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媽媽身邊
媽媽要回來了。
姥姥決定在她進門之前給我洗個澡。
往圓木盆裏倒了半盆水後,姥姥過來解開我手上的繩子。自從有了第一回,她就再也不肯相信我了,不是把我拴在褲腰上,就是係在樹上,生怕我又一聲不吭地跑掉了。
辛辛苦苦七八年,說帶走就帶走,放個行李還要寄存費呢,沒良心的。姥姥說著在我背上打了一下。隻要她開始抱怨媽媽,我隨時都可能替媽媽挨一下打。
姥姥說,我那個不聽話的野物媽媽這回交了紅運,一個有工作有房子的城裏男人娶了她,還答應她可以把我也帶去。姥姥對媽媽的新丈夫一點都不樂觀:這種條件他也要,不會是什麽好貨。
冬天已經過完了,我還穿著羽絨服,前胸和袖口膩著油光,沒事我愛一根根抽那些鑽出來的小羽毛,我把它們收集起來,用飯粒子粘在一根小棍兒上,我打算做一根羽毛棒。脫掉羽絨服後,我就不敢再脫那件紅毛衣了,雖說已是中午,風還是有點冷,光禿禿的樹枝上,麻雀都縮著脖子。姥姥把我往她兩腿間一扯,剝兔子皮一樣剝我的毛衣,我聽見噗的一聲,又有什麽地方開線了。這件毛衣是一個女人送來的,剛進秋天我就穿上了它,直到現在都沒脫過,袖口每天都在掉線,掉到現在,半隻袖子已經像漁網了。
姥姥有錢,但除了鹽和卷筒紙,她舍不得買任何東西。她種芝麻,還養雞養兔,隔段時間就有城裏人到她這裏來買土雞蛋,她把得到的錢都藏起來,說等她老了再用,就像她現在還很年輕,頭發也還沒白,隻是不小心沾了一層麵粉似的。你媽那個沒良心的我是指望不上了!她幾乎每天都要瞪著我罵我媽媽一回:你生下來才三個月,她就跑了,不管你的死活,往我這裏一丟,一分錢都不給,一個月就寄兩罐奶粉,生怕我貪了你的奶粉錢。她都不疼你,我憑什麽疼你?姥姥可不是說著玩的,有一回,敲麥芽糖的人從門口過,她叫住人家,我以為她終於要給我買塊糖了,她抓起一大塊就嚐,嚐完了硬說人家的糖不甜,瞪眼直脖地把人家打發走了。回頭一看,我正眼巴巴地望著她,立即呸了一口:什麽糖啊,苦的!
有時我也覺得媽媽不對,為什麽不給姥姥錢?為什麽不把我帶在身邊?真的就像姥姥說的,她以為她生的是一隻蛋呢。可姥姥並不知道我在心裏為她幫腔,動不動就搡我,搡得我前撲後仰:你就不會說句好聽的?就不會說我長大了會孝敬你的?養條狗它還會朝我汪幾聲呢。有時,我又覺得媽媽沒什麽不對,她說她必須去掙錢,去尋找好運氣,這些東西姥姥家沒有,姥姥家附近也沒有,隻有大城市才有,所以她不能在家裏陪我。她說這沒什麽,人的一生長得很,等我大些了,她會用更好的東西補償我。
很久沒洗澡了,手腕和腳腕處怎麽都洗不幹淨,姥姥拿來一塊絲瓜瓤子,沾上肥皂使勁給我搓,我疼得往後直縮,姥姥啪啪打了我兩下:你啞了?疼也不會喊?長著嘴巴幹啥用的?磨子都碾不出一個屁來,啞巴一個,長大了有什麽用。
說起磨子,我在紙廠那邊見過,圓圓的一個大盤,立在碾盤上,差不多有房子那麽高,讓牛拉著慢慢地轉,我不敢靠近它,生怕它倒下來,把我壓在下麵。我覺得姥姥在我麵前就像那個磨子,她一開口,那扇巨大的磨子就在我麵前轉起來,稍不注意,就可能把我卷到碾槽裏去,像濕稻草那樣碾出紙漿來。
洗了澡,姥姥給我換了身新衣服。我的新衣服都是買雞蛋的人送來的舊衣服,但姥姥每次都說是她買的。你媽那個鐵石心腸,衣服都不舍得給你買一件,你長大了不要認她這個媽,你的媽應該是我,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她根本沒沾邊。姥姥很少隻說一兩句話,隻要開口,就是長長一串,密密地串在一起,任何人都別想插進嘴。
姥姥露出瞧不起這身衣服的表情:這到底是幾歲娃的衣服呀?哎呀小點就小點,小點說明你在我這裏長得快。我可警告你,從現在起你給我小心點,把衣服搞髒了你媽又該說我沒把你收拾好。過來梳頭,別讓你新爸爸看到你頭上頂個雞窩。
生我的爸爸我從沒見到過,據說我還不到一歲他就死了。姥姥不喜歡生我的爸爸,當初她極力反對媽媽嫁給他,媽媽為此跟姥姥翻了臉,後來爸爸死了,媽媽就說是姥姥把他給咒死的。
