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父親

姚鄂梅

父親突然通身雪白地出現在我家裏。

老婆找了個機會,湊上來壓低聲跟我說:“真是令人驚豔哪!”

她說的是父親身上那套中式衫褲,一看就是在小裁縫店裏定製的,當他上前一步,向我描述路上的情況時,白得晃人眼睛的仿綢大有樹欲靜而風不止的架勢。

要說,他這身打扮也無可挑剔,除了淡藍色短褲在裏麵若隱若現之外。我隻瞟了一眼,就再也沒敢看第二眼。算了吧,這是他的權利,每個人都有按自己的意願打扮自己的權利;但指出父親的不得體之處,也是兒子的權利,而我卻選擇了垂下眼皮,是內心深處的鄙視,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又或者,我怕向他指出來後,他會額外跟我再要一套衣服,增加我的日常開支?我不知道。

父親靠我們兄弟仨的贍養費過活。我們曾經有過一個會議,那次會議約定了許多數字,包括每月的贍養費總額,平攤在三個兒子頭上的數目,以及固定的付款日期。會議結束時,我們一起來到儲蓄所,開立了一個存款戶頭,大家一絲不苟地抄下那個賬號,以便屆時把自己頭上的贍養費打進來。從此以後,父親就可以像領退休工資一樣,拿著這個存折來領取生活費了。

我們很快就習慣了一手領自己的工資,一手給外地的父親發工資,他不僅養育了我們,還讓我們接受了不同程度的教育,撇開很多東西不談,遵守約定是最起碼的信用。

這撇開的很多東西可以不談,卻忘不掉。

母親還健在時,家就是一張飯桌,到了某些特殊的日子,比如春節,比如重大紀念日,大家自覺地從四麵八方聚攏來,吃頓飯,喝點酒,再打著飽嗝四散離去。那時我們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小時候的事情,每個人的糗事,難關,以及大家庭的一次次變故。聚一次聊一次,每次都是舊話重提,可每次都仿佛是第一次談到,當我們聊起那些曾經讓我們淚流滿麵甚至痛不欲生的往事時,感覺再也沒有什麽比傷心的往事更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了。那時我們還沒有養成按時給贍養費的習慣,我們空手回來,又空手回去,隻把鬧哄哄的餘韻留在那間小屋裏。父母一直都沒有正式工作,他們原先是農民,改革開放時進了城,做過小商販,打過工,但都沒掙下什麽錢,當我們吃著飯喝著酒的時候,心裏偶爾會冒出一個想法,父親還是了不起的,他把一個家從農田裏連根拔起,移栽到街邊,在沒有任何助力的情況下,竟然也把這個家維持了下來,冬天可以烤烤炭火,夏天可以吹吹電扇,隔幾天還可以吃一次肉,挺不簡單的。而這一切都隨著母親的去世改變了模樣,她不僅帶走了那張令人留戀的飯桌,似乎同時也帶走了父親的求生能力,盡管才五十多歲,母親周年那天,他突然向我們提出,他搞不動了。那意思很明顯,我們該供養他了。

他所說的“搞不動”的工作,是一家小工廠的門衛,他曾經幹得很賣力,但後來開始遭人投訴,心中難免憤憤不平。“想當年,我辦過藤椅廠,開過小商店,搞過推銷,現在落得給人看門,還被你們嫌東嫌西!”他反訴的理由也很充分,“有事無事拖到後半夜才回廠,我也是人,我不用睡覺的嗎?眼睜睜往剛掃過的地上扔東西,扔一次掃一次,地上都掃出坑來了。還有,我一張熱臉跟人打招呼,人家卻扔給我一個冷屁股,門衛真不是人幹的!”後來他索性拉下臉來,上至廠長下至臨時工,誰也不理,人家又說他這個門衛整天板著一張臉,看著晦氣。更可氣的是,有人丟了自行車,也來找他問責。“跟我有什麽相幹?我一不是警察,二不是保安。”

也許是喪偶綜合症。母親在世的最後一年,他就開始做這個門衛了,但他那時做得有滋有味,甚至負責起單位的收發工作來了,時間一到,把門一鎖,抱著一大堆郵件,到各個部門間分發,拿到郵件的人都跟他說謝謝,他感到很有麵子,一有機會就跟我們講,某某科長什麽樣子,一點架子都沒有,對人特別客氣。還是那個單位,還是那個崗位,彼時和此時,情況卻大不一樣,其中的原因,我們覺得,必定跟母親有關,母親帶走了他心裏的依偎感、歸宿感,讓他成了孤身一人,孤單讓人自卑,人一自卑,看什麽都扭曲了。

這就令人疑惑了,母親在世時,他們並非一對恩愛夫妻,從小到大,我們見得最多就是兩個大人的吵吵打打,互咒對方不得好死,甚至鬧到尋死覓活的地步。到後來,我們已經練就了一身功夫,能在驚天動地的家庭風暴中,置身事外,安然人睡。這種鍛煉是有益的,它使我們一個個出落得冷靜而理性,一副處變不驚臨危不亂的君子風度。有年夏天,半夜裏山洪暴發,偏屋的山牆被泥水衝開一個大洞,雞喊鴨叫當中,我們兄弟三個酣睡如故,隻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而已。

我說過,我們都受過不同程度的教育,最遜的一個,也是全日製大專畢業。我們知道父母也是一對夫妻,也有夫妻間應該存在的問題,他們的問題也許跟我們有關,但我們卻無權擅自組成法庭,對他們中的任何一方做出判決。我們隻能聽之任之,要麽倉皇出逃,要麽裝聾作啞。所以我們兄弟三個不約而同地選擇在外地落腳生根,最近的是我,離家也有二百裏。

