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除夕夜,“聚義廳”裏添了火燭,篝火“嗶剝”燃燒,酒肉飄香。孫亮召集弟兄們吃團年飯,猜拳行令,虎吃豪飲,直鬧騰到深夜。玉霞喝高了,能歌善舞的她在場中舞手跺腳唱:

蜀水妹兒長成材,手把欄杆盼哥來。

終於等得花轎到,棒打鴛鴦好傷懷。

郭興等土匪拍手叫好,常維翰驚歎玉霞歌喉、舞姿俱佳,半醉的孫亮嗬嗬笑,他少有見到夫人這樣高興。

蜀水妹兒好傷懷,我哥你咋還不來。

你來為時已晚矣,來世比翼站陽台。

玉霞唱著、跳著,淚水飛灑,從懷中掏出那對翡翠玉鐲戴到手腕上:“哥,我找到了,找到翡翠玉鐲了!”孫亮不笑了,疑惑道:“夫人,你遇見你表哥了?”玉霞盯孫亮搖頭,哭罵:“找不到了,孫亮你壞,你不是人!要不是你,我咋,咋會跟我表哥分開,咋會當了這土匪婆!”搖晃走到常維翰身邊,亮出玉臂上戴的那對翡翠玉鐲:“是我三弟,不,是我維翰哥給我的。”孫亮鎖眉道:“玉霞,你莫要亂說?”玉霞步態不穩:“我沒,沒亂說,真,真是維翰哥給我的。”說著,哇哇吐,苦膽也吐了出來,軟癱到地上。滿麵酒色的常維翰麵紅耳赤,心生怒怨,這個嫂夫人,冤煞我苦煞我也!郭興怒盯常維翰。孫亮沒看常維翰,抱了玉霞回住屋去。郭興跟了去。

孫亮回到“聚義廳”,麵色驟變,對常維翰道:“三弟,大哥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吧?”常維翰答:“沒有,大哥對我很好。”孫亮二目噴火:“可你,為啥子要勾引你嫂子?”常維翰申辯:“絕無此事。”孫亮拍桌子:“你還狡辯,你偷偷送玉鐲給她,還跟她同騎一匹馬!”常維翰心驚,又鎮定:“大哥,我乃堂堂正人君子,沒有這等事情。”郭興吼道:“常維翰,你還不說實話,皮娃子可以作證,他親眼看見你跟我嫂子騎在一匹馬上。”拽過皮娃子,“皮娃子,你說,是不是?”皮娃子戰戰兢兢:“是,是有這麽回事。”

“把常維翰給我捆起來!”孫亮大喝。

郭興求之不得,招呼身邊幾個土匪朝常維翰走來。

常維翰“嗖”地抽出腰刀:“都別過來,老子這刀不認人!”

土匪們曉得常維翰的功夫,都停住步子。

常維翰對孫亮拱手:“大哥,小弟與嫂夫人絕對清白,否則,我情願頭頂乘禍,赴湯蹈火,滾案受刑。”郭興喊:“大哥,莫聽他的,捆了再說。”孫亮道:“給我拿下!”

土匪們一擁而上,常維翰隻好揮刀相迎。他知道,土匪的刑法狠毒,輕則“掛黑牌”、“打紅杠”;重則“吹燈籠”,就是挖眼睛,或是“砍丫枝”,是宰手腳,抑或是“短利子”,是割舌頭;嚴重的則是“拿梁子”,即是砍頭,或“三刀六個眼”,被亂刀戳死。那郭興對他當三頭目很是不滿,怕智勇雙全的他奪了他那位子,想置他於死地。他想,如被他們捆綁,會冤死在這匪巢的,自己則不能救妻兒不能實現置業發家之願了。便使出渾身解數與土匪們對打,且戰且朝“聚義廳”外逃。孫亮見郭興等土匪製服不了常維翰,操刀追殺。常維翰拚死殺開血路逃到寨門外。孫亮窮追不舍。常維翰抵擋著孫亮的快刀,喊:“大哥,你且聽小弟細說……”話音未完,孫亮那刀尖直刺他額頭,拉了道血口。他怒道:“大哥,你竟然如此絕情,小弟也就不客氣了!”飛刀回刺孫亮額頭,孫亮那額頭鮮血飛濺。孫亮怒喝:“看刀!”揮刀砍常維翰脖頸。常維翰側身躲開,順勢猛虎掏心,刀尖直刺孫亮胸脯。孫亮不及躲閃,麵色煞白。刀尖舔了一下孫亮的胸脯,收了回去。常維翰抹額頭鮮血:“大哥保重,小弟去也!”飛步跑走。

