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器口是一條長街

磁器口是一條長街,一端連著嘉陵江,一端連著沙童路。過去,為了管理方便,一條街,大半劃到了磁器口,小半劃到了童家橋。如今,鍾家院子這條橫街開大了,立了牌坊,遊人進正街再右拐到碼頭,也走不了幾步,外地人或本地的年輕人以為這就是磁器口了。其實,無論歲月如何更替,磁器口還是一條長街。

今天的文人避了熙攘走進老磁器口,感歎道:比灰塵還陳舊的地方。迷離寂靜中,老街老房子老石板老磚老瓦老牆都成了過去的鏡像,眼睛和思緒也嵌了進去。

我呢,家住西南政法大學,離磁器口不遠,打小常去。幾個中學同學的家就在街上,20世紀70年代,我住過那裏,住在生活的時光裏。

清晨,各家各戶下了門板,沙沙沙的掃地聲就傳來。這條街的人,沒人喊,每天早上在自家當門團團轉轉地掃,他們有默契,不會去掃別人那塊,雖然地界模糊著;或拿水潑了,把青石板衝得濕漉漉的,幹了發白發青。去得多了,你以為幹淨清爽是自然的,也不稀奇。日常生活裏,磁器口人隻管各自打掃門前雪,沒想到將一條長街永遠打整得天空樣淨爽。

左鄰右舍差不多,老板房,地是千腳泥,黏性好的土鋪的,走久了,冒出來黑色而油亮的疙疙瘩瘩,過一段時間,用鏟子幾下鏟平了,進屋出屋自然順腳。三合土,瓜米石鋪地,那是後來。

除了下大雨,老人、沒工作的女人還有娃娃喜歡久坐在街兩邊的屋簷下,擺龍門陣或者不擺,互相看著或者不看——無事而自在隨意地望著,他們叫張丞相望李丞相。這條街是透明的,彼此知根知底,上了門板關上門也曉得別人家有幾兩銀子幾碗米,甚至哪個人有幾多脾氣幾根筋。一位老人平靜地講,這條街沒有妓女,再苦再窮也沒有。為什麽,一個人要天天來來回回走這條長街,街簷下無數默默的眼光沒人承受得了。很難想象,千年磁器口,繁華水碼頭,老井、蓋碗茶和青石板背後,沒有隱藏什麽令人纏綿悱惻的煙花秘密和動人的老情人故事。這跟無數大河邊小河邊的碼頭實在不同。

街上,彌漫著水煙咕咕咕的香味和釅沱茶蓋碗的清脆。水煙,老男人抽,中年男人抽,老婦人抽,有的中年女人也抽。一手持長長的水煙管,一手拈著裹得鬆緊恰到好處的紙撚一隻燃暗火的火媒,煙熄了,隨時噓一聲,又續上。煙,就近買的。臨街有小鋪,門邊開一低窗,窗板內開,上放幾個小圓簸箕,賣切煙,深黃、金黃、淺黃,用稱中藥的小秤稱,用薄牛皮紙裁成大小不一的方塊紙包。也賣草紙,細的裹紙撚,粗的擦屁股。街邊也有紙煙攤,簡陋為一塊長方的木板,外罩玻璃,煙放裏邊。更簡單的無玻璃罩,木板上勻稱地釘上幾顆小鐵釘,再繃上幾根黑橡皮筋,固定了紙煙,煙客買走板上一包,攤販又摸一包插上。還有的,胸口掛著煙板沿街遊走,到茶館飯館和碼頭叫賣。沿街的小攤零零星星,有針頭線腦,手帕毛巾貝殼油,紙畫——水滸人物忠臣大將,等等。草藥攤也賣大黑膏藥,兼紮針灸,刮痧。雜貨鋪除了鋤頭鐮刀麻繩扁擔,還賣打船需得著的桐油、麻線和四棱的船釘。這些,買賣的無一不是普通的小日子。

磁器口的聲音是不同的。最強烈的是“嘿著嘿著”往前衝的呼嘯聲,那往往是6人或8人大抬木料當街疾過,人們趕緊閃開——帶風的腳步要人讓開的。“叮當叮當”是敲麻糖的聲音,我的幾個同學給我講過,聽見“叮當叮當”的聲音流下了幾回夢口水,甜得很呢。敲麻糖的人好,娃兒圍看久了,有時也一個人敲一點小渣渣,邊給邊說:“沒得了喲,沒得了喲。”剃頭匠招呼生意的聲音怪得不一般,好像烏鴉隱身鐵夾夾裏,剃頭匠邊走邊打夾夾——沙啞十足的刮刮刮。調皮和不調皮的娃兒追著剃頭匠喊:“剃頭匠,刮刮匠,不刮勾子刮哪樣。”剃頭匠聽多了,不回不應,隻是一群烏鴉呱呱呱的回答。

磁器口人會手藝,是彼此傳染的。比如劃黃鱔,一個人在街邊劃,大家圍看了,立馬學會。把家裏的長條凳拉出來,人騎一端,另一端衝一個小洞,釘黃鱔的頭。刀用剃刀,刀片鋒利,韌性合手,切下去拉起來哧溜溜麻利。剃頭,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會。推子不貴,有那麽幾把,街坊鄰居借著用。刮白沙(光頭)還是需要老師傅,那是細活,兩寸寬的皮條上勻淨地**刀,刀刃恰到好處,不卷不曲,頭上小旮旯地方也處理得隨心所欲。刮白沙也是享受,放緩了時間慢慢刮,有一搭無一搭閑擺些龍門陣,彼此太熟悉不過——正如手熟悉頭,頭熟悉手。發型也傳染。冬天,老師傅把剃頭的人下麵剃得發白,上麵留得老長,一街的徒弟也如此比照——結果發型呢,滿街皆是生動的“馬桶蓋”。對彼此的技藝,他們不說“大哥不說二哥,兩人差不多”這樣的話,他們說得幹脆有力:“兩爺子比卵,差不多!”

