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深巷淺弄斜暉靜,閑門繁戶梧桐疏。
早春時節的黃昏,暮靄是從弄堂水泥板地的縫罅裏,從石庫門台階邊的苔蘚裏,從青磚圍牆上隔年薔薇花的莖蔓裏,絲絲縷縷地升起來的,像兌了些水墨的花青石綠。晚風如羊毫,橫一抹豎一抹,暮靄便漸次暈染開去,一分一寸地罩沒了一幢樓,又罩沒了一幢樓。
這一片屋脊很不規則,不像人家裏弄房子的劃一規整,也不像人家花園別墅的精致典雅。這裏卻是忽高忽低畸輕畸重,橫生枝蔓,錯落蕪雜。當濃濃的暮靄罩沒了這一片不規則的屋脊,它們倒變得沉靜幽深起來。
這一片屋脊中的某一處,一扇稍稍突起的老虎窗口,北向的窗戶咣地被推開了,急急地探出一張十六、七歲光景女孩子的麵孔,蒼白細巧,臘梅花似的一瓣。她先是將花瓣兒朝向西北,那裏,半輪金紅的夕陽正停在鋸齒般的屋脊上,像剛剛摘下枝的鮮橙子,十分地誘人。那一片灰脫脫陳年舊瓦被塗上鮮豔的色彩,像剛從高爐裏傾瀉出的鐵水,像熊熊燃燒的火焰,是何等輝煌的景象呐!可這個女孩子卻被灼痛似地眯起眼睛,失望地蹙起她遠山般的淡眉,咕噥道:“怎麽太陽還不下山呀!”原來,她是在等待“月上柳梢”的那一刻,這亙古不變的少女情懷喲。
她還是心懷僥幸,轉動玉筍兒似的頸項,將花瓣兒臉朝向東南,雲遮霧漫的目光在天際尋尋覓覓,期望月牙兒能像七仙女那樣不守天規,搶先登場。
東南向弄堂底處,有一片扇形的角落尚未被暮靄罩沒,最後的幾幢房子依然籠在黃澄澄的餘暉中。女孩子的目光定住了——山牆亮得晃眼,爬山虎殘餘的枯蔓斷籐纖毫畢現,那蕭條淒零的圖案就像她記憶中總也抹不去的慘烈的一幕。
從前,到了夏天,那半牆爬山虎會掛滿碧玉般的綠葉,密密匝匝、重重疊疊,稍有風動,便撼天動地地策策作響。厚厚的葉陣隔斷了暑氣,房間裏總是陰涼,甚至都不用開電風扇。替她家做鍾點工的吳阿姨常會挽隻竹籃,端把竹凳,跟母親打聲招呼,便將凳子往牆腳一靠,人立上去,刷啦啦刷啦啦,一把一把捋爬山虎的葉子。爬山虎的葉子有一種帶苦澀的清香,吳阿姨說,拿它熬湯喝,拔力氣,還清熱解毒,大伏天不會長痱子。每當吳阿姨站在竹凳上捊山牆上爬山虎葉子的時候,左鄰右舍的孩子們都會聚攏來,幫吳阿姨撿散落在地上的爬山虎葉。女孩子們總是乖乖地捧起葉子放進吳阿姨的籃子裏,男孩子卻趁機惡作劇,抓一把葉子塞進小姑娘的衣領裏,引得女孩子喳喳直叫,一邊抖動衣襟讓葉子落下來,一邊紅著臉蛋罵:“下流坯!”男孩子反倒得意地笑,故意笑得呲牙裂嘴,惡形惡狀。不過,一旦有誰試圖往她的後頸脖塞葉子,他便會挺身而出保護她。他的個頭在同齡人中獨高,男孩子們都有點畏他,因而她總能幸免遭遇襲擊。男孩子們心有不甘,跑得遠開點,一起喊:“長腳鷺鷥敲洋丁,敲來敲去敲不進……”待他做出要追的姿態,他們便一哄而散。