郭興一夥土匪持火把呐喊追趕。

體力不濟、滿身血汙的常維翰奪路奔逃,終於聽不見了土匪的呐喊聲、看不見了火把的亮光。

微曦初透。常維翰逃至烏江岸邊,他不知道寧徙就是在這裏登船西去的。烏江流水嘩嘩,岸邊無船無人。一旦土匪們追來,我命休矣。

傳來“嗒嗒”的馬蹄聲。

玉霞催棗紅馬馳來,滾鞍下馬,撕下塊衣裙為常維翰包紮額頭的傷口,哭道:“我酒醒後方知此事。維翰,都是我害了你,這山上你是不能待了。尋找你妻兒之事你盡管放心,我玉霞會傾心盡力的。”塞給他一包銀子和一張字條,“你去榮昌縣萬靈寨找我表哥趙書林,他會相助於你的。”說了自己被擄上山的遭遇。常維翰聽後好同情:“不如你與我同行,我們一起去找你表哥趙公子。”玉霞失神搖頭:“我玉霞無顏再見他。”依到常維翰懷裏哭泣,“維翰,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做大事之人,但願我們後會有期。你放心,隻要我玉霞在人世一天,就會為你尋找妻兒一天。”常維翰感動:“你今後咋辦?”玉霞道:“大不過是死,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再說了,孫亮也不會把我咋個,我已懷了他的娃兒。”

二人說著,天光大亮,一艘扁舟駛來靠岸。袒胸露背的船老大頸子上掛著幾個銅錢,惡臉道:“媽耶,就隻有兩個人。”遠處傳來喧囂的人聲。玉霞心驚:“不好,郭興他們追來了,你快走!”推常維翰上了扁舟。船老大不開船,說是得多上些人再開。玉霞就給船老大一把碎銀,說:“還不快些開船,‘打歪子’的來了!”船老大曉得這土匪黑話,“打歪子”就是劫船,罩目看,果見一群土匪跑來,揣了銀子,急喝水手撐船離岸。

玉霞牽棗紅馬立在岸邊,揮淚道別:“維翰,保重!”

常維翰朝岸邊的玉霞拱手:“嫂夫人保重!”

扁舟行至中流,郭興一夥土匪攆到江邊,跺腳叫罵。

常維翰在涪陵碼頭下船,日夜兼程直奔榮昌縣萬靈寨。玉霞給他那張字條上寫有趙書林家的住址和她給趙書林的信。他那額頭的傷口不深,傷口愈合時,終於進了萬靈寨,沿石梯坎老街走,多數房屋破舊,唯一一座高門房院氣派,門首掛有“趙家大院”的匾額。認定是此處,敲門後,看門人開了門。趙書林不在家,管家吳德貴聽他簡訴來由後,好熱情,喚丫環端來熱水給他洗臉,又尋來衣服讓他換下血衣。他換上的是趙書林那四麵開衩的長袍冬服。丫環說,天氣冷,又給他戴上了主人的翁帽。他在趙書林家堂屋裏坐等主人,喝過三泡清香的榮昌綠茶,疲勞頓消,起身出堂屋轉悠。

大戶人家趙書林這“趙家大院”乃是走馬轉閣樓,四合院、三重堂、大槽門,背靠瀨溪河。房院的正側分明,設有廚房、牛屋、豬圈和儲藏室。院子裏有寬敞的天井,天井裏有假山和草木花卉。看著這房院,他便思念起閩西老家望月嶺那土樓,哀歎自己命運多舛。

趙書林提了精致的竹篾禮盒進到寧徙家的院壩裏時,寧徙正在給雙胞胎兒女喂奶。“給娃兒喂奶啊。”趙書林笑問。“趙相公來了,院壩裏有竹凳子,各自坐。我剛從田裏回來,娃兒要吃奶。”寧徙背對了他說。

