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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有時候是一夜寫成的。

1944年6月4日,德國空軍氣象站向駐法國的德軍元帥、海峽防區司令隆美爾報告說,由於氣候惡劣,估計半月之內美英盟軍不會有任何進攻行動。

6月5日,英吉利海峽果然狂風大作,濁浪排空。德國空軍已不能對英國南部海岸港口進行空中偵察,而德國海軍索性撤回了海峽中就要被巨浪吞噬的巡邏艦艇。

於是,這天夜晚,海峽防區司令部裏便有了一場燈紅酒綠的盛宴。宴會由隆美爾的參謀長斯派達爾將軍主持。因為隆美爾本人不在場。不在場的原因是他要趕到巴黎以便翌日好給他的嬌妻露西買一雙鞋,然後飛返德國。

宴會在6月6日淩晨1點35分散席。

酒酣耳熱的德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窗外突然出現的風平浪靜、月明星稀。

然而,代替狂風呼號的卻是陣陣震耳欲聾的電話鈴聲:德國第七軍報告說,科唐坦半島東海岸發現有傘兵降落;

第十五軍報告說,在卡昂以東到德奧維一帶,幾乎被降落的傘兵占領;

頃刻間,雷達屏幕上顯示出編隊飛行的大批轟炸機,蝙蝠似的黑壓壓一片,而且距離法國本土愈來愈近了……

是的,世界戰爭史上最大的一次兩棲登陸正橫跨英吉利海峽滾滾而來。這次行動的代號叫“霸王”,指揮官是盟軍西北歐遠征軍最高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

這天淩晨,茫茫夜色中,滿載著3個傘兵師的美國第8航空隊和英國皇家空軍的運輸機從英國20個機場起飛,神不知鬼不覺地陸續空降著陸在法國諾曼底海岸後邊的要塞;

黎明時分,盟軍飛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5千多噸炸彈投向勒阿弗爾和瑟堡之間的10個德軍堡壘。緊接著,盟軍各類飛機同時出擊,目標直指德軍海岸和內陸炮兵陣地;

太陽升起後,隨著盟軍戰艦猛烈轟擊沿海德軍陣地,美軍主力部隊開始在奧馬哈和猶他灘頭強行登陸……

這天,從淩晨開始,身披藍色海軍鬥篷的美國總統羅斯福一直守在白宮地圖室裏。這位年邁力衰而且由於下肢癱瘓不得不坐在輪椅上的三軍總司令,是特意從平日辦公的華盛頓以北66英裏的馬裏蘭群山中一所名叫“香格裏拉”的別墅趕到這裏來的。

當晚10點46分,他接到艾森豪威爾將軍關於“霸王”行動的最後一個報告:

將近10個師的美軍部隊連同坦克,大炮均已上岸,英國和加拿大軍隊也源源而來,擴大著盟軍對德國守軍的絕對優勢。當然,戰鬥在繼續著。號稱“沙漠之狐”的隆美爾早在海灘的通道上布滿了鋼鐵路障,不少地方還埋設了地雷,增加著混凝土炮位。但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隆美爾沒有做到,那就是他沒有能夠說服希特勒把裝甲師配置到現在可以對盟軍立即發起反攻的據點上。下午3時,從夢中驚醒的希特勒雖十萬火急地派出兩個裝甲師增援諾曼底,然而大勢已去了。

羅斯福放下話筒的時候,打了一個哈欠。

他感到一種經過長途跋涉的疲憊,又感到一種登上頂峰的欣喜。

兩年了。兩年的運籌帷幄,兩年的秣馬厲兵。回答德黑蘭盟軍會議上羅斯福和英國首相丘吉爾、蘇聯元帥斯大林議而未決的有關美英軍隊將於何時何地開辟歐洲第二戰場的問題的,便是這1萬多架飛機,6000多艘戰艦,連同盟軍200多萬人馬,終於在今天把奠定德軍西線基礎的“大西洋壁壘”化成的那座廢墟!