真正天各一方時,我們中間卻擺上了一張完美的大圓桌,我們在那張圓桌上閑聊,喝酒,找樂子大笑,母親不停地端出我們從小愛吃的菜肴,父親給我們倒酒,往我們懷裏投擲香煙,那時父親的穿著還比較家常,冬天一件老棉襖,夏天一條長到膝蓋的大短褲,那是母親參照了別的老頭子的打扮,按季給他添置的,我猜,母親要是知道父親有一天竟穿了身飄飄欲仙的雪白中式衫褲到處顯擺,一定會氣得從地底下跳出來,跟他大吵一架的。

父親突然冒出來的個性就像是母親去世的副產品。這一點我早有察覺,當母親的棺材被釘上最後一枚大鐵釘時,我正好站在他旁邊,我聽見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沒有送母親回老家,葬禮是我們兄弟三個聯手操持的,一則我們想要顯示我們的孝心和能力,二則所有的喪葬費用是我們三個人平攤的,我們要把這種成就感貫穿到底。我們把他推進他和母親的臥室,美其名日讓他在那裏盡情感受母親最後的氣息,實際上是委婉地讓他置身事外。我們料理完喪事,疲憊而悲傷地回到家,正想著該怎樣安慰他這個新晉鰥夫時,卻見他手上夾著一根煙,蹲在路邊跟一個女人閑聊。家旁邊就是一家職業中介所,常有些求職的人在那裏流連。他背對著我們,這使我們聽見了他跟那個女人的對話。

“弄個自行車,掛兩個簍子,販販小菜也比做保姆強。”

“我想過了,那得租房子,販一個月小菜還抵不上房租。”

“我們合夥呀,你住我家裏,我不收你房租,隻收你搭夥費。”

“真的?你做得了主?”

不等他回答,我咳嗽了一聲,他馬上站起來,見我們一個個都虎著臉,他愣了一下,跟著也變了臉色。他跟在我們後麵進來了,進來之後,既不問我們葬禮如何,也不問我們要不要馬上做飯,隻顧蹺著二郎腿坐在門口抽煙。

事情就是從這一刻起發生變化的,這之後,我們父子之間板著的臉再也沒有柔和過。我們各自取了自己的簡單行李,低聲打了個招呼,依次從他眼皮底下穿過,直奔車站去了。

等車的時候,我們三個誰也不看誰,各說了一句話。

“還以為他會悶在家裏難過一兩天呢。”

“沒準他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沒有家的人了。”

然後我們就一直沒有聯係,兄弟之間沒有聯係,父子之間也沒有聯係,直到母親周年那天,才重新聚到一起。

這次相聚跟以往大不相同,我們驚訝地發現,牆上光禿禿的,母親的遺像不見了,我們以為他收起來了,哪知他竟說:“不見了。”

難道小偷會偷這種東西?我們瞪著他,他毫不示弱:“你們是不是也都在家裏掛了呢?”

我們心裏一震,慢慢收回了視線。遺像總共就洗了一張,我們誰也沒想到應該洗四張,每人分一張,拿回去掛在家裏。話說回來,因為一直分開住,我們的媳婦跟這個婆婆都沒什麽感情,在世時尚且不願直麵她生動的麵容,死後豈會喜歡天天麵對那張陰森森的黑白照片?

周年祭辦得很潦草,無非是找個地方燒了些紙器和紙錢過去,燒完了,父親說:“我請了個人來幫我燒飯。”

是啊,再也沒有人燒飯給我們吃了,父親一輩子沒幹過燒燒洗洗的事,雖然他會幹。四個男人默不作聲地往回走,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父親緊走幾步,搶在我們前麵進了廚房。

廚房裏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誰叫你買這種大洋雞的?一點味道都沒有,寡淡寡淡。”又說,“兒子們難得回來一趟,應該買個土雞的。知道你嫌貴,小氣巴拉的!”

“是這個意思就行了。”

“他們會覺得是我手藝不好。”

家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廚房在走廊對麵,我努力直著脖子,不朝廚房那邊看一眼。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兩個兄弟的姿勢也跟我一樣,他們都聽見了廚房裏的對話,但都故意不朝那邊看一眼。

是一個豐潤的婦女,膚色微黑,一對眉毛會說話似的,望著我們一個勁地客氣,說自己手藝不好,叫我們包涵點,吃飽喝好。父親站在她旁邊賠著笑,那情景,活像一對新人第一次麵對挑剔的公婆。

我堅決不朝她看,隻含含糊糊地嗯了兩聲,就一屁股坐在桌邊,動起了筷子。兩個弟兄也學著我的樣子,坐下來狼吞虎咽。不用回頭看,我也能感到,父親的臉色變了,但他很克製:“不喝點酒嗎?”