寧徙家這房子在高坡處,坡下的瀨溪河如同一條細細的銀帶。趙書林家那“趙家大院”就在瀨溪河下遊的萬靈寨裏,挨靠河邊。兩家人上下隔河遠望。寧徙與趙書林相識後,有過來往。冬天終於熬過,她一大早便開始忙碌,喂完那頭榮昌豬,就扛了鋤頭下田。長工已經趕水牛犁了兩塊田。地多人少,隻有一頭水牛,多半靠人力。老憨蹲在田邊捏肥球,肥球育苗節約種子,用水少,這上千畝山地隻能多種旱糧。老憨累餓得皮包骨頭。地多花銷大,買水牛、農具、家具、種子,請長工、日常的吃穿用花銷,所帶銀子途中已經用完,所帶銀票去“官錢鋪”兌換的錢也已經花光,長工們的工錢還欠著。幸虧趙書林派管家吳德貴送來米麵、臘肉,又找喬村長借了些錢,這才吃了頓說得過去的團年飯。眼下,囊無餘糧,枕無餘積,就指盼秋收補欠。太陽當頂時,桃子提了米羹來喊開飯,她才回屋吃飯,喂奶的她吃的是白米稀飯。她讓老憨跟她一起吃,老憨不從,說是恐長工們有閑話。老憨待長工有辦法,跟他們同吃同住。飯後,她去搖籃裏抱起光蓮、光聖,慣常地在院壩裏給兩個孩子喂奶。她終日裏半飽,奶水少,就用手擠奶子,兩個孩子才不哭。心裏淒然,我一個婦道人家,年紀輕輕就飽受這麽多的磨難,往後的日子咋過。她這麽想時,趙書林來了。

趙書林放下精致的竹篾禮盒,尋了竹凳坐下,心裏不安分。他上次來,也遇了寧徙在喂奶,也是這麽背對了他說話。這個寧徙長得實在漂亮,幾近十全十美,唯鼻唇溝略深、嘴唇稍厚,可這“瑕疵”卻更加引人心動。又能文能武,是個少見的奇女子。還沒娶妻的他想,世間都是英雄救美人,自己卻被美人救,怕是有緣。管家吳德貴看出他那心思,說:“別個娃兒都有了。”他道:“她說她男人在外經商,咋就一直不落屋?”吳德貴說:“即便是她男人不在了,老夫人也不會答應的。憑你這身份、家產、才學,啷個說也得討個黃花女子。”他直言:“我還真喜歡她。”吳德貴說:“單相思。”

“趙相公,有事?”

寧徙喂好奶,扣好衣扣,轉過身來。她喂奶不避人,可不知怎的,卻避著趙書林。陽光照在她那瘦削、發白的臉上。趙書林看著更是動人,他並不知曉寧徙那失去夫君和兒子的痛苦遭遇,也不了解她家現今的困境。他知道的是,這些年,陸續從湖南、湖北、江西、廣東、福建、陝西來了不少移民,有的發了家,有的度日難。從寧徙的穿著舉止看,從她一來就修房子雇長工看,應該是殷實人家。不過呢,她畢竟不是當地人,鄰居嘛,好多的事情都是可以相助的,何況人家還救過自己。他還這麽想,也許她男人死在來川的路上了,這樣的事情多。

“鄰居啊,過來看看。”趙書林笑道。

寧徙笑,起身將兩個孩子抱進屋放到搖籃裏,泡了兩碗苦丁茶端出來,拉過竹凳子放茶碗:“趙相公,請茶。”

趙書林端起茶碗喝茶,好苦,心卻熱:“嘿嘿,這春節後的太陽還熱。”

“你剛走了山路,咋不熱。”

寧徙也喝茶。自從認識趙書林後,她也希望他常來,說些家常話,談古論今。她發現趙書林很有才學,說的好多事情她都感興趣。他給她說了萬靈寨的來曆,說是明朝那個雲遊到此的真敖和尚,募資修了萬靈寺,有一天,他發現了坡邊有六個石孔,好像跟河水是相通的,就朝石孔裏倒了些糠殼,糠殼果然從河水裏冒了出來,就把這裏叫做“六孔河”了,後人又喊做了“萬靈河”、“萬靈場”、“萬靈寨”。當然,她與趙書林隻是偶然相識,知人知麵不知心,自己孤兒寡母之事不能說,免得遭人欺負引來麻煩。她對老憨也叮囑過,就說她男人在外經商。

“啊,前一陣忙著過年,走人戶,這才來給你拜年,帶了點香腸來,是廣式的,你一定喜歡。”趙書林說,打開精致的竹篾禮盒。

“謝謝,給你拜年了!看你啊,又送東西來。”寧徙道,眼饞地看竹篾禮盒裏塞滿的黃亮的香腸,心想,可以給老憨、桃子和長工們打牙祭了,“送這麽多啊,咋謝你!”