與那半壁爬山虎成犄角之勢的南牆上,離地一丈餘,有弧型優美的半圓形陽台,那鏽紅鑄鐵圍杆被餘暉鍍上了一層金箔,皇冠一般。圍欄間參差披拂著翠綠墨綠鵝黃綠的蘭葉,依依嫋嫋、搖曳生姿,陽台裏總是積澱著薄薄的馨香。
女孩子的目光顫抖了一下,她看見一個溫婉秀雅的女人,穿著豆青的綢襯衣,外麵罩一件湖綠色網眼開司米對襟衫,正往一隻隻青花瓷盆或紫砂盆裏植蘭草。鬆土、剪葉、灑水,在蘭葉中穿梭的身影也是一株蘭。女孩子半截身子都探到老虎窗外邊,她好想一頭撲進種蘭草女人的懷抱裏。可是,那女人卻轉身推開垂著素花窗簾的落地玻璃門走進去了。
落地門裏麵是一間宛若母親懷抱般溫暖的臥室,牆壁裏麥黃色的,家什是乳白蜜黃相拚的,鋼琴上鋪著本白挑花帶荷葉邊的麻紗罩,落地燈寬大的燈罩也是本白挑花帶荷葉邊的。篤底並排兩張銅架小床,小床的素花被褥裏躺著兩個花骨朵般鮮嫩的女孩子。那蘭草般的女人站在兩張銅架小床中間,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便柔柔地彎了腰肢去吻那兩個女孩子光滑如玉的額頭。然後,她直起腰身,徑直從垂著素花窗簾的落地玻璃門走了出去,站在了半圓的、凝固著馨香的陽台上。她一株蘭似地佇立了好一會兒,突然,決絕地踏上青花瓷盆(她並不是存心將盆中的蘭草踩倒的),另一隻腳便跨過了鏽紅的鑄鐵圍欄。她就像瓷盆裏被她踩倒而折斷的一片蘭葉,徘徊著盤旋著飄落下去了。
女孩子無聲地呻吟了一下,並用雙手蒙住了眼睛。其實,這場景並非她親眼所見,是她懷著傷痛一遍遍地構想出來的。當時,那兩張銅架**的女孩子都睡得很熟,待她們的姨媽把她們叫醒時,她們母親的屍體已經被人搬走了。她們趴在陽台圍欄上往下看,隻看見底樓通花園的石階上有模糊的血印,血印的形狀很像幾片交錯穿插的蘭葉。過了幾天,兩個女孩子中稍年長的那個在陽台的蘭葉中踟躅,就在鑄鐵圍欄的一根角枝上撿到了一片窄窄的豆青色的綢布條,它夾在蘭葉中間,很難被人發現。稍大的女孩子卻一眼認出這是她母親襯衣的料子,她想一定是母親飄落的時候被鐵欄鉤住了衣襟,母親的襯衣穿了好多年,絲綢料子已洗得發脆,自然經受不住一個人的份量。倘若母親穿一件料作堅固些的衣服,肯定不會落下去了。這女孩子沒有將撿到的那塊豆青色如蓑草般的殘綢交給她父親,她將它捋得平展展的,夾在自己最喜歡的勃朗寧夫人十四行愛情詩集裏。她在這詩集外麵包了一層黃牛皮紙,並且在封麵上用仿宋體寫上“毛主席詩詞”的字樣。
女孩子緩緩地從手掌中拔起臉來,迷惘地望著餘暉殘餘處——哪裏還有滿牆碧玉般的爬山虎綠葉?運動初始,造反派要在山牆上貼大字報,將滿牆爬山虎都扯完了。哪裏還有蘭草蔥蘢馥鬱的半圓形陽台?陽台早被後來入住的人用油毛氈封死,外麵淩亂地搭著晾衣竿,懸著長長短短內衣外褲,女人的胸罩,嬰兒的尿布。哪裏還有她曾經的樂園、那幢被人稱作“恒墅”的小洋樓?年複一年,她們的樓房已經被陸續擴建的各式簡易房屋包圍吞食淹沒了!