“不喝了。”我嘴裏含著飯說。

父親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對她說:“你也來吃,來呀。我叫你來你就來,這裏是我的家,我說了算。”

“哎呀,你吃你的,我等一會,灶上還有菜呢。”她飛快地閃進了廚房。

等她下一次上菜的時候,一個弟弟皺著眉頭敲了下碗:“鹹得要死!”另一個弟弟把一塊雞扔在桌上:“根本嚼不動。”很明顯,她燒得再好吃,我們也不會給她一個好字,之所以勉強自己坐下來吃,隻是不想讓父親太沒麵子。

她是悄悄走的,當我們去添飯時,廚房裏已經沒人了。父親知道後,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今天我們得開個會。”

會議通過了兩個決議:一,我們該支付贍養費了,用父親的話說,我們都是體體麵麵的國家人,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二,父親有權規劃自己的後半生,作為後人,我們不得幹涉。

我正覺得無言以對,一個弟弟說:“醜話說在前頭,我們隻付你一個人的贍養費。”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父親什麽也沒說。

一切談妥後,我們站起來告辭,所謂告辭,就是沒頭沒腦地說一句:“走了!”父親的頭擰向一邊,坐著沒動。

自那以後,我們就開始按月往父親的存折上存贍養費,這邊準時存,那邊按時取,兩廂無事。直到這次,父親一身雪白、衣袂飄飄地出現在我家裏時,我才驚覺,我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見過麵了。

父親跟我談起國際國內的形勢,廣闊的見識讓我一次次瞪大了眼睛,巴菲特他知道,拉登他知道,王石他知道,劉德華他也知道,就連那些帶著巨額財產去了國外的官員,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說出他們的名字來。

然後就說到物價問題。以一百塊錢為例,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甚至三年前,一百塊錢分別能買些什麽,我合著他的思維,興致勃勃地跟他一起做著這份消費調查問卷。末了他說:“工資再怎麽漲,也漲不贏物價。”

那是當然。我如數家珍地跟他講起我的工資,十年前多少,五年前多少,現在是多少,而開支卻像孫悟空似的,在工資上漲前利索地翻著跟鬥。

“你們的工資都漲了,我的工資是不是也該漲一漲了?”

他抓住空檔,猛地發問,令我瞠目結舌,原來那些國際國內的局勢都是鋪墊,原來真正的目的在這裏。憤怒之餘,又有些自慚,身為長子,我早該考慮到這一點,但與此同時,我分明感到心裏衝上來一股不快:幹嗎不明說、直說呢?何必繞這麽大個彎子呢?

他接著說起各項開支,水電煤多少,米麵油多少,偶爾還要吃點葷,還要穿衣服。最怕的是生病,醫院是去不起的,幸好他認識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以前在農村當過赤腳醫生,會注射;他生了病,就請她來給他輸瓶液。

“隨便什麽人都能輸液?不怕出事?”不知為什麽,他一說到女人,我就渾身不舒服。

“有什麽辦法呢?總比硬撐好,有病不治,傳出去,影響你們的名聲。”

再配上既像憐惜又像挖苦的眼神,就像長途跋涉後,猛地被人硬塞進一個大冷麵疙瘩,我被噎得脖子都直了。

最終決定,每人每月多付五十元。這個數字有點讓人羞愧,但在電話裏,兩個弟弟堅持說不能給多了,說他在領著贍養費的同時,還在做著門衛的工作,錢應該不會不夠花,如果不夠,肯定是另外有人在幫他花錢,也就是說,他不是在替自己要錢,他是在替別人爭取生活費。“養他是理所當然,養別人我就不願意了,我自己的母親還沒享過我的福呢。”這是弟弟們的原話。對我來說,多給五十還是多給一百,沒有太大區別,但這裏麵有個平衡的問題,我不能讓弟弟們背上不孝的罵名,他們的情況似乎不太妙,一個還沒買房子,一個剛剛生了第二胎(第一胎有點疑似發育遲緩),缺的就是錢。

我把弟弟們的窘境講給他聽,他非常理解,不住地點頭:“跟我當年一樣,我當年除了你們三個,上麵還有兩個老人,我借糧都借怕了,人家經常笑話我們家都是大肚漢。你二舅舅沒孩子,想把你們接一個過去,被我一口拒絕了,再苦再窮,我不拋棄我的家人,不讓我的家人挨餓。”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他在隔牆敲磚。不管怎麽說,我們兄弟仨,誰都沒窮到他當年那種程度。

達到目的後,他提出馬上去車站,我留他住一宿,他忙不迭地搖手:“還是回去好,人家的飯好吃,自己的床好睡。”

我要送他去車站,他堅持不要,說他認得路。說完,生怕我會纏著他似的,甩開膀子就走。

我因為正好有事情要辦,隨後也出了門,沒走多遠,就看見了那個雪白的背影。他不像我在家裏看見的那樣,有股筋骨錚錚的感覺,他看上去有點瘦弱,甚至有點佝倭,步履也談不上矯健,一句話,他看上去十足是個老頭子了。

正在感傷,他停了下來,兩分鍾後,一個婦女從一側跑了過來,一直跑到他身邊,指手畫腳地說著什麽。我緊走幾步,終於看清楚了,不是母親周年那次給我們做飯的那個,是我從沒見過的一個人。我躲在一邊,看他們有說有笑,興奮不已,儼然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女人拿出一個鞋盒,向他展示她的新皮鞋,他接過來,仔細察看,頻頻點頭。然後他們肩並肩,挨著身子一起過馬路。過了馬路,走了一截,向右拐去,那是去車站的方向,他們要結伴回家了。

當弟弟們在電話裏說他一定有女人時,我還不以為然,他又沒有退休工資,哪個女人願意跟他?可他們說:“你忘了他們以前吵的那些架?哪一次不是跟女人有關?現在沒人管了,難道反而改邪歸正了?”

