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神 追魂草

這幾天,我都要活動活動腰身,踢踢腿,甩甩胳膊。我沒感覺哪裏有不舒服或疼痛。我以為自己的傷好完了,老阿窪卻說,還早還早。我就是用了香巴拉的藥,那也不是神仙妙藥,我傷得那麽重,不會好得那麽快的。

他說:“我們香巴拉的醫術,隻是把你骨頭碎塊粘合起來了,可要長牢固,還得靠你自己的身體機能自己生長。”他說,我整個身體都像是七拚八接的碎片,立在那兒是個好好的人,但還是破的碎的,活動大了,力氣費多了,又會嘩啦成碎片的。那時,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來,也沒法子醫治了。

他這麽說,我隻好老老實實待在這間潮濕的石頭屋子內了,感覺體內的每一塊骨頭碎片都長滿了鏽,癢得難受極了。

當然,老阿窪仍然讓我看冰牆上那個與風雪搏鬥的牧牛部落,風聲嘩嘩啦啦地把世界撕成的雪片,部落的人與畜群與風雪攪成了一團。我都看得疲倦了,半閉著眼睛,心卻朝夢裏飛去。

夢,仍然在戰場裏飛揚,到處是炮彈炸開的碎片,雪花樣漫天飛揚的碎片……

那天,老阿窪抱來一個木箱子,放在我的身旁說:“我與香巴拉的醫師談了你的傷。他說,隻有這個才能治好你的傷病。”

我打開箱子,裏麵裝滿了紅紅綠綠的彩色硬紙片。我的手在裏麵翻動了一會兒,就明白了,這是些拚圖片。我小時候最愛玩拚圖片,常與兄弟姐妹們比賽拚圖,我們憑感覺搶著拚,我就像天生有靈感似的,總是第一個拚好圖片。我看著碎片時,心裏就有一幅完整的圖畫生成了。不是騎玉兔馬舞大刀的關公,就是紅臉黑臉玩鐵錘的哼哈門神。

我把一箱碎片全倒在地上,翻看著那些碎片上的彩色,心裏亂亂的。我拚了一會兒,拚出了一片藍天,飄著幾朵白雲。可後來就啥也拚不出了,越拚越亂,我心也煩了,扔下手裏的碎片,捂住有些暈的頭,說想睡一會兒。

老阿窪說:“想睡,就去睡一會兒。”他又叫達瓦停下正在練習的鋼琴曲,讓我靜悄悄地睡一會兒。

躺在**,我閉上眼睛,又是殘牆斷壁和屍體的碎片,血腥味的焦土鋪天蓋地罩了下來……

此後幾天,我再不想拚圖了。

我與老阿窪都對著白光閃爍的冰牆,我開始為上麵的畫麵而吸引,很像坐在上海百老匯大劇院看好萊塢大片。老阿窪不動氣色地喝著碗裏的熱茶,不時斜著眼睛偷看我。達瓦不常來,來時也是靜悄悄的。她在我耳邊悄悄地說,那是阿窪部落發生的事,都是真實的。香巴拉人的眼睛每天都看著他們,那是神奇的眼睛,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任何人的任何事。

我的心卻更加沉重,想問偷看別人的事,那不是侵犯人家的隱私,是最不道德的行為呀!我沒說出口,因為我隱隱感覺到,這裏麵肯定有什麽陰謀,是香格裏拉人不敢拿出來見陽光的陰謀。

達瓦卻笑得很可愛,把我喝空的碗裏斟滿了雪白的鮮奶子。我嗅到股青草的香味。

在閃爍的冰牆上,一個精心策劃的謀殺故事開始了……

一抹深黑的霧緊緊咬著神山崗嘎拉高昂的冰雪頭顱。

黯黑的空中劃過一條炫目的光,又隱沒在更深更暗的夜色裏。又一片閃亮,黑霧瘀血般地朝整個陰沉沉的天空浸染開來。

板結的草地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那場燥熱的惡風暴,就在這黑霧沉沉的夜裏消失了。草地上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

