的事兒!你不是在研究男人和女人嘛,我這是幫你研討研討,你真不識好人心——”

說著,伸手就要打。兩人笑鬧著,安少甫推門走了進來。

“哎哎哎,幹什麽幹什麽,在寫字樓裏練武呀。”

戴雲虹說,“我們這是在練文,在爭論問題呢。”

安少甫說,“哦,你們女人爭論問題都是用手啊。”

喬果說,“戴雲虹,這不是男人來了,你快問他吧。”

“好啊,說吧。小戴,想問什呢?”安少甫的屁股在皮轉椅上重重地一落,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戴雲虹。那樣子,好象是頭一回見到她。

一時間,戴雲虹竟被盯得說不出話來。

喬果就抖出戴雲虹的話,“安總,小戴問,和不愛的男人**會不會很難受。”

“唔,女人那方麵我說不來,我隻能說說男人們。男人不一定要跟愛的女人才**呀,洗個桑那做個按摩,找個妞兒泡上了,談不上愛情不愛情的,隻要年輕漂亮就行了。”

戴雲虹不示弱,當然也要把喬果抖一抖,“喬果告訴我,和不愛的男人不一定做不好,和愛的男人不一定做得好,安總,你說是不是這樣呀。”

“是嗎?我可是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呐。”安少甫把目光又轉向喬果說,意味深長地笑笑說,“今天中午我請客,還要好好向小喬拜拜師呀。”

喬果說,“安總是大師,還是改日我和小戴請安總喝拜師酒吧。”

安少甫說,“玩笑是玩笑,今天中午這個客,我可是正經來請小喬的。”

戴雲虹撇撇嘴說,“安總,你請我們小喬,也得有個由頭呀。”

安少甫說,“小喬馬到成功,劉市長給規劃局打了招呼,那邊同意咱們象征性地交一筆罰款,天時苑就可以繼續施工了。”

喬果舒口氣,心裏暗暗想,這個劉仁傑,還真是幫忙啊。

“小喬,你看這個客我該請吧,”安少甫嘴裏誇著喬果,眼睛卻盯在戴雲虹的露臍裝上,“哎哎哎小戴,中午你也去呀。這慶功酒是給你們業務部擺的,也有你一份。”

安少甫一離開,兩個女友又開起了玩笑。

戴雲虹說,“哎,喬姐,你看安總對你多器重呀。”

喬果說,“我可是看出來了,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呢。”

戴雲虹撇撇嘴,發著狠說,“瞧安總那副牙口吧,我怕跟他親一回嘴兒就得刷十天牙。”

兩人逗著嘴,喬果帶在身上的移動電話響了。喬果把手摸在移動電話上,心裏下意識地想,是盧連璧打的吧?他該打電話來了。

這樣想了,喬果才明白,雖然下了再不見他的決心,心裏卻一直在等著他的電話。自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喬果氣惱得很,於是毅然地將放在移動電話上的手又拿了下來。

“哎,你怎麽不接電話呀。”戴雲虹覺得奇怪。

讓戴雲虹在旁邊這樣一說,喬果就給自己找到了台階:是呀是呀,不見是不見,電話還是要接的嘛。按了通話鈕,傳來的聲音卻是劉仁傑。

“喂,小喬,我給你打個電話,你不討厭吧?”

“怎麽會,”喬果語調輕快地回答,劉仁傑畢竟剛剛幫了大忙嘛。“有什麽事兒嗎?”

“沒什麽事兒,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是那種大提琴一樣渾厚的胸音,讓人的每根骨骼都禁不住要隨之諧振。

是啊,對方的聲音也讓人很想聽呢。

戴雲虹笑嘻嘻地把耳朵湊上來,喬果連忙擺擺手。戴雲虹就擠擠眉眼出個怪象,然後很識趣地離開了。

“小喬?你在聽著嗎?”劉仁傑在電話裏說。

“嗯。”

“昨天晚上,我心情很不好。”

“怎麽會?——”

“會的,小喬。你不知道,我其實很寂寞,很孤獨。‘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風刮著,雨打著,在小橋的旁邊,無主的梅花寂寞地開著,唉,黃昏來了,自己在那兒呆呆地發愁啊……”

喬果的心沉了一下,她仿佛看到了寒風冷雨中獨立的梅枝。喬果盡量用輕鬆的口吻說,“我嫂子呢,你不會讓她陪著你?”

“她,”電話那邊是笑的聲音,“她看電影去了。”

“那你為什麽不去看。”

“沒興趣。我在家看看書,練練字。”

“那多好啊。”喬果幹巴巴地說。

“你在才好,紅袖添香夜讀書啊——”對方忽然來了情緒,“小喬,如果你就坐在我的身邊,端溪青花硯裏,黑亮的墨汁透著墨香,景德紫釉盞裏,碧綠的新茶飄著茶香,清夜寂寂,你我相守……”

在那誘人的聲音裏,喬果恍恍惚惚地好象看到那個書房了,看到了青花端硯景德紫盞。嫋嫋的水氣在眼前漫散,肺腑裏沁滿了芬芳的墨香和茶香。

“小喬,耽誤你的時間了,咱們就說到這兒吧。不知道為什麽要給你說說,給你說說就很愉快。你是我的知已,紅顏知已啊。”

講完收線,那種情緒那種意境卻一時收不回來,仿佛整個人還在裏麵浸著。

喬果想想,又覺得奇怪。怎麽那人在電話那邊一說,她就被攝住了,她就在無形之中順從了。什麽“添香夜讀書”呀,什麽”紅顏知已“呀,自己跟他有什麽關係?怎麽會是他的知已呢?可是聽他一說呢,就仿佛果然是他的知已了。靜靜地聽他講,靜靜地聽他聊,還真是心甘情願的。

這裏麵是有點兒不可思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