趙書林道:“是我該謝你,謝謝你救我。”

寧徙道:“都好久的事情了,還說。”

“啊,你夫君過年也不回來?”

“他生意上的事走不開。”寧徙道,岔開話,“呃,你別說,你們四川的香腸呢,也好吃,就是太鹹。廣式香腸帶甜味,我喜歡吃。呃,你會做廣式香腸呀,教教我。”

趙書林就來了勁兒,說是跟他姑媽學的,說了廣式香腸的做法。寧徙聽了笑,瘦豬肉都要七十斤啊,做那麽多。趙書林說,家裏主仆多。倆人東拉西扯,說到了移民的事情。

“你圈了上千畝地啊,不過呢,地多也並不都是好事情。”

“為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想想,四川十分缺人,皇帝生怕沒有人進川,故而發布了優惠移民的詔令,鼓勵大舉移民填川,還對有功的官員給予重賞。就有這樣的詔令,凡候選州同、州判、縣丞、舉貢、監生、生員人等,有力招民進川者,均授以署職之銜。凡招民入川三百戶者,就給予俸祿,授為知縣。在川的武官,如數招民墾荒者,準於升遷。這就刺激了官員們千方百計招民入川。”

“這詔令不錯呀。”

“是不錯。可此一時彼一時,隨著進川人口的增多,錢糧自然也會增多,就少不得那官府要與民爭利了。”

“為啥?”

“因為,普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管理土地的都是皇帝授命的官員,豬兒再肥也是在圈裏的。”

“倒是呢。不過,你也想得太遠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你的分析有道理。這麽說,將來官府會把我家這田地收回去?”寧徙擔心起來。

“我想倒不會,不過,朝廷自有朝廷的辦法,官府也自有官府的辦法,比如增加稅收什麽的。”趙書林說。

“說了墾荒六年後才征稅的,還說滋生人口永不加稅。”

“但願如此。”趙書林歎曰,“事情常常會走樣,朝廷說,給招民入川的官員封賞,那些官員就捆綁了外省的移民來川。”

“真的?”

“真的。”

“這可不得人心,朝廷未必就不管?”

“天高皇帝遠,那康熙爺也許根本就不曉得這事。即便是皇帝下屬的大官們知曉了,要嘛,懲處一兩個太過分者,要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敢如此膽大妄為者,都是做有準備的。或則報喜不報憂得以升遷,或則拿錢去疏通得以升遷。升了官就等於添了銀子,銀子多了就可以做更加膽大妄為之事。不是說,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嘛。”

“這些家夥,也太沒有王法了。”

倆人說著,吳德貴喘籲籲跑來,諾道:“少爺,屋裏來客了。”趙書林問:“是哪個?”吳德貴就湊到他耳邊說話。他聽後,立即起身,對寧徙拱手:“實在對不起,我一個遠朋來了,改日再來登門拜望。”寧徙說:“你慢走,常來。”趙書林連聲道:“要得,要來的。”跟了吳德貴快步走。

趙書林隨同吳德貴趕回自家堂屋時,常維翰正在欣賞牆上的匾額,念出聲來:“忠厚為傳家之寶,勤儉乃置業之由。”趙書林拱手道:“啊,實在抱歉,我出門有事,讓你久等了。”常維翰回身拱手:“是我來麻煩你啊。”趙書林請常維翰入座,招呼丫環添茶。常維翰就將玉霞寫的那張字條交給趙書林。趙書林迫不及待看,雙目潮潤,揮手讓吳德貴和丫環退下。

常維翰說了前來投奔之緣由,趙書林感慨萬分,設宴款待。

席間,趙書林得知常維翰長他五個月,酒過三巡,揮淚道:“常兄,我一直在尋找玉霞,不想她竟被逼做了壓寨夫人。”表妹玉霞被土匪搶走後,他一直傷感、自責。吳德貴勸他,事已如此,你也不要過於自責,這不是你的錯。他姑媽說,這都是命,你和玉霞都得認命,時間這麽久了,姑媽再為你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媒婆來說過幾次,不是他姑媽看不上就是他不中意。

常維翰寬慰:“好在孫亮待玉霞不錯,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趙書林舉杯:“常兄,你如能夠救我表妹回來,我當重謝!”飲盡杯中酒。

常維翰幹杯,說:“要說救你表妹不難,隻是……”

“隻是啥,請常兄直言。”

“玉霞她是誓死不回來,她說,她無顏來見你,她……”

“她怎麽了?”

