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亞健康

蘇沃野從超市買完食品出來,坐進那輛皓白色的本田MPV休閑車,他禁不住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他並不累,他隻是倦怠。那倦怠並非來自肌體,而是從靈魂裏滲出來的。

眼下流行“亞健康”之說,城市生活節奏快了,辦公室一族從精神到體力都呈現透支狀態,雖然沒有出現明顯的病情,但是身體的健康狀況已經到了發病的臨界點。蘇沃野覺得他好象也有些不健康,但是他並沒有覺得累過,甚至根本談不上累不累。要說累是前些年,他剛剛創業,先是開一家摩托車配件店,後來升格了,做汽車配件。一路做下來,就和朋友開起了本田汽車專賣。公司的經理是朋友出頭擔當,他是副手,生意早已上路,大主意是別人拿,他隻管按股份分錢,閑得簡直讓人有點兒打不起精神。

已經如此了,還要休閑呢。穿著休閑服蹬著休閑鞋,開的是一輛休閑車,參加了一個汽車休閑俱樂部,周末自己駕車到處找風景找趣味。就是這樣休閑著,仍舊覺得倦怠,仍舊打不起精神,做什麽都沒情緒沒意思。

自己都覺得這似乎是病了。

看來不是閑不閑的問題,看來是因為倦怠。

倦怠也是一種亞健康吧?

逛超市逛得久了一點兒,車開到半路肚子有了饑餓感。中午陪客人吃飯,酒喝了菜吃了就是沒有碰主食。為明天出遊野餐做準備,方才在超市買了火腿腸買了麵包買了啤酒還買了袋裝冷凍牛肉和羊肉片,都放在後備箱裏,卻懶得停車去拿。再拐過兩個路口,就到家了,柳琛這個時候應該早就把晚飯弄妥了。

家裏的窗子亮著燈,蘇沃野還沒有打開門,就聽到了室內傳出的琵琶聲。

客廳裏坐著三個小姑娘,正在跟著柳琛學琵琶。見到蘇沃野進來,小姑娘們有禮貌地說了聲“叔叔好,”,柳琛呢,隻是向他笑了笑,就又繼續她的教學。

蘇沃野放下東西,到餐桌上尋飯吃。

餐桌上沒有擺筷子,也沒有扣了蓋子的碗和盤子。再看煤氣灶上的鍋和小櫃上的微波爐,全都是空的。

蘇沃野就向那邊喊,“柳琛,沒有弄晚飯嗎?”

妻子在那邊回答,“怎麽,你沒有吃飯?”

“沒有。”

柳琛聽了,從客廳那邊走過來,抱歉地說,“哎喲,怪我了怪我了。今天是周末,本來想等你回來一起做,一起吃。打了兩個電話,你都沒有回。我想你是不是又應酬客人,在外麵用餐了。後來,孩子們來上課,我就忙上了。”

蘇沃野看看手機,果然顯示出有兩個未接電話。他說,“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可能在超市吧,聲音太雜了。”

“我已經吃了香蕉和蘋果,就算把晚飯對付了。怎麽辦,隻好你自己給自己做一點了。”柳琛臉上帶著歉意說,“對不起,我得去給孩子們上課了。”

“嗯嗯嗯,別管我,別管我。你去忙,你去忙。”蘇沃野不在意地揮揮手。

妻子走了,蘇沃野打開冰箱,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熱著吃的剩東西。其實,蘇沃野的烹調手藝很不錯,隻是沒有那份動手的心情罷了。還好,有半碗咖喱土豆牛肉塊,一碟辣椒酸白菜。食品袋裏有一個饅頭,還有一個蔥油卷兒。

蘇沃野把它們拿出來,放進了微波爐。

微波爐嗡嗡地響,饑腸也轆轆的了。那些東西一出爐,蘇沃野就迫不及待地先在饅頭上咬了一口。那是饅頭嗎?那簡直就是一塊幹硬的木橛子。微波爐加熱的時間太長了,饅頭已經脫水幹枯。

艱難地咀嚼著,然後向嘴裏填進土豆牛肉,舌頭和口腔粘膜很快就測到了一種令人不悅的溫差,外層的剩菜熱了,然而裏邊卻是溫不嘟嘟的。微波爐加熱的時間太短了,剩菜沒有熱透。