還有補鐵鍋和銻鍋換底的本事,會的人也多。磁器口有個唐矮子,補鍋在沙坪壩一帶大名鼎鼎,嘴是大嘴,能吹!號稱除了天漏了不能補,天下再爛的鍋也能補。磁器口的人看得多了,也偷學了幾招。鐵鍋有了砂眼,特鋼廠找來小鋼舀或小精砂罐,裏麵放上鐵鍋碎片,架在灶上大火猛燒,關鍵是碳,一般的無煙煤不行,要煉鐵的鋼碳火力才旺,出鐵水的關口還必鼓起嘴不泄氣對上吹火棒一陣快吹,然後將火紅的鐵水倒在手上——不,其實是倒在戴的帆布手套上,猛一下摁在砂眼上,再用裹緊的布卷來回速搓,接著用木槌敲打,打磨平順。

還有音樂,隻互相傳染些簡單的吧。笛子、二胡、板胡和口琴裏麵,口琴不貴(單音的兩三塊,重音的六七塊),又是最容易學的,中小學生上學放在書包裏或插在褲兜裏。口琴,不管有無音樂細胞,隻要有嘴,對準了上下兩格發氣就行,舌頭胡嚕來胡嚕去,反正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出來。一段時間,學口琴的人多,早晚時分,長街上悠悠揚揚流動著口琴的聲音,如果偶爾有笛子、二胡聲,往往一下子就超拔出來,那已經不是有曲有調的旋律,而是老街的呼吸和心的述說。在月夜,磁器口的打魚隊到江裏下網捕魚,三三兩兩的小漁船頭亮著馬燈,仿佛一顆顆神秘而晶瑩的眼睛哼著若有若無的散曲。品得散曲,心生自由。

解放後,磁器口的大場麵消失了。商船如雲、客貨熙攘景象隨著馬路的延伸而變遷;大名如吳宓一樣的文人已踅出茶館各自走向那個叫工作的地方;鹽幫、桐油幫、船幫等等吃碼頭飯、吃講茶的人散若鳥獸,碼頭那裏隻空留下一個叫羅家茶館的地方。

不過,對於當年的我們來說,磁器口碼頭永遠令人興奮。

冬天,我們可以從烈士墓旁的西政一路小跑到磁器口。枯水季節,碼頭一下子擴展延伸到小半個河道上,沙灘和鵝卵石上,上遊合川來的白蘿卜、紅蘿卜和圓白菜高低成堆,濃霧卷來,猶如諸葛亮擺下的八陣圖。白蘿卜,我們還是買歌樂山的酒罐蘿卜,化渣,淡甜。圓白菜愛買合川的,個大,八九斤,十多斤,霜雪打過,裏麵緊緊裹著時間的露水,清冽幹淨,可以不洗,撕下大片的葉子和白蘿卜片、粉條一鍋煮了,再撒幾顆油渣下去,吃起來呼呼呼的——這種湯菜隻有放豬油特別是撒一小撮油渣下去才是本香本味。倘若,身沒冒過汗,汗沒結成鹽,你永遠嚐不到生活的原味。

夏天還有一個名字叫豐富精彩,或者幹脆叫激動萬分吧。在九尺崗一帶,你可以隨拉纖的人躬緊了腰喊起嘉陵江號子,那號子是旋律的力量和重量。有人調皮,故意幫倒忙,使勁喊著號子推某個纖夫的屁股,纖夫繃緊了豈敢氣泄半口,勁鬆半分,也隻有強忍著這屁股推。過了灘,才回頭要打,那娃兒早已逃之夭夭。

閑下來興致好的時候,合川來的船工會搭我們的腔,和我們對幾句號子。他們在船,我們在岸。我們唱問:“船老板,你們從哪裏來喲?”他們唱答:“合川。”我們唱:“船上拉點啥子喲?”他們答:“白菜!”我們唱:“你們今天吃點啥子喲?”他們答:“鹹菜。”我們問:“你們船上還有哪個喲?”他們答:“婆娘!”我們唱:“那婆娘乖不乖喲?”他們答:“醜乖”……

上上下下的船來船往,激起了大浪小浪,磁器口的娃兒喜歡大浪。大浪一來,一群群娃兒撲出去鬥浪,起起伏伏,一衝一衝,且用“狗刨騷”——如公狗攻擊母狗動作簡勁而**。水性好的人愛將自己拋出去,隻要說拋出去,就知道是真正遊長江嘉陵江的娃兒,往上遊遊幾把再放灘。乘著快速激**的水流,那雙手瀟灑揮出去,一下一下啪啪拍在水上,我們叫“大把”。有的娃兒悄悄傍著上合川的大船船舷,偷一段油(節省體力的意思),再放下來。

1972年夏天,我們初中畢業了。我們哥幾個,來到磁器口碼頭,對著濁黃而奔湧的嘉陵江講述我們的理想。我們把腳伸進水裏,撲打著。記得,人生第一次吃火鍋在磁器口小街我哥哥初中同學家裏,那時,隻有幾顆蒜苗幾棵蔥;我們幾個人第一次傻傻的、儀式般的說理想也在磁器口。可是人一長大,再也羞於說出內心深處的什麽,兒時的理想和夢想,包括我們那時的青春語言都成了不見青藤和漿果的廢墟。為什麽,我的長街磁器口,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