就在女孩子的母親跳樓自殺後不久,她們一家就被迫搬出了恒墅,搬進現在的三層櫊裏。雖然相距恒墅不遠,卻已經天地兩重世界了。
三層閣居中處丈餘見方,一人多高,四麵斜坡,至牆腳處僅能匍伏。家裏用熟了的老家具幾乎都不能帶過來,許多東西被斥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奢侈品,並由一群手臂上匝著紅袖章的革命群眾搬了去,摜進一輛卡車,不知運往何處去了。這其中包括女孩子的聶耳牌鋼琴,她妹妹的檀香木古箏,母親的黃花梨木梳妝台,還有父親常靠著抽雪茄,看報紙的米色羊皮長沙發。留給她們最貴重的物件就是父親母親的大衣櫥,也是黃花梨木的,沉得像座山。父親向革命群眾懇請了半天,言明女兒都大了,父女同宿一間不方便,需要用這架衣櫥做隔斷,方才被允許了。這架櫥就橫亙在櫊樓中央屋頂最高處,將房間分割成兩個斜頂的小間。左邊朝北的小間有一個二尺見方的老虎窗,便比較明亮,成了姐妹倆的“繡閣”;而後半間終日黑暗且不通風,是父親的臥室,很難想象曾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父親如何在裏麵起居?
女孩子略略凹陷的眼窩裏已蓄起兩汪晶瑩的淚,她咬住薄唇,強忍著沒讓它們滾下來。夕暉籠著的扇形愈來愈窄,隻剩下水果刀似的一條了。女孩子慌忙將目光調開,重又投向西北麵。就那麽一瞥間,夕陽咕咚沉到屋脊下麵去了,天邊隻餘下幾縷發白了的餘暉,像褪了色的舊絲巾軟軟地耷拉著。
弄堂裏,花青石綠的暮靄中隱隱顯現出人影活動,皮影戲似的,唧唧咕咕的日常絮語就像深潭水麵泛起的渣滓。
天才稍稍轉暖,仍處於“乍暖還寒”時節,上海人家屋子大都逼仄,便有人早早地在弄堂裏做市麵了。折疊椅,小方桌往後門口一搭,一家人吃晚飯,老對手擺開棋局,男孩子飛香煙牌子打彈子,女孩子跳橡皮筋造房子。可這個女孩子是從來不參加弄堂裏的遊戲的,她是個心裏愛藏事的女孩子,她忘不了父親單位裏的造反派來抄家時,相鄰幾條弄堂的小孩子都擁到恒墅裏來看西洋鏡;她也忘不了那段時間常有人朝她們半圓型的陽台丟石塊,有一次還把垂著素花簾子的落地玻璃門都打碎了。這些事情此刻在女孩子心裏隻是淡淡的痕跡,像冬眠的蛇一般紋絲不動。因為此刻她最焦急的問題是西邊的太陽落山了,東邊的月亮會升起嗎?
女孩子再次把殷殷的目光投向東南,也是在那一瞥間,殘餘的日暉褪盡了,沉沉暮靄籠罩了一切。層層疊疊不規則幾何圖形的屋脊剪影襯在紫灰的天幕上,是一出曲折離奇悲歡離合的大戲。心細如發的女孩子就在這繁複的圖案中發現了一眉恬淡的月牙,嵌在犬牙交錯的屋脊線中,仿佛一葉扁舟,是“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意境;也像是那悲歡離合的戲文差強人意的結局。
女孩子雙手一合,驚喜地“嗬”了一聲。自下午放學回家,她就一直在等這枚月牙兒出現了!