饅頭和剩菜本來應該分別放進去加熱的。

就這麽將就吧,蘇沃野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他拉開一罐啤酒,將那些不稱意一口一口地衝送下去。

終於有了飽脹感,可是燒灼感也隱隱地升了起來。唉,胃不好,不該這樣吃的。心裏也不是抱怨,就是有些不舒服。

那些琵琶聲聽上去也讓人不舒服起來。

嚓嚓嚓噌噌噌,猶如一團金屬絲在擦磨積存了油垢的鐵煎鍋,那聲音機械地擦著耳朵擦著心,簡直要把人擦糙了,擦毛了。

閉上眼睛,就看到了禽爪一般長長的指甲。那些指甲是為了彈撥琵琶弦而特意加裝的,它們冰冷,生硬,讓人望而生厭。

然而當年正是這琵琶聲迷住他的啊。

……

那時候,市裏還有一個歌舞團。合夥做摩托車配件生意的朋友偶而送給他一張百花劇場的演出票,他也是一時心血**,就去了。

蹦蹦跳跳,唱唱鬧鬧的節目中間,插了一個琵琶獨奏。剛剛報出演員的名字,台下就發出了一聲聲的喊叫,“柳琛,柳琛”,“柳琛,柳琛”……。還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呢,頎長的身材配一件猩紅的旗袍,要多搶眼有多搶眼。還真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呢,那嬌那媚都從琵琶的半邊圓弧後麵掩不住地流溢了出來。

那燦爛的姑娘穩坐在舞台中央,不慌不忙地將右手伸過去,用指甲試了試弦音。哦,還真是未成曲調先有情呢,即便是這個小小的動作,竟也那般地動人!

蘇沃野愣住了,他有點兒納悶,過去他看過市歌舞團的演出,他們沒有這個節目也沒有這位演員呐?

隻是到了後來他才知道,柳琛是剛剛從藝術學校畢業,分到市歌舞團來的。

蘇沃野的那張票是中間的排次,此時他忽然覺得太遠太遠了。於是他起身離席,沿著牆邊向舞台走去。

他看到舞台上的姑娘一點一點地向他靠近,一點一點地愈加清晰。他無法再往前走了,他已經來到了舞台的樂池邊上。他就站在那裏看,站在那裏聽。他看清楚了對方的眉、眼、耳朵、鼻子,手,——甚至指甲。

在舞台明亮的燈光下,那些指甲顯得又細又長。它們象半透明的玉一樣溫婉,一樣熠熠生輝。

他還記得那一晚琵琶獨奏的曲目是古曲《十麵埋伏》,另外還有一首根據流行歌曲《你帶來一片溫柔》改編的琵琶曲。蘇沃野在那片溫柔裏沉醉不已,他就埋伏在樂池邊上,像是伺機而動的獵手。

柳琛退場了,蘇沃野卻沒有退。從他站的那個位置,可以看到邊幕條後麵的東西。在接下來的節目裏,柳琛常常和樂隊的其他人一起在邊幕條後麵伴奏。柳琛的側影深深地吸引著蘇沃野,讓他欲罷而不能。

蘇沃野就那樣一直站到整台晚會結束。

回到家裏,那琵琶聲在枕上徹夜地伴著蘇沃野。臥室裏熄了燈掩著厚厚的窗簾,然而卻象舞台一般明亮,蘇沃野不但看到了台上那姑娘的眉眼,而且還看到了那些玉一般晶瑩的長指甲……。

從那天晚上起,蘇沃野開始留心市歌舞團的演出消息了。無論市歌舞團在本市什麽劇場演出,蘇沃野必定騎著那輛雅馬哈摩托車準時趕到。不管買到了什麽位置的票,蘇沃野總是要站在舞台邊上,從那個偏斜的角落默默地注視著這個彈琵琶的姑娘。

蘇沃野總是這樣傻傻地看到終場,然後傻傻地獨自離去。

出事的那天是在工人文化宮,蘇沃野看完演出,覺得肚子有點兒餓。鄰近的小街上有夜市餛飩攤兒,他想騎著摩托車抄近道繞過去。那近道經過文化宮禮堂的後門,當蘇沃野的摩托車突突地噴著氣來到了禮堂的後門時,他發現那裏人頭攢動,喧嚷聲幾乎蓋住了他的摩托車聲。

蘇沃野好奇地擠了過去。

通向後台的那扇小門有一個高高的台階,那裏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蘇沃野意外地看到柳琛驚惶失措的臉出現在那燈光之下,她被幾個小夥子圍著、扯著,外麵是看一群看熱鬧的人。

“喂,美眉,你就賞個麵子吧。”

“不就是一起吃個晚茶嘛。”

“嘻嘻,咱們還能吃了你?”

