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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畢竟接受了史迪威的命令。

戴安瀾率部進發喬克巴當;

廖耀湘率部靠攏棠吉;

餘韶率部留守平滿納;

黃強率部迂回勃固山脈。

不過,不到六天,隨著日軍占領臘戍,包圍曼德勒,逼近八莫和密支那,杜聿明又得到了史迪威的命令:

“鑒於遠征軍退入中國的歸路,已被日軍全部截斷,特令第五軍立即隨英軍經英普哈爾退入印度。”

杜聿明放下話筒,轉身站到掛在掩護陣地指揮所壁頭上的地圖前麵,伸出手指,首先找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後找到英普哈爾,而指頭下麵那條細細的綠線表明,如果按照史迪威的命令,撤退將進行在緬甸與印度東北角唯一的簡易公路上。

活命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可以救活戰車。正因為如此,杜聿明對史迪威的命令的動機產生了懷疑:為了在英國人那裏撈取資本,補償債務,能夠掌握一支流亡印度的中國軍隊,豈不是很大的成功麽?哼,原來如此!

杜聿明的目光移向了孟拱以西以北地區,地圖上,那裏被塗作一片深褐色,上麵清清楚楚地標有令人膽顫的“野人山”三個黑字。但是,和這野人山接壤的是中國邊境,而不是印度邊境。丟車上山去吧,上山碰見日軍,作遊擊戰吧,隻要第五軍能夠回到中國,哪怕一個個都變成了野人,在蔣介石麵前也有個交代啊。想到這裏,杜聿明拿起話筒。

“需要請示委員長麽?”羅又倫提醒他。

“不用了,我們不給委員長出難題啦!”杜聿明不無煩躁地說,“同古撤退,請示了委員長,結果引來了羅卓英。保衛棠古,請示了委員長,結果連複電也沒有!”

杜聿明給第五軍的命令,在他堅決的語調裏下達了。他把全軍人馬分作五路,讓戴安瀾、廖耀湘、餘韶和黃強立即率部從各自的位置出發,以不同的方向朝孟洪靠攏,他自己則率軍直屬部隊,身先士卒般地搶先登程了。

三百多人的隊伍,宛若一條長蛇,緩緩地蠕動在崇山峻嶺中。按照杜聿明的預計,半月之內進入野人山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沿途可行之道多為日軍封鎖,有時還不得不停下腳來,派出幾十個人去牽製幾百個日軍。

總算行至孟關了,前方突然又出現一支隊伍!一支幾千人的隊伍!

杜聿明慌忙派出便衣,才知道那是屬於自己管轄下的第六軍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率部掩護英軍撒退到伊洛瓦底江西岸,自己卻被日軍逼退到了這裏。

杜聿明心裏一動,迫不及待地抓起話筒,眼角眉毛都在笑,可是聲音卻是嚴厲的:

“孫師長,令你部迅速向野人山轉移,以撤離死地,返回國門!”

話筒裏傳來孫立人怨天尤人的叫聲:“哎呀呀,我的杜副長官!我在這裏像地老鼠似的躲藏了十幾天,一個命令也得不到。現在一得到命令就是成雙成對的——十分鍾前,史迪威將軍已經和我聯係上啦!”

“他們現在在哪裏?”

“他們已經到印度了!聽史迪威將軍說,由於杜副長官率部北撤,南去的英軍又走遠了,當時遠征軍長官部一個警衛連都沒有,加上日軍離他們的駐地卡薩不遠,史迪威將軍便急不暇擇地偕同羅長官和長官部幾個官員,丟下車輛和行李,自己背上一支衝鋒槍,徒步走了十多天,才到達印度與英軍會合了。”

杜聿明思忖片刻說:“可見沿公路退入印度,既非良策也非易事,孫師長就請立即向野人山轉移吧!”

孫立人回答得倒幹脆利落:“我說算了吧,杜副長官。史迪威將軍和羅長官還在印度等我呢,我這個當師長的,想抗命也抗不起啊。緬甸的雨季馬上就要到了,我得趕快登程,也祝杜副長官保重玉體,一路順風!”

話筒裏剛剛傳來孫立人擱下話筒的聲音,天空裏就響起了一聲驚雷,伴隨著轟隆隆的餘響,烏雲像鐵馬那樣奔騰過來,閃電像金戈那樣戳刺過來,從半空向山頂進發,從山頂向山腳衝擊,眼看就要衝進指揮所裏來了……

杜聿明雙手抓住話筒,身體伏倒在電台上麵,絕望地咆哮著:

“天將滅我!天將滅我……”

“杜軍長,天無絕人之路。”羅又倫站在杜聿明身旁,平靜地說,“全軍將士都銘記著你的訓導:軍人為死而活,軍人為國而戰!”

杜聿明猛抬起頭,一把抓住羅又倫的手說:“謝謝你!隻要我們大難不死,我一定提拔你當師長!”