“她已有了身孕,她說她命中注定要當土匪婆了。”

趙書林聽了捶胸跺腳:“我苦命的玉霞……”

當晚,趙書林伏案寫了封書信給常維翰,說:“這縣裏那程師爺是我一遠房親戚,會給你安排個差事做的。”常維翰好感激,他和寧徙原本就決定在榮昌縣安家。搭乘扁舟時,他向船老大打問過妻兒之事。船老大惡臉道:“不曉得,我搭過恁麽多的人,啷個記得清楚。”他給了他一錠銀子。船老大就說:“你說詳細點兒。”他就細說。船老大道:“是去年熱天啊,我倒是載過福建來的移民,把我這船擠得好滿,說話嘰裏呱啦的。對頭,是有個年輕的大肚子女人,帶了個細娃兒。”他急切道:“那孩子有一歲多。”船老大點頭:“差不多,那娃兒被飛人奪走了。”他聽後大叫:“那就是我夫人就是我兒子!”是了,兒子被飛人奪走了,可寧徙去哪裏了呢?他追問船老大,船老大搖頭:“那些人都是在涪陵碼頭下的船,他們去了哪裏我啷個曉得。”

常維翰在趙書林家住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告辭。他想,先去縣裏尋個差事落腳,再尋妻兒。期盼寧徙能來榮昌縣安家。也擔心寧徙沒有來,如同自己一樣,她也在多方尋找他和兒子。更擔心的是,她腹中的孩子是否平安降生,現今他母子如何,還希望能夠打探到老丈人寧德功的真實下落。愈發心情迫切。

趙書林送走常維翰不久,寧徙帶了老憨和兩個長工來向他租借耕牛、犁耙。趙書林連聲應承,說是不要租金。寧徙不從,說是秋收後一定還清租金和利息。吳德貴招呼下人牽了三頭耕牛和三套犁耙來,老憨和兩個長工扛犁牽牛先回。

趙書林請寧徙到堂屋裏坐,丫環泡上茶來。經曆了玉霞事打擊的趙書林心灰意冷,寧徙的到來使他那心又熱烈起來。現在看來,他與玉霞是無緣了,眼前這個美麗聰慧的寧徙能否成為自己的夫人呢?他這麽想,盯了寧徙想說什麽,卻道:“難得你登門,就在我這裏吃午飯。”寧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了臉喝茶,欲言,趙書林那三十六七歲的姑媽趙秀祺端著銀質水煙槍走來:

“林兒,你怎麽隨便帶個婦道人來屋裏?”

趙書林作了解說。

趙秀祺冷眼盯寧徙:“你既然已經借到了我家的耕牛、犁耙,就該早些回去忙活路。”

寧徙顯得尷尬,起身道:“謝謝啊,我這就回去。”

趙書林一心想留下她吃午飯的,又看姑媽冷著張臉,隻好送她到門外:“你,莫生氣啊,我姑媽就是這脾氣。”

寧徙笑道:“我咋會生氣呢,真是謝謝你啊。”

趙書林遺憾地目送寧徙走去。

寧徙走出“趙家大院”,去了瀨溪河邊,登上大榮橋往前走。習慣地往下看,白銀石灘在天光下泛著銀輝,石灘下的北河岸就是她從家鄉帶來那青花瓷碗落水的地處。不想,那地處的上方就是“趙家大院”的後院。心裏快慰,相識了趙書林這麽個好鄉鄰。也遺憾,她姑媽好像不太歡迎自己。她這麽想著,走過了大榮橋。下橋後,見一口中念念有詞的穿麻布長衫的不老不少的算命先生,心想,他完全可以做另外的行當。各自沿河岸的小路走。她本是想跟趙書林說說話的,見他姑媽臉色不對,隻好告辭。趙書林對她說過,她姑媽至今未嫁,性情孤僻怪異。她還是第一次看見趙秀祺,心裏暗歎,年輕時的她可是個美人兒。她不理解趙秀祺為啥至今未嫁,一定是有什麽緣由。她這麽想時,就回身走到那算命先生的攤子跟前,看了看攤邊旗幡上那“看相算命”四個字。

算命先生不看她,自顧說:“觀人之相貌,先觀骨骼,次看五行。量三停之長短,察麵部之盈虧,觀眉目之清秀,看神氣之榮枯,取手足之厚薄,觀須發之疏濁,量身材之長短,取五官之有成,看六府之有就,取五嶽之歸朝,看倉庫之豐滿,觀陰陽之盛衰……”

寧徙聽著笑,坐到攤前,學過醫術的她不相信算命。醫道乃天道,百草治百病,占卜算命、裝神弄鬼都是糊弄人的。問算命先生:“先生真會看相算命?”算命先生這才抬眼看她:“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寧徙想,也是呢,自己咋就坐到他攤子跟前來了呢?算命先生道:“夫人是在找人?”