……

蘇沃野聽出來了,那幾個小夥子想強邀柳琛跟他們一起去宵夜。

蘇沃野聞到了酒氣,他們是喝了酒的。

突如其來的衝動和靈感湧了上來,蘇沃野分開圍觀的人群,擠到了圈子中間。

“喂,柳琛,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的出現讓那幾個小夥子安靜了片刻。

柳琛審視著他,目光是遲疑的,猶豫的。

“也就晚了五分鍾吧,”蘇沃野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手表,“摩托車沒油了,去了趟加油站。走,咱們回家。”

蘇沃野伸手去拉她,柳琛卻本能地退了退。

“媽的,她根本就不認識他!”

“瞎摻和什麽!”

“裝孫子呀?”

“揍他——”

那幾個小夥子一起衝了上來。在柳琛麵前,蘇沃野當然是要英雄一下的。可惜他頂不住那麽多拳腳,他被打慘了。

柳琛叫著,“別打了,別打了!”有人掛電話,報了警。

警察來了之後,那幫人才住了手。蘇沃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向柳琛笑著,他挺著胸,竭力地想在柳琛麵前站得更直。

打架鬥毆,違反治安管理條例,警察要把他們全都帶走。

柳琛走過來,用一種很自然的語調說,“別帶他,他是我的男朋友。”

“唔,他是你的男朋友。”警察望望柳琛,再望望蘇沃野。

蘇沃野笑著,抹了抹鼻子上的血。

“是的,他是來接我的。這些人不讓我走,就動了手。”柳琛說。

那幾個小夥子被帶走了,看熱鬧的人群散開了,隻有昏昏黃黃的燈光投照著蘇沃野和柳琛他們兩個人。

雖然腦袋發悶,雖然身上說不清楚哪兒疼,可是蘇沃野心裏很舒服。

柳琛把她的手絹遞了過來,“你快擦擦,又流血了。”

拿著那個軟軟的花手絹,蘇沃野卻用衣袖抹了抹嘴角。

“坐我的摩托吧,我送你。”蘇沃野興奮地說。

“謝謝,不用了。”柳琛很客氣。

她揮揮手道了再見,然後便轉身離去。

那天晚上,蘇沃野的枕邊就放著那個軟軟香香的花手絹,他和那個花手絹說話。被人打出血的鼻子和嘴都腫了,很疼。因了那疼痛和那軟軟香香的花手絹,他一夜都沒有睡穩。

歌舞團要在工人文化宮連演三個晚上,第二天蘇沃野又去了。

他在樂池邊上站到演出結束,接著又來到那個後門,惴惴不安地等著。

連通後台的那扇小門終於打開了,他一眼就看到在走出來的人群裏,柳琛正象鶴一般轉動著腦袋,四下張望。

“嘿——”

“嘿——”

他們倆幾乎是同時揚起了手,然後同時笑了。

柳琛隨著蘇沃野來到他的雅馬哈摩托車旁,蘇沃野拍了拍車座,“怕不怕?”

“不怕。”

是那種頭低尾高的俯衝式摩托車,騎手跨上去前身俯下屁股就撅了起來。當然嘍,後座上的人也必須保持同樣的姿勢,雙手無可選擇地要摟住前麵騎手的腰。

雅馬哈長嘯著飛馳起來,柳琛的雙手環抱著他,柳琛的身體壓貼著他……這情形,這感覺,讓他興奮,讓他得意。

柳琛說了她要去的地方,她和父母住在一起。按照摩托車的開行速度,隻要十分鍾就到了。十分鍾!蘇沃野實在不想這麽快就結束。

“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點兒東西。”蘇沃野試探著問。

“嗯。”

天呐,她答應了!