女孩子離開老虎窗口時跘倒了凳子;電燈開關明明在門的右首,她卻到左邊去摸。為了節省開支,家裏的燈泡都是15支光的。女孩子站在大衣櫥穿衣鏡跟前,昏黃的光環中,鏡子裏映出一位體態纖弱的少女,穿著銀灰的卡其布兩用衫和深灰的褲子,裏麵藍白相間朝陽格襯衫領子翻了出來。整個影像是灰蒙蒙的,隻有那雙凹陷的、雙眼皮很深的眼睛漆黑晶亮,是一幅油畫的高光處。女孩子見自己的發辮有些毛糙,趕緊拆開了重新梳理,換了根桃紅玻璃絲紮辮梢。她的辮子正好齊肩,兩點桃紅映在粉白的腮邊甚是嬌豔。她自己的臉頰先燒了起來,趕緊捋去了,重新圈上橡皮筋。另一根辮子還沒紮好,忽聽到哧浪哧浪腳踏車的鏈條聲響,緊接著便是“丁零零零,丁零零零,丁零零零”不長不短三下鈴聲,是他!女孩子幾乎是撞出門外的,剛下了兩級樓梯,又返上來,撞進門,拎起草綠色帆布書包,又撞出門去。
女孩子衝下樓梯,樓梯間便是上上下下靠十家人家合用的灶頭間。這個時候,灶頭上正是大戲開場之際,洗菜的剁肉的涮鍋的淘米的,手中文武不亂,舌間還家長裏短,一個個賽過大舞台的名角兒。女孩子站在樓梯邊團圈看了一遭,沒找到她想托付事體的人,便折轉身去了後廂房。
後廂房的門掩著,卻從木板的縫隙裏滲出絲絲縷縷沉香味。女孩子小心翼翼叩了叩門板,門“呀”地罅開一條縫,隻見正對門的五鬥櫃上豎著一幀紅木鏡框絹紗線描的觀音像,鏡框前有一隻黃銅蓮花紋方鼎香爐,三柱清香正描出細嫋嫋的煙柱。五鬥櫃前,一位體形富態的婦人跪在一隻老黃織綿緞的團墊上,兩隻肉手數著一串漆黑鋥亮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女孩子慌得一腳退出,隨手帶上了門。她的心別別跳,剛巧讓她看到了倪師太還在搞迷信活動!運動初始,倪師太是盈虛坊中最早被紅衛兵小將揪出來遊街批鬥的人,就是批鬥她燒香拜佛宣傳封建迷信呀。
可是這位倪師太卻是女孩子除了父親外最為信任的長者。剛搬進這幢房子的時候,女孩子還不會做飯。原先,寡居的姨媽常住恒墅幫助姐姐、姐夫照顧兩個外甥女。自他們搬進這鴿籠般的三層閣,哪裏還有姨媽的睡處?父親又被監督勞動改造,總是回來得很晚。女孩子和妹妹眼巴巴經常對著冷灶空鍋發呆,倪師太就會把她們拉進後廂房和自己一起吃飯。倪師太常年吃素,但是倪師太炒的素菜特別好吃。後來,也是倪師太手把手教會了女孩子煮飯,炒幾隻家常的小菜。
女孩子正進退兩難,那木板門又呀地罅開一條縫,一隻肉敦敦的手伸出來,捉住女孩子細細的胳膊,刷地把她拽進屋。女孩子定睛看,五鬥櫃上的觀音像和銅香爐被一塊大紅綢子蓋住了,地上的織綿團墊也不見了,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除了殘留在空氣裏淡淡的沉香味。
倪師太笑眯眯問道:“什麽事體啊?看你氣急夯夯的。”
這個倪師太,誰也說不準她的年齡。看她銀發似雪,總該有七老八十歲了;可看她細皮嫩肉的銅盆臉,頂多也就五十出頭的年紀。女孩子聽說她是個退休女工,開始喊她“倪阿姨”。她卻笑道:“我可以做阿姨的阿姨了”。聽上上下下都喊她“倪師太”,女孩子也改口喊她“倪師太”了。
倪師太是肉裏眼,一笑眯成兩條橫括弧。“橫括弧”盯著女孩子的臉,女孩子被盯得心慌,一張小臉燒得像剛綻開的紅梅花瓣。垂著深深的眼簾,兩手纏著衣角,蚊蟲叫般細細地道:“倪師太,隔會兒我爸爸回來,你幫我跟他講一聲,我……和同學一起去看電影,芭蕾舞的紅色娘子軍……飯已經燜在鋼中鍋裏了,菜也洗好切好,放在淘籮裏了。”
