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的日子

預兆講起來總歸是在事先就顯露出來的,不過實際上大多數人都是到事後才意識到它。譬如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直等到震得天崩地裂、人仰馬翻、城市夷為平地,陰司間憑添二十多萬新鬼,僥幸活下來的人們才喋喋不休地舉例證明這災難早露端倪,狗貓不安地亂叫亂跳,塘裏的魚翻了白肚,蛆紹!成群結隊地橫過大車道。

安公寓裏的人家也是等樊易木在醫院裏咽了氣的消息傳回來以後才七嘴八舌講出許多惡象來的。

底樓朝馬路的汽車間,“文革”後期被煙糖公司拿去開了月煙紙店,那裏便成了樓裏麵阿姨好婆師娘們談論各家大事、傳遞小道消息的集聚地。就在那個險情四伏的雷雨之夜過後的第二天,上午九十點鍾光景,盛夏的太陽窮凶極惡地熏烤著灰蒙蒙的馬路,路旁的梧桐樹葉和縱貫長街的無軌電車線以及來往行人的表情都如銅澆鐵鑄般的凝重,昨晚的大雨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煙紙店裏的艾麗絲顯得心神不寧,沒有對鏡拔眉,也沒有憋著嗓子學毛阿敏,將衛生紙揮得整齊了,又將雪碧的瓶子擦幹淨了。街角上有一幢舊樓正在被拆毀,鐵榔頭敲擊磚牆咚咚地帶著回聲,像要穿透人心。灰塵張揚得到處都是。

仿佛是約好了似的,四號裏的畢師母,六號裏的霍阿姨,十號裏的封太太,十二號裏的俞家好婆都在十點敲過開了門,帶著勇敢的神秘兮兮的表情走出來。她們有的在下樓梯的時候碰到了, 目光相遇都心照不宣地笑笑,笑得都很有內容。

“買醬油去呀?”

“拷點豆瓣醬燒豆腐幹。你也去煙紙店?”

“暖,肥皂粉用起來像吃炒麥粉一樣快。”

她們都像要去幹一樁極為要緊的事體,在走下最後幾級樓梯時腳步都急切起來。俞家好婆是宣統二年出生的,剛吃過八十歲壽麵,一雙腳像嘉興粽子一般,水磨石的樓梯蠻滑的,她腳步不敢邁得快,拚命講:“急點啥,急點啥,眼淚水隻有一雙手,總歸要一個一個做生意的。”大家都管煙紙店的艾麗絲叫“眼淚水”,因為上海話裏艾麗絲和眼淚水發音差不多。

艾麗絲看見畢師母霍阿姨封太太俞家好婆從樓裏走出來,頓時眼睛發亮神情激動,服務態度殷勤周到,叫人恨不得選她當勞動模範。霍阿姨後來說:“眼淚水其實蠻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主要平常總歸死樣怪氣弄得僵屍麵孔。”

艾麗絲給畢師母零拷了豆瓣醬,給霍阿姨兩袋白貓濃縮洗衣粉,給封太太一瓶鎮江香醋,俞家好婆實際上不買什麽,裝裝樣子要了一塊“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白麗香皂。大家都裝出沒什麽事體的樣子笑道:“好婆你一直擦這種肥皂,擦下去就好返老還童了。”都買好了東西沒有走的意思,都知道要講一樁事體,都等著誰先起個頭。

終於是艾麗絲熬不住了,眼珠子亮晶晶地壓低了嗓門道:“剛才我看見趙大姐和五爺叔跟著兩個戴大蓋帽的人跑到樓上去了,我聽見趙大姐對戴大蓋帽的講,樊易木是淩晨四點二十七分半咽氣的。我嚇得汗毛管根根豎起。她講的就是十四號裏謝家的上門女婿吧?昨天打烽前還來拷過老酒的,怎麽一夜天工夫就死了呢?"

畢、霍、封、俞眾人幾束目光咯吱吱地交織在一起,又嘎地一起投向店堂外麵的馬路,水泥板的人行道在陽光中像一麵雪亮的鏡子,梧桐樹根部的泥地上有兩張焦紅的落葉。

“昨天夜裏把他拖到黃魚車上的時候神誌還清爽得很,我把一件雨衣團成一堆,塞在他腦袋下麵,就看見他兩隻眼睛裏一串串落眼淚。不過那辰光雨落得天河決堤一樣,講不定是雨水吧?”霍阿姨的眼睛盯牢一塊忽閃忽閃的水泥板。

“聽我家老頭子說人從四層樓上跌下來都縮成一截截,還沒有一部黃魚車長,他天生也是矮,蜷在濕答答的車板上兩隻手拚命抓胸口,一定是五髒六腑都授得亂七八糟了。”畢師母講起來總要配以各種形象的手勢,使人如親臨其境。

“幾十年五穀喂大的一個人,一眨眼睛工夫就去了,所以講再強的人總歸拗不過命。”俞家好婆的兒子媳婦都是共產黨幹部,都是信奉人定勝天的鬥爭哲學的。俞家好婆偏偏信命。

“他是慣死掉的呀!”艾麗絲叫起來。

“我聽到響動跑下來的時候,偌,他就慣在那裏,那辰光雨落得一塌糊塗。”霍阿姨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點著店堂門前那塊忽閃忽閃的水泥板、

“轟隆一記響的時候,《鷹冠莊園》剛剛放完,電視機嘩啦嘩啦一點也看不清。”畢師母補充道。

“好像整幢房子都朝下沉了沉,我迷迷糊糊還當是地震,心想一把年紀也隨它去了。”俞家好婆又添上一筆。

六十多歲依然保養得細皮嫩肉的封太太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餐巾紙,翹起蘭花指抽出一張,把了德眼角,又德了德鼻孔。一般情況下封太太總歸是聽熱鬧的角色,閑話多是非多。想想蠻和善蠻勤快的一個人突然間死了,又死得稀奇古怪,不覺有點眼漲鼻酸。

摩登女子艾麗絲差一點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早上開店門時她來來回回就踩在那塊水泥板上,血汙被昨晚的暴雨衝幹淨了,可是梧桐樹下的落葉怎麽會是焦紅的呢?夏天的葉子應該是墨綠的,想來必是那人的血漿染成的吧?艾麗絲不敢朝外麵看,那枯葉太觸目驚心。

霍阿姨目光炯炯地一張張麵孔看過來,用一種高瞻遠矚的口吻道:“我老早就曉得謝家早晚總歸要出事體的。兩年前謝家姑娘跟今朝死掉的那位一起從安徽調回來,一部三噸頭運來半車木料,樊易木人矮歸矮,兩三塊木板壓在肩上爬四樓氣也不大喘。謝師母你們曉得是喜歡顯派的人,有一次拿他們帶回來的砧板給我看,說是整塊香樟木開的,木質緊,不會裂口。我拿到手兩麵一看心裏就明白了,雖然刨得光生,但還是看得出兩隻釘眼的印子,百分之一百是棺材板加工的。 鄉下這種強盜坯子掘了人家的墓,拿棺材板鋸一鋸刨一刨,賣給城裏人,還當得了便宜貨呢。我當時想點穿她的,想想謝師母多少要撐麵子的人,謝教授又是剛剛升了副校長,進出全是四隻輪盤的,未必會相信你,弄不好還當你觸他們黴頭所以也就敷衍兩句過去了。肚子裏在想:拿棺材板當砧板,總是不吉利的,不要看謝家風頭蠻足,兒子出國,老子升官,女兒女婿外孫圓三隻戶口一道調進上海,這也隻是麵子上的繁榮了,早晚總歸要出事體的。不想兩年不到,真的出事體了吧{P