是柳琛自己點的,她喜歡吃夜市的素蒸餃和餛飩。(過了很久蘇沃野才知道,那是因為柳琛不想讓他破費)

小吃夜市在遠離主幹道的一條背街上,街兩旁鱗次櫛比著一家家門麵很小的飯鋪。

遠遠地就聽到喧嘩聲了,天氣已經暖和起來,每個小飯鋪的門前都擺出了小木桌小木凳,那些食客們圍坐在一起,談談笑笑鬧鬧嚷嚷,將他們的那份鬆弛毫無顧忌地發散出來。走近了,就聞到各種各樣的飲食香味兒,羊雜碎湯,牛肉麵,瓦罐雞,烤魚,蒸菜,炒粉……,僅隻嗅一嗅就讓人覺得豐富,覺得滿足。這裏沒有大酒店那種觥籌交錯燈火輝煌的氣勢,一家一家小飯鋪的燈光是溫馨的,身份各異的人們就那麽擠擠湊湊地挨坐著,別有一種隨意和親切。

這場合這氣氛,使他們倆很快就融了進去。在一張小白木桌上,兩人差不多頭挨著頭,熱乎乎地吃著。他們放鬆了,他們隨意了。

“柳琛,我剛才在後門那兒等你,看到你一出來就四下張望,好象在找什麽人。”蘇沃野說。

柳琛的眼睛閃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你是在等我吧?你怎麽會知道我要來?”蘇沃野索性抖開。

“我怎麽會不知道,“柳琛開心地笑著,“演出的時候,我看到你了,你就在樂池邊上站著呀。”

“唔,是,是。我隨便到那兒站站,那兒近,那兒看得清楚。”蘇沃野好象被人抓住了手,神情顯得有點兒狼狽。

“不是第一次了吧?”柳琛忍不住格格地笑出了聲,“其實呀,我早就發現你場場不拉啦。每回你都站在那兒,你說是不是?”

“嘿嘿,是,是。”蘇沃野有點兒尷尬地陪著笑,心裏卻是暖暖的。哦,原來柳琛早就留意了……

柳琛的手就放在小木桌上,那是一個近在咫尺的**。

“你看什麽呢?”柳琛問。

“唔,我看你的指甲。”蘇沃野用手指在白木桌上輕輕彈著,“在舞台上,它們看上去又長,又細,還閃著光。”

“哦,你看吧,它們就在這兒。”

柳琛打開手袋,把那副撥弦用的假甲拿了出來。蘇沃野接了,將它們放進指掌間把玩。他用手指拈著,拈著,指肚上竟然有了讓人心動的感覺,那情形真是妙不可言。

……

客廳那邊傳來的全是假指甲在金屬弦上刮擦而發出來的聲音。

單調,枯燥,讓人難以忍受。仿佛木製的琴身發出的悅耳的共鳴聲被莫名其妙地過濾掉了,剩下的隻是噪音。

“啊啊——”蘇沃野下意識地張大了嘴,這是他兒時放鞭炮學會的方法,據說這樣能使進入耳朵的聲音減弱。

下意識地做了這個動作,蘇沃野自己也笑了。他自嘲地想,當初覺得琵琶聲是天籟呢,現在天籟到哪裏去了?或許,天籟聽多了,也隻不過是平常的風聲罷了。

過了九點半鍾的時候,蘇沃野有點兒耐不住了。今天是周末,他們夫妻的那項任務照例要在周末晚上來完成。總得有一些前期準備吧,整一整啊洗一洗啊,上床的時候就到十點多了……

現在就有點兒犯困。

況且明天一大早,還要和汽車休閑俱樂部的朋友們一起去櫻桃溝。

於是,蘇沃野來到了客廳。

“練得怎麽樣,差不多了吧?”他把手腕抬起來,仿佛不經意地看了看手表。

“快了,快了。跟家長們說好了,今天給孩子們加了半堂課。”柳琛解釋道。

“哦,我說呢,怎麽到現在還沒有下課。”蘇沃野苦笑了一下。

果然,沒過多久,來接孩子的家長們就陸續登門了。先來的是一位望女成鳳的爸爸,他很客氣地進來,向蘇沃野讓煙。蘇沃野很禮貌地請人落座,然後倒茶,然後是陪聊。再來的是一位胖媽媽,說是不進去了吧,就在外麵等著。哪兒能呢,哪兒能呢,當然請進,請坐。

