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這樣想著,夏坤的思路回到了故土,仿佛又站在了自己醫院的門診大門口。長期以來,這門口擺了不少小攤,市政府規定門前“三包”,包衛生包秩序包綠化。可總也攆不走那些小攤販。後來,市衛生局搞全程優質服務,包括要求在門診設小賣部,以方便就診病人買東西。他不好不執行,因為年底要檢查。就在門診大廳設了個小賣部,糖果糕點衛生紙各式飲料啥都賣,24小時晝夜營業。院裏有人反對,認為影響了門診的莊嚴肅靜。可後來夏坤發現,門外那些小攤販不請自走了,他開始不解,後來明白了,是經濟製約的結果,醫院的小賣部搶了那些小攤販的生意,那些人就不請自走了。
他的一位在省裏官階不小的戰友對他說過一句話:中央把市場經濟的政策早給了你,你自己就坐在市場經濟的椅子上,能不能幹敢不敢幹全在於你自己。你是一院之長,大權在握,敢不敢率先跨入市場經濟你是關鍵人物。你跨,那市場經濟就對你微笑,錢就來了,你不跨,錢也就隻好對你望而興歎,拜拜,到別人處去了。對,要闖,快幹,要快把那股份製醫院搞起來。夏坤的思緒起伏。
車速更快了,夏坤看時速器,超過了100公裏。自己的思想流也格外活躍,問:
“小章,這洛杉磯的英文原意是‘天使’吧?”
章曉春握著方向盤:“嗯,Los Angeles,就是天使的意思。”
嗬,這美國西海岸的大城市是天使!夏坤笑了。突然,一輛陳舊的紅色轎車擦邊超車,飛馳而去。感到這駕車者也太不守規矩了。接著,有兩輛警車飛馳而過,跟著,又是兩輛警方的摩托馳過。
“那輛車也許違章了,更大的可能是作了案。”章曉春說,“美國警察的通訊是世界上最好的,說不定還會有直升飛機追來。”
夏坤聽著,好奇、振奮,眼前閃現出電影、電視裏警方空中、地上追截暴徒的情景。不想,一來美國就碰上了。果真,不到一分鍾,看見了警方的直升飛機在頭上盤旋。而那舊車和追趕的警車早消逝在車海裏。
“美國警察的車好,時速可達200公裏。”章曉春說。
箭速般運動,夏坤的心也箭速般飛馳。
夏坤聽說過,美國是最安全的,因為有警察和法律保護;美國又是最不安全的,因為有槍殺和搶劫。就又想到那些唬人的影視鏡頭,擔心此時此刻會否槍聲大作撞車爆炸秩序大亂。然而幸運,章曉春駕駛的轎車依舊時速不減地順著滾滾車流前行,秩序依舊井然。唯駛過一道交叉路口時,可見路口停有攔截的警車。
夏坤沒有見到追截的結果,章曉春駕車駛上了另一條岔道。他想,在這茫茫車海裏,那輛舊車也許可以漏網,然而也難。
初遇“天使”,有驚而無險。夏坤心裏默想,但願此次美國之行平平安安。發覺車速慢了下來,進入市區後的路窄了些,不時塞車,就希望再快起來。側目看章曉春,發現她比在國內時瘦了些,眼圈有倦怠的黑暈。這姑娘獨闖美國,也不知她在這最安全又最不安全的國度裏過得如何。心裏竟有了些澀味的同情,又夾雜著對她來接他的由衷感激。
“老師,你在洛杉磯待多久。”章曉春問。
“買的聯運機票,後天才有從洛杉磯去奧蘭多的直航班機。我在這兒可以逗留一天。”夏坤說。
“老師,我陪你好好玩玩。”