“樂極生悲,樂極生悲,老古話總歸有點道理的。謝家屋裏的人倒還是這個女婿人隨和點。”俞家好婆十分可惜的樣子。俞家跟謝家門對門,俞家好婆的兒子媳婦都離休了、小轎車不大有得乘了,加上大孫女在“文革”中弄成了神經病,發作起來一家人不得安寧。看看對麵人家樣樣順,肚子裏總有點不適意。

畢師母膘了一眼霍阿姨,冷絲絲地笑道三“那時候你們都還沒有搬進來,十四號裏住了一個孫醫生,醫術一級了,聽講毛主席生病還請他去會診的。一九六六年冷猛頭裏造起反來,不知道拿他鬥了點什麽,難得在樓梯上看到他都不認得了,人瘦得隻剩了張皮。有一天我家小申學農去,清早就出門,看見樓梯旁邊貼了張白紙頭,還當是大字報,一看呀嚇得哇哇叫姆媽,原來是孫醫生寫的絕命書,是寫給公寓裏的鄰舍隔壁的,要大家幫著照顧他的老娘。孫醫生的老婆從造反一開始就帶著小因回娘家了。我膽子也小,就去敲五爺叔的門,五爺叔跳起來衝到四樓闖進十四號裏,已經晚啦,孫醫生就吊死在廁所間浴缸裏的橫檔上了。謝家搬進來的時候,我家老頭子關照兒子,不好把吊死人的事告訴謝家的人。不過我當時就想,謝家的日子總歸不太平的,真的不太平了吧f"

封太太抽出一張餐巾紙撂額頭和人中。其實封家是人安公寓最早的房客,她可以講出二號、四號、十號、十二號許多死人的往事,但是她不會講的。她總是津津有味地聽別人講。

“噢,我也想起來了!”艾麗絲驚恐地輕輕地喊著,又道:“哪一天下午,我記不清了,嗯,反正是下午我快要打洋的時候,謝家的姑娘拎了隻破皮鞋盒走出來,那盒子裏有一隻死老鼠,我最膩心老鼠了,嚇得我捂起了眼睛。謝家姑娘就對我講,他們家不知哪兒挪來了一窩鼠,猖狂得要命,後來她就弄來了鼠藥,這鼠藥真靈光,一下就毒死了好幾隻老鼠。她惡狠狠地把那隻老鼠慣進垃圾箱裏。你們曉得吧,樊易木是屬鼠的,上次我們店裏進了一批生肖圖案的巧克力,樊易木來買的時候問我巧克力裏有沒有鼠,他講他屬鼠,後來我幫他找到一塊鼠的巧克力,他揀起來就把它吃掉了。你們講講看,這是不是有點蹊蹺啊?艾麗絲平常很喜歡跟謝家姑娘搭汕,因為看看謝家姑娘長得蠻漂亮,卻招了個又矮又瘦又黑的老公,每看到樊易木一次,艾麗絲對謝家姑娘的妒嫉就減少一點。

艾麗絲終於把謝家姑娘提出來了,畢、霍、封、俞等人又互相交遞了一番目光,那目光是非常意味深長的。

“昨天晚上怎麽就一直沒看見謝品芳的影子?男人慣成那個樣子,反倒是我們這些外頭人在吃心吃肺地張羅。”霍阿姨老是盯住那塊水泥板,好像樊易木還授在那裏。

“我左忖忖右忖忖,總覺得奇怪。窗台這般高,樊易木人又矮,怎麽就會跌下來的呢?”畢師母神色猶疑中帶著點促狹,聽得人汗毛凜凜。

“謝家的門一直關著,門裏麵一點點響動都沒有,就像這套房子沒有人住的一樣。”俞家好婆呐訪地講。

這時候從樓梯上走下個人來,五十多歲光景的婦人,高顴骨高鼻梁,很精幹的樣子,人還沒到,聲音先就到了:“眼淚水,有考究點的醬油沒有?我們羅小姐一張嘴巴刁得要命。”

說話的是紹興阿姐。她是八號裏羅家的傭人, 人安公寓的人難得看見八號裏羅家人出來走動,隻看見紹興阿姐從八號門裏竄進竄出,因此紹興阿姐反倒成了人安公寓八號的代表了。聽講紹興阿姐老早是在弄堂篤底那幢洋房裏做的,“文革”開始,洋房裏的人家被一班紅衛兵翻天覆地地抄了,男主人被關起來了,餘下老老少少五口被掃地出門,住到看弄堂的五爺叔的小屋裏,哪裏還用得起人?紹興阿姐是真心可憐他們,還是幫他們做飯洗衣服倒馬桶。 家老太太背地裏就跟紹興阿姐說:“我們不會讓你白做的,三十年風水輪流轉, 人家的氣數沒有盡,總歸有出頭日子的到時候我們會重謝你的。”其實紹興阿姐真的沒有想要他們報答什麽。後來造反派找紹興阿姐談話,啟發她的階級覺悟,說你是勞動大姐, 人家是資產階級。你為什麽甘心白白地替他們幹活受他們剝削呢?紹興阿姐聽聽也有點道理,她將人家老太太的許諾告訴了造反派。造反派裏一個神情嚴肅的頭頭聽了二拍桌子說:“資本家就像屋簷底下的洋蔥頭,皮焦根爛心不死,他們還等著向我們無產階級反攻倒算”馬上召開了現場批鬥會。 人家人拿紹興阿姐恨得要命,東拚西湊把欠她的兒個月工錮一筆還清,就此弄堂裏對麵碰著也不招呼。數年後, 人家時來運轉又搬回弄堂篤底的洋房裏去並且人丁愈加興旺,重新找傭人,換了幾撥都用得不稱心。紹興阿姐很想再轉回人家去做,托五爺叔去說了,人家回話,寧可自己做死,鈔票送給別人,也不要紹興阿姐回去。紹興阿姐無奈,正巧人安公寓八號裏的老保姆生食道癌死掉了,急著要找個替工。雖說曉得八號裏人家很難弄的,紹興阿姐還是去做了。紹興阿姐人很能幹,八號裏那麽難弄的人家都被她做了下來。紹興阿姐除了在八號裏做,還順便替弄堂裏幾個人家洗洗衣服帶帶小菜,每個月的工錮差不多抵得上一個副教授了。

“昨天傍晚邊那月天嚇人不嚇人?轟隆隆幾下雷滾過,天冷猛頭暗下來,烏漆墨黑的雲像是壓在人安公寓頂上。我們這頭的雨大得像消防龍頭救火,隔兩條馬路那裏天好端端的沒有落一點雨星。我就想想不對頭,大概要出點事體的,果然出事體了吧!你們曉得吧?”紹興阿姐正講得有勁,艾麗絲把醬油瓶遞給她,她用舌頭在瓶口上舔了一下道:“眼淚水,這醬油不要是大興貨呀,跟你講羅小姐嘴巴刁得要命。”

霍阿姨一巴掌拍在紹興阿姐肩上:“擺什麽嚎頭,曉得你有內部參考消息,十四號裏現在怎麽樣了?”