寧徙心裏咯噔一下,可不,自己一直在苦苦找尋夫君、兒子和父親。就想,他也許會說出些道道:“請問先生,你看出我要找誰了嗎?”

算命先生不說話。

寧徙理會,趕緊掏出兩個銅錢給他。

算命先生收了錢,對她一番打量,問:“遠的還是近的?”

寧徙吃驚又不解,他還真能算準?他這話是啥意思?如以地域看,夫君和兒子是在武陵山與她失散的,而父親有可能就在榮昌縣,那麽就是父親近;如果以時間看,自然又是父親遠了。說:“遠的吧。”能夠了解到他三人中任何一個人的行蹤,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夫人是姓寧吧?”算命先生道。

寧徙頷首微笑:“正是。”這不算啥,這裏的人戶不多,遊走四方的算命先生是有可能了解到她的姓氏的,急切想聽下文。

算命先生道:“你要找的人是至親。”

寧徙暗歎,點頭道:“是的,他們在哪裏?”

算命先生卻起身收攤,揚長而去,邊走邊道:“世事無常,人生苦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呃,你……”

寧徙火冒,欲嗬斥又止住,他是在暗示她什麽?“世事無常,人生苦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一陣激動、振奮,莫非他們都在人世,都在四川!

自那,寧徙每次過大榮橋,都渴望見到這位算命先生,大暑都過了,還是沒有見到。

她好遺憾當時沒有叫住他問個究竟。老憨說:“算命先生說話都是這樣,不陰不陽半吞半吐,你不是不相信算命的麽。”她渴盼說:“我是希望找到他們!”可不,人得要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信心。父親、維翰、光儒,我無時無刻不希望找到你們,你們是我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我思念牽掛你們,心痛如裂,也越發堅強,再苦再難我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是呢,“世事無常,人生苦短,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你們還在人世的,你們都是好人,好人是有好報的。我信這話。父親,夫君,你們的囑托我牢記在心,我會努力在川置業發家的。她這麽想,平添一股力量。這三個親人裏,維翰與她朝夕相處過,光儒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都印象深刻。唯有父親她沒有絲毫印象,父親離家時她太小了,她對父親的了解都是從母親那裏聽來的,自己沒能享受父愛啊,鼻頭發酸。

傳來鴿哨聲,一群鴿子飛向遠處。

父親,您在哪裏!

寧德功在新疆,他是被充軍到新疆的。

此時,做苦役的他牽著載貨的駱駝隨駝隊前行。他牽的這匹駱駝老了,步履蹣跚。大漠熱浪襲人,汗油在身上炸鳴。流沙滾燙,仿佛踩著融化的岩漿。駝隊緩緩爬上一道沙丘。他擦抹汗水,抬眼四望,這遼遠的荒漠裏,除了他們這支駝隊的駱駝、做苦役的趕駝人犯和看管他們的衙役,四周沒有人煙,四野一片蒼涼。不禁又想到蒼涼的四川,想到妻女,啊,柳春、寧徙,你們都還好吧?你們還在閩西老家嗎?還是去了四川找我?咳,我對不起你們!他那目光越過茫茫大漠朝東南方眺望,萬般思念家人,期盼還能有團聚的一天。

他是出於義憤誤殺人的。

那年,他自閩西老家望月嶺淚別夫人柳春和幼女寧徙後,風塵仆仆趕赴四川榮昌縣履行知縣之職,路遇一支移民隊伍,隊伍裏有個獨行的十八九歲的漂亮女子,從穿著看是個大家閨秀,不禁心生憐憫,伴她同行。