倪師太不長不短地“哦”了聲,道:“你放心托膽去看電影好了,歇一會我幫你把菜炒好了,你爸爸回家就好吃熱菜熱飯了”。 “橫括弧”銀針般一閃,又追著關照了一句:“看好電影早點回來,不要讓你爸爸著急哦。”
女孩子出氣般“嗯”了聲,朝倪師太翹了翹嘴角,算是笑答過了,便慌慌張張扭身跑出去,稚鹿驚蹄一般。
現在這個女孩子已站在晚風貫通的弄堂裏,衣角忽地被掀開,便一隻手摁住,左右望望,是尋覓那腳踏車留下的痕跡。
暮色迅速聚集著,愈來愈濃,愈來愈重。弄堂裏路燈一盞盞點亮,昏黃的光圈象一朵朵將衰未衰的**。路燈下,隔壁人家兩條長凳一拚,上麵橫放一塊搓衣板,權當桌子,三四隻藍邊菜碗正冒著熱氣,老老小小四五個人圍著吃晚飯。再隔壁人家卻剛剛生煤爐,當風口,一把破蒲扇窣劃窣劃拚命搖,濃煙呼嚕嚕蔓延開來。樓上人家收晾竿上的尿布,天井裏就有人喊:“沈家姆媽,你家小毛頭的尿布滴曆搭拉落了一天的雨,明朝絞絞幹再晾好吧?”還有什麽人站在門口拔直喉嚨喊:“阿福——你這隻討債鬼,好死回來吃夜飯了——”
女孩子目不斜視地從人們喳哩喳啦嘰哩咕嘟的閑話聲中走過,從人們點點戳戳 疑疑惑惑好奇的尖刻的憐憫的目光中走過。剛搬過來時,她最是害怕走弄堂,背脊上承重著許多目光和議論,需要化費她很大的氣力才能挺直腰杆。現在,她纖細瘦弱的腰肢已經被錘煉得柳枝條般柔韌,她已經無所謂人們在她身後編造如何驚心動魄的傳奇了。
女孩子走出狹小的支弄,就看見有幾個小姑娘在大弄堂裏跳橡皮筋。兩個拉皮筋的小姑娘踮著腳跟朝上伸直胳膊,把皮筋舉得高得不能再高。中間跳皮筋的小姑娘還用塊手帕蒙住眼睛,用手攀住皮筋用力一彈,皮筋呈弧形彈上去又彈下來,小姑娘趁皮筋彈下的那一刻準確地抬右腳勾住了它,繞一圈,左腳朝後踩住皮筋,又鬆開,讓皮筋重新彈上去。口中一邊唸道:“小皮球,小小籃,落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小姑娘穿著件有點褪色的花格子罩衫,一蹦一跳像隻花蝴蝶。女孩子認出這個跳皮筋的小姑娘正是自己的妹妹,便喊了一聲。那小姑娘花蝶陡立般收住腳,扯去臉上的手帕,跟兩個夥伴招呼了一聲,便蹦蹦跳跳跑過來,叫道:“姐。”
妹妹年少,對前幾年恒墅裏發生的事沒有什麽印象。小學裏又幾乎不上課,她就成天混在弄堂裏玩耍。
女孩子看她滿頭是汗,外罩扣子都散開了,嗔道:“玩瘋了,看你的臉,唱戲都不用化妝了,還不回家洗洗去!”
妹妹抬手捋了把臉,愈是花臉一般,噘起嘴道:“姐,我餓了。”
女孩子從褲兜裏摸一角紙幣塞給她,道:“去煙紙店買隻桃酥墊墊饑。倪師太會把菜炒好的,你陪爸爸一道吃飯,不要等我了。”言畢,慌忙抽身要走。
妹妹卻一把拽住她後衣襟,問:“姐,你去哪裏?我也要去!”
女孩子便哄她:“是我們學校組織的活動,看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電影,你不好做跟屁蟲的。”
妹妹麻花般扭著身子,道:“姐,這個電影你和我一起看過的。”
女孩子用力板住臉,道:“革命電影,就應該多看幾遍的。”馬上又摸出一角紙幣塞給妹妹,托住笑臉,道:“聽話,爸爸過會就回來了,你也要早點回家,啊!”