紹興阿姐很扭泥地推了霍阿姨一把:“瞎七搭八要爛舌頭的,都是老太婆了。”不過看得出來紹興阿姐心裏是很開心的,高顴骨上還有點紅豔豔,她說道:“我也沒有什麽內部參考消息,剛才我在剝毛豆,電話鈴響了,羅小姐現在難得有隻把電話的,我想會是誰呢?想不到是謝師母打來的,不知道怎麽搞了,他們自己家裏的那隻電話打不進去,隻好打到我們家裏,叫我跑上去跟派出所裏來的人打個招呼,他們一時趕不回來,說是樊易木咽氣的時候謝品芳一下子厥倒了,現在還沒有醒過來。”

“嘖嘖嘖,三十幾歲的人就要當寡婦了,再講已經有了個三歲的女兒。”俞家好婆插了一句。

誰也沒看見封太太的嘴唇皮張開了又合上了。

“我先頭就聽見天花板格登格登地響,不曉得十四號裏在鬧什麽鬼。於是我就跑上去了,開門的是謝家的媳婦,他們兒子出國以後媳婦不是搬回娘家去了嗎?不曉得什麽時候又來的。派出所裏來了兩個同誌,正在窗口頭量來量去的。趙大姐說,改天派出所要找樓裏麵的人家開座談會的。”紹興阿姐講到這裏就閉上了嘴,一方麵大概她曉得的東西就這麽點了另一方麵樓梯上傳來一陣踢踢蹋蹋的腳步聲,於是大家都把眼睛緊緊地盯牢暗洞洞的樓梯口。

第一個在樓梯口亮相的就是五爺叔,他五短身材卻很強壯,一下子走到光亮裏,他眯起了眼睛,一張麵孔看上去像一隻烏漆光生的胡桃核。

這個五爺叔可以說是一個無權無勢無鈔票的無產階級,可他卻是人安公寓乃至整條弄堂裏不可忽視的重要人物。他的威勢在於他了解這裏每戶人家的根根底底、來龍去脈,是一本活的戶籍檔案,就像每個單位裏的人事幹部都讓人敬畏,都怕他不知什麽時候會授出一點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的材料。五爺叔年輕的時候替人家拉過黃包車,後來人家有了汽車他就看大門,後來人家不要看門的了他就掃弄堂,後來裏委會的幹部見他人頭熟悉有點威信,就把他選成了治保委員。五爺叔磋蹌一生沒有討過老婆,六十多歲的童男子還是有點魅力的。有幾件事人們對五爺叔是交口稱讚的。 人家人被掃地出門住到五爺叔的小屋裏,造反派讓五爺叔搬到花園洋房裏去住,五爺叔硬是不肯,就把人安公寓樓梯底下那間斜頂的堆雜物的房間掃幹淨了,搭了個鋪安身,一直住到現在。所以五爺叔也是人安公寓的居民。不過常常有人到五爺叔麵前講紹興阿姐的壞話,要五爺叔立場站穩。特別是人家的人竭力反對五爺叔討紹興阿姐做老婆,那是個沒心肝的惡女人。 人家人四處張羅要替五爺叔找對象,五爺叔就對人家人說“我不會討老婆的,我一個人過慣了的。”

五爺叔看見一堆人聚在煙紙店門前,就慢吞吞地踱過去,笑嘻嘻地說:“大家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派出所的人要來開座談會的。”

“樊易木怎麽會跌下來的?是他自己跳下來的還是被人家推下來的?”紹興阿姐被霍阿姨和畢師母摔掇著直通通地間道。

五爺叔很公事公辦地說:“派出所的同誌還在調查嘛,大家要實事求是反映情況,不要亂猜八猜。”

這時候居委會主任趙大姐跟兩個派出所的民警走了出來,五爺叔便急急地隨他們一起去了。

紹興阿姐拎起醬油瓶擠出煙紙店,笑道:“不跟你們鬧了,我們羅小姐又要講閑話了,買瓶醬油要這麽多時間呀?”

於是大家都回家去,要淘米揀菜做午飯,上樓梯時都很遺憾,沒有得到什麽爆炸性的消息,除了封太太。封太太很滿足,她自己曉得的事情一點點沒吐口風,卻聽了人家許多話,回家跟封先生有一下午好解悶了。這一日驕陽呆呆,棟石流金。

下午六號裏的霍阿姨實在熱得熬不過,便開了門拿張竹榻放在樓道裏困中覺。正好四號裏的畢師母也開了門,把一張小鋼絲折疊床搭在門口。霍阿姨笑道:“穿堂風比空調還適意,又不要付電費。啥事體要把門關得那麽牢,真正是不曉得享福。”說著用手指了指樓上。畢師母應道:“從前熱天裏大家也都開門乘涼的,封太太興致好起來還會唱兩段程派《玉堂春》,羅小姐人是不出來走動的,她的琴聲倒是日日能聽到的。現在好了,講講開放開放,人反而越來越陌生了。一年四季關牢門,好像家裏有金山銀山一樣。”霍阿姨靠在竹榻上,眼睛眯著要閉上了,模模糊糊地問:“明天講要開座談會,不曉得是上半天還是下半天?我叫女婿調休半天,昨天夜裏他相幫抬人的。”畢師母躺在鋼絲**,開了半導體聽彈詞《白蛇傳》的“合缽”,說道:“不曉得派出所調查出點什麽名堂沒有?”等不到回應,抬起頭看看,霍阿姨已經開始打蔚了。

霍阿姨後來為自己這個酣暢的中覺懊悔得要命。因為正當她沉沉入睡之際,謝教授謝師母謝品芳三個人從醫院回來了,他們走上樓梯的情景讓畢師母獨個人觀察得十分透徹。連他們講的話也聽清爽了。等他們上了四樓,聽得砰的一聲關門聲,畢師母才把霍阿姨搖醒,眉飛色舞地告訴她:“謝家三日剛剛回來啦,一隻隻麵孔都呆呆板板的,謝品芳兩隻眼睛腫得像爛桃子一樣,隻聽謝師母跟她講,心放寬點,不要緊的。你說怪不怪,男人慣死掉了,還講什麽要緊不要緊。”霍阿姨拍了下大腿道:“你作啥不叫醒我呀?”畢師母道:“你的呼嚕汀雷一樣,哪裏叫得醒呀。”

人安公寓在褥暑的煩躁中握過了一個夜晚,第一二天一早紹興阿姐就傳出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消息:說樊易木收衣服日寸不當心失足墜樓,家一聽這個消息,都覺得很掃興,像吃了隻生西瓜,淡寡寡沒有味道。霍阿姨打了個嗬欠道:“這個樊易木,自己搭上一條命,害得我們也兩個晚仁心、神不定。”俞家好婆道:“總是眼界太小,一件衣裳麽有啥了不起、丟一也就丟了,還會攀高落低地去檢。”畢師母還有點半信半疑,說道:“雨是傍晚點就落起的,怎麽要到十點敲過才去收衣服?”霍阿姨便道:“總歸是忘記掉了,索性忘得幹幹淨淨倒也好了,大概後來又想起來,倒把一條命賠上了。”俞家好婆點點頭:“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封太太聽聽沒有什麽花頭了,就一聲不響地上樓去。大家都要散去,艾麗絲連忙招呼:“暖暖暖,常常下來講講呀。”這兩天人們老到煙紙店來聽消息,她的生意興旺不少,也解了許多悶氣。