其間,令羅斯福惴惴不安的是,“霸王”行動沒有能夠瞞過希特勒的眼睛。這位納粹頭子一直堅信盟軍登陸會在諾曼底而不會在大多數德軍將領堅信的接近巴黎的地區發生,從而早在去年底,德國就在荷蘭、比利時以及法國境內集結了多於盟軍整整兩倍的兵力。

但,情況很快改變了。

德國人收到的情報表明,英國本土正集結著一支由巴頓將軍指揮的單獨的部隊,以便從加來的通道穿過海峽發動進攻。而盟軍轟炸機對前往加來的通道的轟炸,比之今日對諾曼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在真正的進攻前夕,德軍從海岸雷達上看到的,也確乎有盟軍的一支艦隊正從第厄普向東駛去。

德國人不會知道,使他們上當的不是羅斯福,而是羅斯福的總統特別助理哈裏·霍普金斯。霍普金斯為英國本土上的部隊設計了坦克和卡車的假模型;德軍雷達上看見的那支艦隊,不過是按照霍普金斯的想法從盟軍飛機上撒下來的錫箔紙……

羅斯福沉浸在疲憊與欣喜的困擾中,解脫出來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立即給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想念著的霍普金斯打電話。

霍普金斯仍躺在梅奧醫院的病**。

四個月前,美國海軍陸戰隊向馬紹爾群島發起進攻那天,他伏在病**給在海軍陸戰隊當兵的18歲的兒子斯蒂芬寫了一封信“你可以想象,最近這幾天我多麽想念你。然而我希望一切都過得很好。我相信一定是這樣。日本人是絕對經受不了我們在馬紹爾給予他們的打擊的……”

這封信卻沒有寄出,霍普金斯在醫院動了大手術後,便準備到硫磺泉去長期休養了。可是,就在他乘火車去佛羅裏達的途中,突然收到羅斯福拍來的一封電報:“我以極其沉痛的心情告知你,斯蒂芬在誇賈林的戰鬥中不幸犧牲了。我們至今除了知道為他舉行了海葬外別無詳情可以奉告。他的母親也已得到通知。我堅信一俟我們得悉詳情,我將比以往更加為他感到驕傲。”

麵黃肌瘦的霍普金斯愈發力不可支了。他不得不重新回到梅奧醫院。

羅斯福今天晚上的電話,則意在用英吉利海峽的風暴去席卷霍普金斯留在馬紹爾群島上的記憶的愁雲,讓他不僅為兒子的犧牲感到驕傲,而且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

霍普金斯的聲音卻是平淡的,好像他應該做的事情隻做了一半,而另一半,才是他值得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與羅斯福交談的東西。

“總統先生,隨著歐洲‘第二戰場’的開辟,人們將如醉如癡地注視著美英軍隊勢如破竹直搗巴黎和布魯塞爾,並以同樣滿意的心情注視著對日本的進攻,包括收複關島和重返菲律賓。那麽,除此而外,以你作為美國總統和三軍總司令的眼光,你的目標又是什麽呢?”

“中國。當然是中國。”羅斯福幾乎不加思索地說,“親愛的哈裏,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在亞洲太平洋的戰爭地理中,中國永遠是我最重要的圖標,尤其是在日本人打算收縮兵力,固守中國沿海,以支持其本土決戰,從而使中國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戰略地位大大提高的今天。”

“是的,總統先生,你的目標並沒有找錯。但是你看見的隻是中國的外殼而不是內髒。或者說隻是中國的地理而不是天氣。天氣對於我們,你難道能夠說不是最重要的嗎——”

霍普金斯語帶雙關地說:

“盟軍今日諾曼底登陸,靠的是天氣。而我們對於天氣的研究,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就開始並獲得成果了。誠如你知道的那樣,美國氣象局以絕密的方式將各大洋四十年的曆史天氣進行分類,編成卡片,預報員利用這套卡片,幾分鍾內就能找到類似目前情況的曆史資料。”

“可是中國呢?盡管去年底的開羅會議上,總統先生已經用十分親近的口氣談論這個遙遠的國家,建議正式將其承認為盟軍的四大國之一,然而我應該說,中國對於我們至今還是一個謎。至今美國國內少說有兩種對華政策在互爭短長的現實,難道不正是阻擋我們前進的又一個‘大西洋壁壘’麽?”