橐橐橐,一串細微的馬蹄聲從遠處隱隱約約地飄來,揉搓著板結的草地。漸漸,馬蹄聲沉重起來,把這片厚重的死寂撕開敲碎,朝孤立在尼曲河岸的那頂黑色牛毛帳篷響去。

帳篷在昏暗的天幕下,像一隻沉睡的老鴰。

馬蹄纏綿地繞著帳篷,橐橐橐,敲在碎石上,踩在枯草上,砸在死羊的腐肉上。門前一隻牛犢樣的花狗懶懶地抬頭望了一眼,又懶惰地埋下頭,伏在腿彎裏。馬蹄在門旁凝住了,很久很久,門內才吐出一絲濁重的歎息。

“我知道你會來。”嗓音沙啞蒼老。

馬背上一串浪笑,夾著咂舌的聲音。花狗又抬起頭,雙眼湧出一層沾濕的東西。

“進門別弄熄我的燈。”

又一串**笑,馬背上跳下一個矮小的漢子,他埋下頭捶打酸痛的腿,回頭笑,露出焦黃的牙齒,細長的眼角有一團紅腫。他揉揉粗大的鼻孔,說:“該死的風。”

“風早停了。進門別弄熄我的燈!”

“老巫婆。”

漢子彎著指頭,敲敲狗的腦袋,一把抓開了帳篷門的破氈片。屋內一片漆黑,沒點燈。這瞎眼的老太婆是不用點燈的。守門花狗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齒,喉頭咕嚕咕嚕地響著像在冒汽泡。

“去,別嚇著我的客人!”黑暗裏一串哈叱,狗老實地閉上了嘴。

“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火虎年冬天出生的。”

“哈哈,”老太婆顫顫地笑了,在黑暗裏說:“你媽把你生在羊圈裏,是我掐斷的臍帶。”

“別褻瀆死去的亡靈!”

“嗬哈,菩薩。”

“有沒有酒?”

“在屋角,在老地方。”

“喝喝喝,”漢子笑得很怪,伸手在屋角胡亂地抓著。咣——,有東西撞倒了,掉在地上碎了。

“沒眼珠的東西,這邊來。”

“我找油燈。”

“外麵很黑?”

“有團沉重的雲。”

沉默。屋內暗黑得像個深深的地洞,隻有濁重的喘息。漢子在喘息聲裏聽出了恐懼。

“五十年了。那場災難降臨時就是這樣,刮風、燥熱,還有團厚厚的黑雲。阿窪部落就是讓那團黑雲砸碎的。”

“燈在哪兒?”漢子還在摸索。

“男人都死光了,隻剩下女人,還有懷中的孩子。”

“油燈放到哪兒了?天!”又一個東西掉在了地上,碎了。

“我們就跟著那串狐狸腳印走。什麽也不顧,往前走,走,讓死亡緊緊跟在背後。當我們看見那條有火紅長尾巴的狐狸時,死亡終於甩掉了。”

“牛皮筋一樣的故事,我都聽你嚼過上百次了。”漢子沒找到油燈,有些氣惱地靠著門柱。他漸漸適應了濃墨般的暗黑,看清了老太婆的身影,盤腿坐在一堆散發著奶腥味的破氈片上。其實,不用看他也知道這瞎眼老太婆的模樣。枯黃的臉,深暗的眼眶內讓那些灰綠色的眼屎塞得滿滿的。半裸的上身,凋謝的**像軟軟耷著的兩張幹羊皮。他聽死去的母親說過,這老太婆是部落裏唯一經過那場災難的人。

“看來,部落又得離開這片草場了,”老太婆歎息一聲,說。

“阿窪的頭牛戀圈,幾十根鞭子都抽不走呀!”漢子有些氣恨。

“別忘了,對饑餓的人,肉包子的**勝過念百遍祈福經。”

“那老鬼,勸說他我嘴皮都磨破了,出血了!”