中午時分趙大姐一家家來通知開座談會,大家都懶洋洋沒有興致了。俞家好婆講身體吃不消了,霍阿姨講外孫沒有人照顧,畢師母講要為兒子工作的事體跑勞動局,封太太倒是一口答應去開會,但趙大姐扳扳手指頭,這會如何開得成?就跟派出所的同誌講,公寓房子各家都是獨門獨戶各歸各過日子,不大會曉得什麽情況的,再說現在不比五、六十年代了,家庭婦女們開會都不起勁。派出所的同誌說道:“不開座談會也不要緊,我們一家家去跑,背靠背或許還摸得到東西。”於是趙大姐就說:“讓我們的治保委員陪你們去,他情況熟悉,每家每戶都講得出大概。”五爺叔謙虛地笑道:“跟同誌們學習了。”

因為封太太很爽氣地答應參加座談會,派出所的同誌分析也許她知道什麽情況,便先去找她。德了半天門鈴才聽到裏麵有下鏈條擰保險鎖的聲響。封太太聽到鈴響先從窺測鏡往外看,一看兩頂大蓋帽,有點慌,跑進去告訴封先生。封先生正在看金庸的《書劍恩仇錄》,身心投入,被攪斷了思路麵呈不悅,但他涵養功夫很到家,從不大聲講話,他從眼鏡片上麵看著太太,指示道:“老套頭,總歸要來了解點情況的,你盡量多聽他們講,大路貨回答回答就是了。記牢,那樁事體不要講,就當你沒有看見,忘掉它!”封太太諾諾地應著,再去開門。這工夫五爺叔已經向派出所的同誌介紹了封家的概況。封家是人安公寓最老的房客,封先生從前在銀行裏做事,不高不低也是個科長。封太太大學沒畢業就嫁了封先生,不過一口英語講得蠻像樣,大躍進的時候受聘到中學裏教過書。封先生在一九六五年因患高血壓症提前退休,封太太因為要照顧先生也辭了職,故而“文革”中封家基本上安然無恙。封家夫婦倆都是戲迷,從前常有票友到他家吹拉彈唱。封家有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生。五爺叔聽見門裏有響動便不再往下說了。臉殷勤的笑引他們在客廳坐下,從冰箱裏拿出一隻可口可樂的瓶子,給他們倒了三杯。五爺叔先看那咖啡顏色的飲料隻當是可樂,喝了一口才知是冰茶水,心想:都說封家過日子做人武精明,耳聞是虛,眼見為實,果然名不虛傳呀。封太太那笑像是刻在臉上不會消失的,她很過意不去地說道:“我們先生血壓高,下午總要困中覺的,他是不曉得外頭事體的,你們問我好了。”派出所的同誌問起他們與樓上謝家是否往來,對謝家人印象如何?封太太答道:“他們搬來沒幾年,我們腳頭懶,從來沒上去過,樓梯上碰到總歸招呼的。看起來他們老夫妻相敬如賓,小夫婦親親熱熱, 日子蠻稱心的,想不到出了這種事。這個女婿實在是個好人,碰到人總是客客氣氣地招呼, 自他來到謝家,我們公寓裏的樓梯就開始清清爽爽了,個把禮拜他就會上上下下掃一下,拖一下,也沒人付給他掃街費的。他死得真是冤枉,老天爺怎麽這樣不長眼,真要報應謝家麽寧願報應那個女的……”封太太突然煞住口,很尷尬地咧咧嘴,用張雪白的餐巾紙德撂眼角。派出所的同誌又問前天晚上有沒有發覺什麽異樣的情況?封太太搖搖頭:“我們身體都不好,一般九點多鍾就上床了。再說那月天真嚇人,窗門都關牢了,隻聽得劈裏啪啦落雨的聲音,雨點一粒粒像玻璃彈子一樣。”派出所的同誌問道:“你們一點不曉得有人從樓上掉下去了嗎?封太太猶猶疑疑地說道:“曉得的。不要看樊易木人矮矮瘦瘦的,落到地上還蠻有分量,悶悶地唉地一聲,房間好像搖了搖。後來又聽到五爺叔你喊起來……”這個時候封先生突然從臥室裏走出來,盯住封太太關照道:“反映情況一定是實事求是呀、不要犯添油加醋的老毛病。”瓦爺叔忙招呼:“封先生,你也來嘛一塊談談。”封先生道:“天太熱了,我要去淋個浴,你們談你們談。”說著他就走進廁所問:封太太又接著說道:“聽見五爺叔喊,我是想下去看看的。 又看看天空擦黑,我們門口的路燈又壞了,所以就沒有下去。第二天起來才曉得出了人命,偏偏是樊易木。”封太太眼圈紅了用餐巾紙德住眼角縮了縮鼻子。派出所的同誌聽她說沒到過現場,便一會兒起身告辭了。封太太客氣地將他們送到樓梯口。

派出所的同誌對五爺叔說最好找目睹樊易木墜樓的人談談,五爺叔想了想,就把他們帶到封家對過的八號門口。五爺叔介紹道:“這家人姓羅,也是人安公寓的老住戶。羅老先生生前是很有名氣的翻譯家,現在住在這裏的是他的小女兒,都叫她羅小姐的,其實也有五十出頭的年紀了。羅小姐是音樂學院鋼琴係畢業的,那琴彈得來像桃花三月春江水。畢業後大概是分配不大稱心,就待在家裏吃老米飯了。文革中她陪著羅老先生沒少挨鬥,虧得她男人牌子硬。她男人是專門研究飛到天上去的玩意的,一直在大西北的什麽地方工作,是保密的。羅小姐隻有一個寶貝因,現在到美國啃洋麵包去了。所以八號裏隻有羅小姐一個人住著,這些年她這個人脾氣變得怪裏怪氣,不理人,連幾十年的老鄰居碰到了也不打招呼。”五爺叔咳了一聲又補充道:“她隻雇了一個保姆科理吐架打悅屠便德響了門鈴。