如果他的生活中有了交女友這項支出,那點贍養費是遠遠不夠的,就算加上他做門衛的收人也不夠。不過,我們盡到我們的責任就是了,他願意把一個人的錢拿來兩個人花,那是他的事,他自己做到收支平衡就行了。

沒過多久,我過生日,按照慣例,上中學的兒子用自己的零花錢給我買了個茶杯,老婆給我買了個蛋糕,我呢,開開心心地帶著他們到外麵撮了一頓。飯畢回家,信箱裏躺著一張生日賀卡,打開一看,是父親寄來的。“遙賀吾兒四十九歲生日大喜。歡迎常回家看看。老父敬上。”我感覺剛吃下的醉蝦突然活了過來,在肚子裏撓來撓去,讓人渾身不爽。

他故意這麽幹的,他的生日跟我在同一個月,他在提醒我沒給他過生日。

我也真夠混蛋的,竟完完全全忘了這回事。話說回來,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們就沒給他過過生日了,以往過生日,都是母親張羅的,把他的生日宴準備好了,才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帶著過節般的心情趕回去,蝗蟲般撲上桌子,胡吃海喝,席間絕口不提生日快樂之類的字眼,一副意在不言中的架勢。杯盤狼藉之際,我們滿身酒氣地站起來,鼓腹而出,魚貫離開。母親走了,沒人張羅也沒人提醒了,我們自然也就忘了。別說是父親的生日,我自己的生日都是老婆幫我記的,我天生記不住這類數字,每遇填表之類的,須得認真做一回減法,才能算出自己的年齡。

猶豫了又猶豫,我撕掉了那張賀卡,我想我有權利氣憤,有話直說嘛,一家人,父親和兒子,有什麽不能直說不能明說的?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我過生日了,回來吃頓飯,我們誰敢不回去?偏要用這種欲說還休的方式,還不如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一通。

我決定裝著沒看懂賀卡的意思,不問不聞,靜候他的反應。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不大可能沉得住氣的。果然,沒過幾天,他就打電話來了,聲音很洪亮,洋溢著感染人的熱情,先問孫子好,再問兒媳婦好,最後問我工作是否順利,身體是否健康,問得我的臉漸漸熱了起來。我還沒問他呢,但他不給我這個機會,他突然話鋒一轉,問我知不知道最近頒布了一條法律,關於子女必須定期回家看望老人的法律,不等我回應,又說:“這就是國家的不對了,那些身在國外的孩子,怎麽可能定期回家看望老人呢?即使不在國外,離家太遠的話,也不可能,路費多貴呀,工作又忙,但是不回來的話,又違法了。我覺得這條法律不好,真的不好。”

我握著話筒,說不出話來,電話裏出現一段尷尬的沉默。

他馬上體諒我似的轉了個話題,說起他最近的輝煌成果,街道上的人看他長年一個人,無親無靠,給他辦了低保,又辦了老年證之類的,七七八八加起來,他現在每個月可以得到百把塊錢補助,外加年底發一桶食用油。我想起來了,他進城之後,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把戶口從老家遷進了縣城邊上的村子裏,這兩年縣城擴建,村變成了街道,他也就從農民變成了居民,自然享有居民的一些福利。我心情複雜地說:“這是好事嘛。”他說:“是啊,他們也都說,好政策比生個好兒子還強。”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申請低保的,我仿佛看見他四處奔走,逢人就訴苦,兒子們個個不管他,丟下他一個人生活無著……那些聽他訴苦的人,一邊安慰他,一邊譴責我們這些做兒子的,從中收獲自己的正義感。

我不可能拿著那個存折去向每一個人證明,也不能指責他不該去申請低保,對很多世代居住在城裏的人來說,申請低保並不是窮困和無能的象征,而是一種運作能力,甚至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生活智慧,何況是他,一個沒有收人的寄居在城裏的農民,這是天上給他掉下來的大餡餅。好吧,隻要他過得好,為了這個大餡餅,冤枉也罷,誤解也罷,我們不求澄清,但求無愧。

用父親自己的話說,他開始交好運了,因為城市擴建,他所住的那棟老公房,馬上要拆遷了,那間三十二平方米不帶衛生間的廉租房,馬上就要換成一套五十七平方米帶廚衛的新房了。“哈哈哈,下次你們回來,就不用急著當天趕回去了,我可以給你們鋪一張客床。”他在電話裏得意不已,“想不到我還有今天。”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大弟甚至有點嫉妒起來。“我在走下坡路,他倒越過越好了。”大弟去年好不容易買了套房子,還沒住熱,卻不得已跟老婆離了婚,房子給了老婆孩子,自己挾著一包衣服一把牙刷出了門,現在天天睡在辦公室裏。這還不算,到了發工資的那天,他得趕著往兩個地方匯錢:往父親的賬上打贍養費,往前妻的賬上打孩子的撫養費,這兩筆錢劃出去以後,他基本上就隻剩下吃盒飯的錢了。

我找了個機會,對父親說起大弟的困境,提出適當減少一點他頭上的贍養費,父親一聽就搖起了頭。“不行不行!主要是不公平,對你們兩個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又說,“不給他點壓力,他不會懂事。”他一直反對大弟離婚,批評他太不懂事,“認真說起來,哪對夫妻不想離婚?結果怎麽樣呢?離婚的還是極少數。”

我把協調的結果對大弟說了,他一副極其鄙視的口氣:“他那個人,還用試嗎?告訴你,我們的父親根本不是父親,是投資客,我們也不是他的兒子,隻是他的投資對象,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他的回報。”

我覺得這話過於偏激,他馬上搬出父親的原話來,是他勸大弟不要離婚時說的話:“就算你空手出門,該給我的還是得給我,一分都不能少,別拿不出錢來的時候跟我梔子花茉莉花的。”大弟義憤填膺地說:“他勸我不離婚,不是為兒子的幸福考慮,而是為他每個月的贍養費考慮,他覺得我離婚很可能影響到他的收人。”

我是長子,我的立場不能隨便偏向,隻好站在中間打哈哈。

很快,我就頻頻接到父親的舉報,大弟這個月沒給他錢,兩個月沒給他錢了,人也找不到了,打電話也沒人接。我想著是否要把大弟的欠款補上去,還沒行動,就遭到老婆的警告:“這個頭千萬不能開,這個頭一開,他肯定從此就卸了擔子。何況還有個小的,他的情況並不比大的強多少。”

隻能這麽拖著了。這當中,每隔十天半月就接到一次舉報電話,電話裏已經不是埋怨,而是咒罵了。“我看他個狗雜種將來不老的!”