那女子性情孤僻,一路無言,行至湖南慈利縣境山道時,走不動了。已經走遠的他見她沒有跟來,就折回身去叫她:“喂,你走快些,掉隊危險……”才發現那女子麵色慘白、頭冒虛汗。心想,她定是病了,這可如何是好。捫她額頭,不燙,問她又不答話。脾氣暴躁的他急得嗷嗷叫:“你這人怎麽了,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再不說話,老子不管你了!”又說,“對,我這身衣服又髒又爛,走這麽長的路嘛,咋不髒爛。可我是個好人,我是憐憫你,我不會傷害你!”那女子還是不說話,額頭的虛汗更多。他急得團團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終於下狠心掉頭要走,發現那女子裙下在流血,想到什麽:“啊,你是不是那個來了,流這麽多的血!”那女子才嚶嚶哭泣。他明白了,女人有女人的難處,長途跋涉來月經,血流多了自然吃不住。

他趕緊尋來幹柴生火,用隨身帶的小鐵鍋燒水煮紅苕給她吃,自己也吃。喝了開水吃了紅苕,那女子的臉色有了紅潤,卻死也不跟他一起走。日頭已經西斜,她一個人走咋行,就說:“我叫寧德功,是吃朝廷俸祿的七品縣官,我真的是好人!”從懷中取出官文給她看。那女子看後,潸然淚下,盯他道:“你是四川榮昌縣的知縣啊,謝謝你了。你是官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應,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一口粵腔。他急於知道情由,頷首道:“你說,我盡力辦。”那女子就拿了身邊的包袱,走到草叢裏去。不一會兒,她換了衣裙走來:“寧知縣,你跟我來。”各自沿了山路朝來路往回走。他隻好跟了她走。

他二人走回慈利縣城時,已是亥時,城區一片漆黑。

那女子手指不遠處一間瓦屋,哭訴:“我是跟我父親一起從廣東上四川的,那瓦屋是我父親做生意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家,父親叫他廖三。廖三很熱情,勸我們在他家小住歇息,父親答應了。哪想人心隔肚皮,那廖三見錢眼開,毒死了我父親,奪了他帶的銀票和金子,還要糟蹋我。我不得已假裝應承,勸酒將他灌醉,才得以逃脫。”他聽罷,怒目圓瞪:“媽的,沒有王法了,老子拿他是問,送官府砍頭!”隨那女子走到那瓦屋前,叫那女子叫門。

門開了,廖三盯那女子笑:“嗬嗬,我的心肝,你還是回來了!”摟她進門。他跟隨進屋。屋裏有幾個漢子在喝酒吃菜。廖三看見寧德功,怒道:“你是誰?”他說:“老子是閻王爺,來給你收屍的!”廖三見勢不妙,對那幾個漢子喝道:“宰了這家夥!”幾個漢子就惡狠狠地撲上來。幾人哪裏是他的對手,都被擊倒在地。廖三惱怒,手持菜刀朝他砍來,他揮手擋開,刀鋒砍向了廖三的脖頸,鮮血噴湧,倒地身亡。他一時愣住。那幾個漢子逃出屋外,厲聲喊叫:“殺人了,殺死人了,快來人啊!”他闖大禍了,將身上的銀錢交給那女子:“你快逃,這裏我來應付!”那女子不走。他喝道:“走,你趕快從後門或是窗戶逃出去,沿來路走,我會追上來!”那女子隻好哭別。

他坐到桌前喝酒吃菜,等待官府的人來,他要自首。官府的人來了,結結實實捆綁了他,押解去了縣衙門。他心想,自己殺的是謀財害命的殺人犯,且是自衛中的誤殺,官府自會明斷。也心驚,遭了,那小女子走了,自己沒有人證物證。後悔沒問那女子的姓名,後悔沒跟那小女子一起逃走。

大堂上,慈利縣知縣看了他帶的公文,說是與他同為正七品,這案子得州府來斷,將他押送了州府。州府判他到新疆終身充軍。他保得一條性命,卻得終身待在這遙遠的大漠荒原裏。

他是沿著古絲綢之路被押解來的,真切體會了塞外大漠的遼闊、蒼茫。

下又一道沙丘時,一捆貨物滾落下來。他喝住老駱駝,去搬這捆重物,費了老大的勁才搬上駝背。他落在了駝隊的後麵。渾圓的落日貼著大漠的棱線了,天地開始暗淡,凝固的沙浪像一片沉睡的海。衙役過來吆喝他跟上。他喘籲著吆喝老駱駝,揮舞皮鞭,鞭兒不落到駝背上,老駱駝是他忠實的夥伴。老駱駝甩首噴氣,蹣跚四蹄,踏飛一路沙塵。

大漠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