第三位來的是……

柳琛終於結束了。

再見,再見。走好,走好。

孩子們家長們地彬彬有禮地告辭,蘇沃野陪著柳琛彬彬有禮地相送。夫妻倆再回到客廳坐下時,蘇沃野歎口氣,忽然說了一句,“其實呢,你用不著這麽麻煩,這麽辛苦。”

“怎麽了?”柳琛挑了挑眉毛,把端在嘴邊的茶杯放下來。

“你就是不辦班,不在家裏教這些學生,我也能養住你了。”

蘇沃野的這句話脫口而出,柳琛就“砰”地一聲把茶杯頓在茶幾上,然後轉身就走。

自尊心是繃著一層薄皮的氣球,不經意地一戳,就會傷了它。是的,蘇沃野說的沒錯,柳琛即使什麽也不做,蘇沃野也能養住她,養住這個家。可是對於柳琛來說,教孩子們彈琵琶已經成了一種精神寄托,成了一種生存方式。除此之外,她還能幹什麽?

市歌舞團前幾年就已解散了,柳琛被安排到文化宮做“群眾文化”。她再也沒有機會登台演奏琵琶,有一點點薪水每月可以拿,有一個房間一把椅子可以每天坐下來喝茶水,那就是她生活的內容。

在失重般的空虛中,柳琛想到了辦學習班教授琵琶。她在文化宮辦,她在家裏辦,她甚至跑到下麵的縣、區、鎮,去給那些琵琶愛好者授課。唯有如此,柳琛才能從喜歡這種樂器的人們那裏找回一點知音的感覺,找回一點自己存在的理由。

望著妻子的背影,蘇沃野有些沮喪,有些歉然。他並不是有意要說那句話的,他並非有意要傷害柳琛。怎麽辦?或許應該去撫慰撫慰,做一些挽回。然而,這念頭也僅隻是想想罷了,他甚至提不起勁兒去說那幾句話。

唉,氣就氣吧,反正會消的。再鼓的蛤蟆肚子,也會軟下來。

蘇沃野就那麽在大沙發上靠著,耳朵卻聽著臥室裏的動靜。好一會兒了,還是無聲無息的,沒有腳步聲,仿佛臥室裏根本就沒有人。

或許,妻子也象他一樣懶洋洋地在**躺著吧?

再看看表,確實不早了。

“琛,該洗澡了吧?”用的是很委婉的語氣。

臥室裏邊答話了,語氣和蘇沃野一樣的委婉。“你先洗,你洗得快。”

委婉是教養,委婉不等於不生氣。但是那一個“快”字,讓蘇沃野明白,柳琛心裏是知道今天夫妻間有任務的。

“也好,我就先洗了。”蘇沃野若無其事地提高嗓子說,那聲音聽上去很開朗,他想讓妻子聽了之後覺得他並沒有把方才那點兒不悅放在心上。

進了衛生間,還沒有來得及打開淋浴,蘇沃野忽然有了便意。糟糕,有時候事到臨頭,肚子也曾泄過。好漢難頂三泡稀,一拉稀屎,人就軟了。蘇沃野的腸胃弱,稍微不幹淨一點兒,就鬧肚。沒錯沒錯,肯定是因為晚飯時的那點兒剩菜沒有熱透。

蘇沃野就在座便器上落了座。

蘇沃野拉起肚子就纏纏綿綿,意猶未盡,於是他便捧了一本汽車雜誌看。福特蒙迪歐,四缸十六氣門鋁合金發動機,旅程計算機,七喇叭六碟CD,雙開啟模式大型天窗……,蘇沃野在速度馬力威猛豪華這些時尚的**裏徜徉了一陣之後,便合上雙目,休息了一下眼睛。

等他再度睜開眼睛抬起頭,這才留意到洗臉池那邊掛著的幾個胸罩和底褲。經年累月,洗臉池邊的那些白瓷牆片已經泛起了可疑的黃斑,胸罩和底褲在那些黃斑的襯托下顯得陰暗顯得陳舊,還有一種粘結般的潮濕感。