羅斯福欲言又止,霍普金斯的話今晚聽起來雖然有些使人掃興,但是他不能不承認,在中國問題上他正麵臨著進退維穀的窘境。

被稱為第一流中國問題專家的中國戰區美軍司令官史迪威將軍及其在美國駐華使館的支持者們,力求強迫中國內部實行根本的政治和軍事改革。他們主張對延安共產黨人采取開放政策,希望抵製英國人利用美國的戰時援助來支撐其正在衰落的對亞洲的絕對統治權的努力。同時認為,蘇聯人在歐洲和亞洲為了求得國內更加安全,也許會損害鄰國的利益而盡力擴張俄國的邊界。為了限製英國和蘇聯的這些做法,華盛頓必須認清並尋求它自身的利益。

目的自然是完全相同的,羅斯福和白宮裏的一些人卻堅持著相反的態度。至少在羅斯福看來,對重慶國民黨政權的支持仍是他對華政策的象征和實質,而國民黨政權對日本作戰的勝利則被當作保證中國在將來成為他理想的遠東警察所不可缺少的因素。

然而,這個不可缺少的因素隨著國民黨軍隊的大潰退顯得愈發薄弱與蒼白了。

羅斯福早些時候接到的來自中國戰區的報告說,日本在中國東南部突如其來猛烈地發動了一次被 稱為“一號作戰行動”的大進攻,駐防在這裏的國民黨軍隊根本不是日軍的對手,幾天之內,便開始了橫跨幾個省份的倉皇潰逃。有一段時間,甚至看來重慶都可能受到威脅,而使事態更加惡化的是,日軍已經竄犯到了美國第十四航空隊前沿機場所在的多數地區……

“那麽,哈裏,你能夠幫我找到解決中國問題的途徑麽?”羅斯福對著話筒,依然笑容可掬地說,“就像往日那樣,使一切困難,哪怕是我本人可能出現的動搖,也不足以妨礙它的實現。”

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話筒裏傳來霍普金斯迫不及待的聲音:

“總統先生,恕我直言,我們在對華政策上一開始就犯了一個判斷性錯誤。這個錯誤的典型說法正如同太平洋戰爭爆發兩天以後,《紐約時報》在一篇社論中寫到的:‘我們有像中國那樣忠誠的盟友,它有著取之不盡的人力資源——中國在它困難的時刻,我們沒有置之不顧——中國依靠其吃苦耐勞、足智多謀的人民,將十倍地報償我們以前給它的援助。有了這些盟友,我們就會找到太平洋戰略的鑰匙……’”

羅斯福聳聳肩,打斷對方的話說:

“朋友,你是想告訴我,日本閃電般空襲珍 珠港的太平洋艦隊,實際上就打破了美國能夠繼續利用中國在軍事上代表其對抗日本的可能性。由此你想說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中關係的悲劇:同盟已經結成,但正在進行兩種不同的戰爭——美國希望利用中國的人力抗擊日本,而國民黨政權卻想利用美國的金錢與武器去贏得國內的最高權力。是這樣的嗎?”