小姑娘得了兩毛錢,這才跳跳蹦蹦回到小夥伴那邊去了。
女孩子終於擺脫了妹妹的糾纏,籲了口氣,額角已急出汗。便加緊步伐,真怕那輛腳踏車等得心急。她揣著心事悶頭趕路,差點與對麵過來的人撞個滿懷。兩人抬頭,同時“咦——”地一聲,道:“是你呀!”
女孩子心裏暗暗叫苦,劈麵相遇的也是個女孩子,正是她中學同班級的紅衛兵中隊長。她生怕中隊長會問她到哪裏去,急中生智,搶先開口道:“噢,我去醬油店買點鹽”。
那中隊長個頭略比她高,也比她豐腴,眉睫濃濃的深深的,眼瞳大而黑亮,齊耳的短發,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軍綠色外罩,領口翻出鮮豔的水紅襯衣領子,愈襯得她的圓麵孔鮮杏子一般。不過,班級裏同學們大都曉得,中隊長翻在罩衫外麵的襯衣領子隻是個節約領,世麵上簡稱為“假領子”。中隊長天天換行頭,翻出不同色彩的假領子,都是她媽媽用零頭布替她做的。前兩天上軍訓課,活動得熱了,許多同學都把外罩脫去,單穿了襯衫。而中隊長哪怕外罩背脊處被汗浸濕了一大片,卻死也不肯脫外罩。
此刻,中隊長黑瞳斜乜著盯著她,道:“我又沒有問你去哪裏呀!”
女孩子向來最討厭中隊長盯人時的神態,仿佛定要把你的心事戳穿似的不依不撓。女孩子控製不住臉頰篷地燒起來,結結巴巴道:“我,我隨便講講的,對,對不起呀。”便閃過身子,繞開中隊長跑出弄堂。她仍感覺到背脊上兩點熱麻麻的灼燒點,一定是中隊長的黑瞳投射的部位。她慌慌張張拐了個彎,後背方才漸漸冷卻下來。
現在,這個女孩子終於站在馬路上了。
這條馬路,真要算條馬路的話,實在狹窄了點,頂多稱為小街。若有大卡車開過來,其它車輛必須得讓到行人道上去。街麵的柏油路麵早已坑窪不平,腳踏車騎過,常常讓騎車人吃彈簧屁股。街上的建築高不過幾排水泥預製板起的六層樓工房,大多是摩肩接踵的磚木結構平房和棚戶。可是街麵卻很繁榮,人氣十足。沿街麵一溜小開間的飲食店,熟食店、油醬店、雜貨店。黃昏時分,大馬路上的店鋪都準備打烊了,這條街上的小店生意卻正興隆。馬路菜場更是煕煕攘攘,下班回家的人們順便帶些菜回家做夜飯,喧嘩聲像撕得紛紛碎的紙屑到處飛揚。腳踏車橫七豎八擋在路中央,有輛小三卡被堵在那裏,車喇叭嗚拉嗚拉叫了半天。司機從車窗探出大半截身體,撕破了嗓喊:“腳踏車搬搬開好吧?啥人的腳踏車?撞癟了不負責任的呀——”可是無人理會他,人們自顧自還價錢,講斤頭。
這個女孩子愈是加快了步子,腳頭依然輕捷如行雲。她小小的花瓣臉像塗了油彩般光彩逼人,那對常常雲遮霧漫的眸子,此刻卻晶亮如星。她聽不到周圍的喧鬧,看不見路邊的蕪雜,仿佛紛繁的塵世與她毫無關係。她臉上的神情和身體的姿態都表現出一種神往的專注的勇敢的決絕的意境,就像嫦娥義無反顧地飛向廣寒宮;甚至也像那殉情的祝英台,毫不遲疑地跳進梁山伯的墳墓,隻願與心愛的梁兄化作一對自由自在的蝴蝶。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行走的過程中,女孩子忍不住抬頭看了看那鉤一路伴著她的月牙,月牙升高了些許,正停在街邊梧桐樹綠茸點點的枝枒上,淡黃色的,恰似黃鸝深樹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