蘇沃野自嘲地笑了笑,唉,真是時過境遷啊,回想當初第一次見到它們,那情形簡直有點兒驚心動魄。

那是蘇沃野第一回走進柳琛父母家的衛生間。那個衛生間雖然挺大,但是卻又舊又暗,人鑽進去,那感覺就象鑽進了一孔窯洞。那是窯洞裏的陽光?那是窯洞裏的彩虹?那是——

就在蘇沃野進來之前,柳琛剛剛洗完淋浴。她的胸罩,她的底褲也順手洗了,就搭在洗臉池旁邊的一條細繩子上。露水盈盈,嬌嫩欲滴,胸罩和底褲都是紫色的鬱金香,在幽穀中秘密地開放。那秘密是從不示人的,蘇沃野是一個偶然的闖入者。

僅僅看到那秘密,蘇沃野就已經衝動起來。他伸出手,去觸摸那秘密。那秘密是熾熱的,讓他的手上生出了燒灼感。嘩嘩啦啦的,淋浴的水也未能將那燒灼感衝掉。那燒灼感剌激著他,**著他,不知不覺之中,他竟將那秘密試著穿戴在他自己的身上。

於是,他整個人都燒灼了起來。

柳琛的父親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機關,有著一個不高不低的職位。天熱了,借著開會的機會,柳琛的父親帶著她的母親到山上去避暑,這處房子就成了蘇沃野和柳琛的樂園。

蘇沃野裹著不久之後就要做嶽父的那個男人的睡衣,趿著那個男人的拖鞋,鑽進了柳琛的房間裏。柳琛在她的單人**躺著,用乳白色的白毛巾被掩著她身體的秘密。那秘密吸引著蘇沃野,他急不可耐地挨了上去。

當他伸手要揭開毛巾被的時候,柳琛卻緊緊地壓按著,護衛著。“不不不,不要——”

片刻之後,蘇沃野才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她允許他鑽進來,但是卻不允許他看。這樣蘇沃野就隻能用皮膚來觸及那個秘密了。肩是瘦削的光滑的,臂肘膩如細瓷。脊背是打磨過的大理石桌麵,挨上去涼沁沁的,令人神怡。圓鼓鼓的臀就象緩緩升起的丘陵,演繹著起落有致的情趣。**卻出人意料之外得小,猶如青桃一般堅硬。探到平坦的小腹了,那是繃緊了的一塊絲綢,靜靜地等待著被人描花剌繡……

就這樣,柳琛的胴體在蘇沃野的撫觸中一點一點地聚集成形。

她允許蘇沃野進入了,允許他用身體那個膨出的部份去探知她那個部位的秘密,但卻仍舊不允許他看。

他們一起湧動,他們一起歌吟,他們一起攀上頂峰,氣喘籲籲地體味著那極頂的無限風光。

蘇沃野忽然興起,一下子揭掉了掩在他們身上的毛巾被。

這一次,柳琛沒有阻止,隻是側轉身體,更緊更親地摟住了他。蘇沃野委婉地,堅決地掙脫出來,他取得了適意的視角,調好了焦距之後,就一遍又一遍地掃描起他的對象。

至此,所有的過程都已曆練,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穿。

其實,男人不過都是些尋幽探勝者罷了。男人要探尋的隻是女人的秘密和仍舊秘密著的女人。當他們將曾經心儀的一處園林的角角落落都已轉遍,再要讓他們一次次地遊覽,他們就會覺得索然無味。

……

此刻,蘇沃野在座便器上將肚子排空,那些嘈雜和扯墜消失了,然而身體卻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空虛。他晃晃悠悠地走過去,在蓮蓬頭下開始淋浴。流下來的水衝在他的腦袋和肩背上,然後向四下裏濺開,他不由自主地向那邊繩子上的乳罩和底褲看了看。他看不清楚水花是是否濺到了那裏,但是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是變得更濕更粘了。

淋浴已畢,蘇沃野擦幹身子,套上了毛巾睡衣。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他的手裏拈著那乳罩和底褲。

“琛,我完了,你快洗。”

“哎。”

柳琛趿著拖鞋過來,一眼就看到了蘇沃野拈在手裏的東西。

“你幹什麽?”