到了那裏,嘴巴要甜一點,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說後爸爸不好,也有好的,但你沒那個運氣,你天生不會說話,成天木杵杵的,真不知你像誰,你媽媽雖然沒良心,一張嘴巴倒像畫眉子。
姥姥再三叮囑我,待會兒見麵就要叫那個人爸爸,她說要是第一次不叫出來,以後就更難叫出來了。我覺得這不難,除了姥姥這個稱呼不能亂來,讓我把一扇石磨叫爸爸都行,把一張桌子叫媽媽都行,反正我嘴裏很少發這兩個音。
他要是對你不好,你就告訴你的老師,老師會報警的。不要告訴你媽,告訴她也沒用,我是過來人,我清楚,你要是跟他搞翻,你媽不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我要轉到城裏的小學去了。我們這裏的小學是寄讀製,晚上睡在學校裏,據說城裏的小學都是走讀的,每天都可以回家。我想象不出每天背著書包在路上走來走去是什麽滋味。我們這裏的幼兒園倒是走讀的,但我沒上過幼兒園,我們班同學都是從幼兒園過來的,就我一個人沒上過。曾經有個幼兒園的老師來做過姥姥的工作,說讓我去試上幾天。兩天下來,老師讓姥姥去交學費,姥姥一問,連連擺手:太貴了,我們上不起,反正沒幾天就要上小學了。老師說沒有學前教育,一年級會跟不上的。姥姥說:一年級都跟不上,還上什麽學?那不是傻瓜嗎?真要是傻瓜,學也沒必要上了。老師繼續做工作,姥姥突然說:我才搞清楚,去年有個幼兒園的校車翻到橋下去了,這我更不敢讓她上了,我隻不過是她姥姥,出點事我沒法跟她媽媽交代。但我想上幼兒園,雖然隻上了兩天,我已經喜歡上了那裏,那麽多同學,那麽多玩具,老師還給點心吃。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獨自拎著個塑料小包,沿著田間小路往幼兒園的方向走,走了好遠,姥姥從後麵黑著臉追上來:想跑?才幾寸長你就敢跑?今天非把你的腿打斷不可,現在就知道跑,長大了還不殺人放火?但她並沒有真的打腿,而是讓我機在石碌碡上,折了根柳條拚命抽我屁股。抽完屁股她就找了根繩子出來,把我像拴羊一樣檢在她腰上。最難受的是她下田幹活時,總是把我檢在路邊的樹上,大太陽底下,不光有蚊子,還有螞蟻,見我在這兒,全都過來湊熱鬧。我不想向姥姥求饒,求她她也不會理我,她認為她一鬆開繩子,我就會像兔子一樣跑得無影無蹤。我才跑一回,她就給我安了一個喜歡跑的惡名。
當她得知我終於要進城去跟媽媽一起生活時,我覺得她的語氣有點難以捉摸:去吧去吧,我看你在城裏能過得多好,你媽那個人我還不知道,凡事都沒個長遠,走到哪裏算哪裏。都走了也好,讓我一個人舒服幾天,我也該過幾天舒服日子了。
迎接爸媽的新衣服越來越不舒服,褲子老往下掉,上衣又緊得像繩子捆在身上,好在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年我穿的衣服多半都不合身。我看到姥姥把我換下來的衣服扔進了垃圾堆。
反正你不會回來了,留著也沒人穿,不要浪費我的肥皂。
我扯扯總是往上爬的上衣下擺。姥姥看了我兩眼,找來針線盒。她決定重釘扣子,把衣服放大一點。
死不聽話!當初要是聽我的,也不會結兩道婚。
我知道姥姥又要開始數落媽媽了。
不結兩道婚,娃也不會有個後爸,後爸就是後爸,比不得親爸。我再給你說一遍,他要是對你不好,你不要怕,也不要忍,直接去告訴你的老師,你的老師自然會去告訴警察,世上沒有真正的狠角,都是一物降一物。
釘好扣子,姥姥突然想起什麽?娃,你倒是說句話呀,咋一天到晚都聽不到你的聲音呢?你又不是啞巴。你這樣不行的啊,悶聲人必然吃悶虧,會哭的娃兒才有奶吃。
我心裏想,你又沒問我,你隻是在跟自己說說說,我沒有機會開口。