很快,大弟麵前出現一個機會,他可以離開傷心地,調到父親所在的那個城市去。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溫馨畫麵,兒子的住宿問題解決了,父親身邊也多了個人照顧。但大弟對這個提議反應平淡,他擔心父親並不歡迎他搬進去,還擔心跟父親處不好,我說畢竟是親人,總比睡辦公室好,除非你有條件馬上買房。他想想也是。

沒想到父親完全讚成,還主動給他買了個二手的折疊沙發床。“兩個人過,比一個人省錢多了,打個比方,一個人要五塊錢才夠吃,兩個人一起吃,卻不需要十塊,七塊、八塊就夠了。”父親很有經驗地說。

哪知舉報電話來得更快,而且內容豐富,語氣激烈。“他怎麽成了這副德性?天天深更半夜才回來,一身酒氣,澡也不洗,倒在**就睡,鼾打得駭死人。該給的錢不給,這也罷了,連自己的生活費都不出,你們要搞清楚,他吃的不是我的,他吃的是你們的!我把他養大了,讀了書,找了工作,又成了家,現在又回過頭來吃我的住我的。這也不說了,掏不出來錢,至少要勤快點嘛,進門就睡,醒了就走,自己的床都不收拾一下。”我說他現在處於人生低穀,可能心情不好,請他體諒一點,他聲音更大了,“他是活該,這副德性,我要是林燕子,我也把他趕出門。”林燕子就是弟弟的前妻。

我向大弟求證,他不耐煩地說:“怎麽沒給錢?每個月都給了的,你別聽他瞎說,他就是嫌我住在那裏礙他的事。我住不了幾天了,已經在租房子了,租到了就搬出去。”

租房子的過程似乎也太長了點,父親的舉報仍然隔三差五,怨氣一天比一天重,他堅稱大弟沒有給過他錢,即使給,也是毛毛雨,今天二十,明天三十,像打發叫花子。我也懶得再在他們中間求證來求證去,又不是什麽大矛盾,說破天去,是親生父子,能為這麽點小事弄出什麽大矛盾來?讓他們自己去磨合吧。

這中間,小弟那邊傳來一個好消息,他被選中去讀係統內的研究生,在他那個二百多人的分公司裏,他是唯一一個得到這種機遇的人,將來,隻要他不離開他的係統,他無疑是可以進入人才梯隊的。我在電話裏道賀時,小弟卻憂心忡忡:“學習期間隻有一點基本工資,父親那邊的錢我怕是拿不出來了,當初真不該生兩個孩子的,傻一點就傻一點,聰明有什麽好?聰明人最辛苦。”想起老婆先前亮過的態度,我沒敢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去讀書吧,父親那裏,我先幫你扛一扛。我本該這麽說的,我是長子,而且我們家有崇尚讀書的傳統,但想來想去,我嗯了兩聲,沒做任何表態。

父親很快就找上來了,盡管我們之間隔著兩百裏路,他的緊張與憤怒還是通過電話線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他想借此機會當逃兵!門都沒有,我養兒子做啥用的?”我跟他解釋,這也是個投資.現在支持他一下,等他畢業了,成了事了,他這個當父親的隻會收獲更多。

“這是他自己的投資,跟我屁相幹!誰知道我還能活幾年,我才不管什麽將來不將來的,我隻要現在。”

我突然就來了氣。“靠贍養費吃飯的,本來就有這種風險,兒子們混得好,你才能跟著吃肉喝湯,否則就隻能喝稀粥。隻有那些退休的國家職工,才能拿旱澇保收的退休工資。”

他似乎愣了一下,但馬上駁了過來:“照你這麽說,我是吃了大虧了,當初,我應該把錢拿來給自己買養老保險,而不是去供孩子讀書,供三個大學生的錢,難道還買不起一份養老保險?有了養老保險,我不也可以旱澇保收?”

不等我回話,他砰地掛了電話。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摔電話。

小弟到底還是單方麵中斷了他名下的贍養費,因為小弟媳知道後,帶著大孩子專門過來跟父親談過一次,說如果小弟還得繼續支付贍養費的話,她就隻好把老大送到父親這裏來,她要求不高,隻要不把孩子餓著凍著就行。她話還沒說完,父親就嚇得趕緊答應了她的要求,生怕她把這個傻孩子扔在這裏一走了之。

大弟還是跟父親住在一起,據說他們每吵一次架,大弟就負氣離家出走一兩天,等氣消了,照樣頭一低,鑽進屋裏,一聲不吭往**一躺。至於他名下的贍養費,早就兩費合一,變成了他上交的生活費。

父親的舉報電話慢慢稀了,不是無事,而是事情太多,不知該先從哪一樁說起。加上媳婦背著我給他製定了一條紀律,兩個弟弟的事不要再來向我投訴了,他才是他們的爹,我隻是他們的哥哥。雖然我是長子,但我從沒享有過長子的權利,所以也談不上什麽長子的義務,我這個長子隻能保證自己決不欠他一分錢膽養費。

這樣過了大半年,父親突然一身雪白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我家裏,除了那身飄飄欲仙的衣服讓我的眼睛四下裏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外,我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他來絕對沒好事,因為他一進門就大大方方坐在沙發上抽煙,他知道我媳婦是個堅決反對抽煙的人,早年還曾經奪下過他手指間的半根香煙。挑釁是不言而喻的。

還是大弟的事。

“這回你一定得管管他,想把年紀大的老子趕出門,房子騰給他們兩個?天理不容!”