章曉春說時,汽車開到一座豪華飯店前。章曉春熟練地打方向盤,在停車場停好車。她躍下車去,過來為夏坤拉開車門。夏坤身前的安全帶自動打開了。夏坤笑著下車。
“小章呀,應該是男士為女士開車門的。”
“是這樣的。可是你不一樣,誰讓你是我的導師呢。”
夏坤抬頭看,這飯店是中西樣式,門兩邊有一對瞠目蹲立的石獅。
“這是中國人和越南人合辦的中國城。老師,請。”
夏坤隨章曉春進去。與門外的隻停滿汽車少見行人的冷清形成對照,裏麵有不少遊人。城內古典華美,有自動扶梯。每一層樓都各具特色。有賣中、越古玩、竹編等物的,有賣中國衣料、絲綢的,也有賣來自各個國家包括中國的電器設備的。
章曉春不像寧秀娟那樣,一逛商店就總是這兒停停那兒站站,這兒問問價那兒要試試穿,可以在店內轉上幾個小時,出店時卻什麽也不買。跟寧秀娟轉商店他是最不情願最累最怕耽誤時間的了。尤其是問了價試穿了又不買。他總覺得太虧待人家售貨員小姐了。他對章曉春說了章曉春就大笑,說,不是不想看是此時此刻肚子太餓了,要先解決饑渴問題。邊說邊領夏坤到四樓。這兒中、西、越餐館都有,均有漂亮的中國或是越南姑娘恭迎門口。夏坤說,小章,我現在什麽山珍海味都不要吃,你要關心你老師的話,想辦法弄一大碗又麻又辣又燙的麵條來。章曉春一聽,擊掌笑,說,老師,你這人好將就,為我節省一筆錢了。這事情好辦,走,上家裏吃去。
章曉春領夏坤走出中國城。時值黃昏,夏坤掏出傻瓜照相機,要小章為他照張相。章曉春開了閃光,為他在美國的中國城拍了紀念照。
章曉春駕車穿過幾條大街,拐了幾條岔道,行至一道大鐵門前。遙控操作的鐵門自動開了。進去後,車圍著一幢幢小樓間的小道,繞行到一幢二層樓房前。底樓車庫的活動門開了,車便駛了進去。下了車,從側門進了屋內。夏坤一看,屋內衛生間、鋁合金組合廚具、客廳、後園齊全。臥室在樓上。室內有巨大的燈光襯照的金魚池。家用電器一應齊全。安有直撥錄音電話、傳真機。禁不住“嘖嘖”讚歎。章曉春說,這是一般的公寓房。
章曉春領他看完屋內,便挽袖紮臂,忙碌夏坤渴盼不已的那一碗麻辣麵條。夏坤要幫忙,被她阻攔。他才發現,麵條、涪陵榨菜、中國醬油、川辣椒,應有盡有。章曉春對他說,如今來美國的中國人不少,許多城市都有中國城中國人開辦的超市,凡國內的商品這兒幾乎都有。
章曉春忙的時候,夏坤便到客廳裏看電視。都是英語節目,也有墨西哥的電視節目。又去看傳真機,發現旁邊放了張照片。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中國男人,著裝樸素隨便,圓臉,眉毛濃厚,麵相憨實,如同一位鄉村教師。夏坤笑了,怎麽放了這麽一張照片在這裏。是章曉春的弟弟還是其他人……
“夏老師,請上坐!”章曉春在廚房裏喊。
夏坤到廚房邊的長方形鋁合金餐桌邊坐下。啊,紅油的麻辣麵條,還加了蔥絲。夠格的山城小麵。他摩拳擦掌,齜牙咧嘴,揮動筷子夾了一夾,吱地吸入口中,“哢嚓”,閃光燈一亮,章曉春用他的傻瓜相機為他照下了這張“饞嘴相”。
“嗯,小章,不錯不錯,重慶姑娘做的重慶麵條,夠味兒!”