紹興阿姐拉開門看見是五爺叔,臉一下子就紅燦燦的,便說:“你們坐會兒,我去叫。”說罷瞄了一眼五爺叔,扭著身子進裏屋去了。不一會就走出來,很為難的樣子道:“我們羅小姐不愛管閑事,而且她性子耐,外麵吵翻天她也能紋絲不動地坐著,前天晚上她足不出戶,外麵發生了什麽她一點不曉得,她說不見你們了,對不起,她就是這個脾氣。”派出所的同誌很出乎意料地尷尬著。五爺叔就說道:“紹興阿姐,你跟同誌們講講嘛,你不是說看見樊易木落下去的嘛?”派出所的同誌馬上神情專注地盯著紹興阿姐。紹興阿姐有點緊張,兩隻手在圍單上搓來搓去,說道:“前天晚上天氣惡得哩。下著雨還悶熱,羅小姐一直說胸口不舒服,雨小點就“!我開窗。十點敲過光景,雨大得嘩嗒嘩嗒成片地甩下來,我急急忙忙去關窗,剛搭上窗栓,就見二團黑呼呼的東西掉了下去,一晃就不見了。起先我還以為是樓上人家的衣服,後來羅小姐叫我下去看看……”派出所的同誌問道:“羅小姐也看到有東西掉下去了?”紹興阿姐道:“她是坐在客廳裏看電視的,怎麽會看見呢?”派出所的同誌又問:“那她為什麽叫你下去看看呢?”紹興阿姐沒考慮那麽周全,經他們一間,也覺得有破綻,她猶豫地說道:“大概我是叫了一聲的,有東西落下去了。”派出所的同誌便問:“後來呢?”紹興阿姐又看了眼五爺叔,五爺叔很鼓勵地朝她點點頭,紹興阿姐接著說道:“羅小姐叫我下去看看,我就下去了,短命人安公寓裏的路燈總歸沒用幾天,不是壞了就是被人旋走了燈炮,樓道中黑黝黝,外麵又風雨大作,我實在有點嚇絲絲,就摸下樓去敲五爺叔的門。”紹興阿姐講到這裏停住了嘴,五爺叔便接著講下去:“紹興阿姐來敲門的辰光我已經迷迷糊糊的了,聽她一叫,醒了過來。我打著電筒走到大門外,就看見一個人蜷了一團慣在上街沿。開頭沒認出是樊易木,隻曉得是個男人。他的麵孔上都是血水,看不清爽是什麽人。再加上他人本身長得瘦小,猛看上去還當是個小固。我就大聲喊:啥人家小因攢下來啦?喊了好幾聲,畢師母霍阿姨都跑下來了,都講她們家小因睡得好好的。我抬頭看看好像謝家有一扇窗戶打開著,而且晾衣服的木架子也**下來了。我們幾個人一起拔直喉嚨喊謝師母,謝師母伸出頭來講他們的外孫女好端端地困在小**呢。大概停了兩秒鍾,謝師母大聲叫起來,是易木呀,是易木呀。我們這才知道是樊易木攝下來了。”五爺叔說著重重地歎了口氣, 枉人安公寓裏沒有人講他壞話的,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現在難得有這樣品行端方的人的。”紹興阿姐補充道“謝家姑娘嫁這樣會做事又會體貼人的老公也是前世修來的。每天天不亮他就起來弄早飯,丈人丈母的豆腐漿油條,老婆小因的牛奶煎雞蛋,他自己從來是泡飯將就剩小菜。還要拿老婆的汰麵水倒好,連牙刷上的牙膏也擠好。老婆梳妝打扮,他就收作小因,穿好擦好吃好送到托兒所, 自己再去上班。學堂裏照樣還評上先進教師,你們講講這樣的男人哪裏去找呀,女人嫁人尋靠山,就是要尋這種男人呀!”紹興阿姐說到此嚓了一眼五爺叔,還言猶未盡:“待旁人也厚道,說是叫我代買小菜,其實一個禮拜就是兩三趟,他平常下班回來順手帶一點,工錮是照樣給我的。曉得羅家沒男勞力,買米總歸喊我一塊去,別看他人矮,力氣蠻大,掄百斤米上四樓走得還蠻快。”派出所的同誌問道:“這麽勤快的人,謝教授夫婦對他一定很滿意哆?”紹興阿姐道:“樊易木這個人樣樣活絡,就是一張嘴巴不活絡。不過謝家要再不滿意,良心真正是被狗吃了。相貌差一點有啥,過日子又不是拍電影,要相貌好作啥?”派出所的同誌點點頭,又問道:“你從旁觀察,他們小夫妻關係還可以吧?”紹興阿姐咯咯地笑道:“小因都三歲了,還要怎麽樣才算要好呀?”派出所同誌便站起來,連連謝謝紹興阿姐介紹了許多情況,還跟她握了握手。紹興阿姐覺得在五爺叔麵前爭了麵子,得意得嘴角咧到了耳邊。

出了羅家門,五爺叔對派出所的人說道:

“樓下的霍阿姨和畢師母倒可以講出點名堂來的,我們還是抓緊時間下去吧。”五爺叔領著派出所同誌下樓,一邊簡單地講了講霍家和畢家的情況。霍阿姨的男人是很有名的廚師,聽講中央首長招待國賓都叫他去獻過手藝,單想想一個廚師能住進人安公寓的房子,那一定是有點來頭的。霍阿姨自己是當童工出身的,是吃過苦的人,是有點覺悟的。他們老夫妻隻有一個獨養女兒,她招了一個上門女婿。女兒女婿都是大學生,現在在同一個廠裏工作,都是工程師了。畢家在人安公寓住的年頭也蠻長了,畢老先生在的時候搬進來的畢老先生早先是在人家開的工廠裏當會計師的,精明過人,處世得當。兒子卻不及老子有本事,畢老先生大學畢業分到中學裏教代數,粉筆灰吃吃也有三十年了,清水衙門一點嚎頭也沒有。他們的兒子愈加不像樣大學也考不取,現在待業在家,公子哥兒似的,不過畢先生畢師母還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實人。

畢師母霍阿姨房門都敞開著。

五爺叔問派出所的同誌先去哪家談?派出所的同誌想了想,說:“一起談也沒有關係嘛。”於是畢、霍兩人進屋端了幾張凳子出來,就坐在樓道裏了。霍阿姨進屋拿了幾瓶雪碧出來,叭叭地開了蓋硬塞到派出所同誌的手裏,並說道:“一瓶雪碧才幾角錢,又不想賄賂你們,盡管喝好了。”畢師母也不甘示弱,跑進去舀了兩碗冰凍綠豆湯出來,說道:“我是不相信外麵的廣告的,什麽晶晶亮透心涼,還是綠豆湯敗火消暑。”派出所的同誌正跑得汗流俠背,喝了雪碧又喝綠豆湯,皆大歡喜。