原來,大弟戀愛了,已經帶女孩去見過父親。“什麽眼光,還不如前頭那個。”父親明顯對第二任兒媳候選人有點不屑。這也罷了,讓父親氣憤的是,大弟竟然打算把婚房安在父親的家裏。“居然叫我去睡沙發床,良心何在?”父親的房子隻有一間臥室,不過,餐廳比較大,擺個沙發床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他心裏過不了關,他覺得自己是戶主,大弟不過是他發善心收留進來的,現在竟然想鳩占鵲巢,真是豈有此理。

我想了個折中的方案,建議他們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把餐廳改成臥室,再在廚房裏設一張折疊餐桌,問題就解決了,而且不會太擠,大城市裏多少人家三代人才住這麽大點地方呢。當然,裝修費得由大弟出。

“沒想到連你也這麽想。我欠他的?我供他讀書,幫他成家,我該做的早就做了,我沒有義務再幫他做第二次。”

“誰叫他是你兒子呢?兒子有難處,做父親的不幫他,還有誰會幫他?再說,他跟你住在一起,早晚有個照應,至少你生病的時候,有人給你遞口水喝。”

“我不稀罕他給我端茶端水,他也不會管我,他哪天不是進門就睡,睡下就喊不醒?他也沒當那裏是家,那裏隻是他睡覺的地方,他自己都說過,他本來可以不交夥食費,隻交一個床位費。”

我躲到書房,去跟大弟通話,他一聽就火冒三丈:“他為什麽不敢說真話呢?你知道他的真實意思嗎?他有個相好,開始還避著我,後來索性不避了,吃喝拉撒都在他那裏,好幾次都是我把她趕走的,一想到她當著我的麵跟他睡在一張**,我就惡心。就是她唆使他趕我走的,嫌我在那裏礙她的事。別以為她在乎的是他那個人,她在乎的是他那套房子,她還不到四十,比你都年輕,三下兩下把他熬死了,她就有好日子過了。”

一回頭,父親就站在我身後,我們的電話還沒掛斷,他就大聲嚷嚷起來:“她圖我的房子我願意,你圖我的房子我就不願意,你能把我怎麽樣?”索性把我的電話奪了過去,直接跟那頭吵了起來,“我說你就別癡心妄想了,別說你想結婚,就算你把孩子都生下來了,我這裏也不會收留你們,你趁早打別的主意去吧。”

好不容易吵完了,老婆走過來,很小心地插了一句:“其實,兒女有難,做長輩的幫一把也是理所當然。”

父親狠狠地瞪著她:“知道你們都是一條心,知道你們都是怕增加負擔,人家那麽年輕,不會沾我的光,反倒是我要沾人家的光呢。”

老婆味了一聲,扭頭就走。過後卻躲在一邊悄悄向我招手。“不要把他惹急了,他要是真跟那個女的結了婚,誰也沒辦法。”她湊在我耳邊說,“我分析,為了得到那套房子,那個女的完全有可能纏住他不放。”

我覺得老婆的提醒有道理,趕緊提醒大弟,要講點策略,千萬不要把事情搞激化了,否則,被掃地出門的隻能是他。

“你以為我是傻子?放心吧,我不相信還玩不過他!”

這話讓我驚詫不已,他們什麽時候變成這種關係了。

為了緩和氣氛,也為了我的眼睛有地方放,我帶父親去買衣服,我給他挑了一身深藍色的夏季衫褲,他猶猶豫豫地脫下身上那套,小心地疊好,裝好,麵帶羞色地說:“她叫我不要穿這麽深的顏色,說顯老。”

我一口氣差點沒透過來,趕緊咳了一下。

回家路上,我試著跟他談心,現在的人不像他們那個時候,誰都沒有財產,誰都不怕窮,誰都沒有壓力,現在的人活著太不容易了,房子,工作,家人,下一代,據說很多男人都喪失了生育能力,都是壓力害的。他頻頻點頭,還歎氣,好像很認同,但緊接著,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你以為我不是現在的人?我也是活在現在的人哪,我一樣有壓力。雖然年紀不小了,但畢竟還沒死,一樣有私心,有野心,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健康的男人。”

我吃驚不小,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繼續說:“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但我不想讓步。他還有大半輩子,我卻沒那麽多時間了,把你們都養大了,一個個都成家立業了,我的前半生也就功德圓滿了。後半生,我想把一切都拋開,好好活一出,你媽一死,我就有這個想法了。我也矛盾過,畢竟是我的孩子,生活不順,我看著也心疼,上要養老,下要撫小,還要租房,是不容易,但這不歸我來負責呀,我也負不起這個責,我已經做了我該做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心有餘力不足了。再說,他那個態度也讓我心煩,就算要我做出犧牲,那也要我心甘情願,不能強迫我對不對?話說回來,他為什麽一定要離這個婚呢?還什麽都不要,光著個身子跑出來!有本事你去買房啊,又沒這個能力。”

他哈哈一笑:“奔著我?奔著我的房子還差不多。”