媽媽長得很漂亮,她的嘴唇紅紅的,睫毛像兩排毛刷,彎彎地向上翹起,而且一看就很嬌氣,跟姥姥完全不是一種人,姥姥即便洗幹淨了,穿上做客的衣服,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種田的人、幹粗活的人。我相信,走在外麵,沒人會認為媽媽是姥姥的女兒。媽媽穿著我從沒見過的漂亮裙子,露在裙子外麵的手和腿白得像雪,她臉上也好白,比我白多了。姥姥說我在媽媽麵前越發顯得灰不溜秋,像別人家的孩子。
媽媽進來就抱住我親,我有點難為情。我們上次見麵是在很久以前,那次她也親了我,但那次她身上沒有這種陌生的香氣。她手上戴著一隻亮晃晃的戒指。
她指指身後的男人:叫爸爸。
雖然我在心裏默念了好多次,真要開口時,還是不容易叫出來,隻好裝作害羞地低下頭去。我知道我有因為害羞而不開口的權利。
嗨,小雨!穿紅色夾克的男人似乎並不介意我不叫他爸爸。
我稍稍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我說不出他的特征,他身上唯一明顯的特征就是他的紅色夾克衫。
看我給你帶什麽來啦!他拿出一個裝在盒子裏的芭比娃娃在我麵前晃。
媽媽提醒我:叫爸爸呀,叫了爸爸就有娃娃,不叫就沒有。
我嗅出她即將發怒的味道,反而放心了,因為她發怒的話,我就更有不叫的理由。
他比她聰明,他蹲下來,把娃娃塞進我手裏:畢竟是孩子嘛,急什麽呀,順其自然,你不要管了,我有信心。
姥姥帶的孩子就是這樣,小裏小氣,土裏土氣,這梳的什麽頭啊。媽媽不管三七二十一,解開了姥姥給我編的滿頭小發辮。
他上廁所去了,媽媽趕緊蹲下來,捏著我的臉說:你得放聰明點,美好生活都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他絕對是個好人,但你也得做個好孩子是不是?你是女孩子,嘴巴要甜一點,臉上的笑容要多一點,走路要輕快一點。總之,你要釋放出女孩子的魅力。
姥姥正好從廚房那邊過來了,接著媽媽的話說:她就是塊木頭,很少聽到她說話,你們不都說我是話癆嗎?有我這個話癆在旁邊撩撥她,她都難得說一句話,你們去改造她吧,我是沒辦法了。說到底我隻是她姥姥……
你是不是當她的麵罵她是木頭啦?你怎麽能這樣罵她呢?她可是你的親外孫,又是女孩子,你不要傷害人家的自尊心好不好?
我什麽時候罵她啦?你什麽時候聽到我罵她啦?
就在剛才,你說她是塊木頭。你總是這樣,話一出口就不認賬。
就這麽一次,又得罪你啦?我什麽時候說話不認賬了?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給你帶孩子,一進門,屁股還沒坐穩,就開起我的批鬥會來了。
我頂著剛剛打開的一頭散發,悄悄來到外麵,讓她們去吵吧,幸虧媽媽平時不在家,她要是在家,兩個人肯定一天到晚地吵。
爸爸踱到我身邊來,問我:小雨,幾歲啦?上幾年級?成績好不好?
他的問題太多了,我不知道先回答哪個才好。
屋裏的人顯然看到了這一幕,毅然中止她們的爭吵,圍了過來。
外婆換了種語氣替我回答;她成績蠻好的,老師都說,別看她內向,讀起書來厲害得很,經常考一百分。
我抬頭看姥姥,姥姥衝我眨了下眼睛,其實我總共才考過兩次一百分。
媽媽開始給我梳頭:那邊的學校已經給你找好啦,很不錯的小學,你爸爸費了很大勁才搞成的,學費很貴的,你可要好好學習哦,城裏的小學不比這裏,教學質量蠻高的,對學生要求也蠻高的,媽媽希望你不要輸給別人。
她不會的,娃聰不聰明,臉上就看得出來,我們小雨一看就是個聰明娃。
現在哪有不聰明的娃?娃要是不聰明,還在媽媽肚子裏就能檢查出來,好的就留下,不好的就流掉了。
他們隻在家裏待一天,明天就走。姥姥跟媽媽說:老規矩不要忘了,你跟你娃睡,讓他一個人睡。
知道知道,就你臭規矩多,現在誰還像你這樣。
晚上,我、媽媽、姥姥,我們三個人擠在一張**,媽媽讓我數數,我從一數到一百,然後就不知道怎麽往下數了。媽媽一掀被子,衝姥姥嚷道:媽你怎麽搞的?什麽都沒教過她嗎?數個數都還不會。你又不是文盲,為什麽不教她?