“承蒙老師誇獎,我這重慶女子還沒有變色忘本吧。嘻嘻。老師,我每天晚上都要吃一碗麻辣麵條。”
飯後,章曉春把夏坤領到樓上,推開一間屋門,說是讓他住這裏。他進門一看,躍入眼簾的是一張很大的男人油畫像,好麵熟,終於想起,是在樓下看見的那張照片上的人,四壁還掛有幾幅抽象派油畫。
“這是我老板兒子莊慶的臥室。”章曉春說。
“你老板?”夏坤詫異。
章曉春一笑:“是的,我的美籍華人老板。”
“你,……你所在醫院的老板?”
章曉春不笑了:“老師,你先休息休息,我會告訴你原委的。”說著,又一笑,帶上屋門。
夏坤確實累了,仰躺到**。他已有七八分明白,章曉春根本就沒有搞醫了,她也如一些來美國的人一樣,棄本專業從商了。心子一陣發痛。咳,且不說他這導師花了多少心血培養她,就是國家、人民、家長也為一個大學生、研究生付出了好多好多!可是,一個研究生出來了,人家不花一分一文,就一張開會通知書,就把人挖走了,而且還要自費送上門來。所以說,美國佬比狡猾的日本人更狡猾。日本人長於學習、利用、仿造,然而,在人才這一最根本、潛力最大的資源的利用上,就遜於美國人了。又埋怨中國人為什麽不注意保護人才這一巨大資源,包括自己這個笨蛋。可也防不勝防啊!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把她章曉春交給南方那個醫院好了,畢竟這“肥水沒流外人田”。
想著,心裏憤然,仰起身來,打開百葉窗遠眺。叢叢綠蔭掩映著幢幢稀疏的平房或是樓房。再遠處,便是藍黑色的太平洋了。太陽已看不見,暮霞輻照天地大海。低頭看,樓下是後園。有假山、水池、花草,還有一個猶如中國農家用的大圓木盆似的水泥建造的水池,裏麵的水飛速旋轉著,如同開了鍋。這是幹什麽的呢?他想。就覺得眼皮發重,回身躺下了。
夏坤一覺醒來,發現天已全黑。百葉窗把窗外的碩大的圓月切成細條,頓時湧起一股思鄉之情。想起女兒來,也不知道她學習成績如何,聽托其照料的邱啟發的話否。他起身又走到窗前,透過百葉窗遠眺,夜空如洗,沒有一絲兒雲朵,不像山城那霧蒙蒙的夜空,就覺得太淡白無味了。要知道,山城重慶的月夜是再美不過的,月亮在雲絲、雲團中時隱時現,拋灑誘人銀輝。人站在高處眺望,但見城市因山為壘,邈在天際,兩江繞城,如同兩條拋開又聚攏的跳躍著萬家燈火和月輝的墨黑色底襯的彩帶。那城市巨人般高聳的大樓,那越來越密集了的夜行車的車燈拉出的鋼水般的亮帶,那陡峭的梯坎路道,那累居的重屋,都籠罩在一派朦朧的撲朔迷離的月色之中。家鄉的月夜醉人……
夏坤收回目光,被樓下後園的情景拽住。月輝和燈輝交融,那圓池中的“沸水”泛金冒銀,有道白浪翻騰,不,是個柔小的**在池水裏遊動……夏坤一悸,被一種無比的美好攥住,又湧起一股罪惡感,慌亂地關百葉窗葉,卻好一陣才關上。眼前再沒有空隙,思維完全短路,胸腹起伏,血液燃燒。他回到桌前坐下,喝了口章曉春為他倒的冰水,人清醒了些。發現桌上有一幅手掌般大小的精美油畫。他拿過來看,畫的是一個衝浴的**,腦中一道閃電,這同他剛才看見的情景一模一樣。心裏炸了一般,章曉春……他不敢往下想卻又想了許多。最終,他決定馬上離開這裏,再也不要見到自己的這個得意門生。
“老師,去衝浴一下吧,可以強體健身。”浴後的章曉春捋著濕發進屋來。
夏坤放下畫,回過身來。
章曉春穿了睡衣,坐到床邊,兩頰一紅:“老師,你喜歡這幅畫?是莊慶畫的。”盯夏坤,補充說:“他是個畫家。”
夏坤聽著,心浪平緩了些。
章曉春閃動大眼,坐到夏坤身邊:“夏老師,我看見了你腦中的無數個問號。也許,你正想著馬上離開,是不是?”