“喝喝喝,”老太婆笑得渾身都在顫,說:“次仁帕加,你這個隻配跟著馬屁股做買賣的商人。”

“油燈在哪兒呀?”漢子拚命地敲打火鐮,飛濺的火星子一串串跳進了黑暗裏,像扔進狂濤急流裏的小石子,濺一絲水花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天陰沉得可怕。遠處有一聲細微的歎息幽幽怨怨地傳過來,又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沉寂裏。黑雲低低壓著地麵,像趴伏在地上的猛獸,悄無聲息地等待即將到來的一次次流血拚殺。

“嗬嗬嗬,”老人又笑了,“我聽見了,是它的呼喚。”

“誰?”

“阿哇部落的子孫們都該聽它的呼喚。”

“誰?”

“紅狐狸。”

“嗯。你是說,整個部落都該遷徙。”

“是紅狐狸。”

次仁帕加感到眼心脹痛。牙根有個什麽東西在咬。他努力想尋找老人說的那條紅狐狸。狗蹲在暗處喘著粗氣。遠處有什麽東西轟隆一響,接著閃過一串紅光,又熄滅了。牛羊就在此時開始躁動不安的,吵鬧聲震得帳篷船似的晃動起來。狗咬了幾聲,也撲進了暗夜裏。次仁帕加又在四處摸索,他想會找到油燈的。

“止貢讚普時期,有隻叫洛洛的頭鹿讓沼澤魔鬼莽讓攝走了靈魂,要把鹿群帶進那片死亡的陷阱。那頭叫加央的聰明公鹿在森林裏叼來棵奪魂草獻給洛洛,才救了整個鹿群……”

“這故事我聽說過,”漢子有些急躁。

“鬆讚時期,有個牧羊部落,頭人是個吃人肉的魔鬼化身……”

“這故事我也聽說過。那個叫邊巴的小夥子也用奪魂草救了整個部落,對吧。”

“喝喝喝。”

“嗨,你的油燈!”次仁帕加拚命敲打火鐮,又忿忿地把鐵火鐮扔在地上。

“燈就在你身上。心裏有燈自然明。”

次仁帕加的手讓一隻粗硬的手鉗住了,他感覺到了那股腥味很重的喘息。老太婆木雕似粗硬的胸脯幾乎要抵在他的臉頰上了,他脊背顫過一絲寒冷。

“把你的手攤開。”老太婆說。

他感覺到幾根粗硬的手指牙齒般在他手心咬著,啃著,又凝住了。兩隻手掌膠一般粘在了一起,一隻冰雪般寒冷,一隻火炭似滾燙。兩人都在濁重喘息,像爬了不少的山路。黑暗裏,遠遠近近的狗在狂吠。他感到了心窩裏那團肉在不安份地蹦跳,拚命地壓住呼吸聲,讓老太婆抖顫的手指捏住他的手掌,把三個小布包放在他的手心。

“這?”他捏著布包,放在鼻尖上深吸一口,有股刺鼻的香味。

“奪魂草!”老太婆從殘缺的牙縫裏逼出幾個字,又沉默地縮回了黑暗裏。

“你叫我來,就為這個?”

老太婆沒回答,連一聲喘息也沒有。黑暗還是黑暗,看不見任何影子。他懷疑是否存在這個老太婆。

“老巫婆,”他低聲說,又把布包放到鼻尖上,使勁嗅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濃稠的黑霧裏,有個漢子牽著馬朝遠處的牧村走去。周圍如果有人的話,會看見他那雙套在牛皮靴子裏腿長短不齊,把矮小的身子支撐得搖搖晃晃。

他是個瘸子,次仁帕加是個猥猥瑣瑣的瘸子。

屋內,老太婆手裏舉起一盞點亮的酥油燈,又放在了桌子上。老太婆手指在亂蓬蓬的頭發上梳理了幾下,又在脖子上來回搓著。頭竟然掉了下來,原來是個麵具。

在冰牆前看著這一切的我,驚得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