瞧你這話說的!我隻有一個人、一雙手、一張嘴,我要種田供她吃,要服侍她做她的保姆,你還要我當她的老師,要求這麽高,你能給我什麽報酬?
你還好意思跟我談報酬?我不是你親女兒?她不是你親外孫?人家欺負我,你也跟著上來欺負我孤兒寡母?我怎麽會有你這種冷酷無情的媽呢。
到底是誰冷酷無情?讓你的男人去搶劫你的親舅舅,拿刀捅死看你長大的親舅舅,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人,居然指責我冷酷無情。
你不要把賬算在我女兒頭上,你想報仇找我好了,我還想問呢,隻不過被搶了一百多塊錢,就想置人於死地,到底誰更冷酷?到今天我還是要說,是舅舅自己找死,是舅舅自己活膩了,不就是一百多塊錢嗎?非得不依不饒,非得拿命去換。
照你這麽說,那個死鬼搶劫犯倒有理了,我弟弟倒成了……
你不要當著我孩子的麵說他是搶劫犯!
他就是搶劫犯,你還能騙她一輩子?小雨,你聽好了,我今天要正式告訴你,生你的爸爸是個殺人搶劫犯,已經被政府處死了。
我半坐起來,望望姥姥,又望望媽媽,平靜地躺了回去,這沒什麽,我早就知道生我的爸爸已經死了,至於他是怎麽死的,我才沒興趣管,我幹嗎要去管一個從沒存在過的人。
你看你看,又是個沒良心的,她根本無動於衷,你知道什麽原因嗎?當她的麵說少了,多說幾回,她就記住了,就往心裏去了。
媽媽一掀被子下了床:跟你這種人真的沒話說,管你什麽規矩,我都不要再跟你睡在一起了,跟你在一起,我分分鍾都可能得上心髒病。姥姥拚命喊媽媽的名字,媽媽頭都沒回,一聲門響,她到那邊房間去了。
本來就倒黴……
姥姥拍起了床。拍了一會兒,那邊沒什麽反應,隻好數落著躺進了被窩。
為了報複媽媽不按規矩睡覺,第二天早上姥姥沒給我們做早餐,媽媽隻好自己做,她問我平時都吃什麽,我在櫥櫃裏指指點點:開水,剩飯,蘿卜幹。
她就給你吃這些?牛奶也沒給你買?
她沒錢。
我給你寄的錢呢?媽媽大叫一聲。
愣了一會兒,媽媽噔噔噔地往外衝,不一會兒,就聽見媽媽跟姥姥的吵嚷聲:想不到你居然貪汙我女兒的飯錢,你太皁鄙無恥太讓人惡心了。姥姥說:她沒吃飯嗎?她不吃飯能活下來?沒吃飯能長這麽高?你以為就你的牛奶養人,泡飯就一點都不養人!你從小不是吃泡飯長大的?
那你幹嗎還讓我寄錢?
你才寄了幾塊錢,一年就那麽一次。我的勞力不值錢?我的泡飯不值錢?身為子女,養老不是你的義務?
沒見過你這種為老不尊的貪婪老人。
媽媽氣得跌跌撞撞,一回來就去拿行李。不吃她的早飯了,我們走。
我們坐了很長時間的車,還坐了火車,經過了很多地方,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地方,沿路隻看到人,人擠人,人挨人,個個匆匆忙忙,像在被追趕一樣。我就像個土豆,一會兒被人流擠到這邊,一會兒被擠到那邊。有好幾次,我差點跟丟了媽媽,嚇得我死死揪住媽媽的衣角。
爸爸低頭看了我一眼,碰了下媽媽,望著遠處說:看你女兒的臉,緊張得都發綠了。
有什麽奇怪的,人家從沒離開過家,難道你第一次就像現在一樣自如?
哎哎哎,我們可是有言在先的,好好說話,不帶情緒。反正我是做好準備好好侍候她的,說不定等我老了還能享享這個小棉襖的福呢。
媽媽把手插進他的臂彎裏,算是和解了。
說真的,回去得給她好好輔導一下,鄉裏的小學跟城裏的小學沒法比,我真擔心她會跟不上。長期跟不上的話,她會自卑,對學習失去興趣,那就完了。
你決定唄,我當然希望她變成女學霸、女狀元。我們可是有言在先的,她要是不成器,你得給我再生一個。
我覺得她不會差,當然,如果長期放在我媽身邊,那可就說不準了。你跟你媽的關係看起來不怎麽樣啊。
不是跟你講了那個死鬼的事了嗎?
當他們說到那個死鬼的時候,我仿佛看見一團黑色的霧氣從遠處飛來,盤旋在他們頭頂。
《夜空》宣磊黃佳鵬(上海市第一聾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