我感到腳底硌了一下,肯定又是小砂子鑽進去了,別看我的皮鞋幹幹淨淨,鞋幫散發著柔和的光,其實早就脫過兩次膠了,但我不想修第三回,這回一定要去買雙新的了。我彎腰脫鞋,倒了兩顆小砂子出來。

父親上上下下地看我,末了,歎了一口氣。“我沒想到你們一個個過得這麽難,這是怎麽回事呢?不是都讀了大學、都有了工作了嗎?你們三個當中,我一直以為你的條件最好,沒想到你一直穿著雙破皮鞋,你真的連鞋都買不起一雙?是的,我想起來了,你從小就愛麵子,你的體麵都是裝出來的。”

我想了想說:“生活就像一架梯子,難度永遠都在那裏,隻是各人的起點不一樣,高處有高處的難度,低處有低處的難度。”我為自己能想出這個比喻感到得意。

汽車來了。父親直著眼睛說:“就兩站路,走一走吧。”

一聲不吭走了很久,父親突然說:“你們還小的時候,我就在想,等你們都長大了,我的天就亮了,現在看來,我的天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亮呢。”

“慢慢來吧,天總是要亮的。”

他歎了口氣:“剛才又何必給我買衣服呢?給自己買雙鞋不蠻好?”

我剛想安慰他,一雙破鞋並不代表全部,他又說話了:“你都過成了這樣,他們大概也不是裝的。”

我笑了一下:“現在啊,裝富的大有人在,裝窮的還真不多了。”

父親這次來過之後,我們之間的聯係就變少了,這說明他過得不錯,一切都在既定的軌道上有條不紊地跑著,不然,舉報電話早就打來了。我為漸趨平靜的大局感到高興。

一晃過了一年多,期間,父親找我要過一次錢,贍養費之外額外要的一筆錢。

“你給我點錢吧,不是生活費,生活費我還有,我額外需要一筆錢,急需。”他說了個數目,相當於我應該給他的半年的定額。又強調:“這回你一定要給我。我從不找你多要錢。”他語調沉鬱,不容置疑,我像被催眠了似的,痛痛快快把錢打到他賬上去了。

事後我很佩服他要錢的技巧,強硬,冷靜,威嚴,總之,他要得體麵而不失尊嚴,好像我們一直共用一個錢袋,誰需要用錢,隻需跟對方打個招呼就可以了。我甚至沒問他要這筆錢的用途,既然不是生活費,既然是急需,肯定是一項不得已的支出。我甚至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字眼,如果真是那樣,最好不要說穿,我寧肯不問清用途就把錢給他。

因為額外給了他錢,我更不想主動給他打電話了,反正我這裏是家庭110,是投訴中心,有事他們自會找我的。

他哪裏會包粽子?肯定是某個女人包的,再一問,兩個弟弟也都很正式地接到了邀請,難道他要隆重推出我們的繼母了?

出發前,老婆一再叮嚀我,千萬不要讓那個女的得逞,實在不行,允許他們同居都可以,就是不能讓他們結婚。否則,即便將來我們視她若仇人,還是得負擔她的生老病死,因為法律就是這麽規定的。

終於見到了那個據說比我還年輕的女人,可我並不覺得她有多年輕,當然,跟父親相比,她還是很年輕的,麵相略帶純樸,不像要圖謀人家財產的樣子。

我禮貌地跟她點了個頭,就進了房間,父親早就備好了茶水,嚴陣以待。

“好多年沒有像模像樣地過過節了。”父親這回看上去沒有什麽弦外之音,我卻感到汗顏。的確,母親去世後,我們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聚會過了;不僅如此,我們突然之間都變成了堅強的孩子,偶爾想起往事,也隻在心裏閃現一下,絕不輕易說出口,更不會大張旗鼓地在聚會上追憶。我們不約而同地忘記了所有節日,所有有價值的家庭紀念日。我還以為父親也像我們一樣忘記了那些日子呢。

女人一直在廚房裏忙著,除了粽子和黃酒,還有雞鴨魚肉,樣樣菜都做得講究而實惠,但一望而知,不是我們曾經吃過的,外形,顏色,都不對,完全不是我們家的出品。這樣的飯菜,讓人在自己家裏生出了做客的感覺。

沒多久,兩個弟弟也都到了,小弟跟我一樣,隻身前往,家眷全無,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家的爺孫關係異常清淡,因為他們見麵的機會約等於無。大弟帶著他的女朋友,就是父親說過還不如前妻的那一個,她看上去既年輕又老練。想到大弟說他絕對不會結婚的話,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大弟傷不到這個女孩,不管他以什麽態度對她,她都不會因為他而受傷,說不定,到時候受傷的反而是他自己。這種感覺很奇怪,沒來由,而且揮之不去。父親在飯桌上指指點點,張羅我們吃這吃那,那個女人也在一旁殷勤附和,我們反而有種吃不下的感覺,做客的感覺更強烈了。

席間,父親幾次吞吞吐吐要說什麽,都被大弟打斷了。我明白,他生怕父親當著大家的麵,正式提出結婚的話題。我看到父親臉上漸漸變了顏色。

飯快要吃完的時候,大弟接到一個電話,居然是找我的,我以前的同學,聽說我回來了,約我出去坐一坐。接完電話,大弟喜不自禁地說:“原來你們是同學啊?這人跟我不是一般的鐵。”

一旦出去,我就不會再回父親家了,我將直接去乘長途汽車回家。父親站起來,清了下嗓子說:“今天你們再忙,也要聽我說幾句再走。”

“她姓古,你們叫她古阿姨就可以了,這輩子,我能活幾天,我們就在一起過幾天。你們讚成也罷,不讚成也罷,這個決定我都做了。”