於是說起前天晚上的事。畢師母說道:“不是說樊易木不小心跌下樓的嗎?還來調查什麽呀。”派出所的同誌一愣,問道:“你是聽誰講的?剛剛開始調查嘛,怎麽就下結論?你們曉得什麽情況,盡量詳細地告訴我們。”霍阿姨捏著大蒲扇往小腿上一拍,說道“現在想起來還有點汗毛凜凜,一陣雷滾過,那雨又急又大,窗外頭黑漆漆,風聲雨聲像有幹軍萬馬壓過。我是不喜歡肴那種外國電視的,一天到晚抱牢親麵孔,難看死了。我困在**正盤算下個月給我外孫過五歲生人的事體,就聽得咕嚓一聲,像一隻熟過頭的西瓜慣在地板匕。當時想大概是樹枝被風吹斷了吧?不要敲到人了。後來聽到五爺叔叫了,一聽是人慣下去,立時三刻從**爬起來。我們女婿講姆媽你不要動,我去看看。我哪裏還蹲得牢,跟在女婿屁股後麵下去了。一看呀……”霍阿姨閉了閉眼睛:“作孽呀!”畢師母說道:“我剛剛看完《鷹冠莊園》,好像覺得地板往下沉了沉,就聽到五爺叔的叫聲,我想叫先生一道下去,不過我們先生已經困覺了,我就一個人下去。還好碰到霍阿姨他們。”霍阿姨又接著道:“我們女婿在廠裏搞項目一直是當組長的,他蠻有頭腦,用手在樊易木鼻孔前試了一試,還有氣,馬上就衝到馬路當中攔車子。,現在的人呀,怎麽都變得鐵石心腸。先是一部大卡車我們拚命叫,救人呀救人呀,睬也不睬,呼隆開過去了。後來攔下一部出租車,司機講,我沒意見,問乘客同意不同意。乘客是一對青年男女,作風實在惡劣,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絕。司機隻好打招呼,抱歉,要我們去攔一部空車。那麽晏了,又落雨,出租車哪裏去找?後來又攔下一部轎車,車倒是空著的,司機講。要到機場接重要人物,不能耽擱,也開走了。最後還是五爺叔把趙大姐叫來,到裏委會推來一部黃魚車,七手八腳把樊易木扛了上去。”派出所的同誌道:“你們應該打急救電話要救護車的。”霍阿姨道:“謝師母是打過電話的,大概是樊易木命數到了,電話會打不通的,怪事體{後來五爺叔和趙大姐叫我們回去休息,他們陪謝教授謝師母到醫院去。本來我們女婿也要送去的,可惜他踏不來黃魚車,隻好辛苦五爺叔了。”派出所的同誌說道:“你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了。”畢師母陰篤篤地一笑,說道:“一幢樓的鄰舍隔壁都吵醒了,最應該出場的人偏偏看不見。”派出所的同誌笑道:“你是講謝品芳吧?聽謝師母講那天夜裏醫院開冬病夏治的夜門診,她加班去了。”畢師母又一笑:“不曉得這個情況對你們有用吧?第二天謝教授謝師母謝品芳從醫院回來,在樓梯上謝師母跟謝品芳講,不要緊的,心放寬點。我想想有點不對頭,男人慣死了還怎麽放寬心?”霍阿姨不以為然地哼了一下道:“畢師母粘著一粒芝麻當西瓜了。”

這時霍阿姨的女兒大毛和女婿小劉剛從外麵回來。派出所的同誌也要他倆提供情況,問:“你們從旁觀察,謝家人關係如何?最近有沒有發現他們夫妻之間或者是翁婿之間有什麽疙疙瘩瘩的事體?”霍阿姨皺起眉頭想想:“好像沒聽見他們尋相罵什麽的事。隻看見樊易木天天幫老婆扛腳踏車上去下來的。”畢師母道:“謝家也好算書香門第了,要尋相罵也是關起門來的,哪裏會讓你曉得?讀書人最要緊的是一張皮,盡管裏麵汗衫千瘡百孔,外麵罩衫也要燙得刷刷平。這點我曉得,我們先生也是讀書人嘛。”小劉插嘴道:“據我曉得,謝家關係是很和睦的,謝教授謝師母為人都是和和氣氣的,謝品芳也決不是那種張狂的女人。她端莊嫻靜,樓裏的人都是有口皆碑的。當然,她有點兒清高,清高也不是壞事嘛。”畢師母撇一撇嘴不想講什麽了。派出所的同誌很滿意地跟眾人握手告別,五爺叔一直把他

派出所的同誌四鄰八舍地調查下來,沒有發現什麽特別情況,於是正式作了結論:樊易木是在收濕衣服的時候腳底打滑不當心墜樓而死的。謝家發生的悲劇很快就落下了帷幕,至於樊易木的後事如何辦理,什麽時候辦理,謝家人將如何度過這段悲傷的日子,這些已引不起人們的興趣了。各家都有自己煩心操心的事體,每個人的腦細胞都沒有空閑的時候。譬如畢師母一方麵要為兒子找工作的事尋門路托關係送東西另一方麵最近畢先生學校裏評職稱,畢師母又要為他出謀劃策如何擊倒勢均力敵的對手把特級教師的頭銜奪到手。這兩樁事體夠畢師母廢寢忘食的了。再譬如封太太的小兒子三十四歲了,還沒有對象。最近封太太的老同學從美國回大陸探親,特意登門拜訪,言談間流露出對封家二公子十分賞識的意思,酒酣飯足之後竟提出願結秦晉之好,將小女許配封家二公子。封太太先是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地應了。事後忖忖有點不對頭,隻聽說過中國姑娘找外國男人嫁,沒聽說外國(哪怕是外籍華人)姑一娘嫁中國男人的,頭上出角總是怪,飛來橫“福”其間必有尷尬文章,加上小兒子也堅決不同意,封太太與封先生商量了決定退了這門親,現在一家人有房子有存款團團圓圓日子過得蠻太平,何必去冒險呢?但是封太太又不想得稚老同學。總要想個什麽理山讓對方自功放棄才好。這兒天封太太一正為找這個理由挖空心思地動惱筋,再講到十一號俞家好婆八十歲的人了,經曆過幾個朝代的風風雨雨總會將世事榮祿看滲:點了吧?偏偏她最肉疼的大孫女這幾天神經毛病又犯了,一天到晚捧著個枕頭叫“楊哥哥,楊哥哥”,不曉得這個楊哥哥是什麽人。從前俞家大孫女聰明漂亮人見人愛的,現在得了個講不出口的花癡病,俞家好婆真正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至於六號裏的霍家這幾天內戰正酣,根本無暇顧及其他。那天霍阿姨的女婿小劉在派出所的同誌麵前講了謝品芳幾句好話,女兒大毛當晚就把小劉趕到沙發上睡,逼小劉坦白他與謝品芳的瓜葛。當初人安公寓裏是有人講過閑話的,說霍家難看的女兒招了個俊女婿,謝家漂亮的女兒嫁了個醜男人,兩相裏調一調才般配。大毛聲淚俱下地問道:“不是我們霍家,小劉你能分在市區工作嗎?你能住這麽好的公寓房子嗎?你能每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嗎?”小劉雖講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男人家總歸有點血性的。大毛吵過了頭,他就討來值夜班的活不回家了。大毛是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的脾氣,在人麵前她要保持小劉很愛自己的形象。她隻好在屋裏漚氣,不吃不喝地作踐自己,把個向來一柱擎天的霍阿姨也弄得周章失措、六神無主了。在沒有找到更刺激的共同話題之前,人們到煙紙店來如蜻蜓點水,買了東西就走。熱鬧過了那寂寞愈是折磨人,艾麗絲總覺得店堂裏彌漫著一股陰森的氣氛,大概是樊易木的冤魂作祟吧?

這一日下午煙紙店沒有生意,艾麗絲閑坐著百般無聊,望著對麵磚牆上錯落有致的樹影想心思。艾麗絲從不甘心在這小店裏埋沒自己的青春,她去考過時裝模特兒,可惜身高相差兩公分她去練過健美,又實在吃不消那份艱苦有一次她被挑到一個電視劇組當演員,以為夢想即將變成現實,歡歡喜喜地瘋了兩天,結果隻是演一個沒有一句台詞的過路女人,電視劇播出時她自己都沒找到自己的影子。艾麗絲現在有了新的追求的目標:嫁一個可以把自己帶到外國去的男人。她曉得有許多女人都走了這麽一條路。她現在已有了自己狩獵的對象,就是要絞盡腦汁想辦法把對象抓到手中。她想象自己成為他的老婆以後的美妙情景,不覺癡癡地笑了。