夏坤看見她眼中有著火苗,轉過臉:“是的,我想,我住在這裏不方便。”
“當然,你可以去住賓館,幾十美元乃至百多美元一晚的賓館都有。隻是,你得付出。不錯,你當大院長的,有錢,不過,我最清楚,你現在的收入比起我這美國打工妹來說,也差好多倍。我絕沒有半點揶揄之意,我是說,來美國的中國人,能節省就盡量節省,在這裏,沒有錢寸步難行。在這一點上,我的體會比你深刻得多。”
章曉春眼圈潮潤,盯桌上的裸浴畫,說:“夏老師,我確實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應該相信你自己的學生,我是不會賣身的。剛才,你不是對我稱呼的老板疑惑麽?是的,我老板不是行醫的,是經商的。老師,你一定很生氣,氣憤我放棄了自己的醫學專業。其實我是並不情願的,至今痛心不已,希望有一天能重操舊業,回到你身邊搞學問。可是,我又是利欲心、渴望欲很強的。我生長在重慶,卻總覺得那裏的天地太狹小,總想衝出那霧都來看看大千世界。《圍城》裏說,城裏的人總想衝出來城外的人又總想衝進去,這大概也是一個通用於古今中外的常理吧。重慶是個大城市,但與世界發達城市相比它也就算是個城外之城。由於你的幫助,我衝出來了。離開重慶那天,你知道我為什麽哭嗎?那是我心裏在對你說,我的好導師,也許我不會回來了。我如鳥兒般飛到這世上最富有最令人向往的美國後,確實不想回到那個‘城外’去了。學術會議結束後,一位會議工作人員願意幫助我,那是個留有絡腮胡子的英俊先生。他為我訂了Comfort Suites,就是舒適豪華的套房,給我要了不少吃的,答應為我在一家醫院裏找到適合我做的工作。我好感謝他。心想,有了工作,就拚命幹,幹出一番成就,攻讀博士,再回來見江東父老,見你這位好心的老師。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他另有所求。說白了,他要我的身子。我不同意,他聳肩說,你隻想獲得不願付出,這在美國是不行的。想想看,我為什麽要幫助你做這些事呢?這家夥看來還不算太壞,沒有脅迫、強暴我,隻對我說了聲拜拜就走了。結果,住房結賬幾乎花盡了我帶來的美元。我可慘了,想回來也回不來了。人生地不熟,隻好自找工作。華人辦有幫助找工作的中介組織,可並不是一走去就可以辦成。人家記下了我的情況,讓我等消息。而那陣,我身上所剩無幾了,我隻好去找個便宜處暫住一下。這個鬼地方,沒有汽車真是寸步難行,打聽到一個住處,要走幾條大街,隻好走。又遇下大雨,天就像塌了似的往下潑水,全身都濕透了。淚水和雨水下淌。莊慶開車過來了,問我搭車不。我不想搭,怕又遇上心懷叵測的男人,可還是搭了,我見他是個中國人,我希望他把我拉到那個住處去。他把我拉到他這個家來了。他叫我別怕,說進屋先洗一下,換換衣服。吃飯的時候,他問了我的情況,很同情我,說,你要是願意,就在我父親的公司幹吧,說他父親是山東人。到底都是中國人,聽了他這話,我好高興也好傷心,當他的麵落了淚……”
章曉春雙目閃閃,揉揉眼,站起身來:“老師,住不住這兒你自己決定吧,不過,今天晚上你隻能住這兒了。”
門關上了。夏坤的心沉甸甸的,像墜了塊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