“得曬出去。我說過多少次了,得掛到陽台上曬,紫外線,消毒。”蘇沃野皺皺眉,將那些東西上上下下地掂了掂。

柳琛瞪起了眼睛,“你別管我的事兒好不好!”她叫著,一把將它們奪回來。

蘇沃野看到柳琛的臉紅了。

“唉呀,還不是對你好。有什麽不能曬的,真是——”蘇沃野這句話仿佛是在向妻子解釋。蘇沃野意識到方才他的表情、語氣和動作都有意無意地表露出了對妻子的一點兒嫌惡。

柳琛沒有睬他,柳琛拿著她的秘密徑直向衛生間走去。

躺在薄被裏,蘇沃野隱隱地有些可憐妻子。或許,妻子自己還在那裏羞澀著、秘密著,然而那點兒秘密對蘇沃野來說已經完全沒有什麽吸引力可言。

拖鞋聲踏拉踏拉地又從衛生間那邊響過來,柳琛穿著浴衣回到了臥室。

“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一拉出屎來,就衝水。中間衝一次,完了再衝。”柳琛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我,衝了。”蘇沃野辯解著。當然當然,他總是記不起來,那樣太麻煩。

“衝了?衝了就不會有那麽大的味兒。”柳琛沒好氣地說著,她脫下浴衣,穿上了一件套頭衫。

“怎麽,你不洗了?”

“不能洗了。我想起來了,我得去母親那兒。”

“……”蘇沃野無話。

柳琛一邊穿著厚長裙,一邊解釋說,“吃晚飯以前,慧慧從媽媽那兒打電話回來,想買一個計算器。我聽她的嗓子不清亮,別是扁桃腺發炎了。”

蘇沃野心裏格登了一下。女兒慧慧在姥姥那邊上小學,孩子體質不大好,扁桃腺一發炎,就高燒。

“讓她吃藥啊,快吃藥。”

“吃藥?如果嗓子沒紅呢。”

“讓姥姥看看嘛。”

“姥姥眼神不好,能看清楚嘛。”

柳琛已經把外衣穿好,在收拾她的手袋。

“唔,你現在去?——”蘇沃野從被窩裏半坐起來,望著妻子。

“慧慧吃青黴素V鉀片最見效,我記得那邊藥也沒有了。”柳琛把藥盒拿在手裏,晃了晃。

“我開車送你吧?”

“用不著,我自己開。”柳琛淡淡一笑說,“你睡吧,你先睡。”

聽到大門“砰”地響,聽到外麵汽車的發動聲,蘇沃野倚在床頭上回想妻子剛才的表情。她看上去是若無其事的,然而蘇沃野能夠感覺到她分明也在回避什麽。

她說是“你先睡”,這是什麽意思?自己到底睡還是不睡呢?——

蘇沃野下意識地計算著時間,開車到慧慧的姥姥家也就是二十分鍾吧,來回不到一個小時。回來再行夫妻之事,雖然晚了,也還湊合。

如果妻子趕回來,自己卻已經睡著了,那樣還是不太好吧?

想到這裏,蘇沃野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濃茶。就著床頭燈,他心不在焉地翻著《汽車快報》。

兩份報紙沒翻完,電話響了。

“喂,我已經到了。”是柳琛。

“慧慧怎麽樣?”

“還好。孩子要給你說句話。”

電話那邊雜亂地響了一陣,然後傳來女兒的聲音。

“爸爸,我要媽媽今天晚上在這兒陪陪我。”

“唔,好吧。”

“爸爸,晚安。”

“晚安。哎,你把電話給媽媽。”

那邊再次傳來柳琛的聲音時,蘇沃野說,“喂,我明天一早就得開車走啊。”

“幾點鍾?”

“七點。”

“沒問題,我六點半就到家了。”

和妻子女兒通完電話,蘇沃野熄了床頭燈,身子一縮,滑進了被窩裏。他深深地打了個哈欠,覺得整個身心都被倦怠攫住了。然而,下體的那個東西隱隱地在醒著,向他訴說著一種沒有得到釋放的緊張感。

蘇沃野這才想起來.上個周未他們夫妻也沒有行動。原因嘛,是他自己說牙疼,不舒服。

怎麽回事?不做又想做,想做卻又懶得做,這也是一種“亞健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