“ 眼淚水,買一根熊貓雪糕好嗎?”有人細聲細語地喚道。艾麗絲定定神,愣住了,櫃台前立著的人正是前兩天人安公寓的新聞人物謝品芳。 自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樊易木墜樓以後,謝品芳還是頭一次公開亮相。謝品芳穿了一件白給布的連衣裙,頭發隨隨便便地挽了個髻,用塊白手帕紮著,俗話說:“若要俏,帶三分孝。”謝品芳原本就長得秀氣,這一身白裝加上她渾身透出的深深的憂傷,愈發地顯得楚楚動人。她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拎著隻馬夾袋,立在光亮的太陽裏,恍若仙女,真把個艾麗絲看得一愣一愣的,滿心長出了羨慕和妒忌。艾麗絲嘴上從來不承認謝品芳好看,可站在謝品芳麵前她不得不自慚形穢。謝品芳嫁給樊易木,艾麗絲著實是幸災樂禍的,現在樊易木死了,謝品芳又可以和艾麗絲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進行角逐了。艾麗絲覺得這個謝品芳真是又可憐又可恨。艾麗絲從冰櫃裏拿了一支雪糕遞給謝品芳的女兒,並且說:“你的女兒越長越漂亮了。”其實謝品芳的女兒一點都不好看,一點都不像她媽媽,不過也不像她死去的爸爸。樊易木難看得忠厚相,這女兒難看得刁鑽相。你看她接過雪糕咬了一口就往地上摔,還蠻橫地哇哇哭。謝品芳神色惶惑,連不顛地哄她。艾麗絲又取出一隻蛋筒冰淇淋遞給她,說道:“妹妹乖,阿姨送給你吃,這個好吃。”但是這個醜妹妹兩隻小手像棒糙似地擂著,還是哭。這時一直站在謝品芳身後的一個中年婦女伸出一雙手把妹妹接過去,摟著拍著嘀咕著:“妹妹娘娘抱,娘娘喜歡,娘娘寶貝,妹妹可憐哪,小小年紀就沒了爹爹……”艾麗絲一直盯著謝品芳沒注凳另外還有個人在,但見她個兒矮矮的,麵孔像煞樊易木,隻是比樊易木白些胖些。艾麗絲想,這一定是樊易木的親姐姐了。聽講樊易木從小爹娘早逝,是姐姐當爹當娘把他撫養大的。看這婦人一雙手寬寬厚厚指節粗大,就知道她是做慣了生活的人。謝品芳拿錢給艾麗絲,艾麗絲心血**說道:“算我請妹妹吃的。”謝品芳硬把錢塞給她,手觸著手,艾麗絲吃了一驚,謝品芳的手指比剛剛拿出冰櫃的雪糕還冷。艾麗絲陡起憐憫之心,勸慰道:“想開點啊, 自己身體要當心。”謝品芳用力擠出個笑來,皮膚像幹裂的餛飩皮那樣硬殼殼的。這個笑是很難看的。艾麗絲看著謝品芳跟在樊易木的姐姐身後上樓去,像條影子消失在樓梯口,艾麗絲不曉得自己的

“真的呀一一!”眾人驚訝得透不過氣來。艾麗絲手中的鈔票都落在地上了。

“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樊易木是自己跌下來的。”畢師母得意地斜眼看看霍阿姨。

“怪不得呀怪不得,原來這樣的。”霍阿姨像是想起了什麽,頻頻點頭。

封太太額角頭和鼻尖上一下子冒出了許多細汗珠,慌慌張張地用餐巾紙去德。

艾麗絲瞪大眼睛說道:“前幾日還看見樊易木的阿姐跟著謝品芳進進出出的,蠻同病相憐的樣子。”

“那是她存心到謝家摸底來的。從前楊乃武被小白菜咬牢吃冤枉官司,後來他姐姐楊素貞滾釘板為他告狀告贏了的。樊易木的阿姐蠻像那個楊素貞的。”紹興阿姐有板有眼地說道,“公安局派來一個同誌,聽講他斷案子像包公狄公一樣神明,人家都喊他老渡的。”

“比福爾摩斯還來事嗎?”艾麗絲很有興趣地問道。

“反正他馬上就要到人安公寓來調查的,你自己看好了。”紹興阿姐朝樓梯口看看,又壓低聲音道:“不要看那個謝品芳文文靜靜的樣子,說不定呢......”很憎恨地搖搖頭。

好像有一股陰冷的風從樓梯口卷過來,大家都毛骨驚然地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了。外麵仍然是流金般燦爛輝煌的陽光。

過了兩天,趙大姐和五爺叔陪著公安局的老渡到人安公寓裏來了。 人安公寓的樓道很寬敞,而且全部是淡黃的水磨石鋪成的。從火燙的馬路一腳踏進公寓大門,陰篤篤像吃冰凍綠豆湯一樣適意。老渡左右看看很羨慕地說道:“這房子的結構真好。”五爺叔點點頭道:“這房子的年紀比我還大點, 人家太老爺手裏造起來的。”他們邊說邊上樓去了。艾麗絲一直目不轉睛地盯住老渡,她很失望,這個老渡一點派頭都沒有,不穿警服,上身隻套了件和尚領汗衫,黃漬漬的像是沒洗幹淨,下身穿了條肥大的藍製服褲,腳上拖了雙咖啡色塑料涼鞋,加上胡子拉碴的麵孔,整個就像在馬路拆房子的民工。艾麗絲想:就他那樣能偵察出什麽名堂來呀?

他們說說停停走走,不覺已經到了門口,老渡要抽煙手伸進兩隻褲袋掏了半天,隻摸出隻空香煙盒,一把捏了,說道:“我買包煙。這裏有月煙紙店,樓裏居民就方便多了。”老渡走到櫃台前,朝塞著耳塞聽立體聲音樂節目的艾麗絲招呼道:“小師傅,給我來包大前門。”艾麗絲不大情願地拉出耳塞,問道:“有煙票嗎?”老渡一拍腦袋:“身邊沒帶呀!”艾麗絲道:“不要票的煙有的是,偌,牡丹。”老渡為難地說道:“我抽不慣牡丹,在崇明農場開始抽煙抽的就是大前門。”艾麗絲翻翻眼皮,心想:“買不起就講買不起好了,現在連拾垃圾的都買牡丹煙了!”旁邊五爺叔說道:“眼淚水,這位是公安局的老渡同誌,賣一包大前門嘛!”艾麗絲挑起鉛絲一般細的眉毛說道:“哦喲五爺叔,賬軋不攏我要吃賠賬的呀!”趙大姐笑道:“眼淚水堅持原則起來鐵麵無私,不錯的,香煙票明天我拿給你好了,我們家沒有人吃香煙。”艾麗絲這才慣出包大前門來。老渡付了錢,靠著櫃台抽出一支點著了吸起來,沒有走的意思。老渡吸著煙,眯起眼睛打量艾麗絲,像是很隨便地問道:“你在這裏站櫃台,對人安公寓的居民全都很熟悉吧?”艾麗絲點點頭:“那當然了。”老渡又問:“這麽說起來你跟謝品芳一定也很熟了,都是女同胞嘛。”艾麗絲撇了下嘴唇,道:“她架子大,進進出出不大多和人搭汕。倒還是跟她的男人熟點,就是那個摔死了的樊易木。謝家買草紙肥皂油鹽醬醋都是樊易木的事,所以他幾乎天天要到煙紙店來的,話是沒什麽的,總歸笑嘻嘻,買東西也不東挑西揀,蠻爽氣的。”老渡點點頭,又間道:“依你的眼光來看,謝品芳和樊易木關係怎麽樣?”艾麗絲看看天又看看地,想了一會,道:“兩個人外麵看看是一點都不相稱的。不過,他們每天下班都是一起回家來的。樊易木學校放得早,接了女兒就到醫院去等謝品芳,風雨無阻,這樣難舍難分,大概總是要好得很。”老渡又說道:“我看這隻能說明樊易木對謝品芳很關心,那麽謝品芳對樊易木呢?”艾麗絲連連點頭道:“老渡同誌你講得有道理,那謝品芳對樊易木總歸不很熱絡,有一次我看他們下班回來,就在這門口碰到謝家從前的老鄰居,那人拉著謝品芳的手敘了半天舊,樊易木就站在旁邊,謝品芳也不介紹一下,好像不認得一樣。後來那個老鄰居走了,謝品芳就講樊易木,你呆墩墩地等著作啥,好先上去的嘛,樊易木也不回嘴。按常情講,總歸要把丈夫介紹一番的,謝品芳一定是嫌丈夫難看,有失她的麵子,對吧?”老渡點點頭,誇道:“分析得很有道理,真謝謝你哆!”老渡走了以後,艾麗絲激動了好半天。這以後,艾麗絲逢人就講老渡比福爾摩斯還靈光。後來趙大姐代老渡還煙票,艾麗絲硬不肯收了,還要趙大姐告訴老渡,要大前門盡管來買。