我偷眼看了下那個女的,她低眉順目地站在他旁邊,看不出什麽表情。

“我們本來打算去登記,去了才知道,我曆史上還是未婚呢,我跟你們的媽,當年根本就沒拿證,既然這樣,這次我也不拿證了,不然,對你們的媽不公平啊。

“這幾年我也看透了,住在城裏不是什麽好事,今天說這個有毒,明天說那個有毒,沒一樣好東西。我跟小古回鄉下去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生活費你們還得繼續給我存到那個折子上。至於這個房子,”父親轉過身,瞪了大弟一眼,“你要住就要把它料理好,不要給我弄得邋裏邋遢的。”

太突然了,那麽固執的人,去年還稱自己是有私心有野心的健康男人,怎麽突然就變了個人似的,心甘情願把房子讓給大弟了呢?大弟也是一臉的疑惑,但馬上就嬉皮笑臉起來:“別撩我了,你不是早就跟我發過誓,人在房在,要跟你的房子共存亡的嗎?”

父親沒理他,繼續說:“你給我聽好了,這個房子你也不能住一輩子。萬一人家核查起來,以你的條件,是不能住這個房子的,所以你還是得自力更生,趁早計劃買房。”

父親說完這些,就坐了下來,端起他的茶杯。吃飯的時候,這個茶杯一直擺在桌上,父親說他這幾天口裏沒味,不想喝酒,所以他隻稍稍舔了兩口,然後就一直以茶代酒,跟我們頻頻舉杯。有時他會端錯杯子,不小心把酒杯抓在手裏,那個女的一把奪了下來,把茶杯塞給他。我想,也許不是他不想喝,而是她給他下了禁酒令。瞧他那個言聽計從的樣子!我趕緊垂下眼皮。

“走吧,都走吧,忙你們的去吧。”這一刻,我覺得父親的麵色有點灰敗,看來,他並不高興我們吃了飯就拍屁股走人,可是,誰叫他給自己安了個貼身保鏢呢?我一點都不喜歡看到那個女的老是跟他頭碰頭地說話,好像在提醒我們,他以前跟母親過得一點都不幸福。我一點都不喜歡看到他跟這個女人幸福的樣子,我想,兩個弟弟應該也跟我一樣。

出來才知道,所謂請我出去坐一坐,隻是大弟的調虎離山計,我同學現在正在外地呢。隻好早早地來到長途汽車站,啟程回家。

兩天後,大弟打了電話來,說父親這回很反常,竟真的搬家了,自己的衣服被子還有一些日常用品,全都搬走了,他到底是怎麽做出這個決定來的?難道那個女的菜園子裏藏著一壇金子,一不小心被他挖出來了?否則,他實在想不通,為何曾經發誓人在房在的父親,會不帶任何條件地撤走。

經過幾天的琢磨,大弟終於洞察了父親的心理活動,他並沒有在菜園子裏挖到金子,他隻是想到了一條最優的生存之道:我們給他的贍養費,在城裏,隻夠他一個人緊巴巴地過活,在農村,他們兩個都能過得很寬裕,想到這一點,他當然樂意退一步了,否則,他不擔心他的年輕女人會熬不住緊巴巴的日子,偷偷跑掉?

事隔半年,我們突然得到父親生病的消息,是那個女的打電話來告訴我們的,他已經連打電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小診所的醫生懷疑去買止痛片的父親得了肝癌,父親被他說怕了,找我額外要了一筆錢,去醫院檢查,很快被確診。

突然而至的肝癌,打亂了父親在後半生好好活一出的計劃,他思前想後,決定放棄這個宏偉的計劃,依舊續上前半生的尾巴。

他回到了老家,卻沒能住進自己當年親手蓋的房子裏,那房子早已賣給了別人,幸好村小學因為生源下降,剛剛空了出來,他就帶著那個姓古的女人住了進去。

他躺在**,拉著那個女人的手,誇她人真好,心真善,明知他活不了幾天了,還肯陪在他身邊,白白浪費時間。女人居然流淚了。“我對人好,是希望將來有人對我好。”

“會有人對你好的,你的丈夫,你的兒子,都在天上看著你,一旦你有難,他們會出麵搭救你的。”

我大聲責怪他不該把生病的事瞞著我們,我聽到我的聲音像寒雨中的烏鴉。

“這是我的命,告訴你們,你們也沒辦法。你們誰都不好過。”

一直跟他別扭著的大弟哭個不停:“你就是想讓人家指責我們不孝!”

他竟然望著大弟笑了:“你占了便宜了,如果不是這病,我是絕不會把房子讓給你的。”

我跪在他床邊,握著他的手,繼續責怪他不該跑到這個地方來:“起碼,自己家裏有衛生間,不用爬起來上茅房。”

他趁那個女人出去倒水的工夫,笑著說:“有她服侍,不比有衛生間差。”停了一會,又說,“也不比你們差,你們一個個粗腳大手,心浮氣躁,誰能比得過她?要說服侍人,那可是她的專長。”我們在村小學陪他吐完最後一口氣。這之前,在他難得清醒的片刻,我問他,對於這個服侍了他半年的女人,我們以後該怎麽對待她,他想了想說:

“忘掉她!”

姚鄂梅,1968年出生。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一麵是金,一麵是銅》《西門坡》及中篇小說集《摘豆記》。曾獲2008、201、202年《人民文學》獎,2007年《中篇小說選刊》獎,2005年《當代》文學拉力賽冠軍(長篇小說),2007年《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小說入選2005、2006、2012年中國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譯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