又一聲驚雷炸響了。

天壁仿佛被炸開無數個窟窿,水柱般的雨水就像是原始森林的門簾。杜聿明一行離開孟關,冒雨進入野人山了。

這裏的白天也是黑夜。每一棵古樹都在擋路,每一根青藤都會纏身。必須一個頂住一個走,必要的時候,還要解下腿上的綁帶,把相鄰的兩個人連起來。水淋淋的軍服發出脆裂的聲響,可是誰也聽不見,正如雨水從頭頂澆到腳跟,可是誰也看不見下雨一樣。聽覺被嘩嘩流水占據了,視覺被流水嘩嘩遮斷了,到處都是水,沒有幹的樹葉,沒有幹的石塊,早季可以當作交通要道的河溝小渠,此時更是洶湧澎湃,呼嘯而去。

杜聿明站在岸邊的沼澤裏,正與羅又倫商量如何渡河的時候,警衛連長帶過一個滿身稀泥的士兵來:

“報告軍座,二百師有人見你!”

“二百師?你有什麽事情找我?”

“是高副師長要我來的。”

“高吉人?戴師長知道嗎?”

“戴師長……戴師長已經陣亡了!”

“什麽!你說什麽?”杜聿明猛吃一驚!

“戴師長昨天陣亡了!”

“你給我詳細地說!”杜聿明吼叫道。

“昨天早上,二百師開始向野人山靠攏,”士兵拭著眼角的雨水,他的衣服倒很快被衝洗盡淨,“走到茅邦郊外的時候,突然與日軍一個聯隊相遇。我們搜索營向戴師長報告後,他立即帶了一個團向日軍衝鋒,結果右腿中彈。他的腿瘸了,搖晃著身體,繼續指揮衝鋒,結果腰上中彈。戴師長倒在地上,剛剛被裹好傷,他又站起來,帶頭衝鋒過去,結果胸部和頭部同時中彈,當場就犧牲了!”

杜聿明閉合著眼睛,也閉合著嘴唇,隻有當他對準自己的額頭猛擊一拳的時候,嘴唇才搐動了一下。然後雙手叉腰,仰麵朝天,站在岸邊一動不動,任憑石子一樣的雨滴打在臉上,順著脖子的青筋一股一股地往下淌。

“如此重大的事情,高副師長怎麽不及時電告我們呢?”羅又倫問士兵。

“哦,對了。戴師長裹傷的時候,伏在地上給杜軍長寫了一封信。”士兵邊說邊解開衣服,伸手往懷裏摸,“高副師長就是要我送這封信來的。”

呈獻在杜聿明手中的,不過是一張窄小的紙條。戴安瀾不抽煙,沒有煙殼紙那樣大的“信箋”,這張紙條顯然是從軍政部發給師長以上軍官供隨身攜帶用的那本《官長救國十問》小手冊裏撕下來的。

紙條的一麵印著整齊的鉛字:“第一問:目前各級官長第一件要緊的事情是什麽?答:是知恥圖強。國家人民今天受到敵寇的這種壓迫,都是由於我們軍人沒有盡到保國衛民的責任,這是我們軍人的奇恥大辱。從今以後,要下決心,立新誌向,驅除倭寇,還我河山。”

紙條的另一麵就是戴安瀾的親筆遺囑了。用鋼筆寫的歪歪斜斜的幾行字,雖然被送信的士兵用油布包了又包,仍被雨水浸濕無遺,僅僅是依稀可辨了:

“杜軍長:要是黨國承認我抗戰有功,那就請把我的功拿去贖徐庭瑤先生的罪。此言後悔未在梅苗麵呈委員長,故務請轉達,以成全安瀾九泉之安寧矣!”

雨滴落珠般地打在紙條上,什麽字也不複存在了。唯有那淡藍色的水珠,順著杜聿明的手心,悄悄鑽進他的袖口,再順著一動不動的胳膊,流向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在那裏被烘幹,被蒸發,留下了雨水一時還衝不掉的痕跡。

杜聿明不知道一個人臨死之前應該想些什麽,但是,他能夠理解,當一個人把他最後一口氣隻用來報答一個人的時候,這個人實際上就把生他養他的大千世界看穿了!

這時,不知怎的,杜聿明突然在茫茫森林裏的粗大的樹幹當中,看見了自己的存在,而這種存在的價值,就像樹葉那樣,被濁黃的流水卷走,被沉重的河沙吞食。

“比起我來,他是幸運者!”杜聿明在心裏說。

“這二百師師長——”羅又倫眼巴巴地問。

“由高吉人代理。”杜聿明轉向士兵,“回去告訴高副師長,不惜一切代價,把戴師長遺體運回國!”

士兵走了,像來的時候那樣,光著腳丫。杜聿明也要走了,可是皮靴陷了一半在沼澤裏麵,好不容易才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