“不僅如此——”

霍普金斯語氣堅定地說:

“美中關係的悲劇還在於國民黨政權已經欺騙了我們,可是我們至今沒有丟掉幻想。老實說,在大多數美國人的心目中,中國仍舊是個抽象的概念,是個基本上亂糟糟的並不重要的國家。然而,與之相反的,有些所謂的審慎觀點,諸如中國在戰後世界的地位如何重要啦,它作為遏製蘇聯在亞洲的擴張主義的緩衝力量又能起多大作用啦,卻來自白宮,來自華盛頓……”

“不,來自魁北克!霍普金斯先生。”羅斯福猛力揮動手臂,語帶揶揄地說:

“你方才列舉出來的東西,均出自我在加拿大魁北克會議上與丘吉爾的對話。我是反駁他的。因為在談到中國對戰爭的貢獻時,他認為中國做得太少。誠然,中國戰場政治和軍事上的令人不快的現實,此時正被我們種種委婉的說法所掩蓋。但是,你應當知道,我寧肯接受任何一個荒謬的說法,也不願接受英國人即便是偉大的結論!”

霍普金斯非但沒有感到尷尬,反而如同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戰機:

“那麽,史迪威將軍的說法呢?總統先生,難道你會因為他不夠委婉的說法而不認為他是個頂刮刮的美國人!”

羅斯福被霍普金斯語言的子彈打啞了。使這位美國總統感到疼痛的,卻是日本人在用子彈和大炮對他說話。

“一號作戰行動”挑戰性的實施,對於日益卷入中國戰場的羅斯福來說,無疑同時承受著深刻的刺激與威脅。一方麵,他並不奢望對日本最後發動的空中和地麵的攻勢會來自中國;另一方麵,他卻堅信中國對於美國的報償將是一個巨大的戰後市場。就是說,中國仍然是他尋找中的太平洋戰略的鑰匙,而他麵臨的,不過是這把鑰匙的需要擺脫的陰影。

“史迪威將軍的策略也許是對的。”

羅斯福喃喃自語道:

“為了防止中國內戰——從而減少共產黨勝利和蘇聯幹涉的雙重危險——我們應當謀求一種把重慶和延安都控製在手裏的辦法。如果這種辦法意味著一個最後的機會的話,我們為什麽不去探索一下中國內部危機的核心問題,從而檢查一下我們在策略而不是在政策上所麵臨的挫折呢?”

霍普金斯接過話題,連連點頭道:

“是的,總統先生。史迪威將軍和駐華使館的外事官員們早就主張白宮必須派一個代表團到延安去,借此看看美國是否可能擺脫原來那種不實際地片麵依靠國民黨的局麵。老實說,美中關係直到今天我們都是被動的。正是由於蔣介石長期堅持不讓史迪威將軍去整頓國民黨軍隊,這支軍隊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對手。所以,派一個代表團去延安,還可以嚇唬嚇唬蔣介石,逼迫他與史迪威將軍‘合作’乃至充分合作……”

“蔣介石不是白癡,盡管史迪威將軍背地裏對他的稱呼是小笨蛋——”

羅斯福冷笑道:

“你讀過他去年才寫成的《中國之命運》嗎?你認為以下便是一位打算把軍隊交給美國人的領袖所說的話嗎:如果今日的中國,沒有了中國國民黨,那就沒有了中國。簡單地說,中國的命運,完全寄托於中國國民黨。如果中國國民黨的革命,今日不幸而失敗了,那中國的國家也就無所寄托……”

霍普金斯皺著眉頭問:

“總統先生是否在說,蔣介石會以他執政的地位拒絕我們要求他準許一個代表團去延安的建議?如果情況真是這樣的話,問題就變得更加複雜了。”

“複雜問題的解決方式通常是簡單的。”羅斯福不無自得地說,“在派人去延安之前,我要立即派人去重慶!順便說一句,派往延安的不要叫什麽代表團,叫觀察組就行了;反之,派去重慶的人應在美國國內享有很高的地位和聲望,使他成為一個理想的人選,以便把我們希望讓美國人去延安的意見告訴蔣介石。”

“人選確定了嗎?”

“副總統華萊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