趙大姐和五爺叔都非常佩服老渡,派出所調查的記錄密密麻麻厚厚的一本,老渡卻好像能把上麵的每句話每個細節都背出來似的。趙大姐問老渡要不要再一家家去調查?老渡說不用了。老渡要趙大姐通知各家各戶,無論是誰想起什麽新的情況都可以到裏委會找他談,這幾天他上午都到裏委會值班。如果還是上次講過的那些事,就不必重複了。

趙大姐一戶不漏地把老渡的話傳達了。俞家好婆聽趙大姐這麽一說,立時三刻要去找老渡談。趙大姐勸她:“好婆,你年紀大了,孫女身體又不好,你有話講給我聽,我替你去轉告。”俞家好婆不依,氣琳琳地說道:“上回派出所的同誌也不讓我見,我有要緊的事體!”趙大姐拗不過她隻好扶著她到裏委會見老渡。俞家好婆一見老渡,神情就激憤起來,嘴巴蠕動了半天,方才說道:“你們曉得吧?謝家一家門拿個女婿當童養媳婦看待的,樣樣事體都要他去做,我好幾次看到樊易木在門口頭替他們擦皮鞋,一大堆皮鞋,全要他一個人擦過來,擦得銼銀亮。人家也是個男人,在學校成幹的學生都要叫他先生的。”老渡點點頭,問道:“好婆,那天夜裏你聽到對門裏麵有什麽吵相罵的聲音嗎?”俞家好婆敲敲自己的耳朵道:“我老了,耳朵不靈光了。要是我兒子媳婦在家,要麽我孫子在家,他們一定會聽到的。”老渡頗有興趣地問道:“你講你兒子孫子在家一定會聽到什麽的,難道你能肯定謝家一定吵相罵了嗎?”俞家好婆恨恨地說道:“謝家興旺了一陣,總歸要不太平的,近來他們就一直不太平了。”老渡急問:“是樊易木與謝品芳不太平嗎?”俞家好婆癟癟嘴道:“這兩個是悶葫蘆,不太平也沒有聲響的。我講的是謝家的兒子,結婚不到一年,就開始跟老婆相罵了。前兩個月又到外國去了,還會有好事體嗎?我看見媳婦眼睛紅紅的回娘家去,肚子已經看得出來了呀!”老渡搔搔發根,有點掃興的樣子,不過還是很周到地將俞家好婆一直送到大門外,並且謝了又謝。

霍阿姨叫女兒女婿都調休半天,一家人鄭重其事地來到裏委會找老渡。老渡見他們認真,連忙把身子坐得筆直,還攤開了筆記本,一枝圓珠筆就捏在手裏,期望地看著霍阿姨一家。霍阿姨先是抱歉地一笑道:“老渡同誌,上回我們跟派出所同誌談話的時候,沒有想到這樁事體的嚴重性,日子好過了,就放鬆警惕了,所以,講的情況不大全麵,今天我們來作個補充。”於是朝女婿抬了抬下頰:“小劉,你先講吧,嗯。”小劉搓了搓手掌,有點難開口的樣子。大毛翹起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他的背脊:“你啞啦?還想包庇那個壞女人是吧?講呀!”小劉臉上的神情很尷尬,咳咳地清了下喉嚨道:“謝品芳這個人,其實她對樊易木並不很好,態度總歸很淡漠,兩個人在馬路上走路,一前一後離得遠遠的,不像人家夫妻肩並肩有說有笑的。設身處地為樊易木想想,他的日子過得也很窩囊的。這種冷淡最難熬了,就像關在一間不透氣的房間裏一點點悶死掉。情願痛痛快快地罵一場吵一場的,俗話講罵是愛打是疼嘛。”小劉討好地看了看大毛,大毛瞪他一眼:“還有呢?具體事情就不講啦?”小劉哭喪著臉道:“什麽具體事情?”大毛道:“還想賴,在屋裏麵你怎麽坦白的?”小劉道:“那算什麽事情?而且,隻是我的感覺。”大毛哼了一聲:“你都感覺到了,事情還不嚴重嗎?難道一定要等兩個人勾搭上了才算數啊?你不舍得講我講。老渡同誌,這個謝品芳就是心術不正,待自己男人冷篤篤陰篤篤,看到我們小劉就熱絡得要命,講起話來那個音調像條蛇軟綿綿地搭過來,立場不堅定的男人是要被她花倒的。有一回小劉拉肚子,就到地段醫院掛急診。謝品芳正好當班,殷勤得不得了,把小劉插在最前麵,幫他檢查的時候在他肚子上左捏一把右捏一把,哪裏像在看病呀王小劉,你說是這樣嗎?”小劉有點失神的樣子,隻管搓著兩隻手。老渡用圓珠筆篤篤地敲著桌麵,問道:“還有什麽情況嗎?”大毛很解氣地吐了口氣道:“所以樊易木的死是很奇怪的。”老渡點點頭,將了將麵孔。霍阿姨說道:“老渡同誌,我也想補充一點,不過也吃不大準。那天夜裏我們攔車子攔不到,五爺叔讓紹興阿姐上樓打電話叫救命車,謝師母就攔住紹興阿姐,她講剛才她打過電話,打不通。所以五爺叔再去找趙大姐借黃魚車的。我在想,其實一時打不通,再打打也許就通了,謝師母好像不想叫救命車,到底黃魚車慢呀。你看看這算不算一條情況呢?”老渡把霍師母講的記下來了,又問道:“還有嗎?”霍阿姨蠻高興地說道:“沒有什麽了。希望公安局早點把事體搞清爽,省得大家人心惶惶的。”老渡點頭道:“總歸會搞清楚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嘛,靠大家幫忙啦。”霍家人走後,趙大姐對老渡說道:“ 人安公寓裏該知道情況的基本上都來過了。”老渡用筆在紙上劃拉著什麽,道:“三樓八號和十號還沒動靜,再等等吧。”老渡是胸有成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