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鳥
半夜裏下過一場撼天動地的過山雨。
早晨,舅姥姥上林子裏拾茅柴時,在草窩裏撿到一隻被風雨打斷翅膀的相思鳥。
葵表姐心最軟了,喃著眼淚替它包紮傷口,還用細水竹編了隻精巧的五角籠子。臨上山,她把籠子連同相思鳥一起托給我了,左叮吟,右囑咐:別忘了喂食呀,要當心貪嘴野貓呀。上了小路還一步三回頭的。
哦,我敢說天下沒比我更幸運的人了。舅姥姥早就告訴過我,相思鳥都是世間殉情男女的靈魂變的,他們為了生生死死在一起,寧願化作山野草莽中的比翼鳥!我曾想得到一隻相思鳥,都快想瘋了呢。村裏的女娃們來約我采山果,我拒絕了,心隻在這鳥兒身上,就算滿坡的草毒頃刻間都變成通紅透亮的瑪瑙,我也不稀罕。
受傷的相思鳥靜靜地蜷縮在籠子裏,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翠石。我實在難以想象這弱小的身軀是怎樣抵禦夜間那場風刀雨箭侵襲的,愛憐之情油然而生。我伸出食指探進竹籠,去撫摸它的背羽。那羽毛冰涼滑膩,像深澗潭水淌過指縫。那顏色也像潭水般凝綠,綠得都快流出來了。我害怕捅破它,隻蜻蜓點水似地碰了一下,然而就這麽輕輕地一碰,它卻驚醒了,刷地抖開五彩翅膀,仰起嫩黃的頸脖,張著驚恐的眼睛,從那隻紅得像滴血似的詠中發出了一聲清麗哀婉的長鳴,如訴如泣,似有無限心事要傾吐……啊,不知它的前身是如何嬌美溫柔的一位少女?有著如何淒傷動人的戀愛悲劇?我的心弦久久地不能平靜。
葵表姐采來治跌傷的草藥,放在石臼裏掏碎了,精心地替相思鳥敷傷。她那黃葉片似的臉上飛上了兩朵紅暈,細細的眼睛裏冒出奇異的光彩,簡直像得到一件稀世珍寶。葵表姐平常總是不怒不喜,不緊不慢,對周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人說她的性格像一抹雲絮般的恬淡。我奇怪她今天竟會對一隻小鳥如此關注。問她,她無聲地吐了口氣,夢吃般地說:“倘若我也能變成一隻自由自在的相思鳥,那就好了。”
“你才不會變成相思鳥呢,你舍得表姐夫嗎?”我吃吃地笑起來。真的,誰不羨慕葵表姐有個好丈夫?表姐夫在城裏工作,長得一表人材,城裏那麽多天仙般的姑娘他看不上眼,偏挑上了葵表姐的清雅淡泊。舅舅舅媽喜得掉了魂,收了好幾百元聘禮,三個月後就把女兒嫁出了門。這回,葵表姐新婚三朝回娘家探親,鉸了長辮,愈發地標致了。像這樣美滿婚姻的人怎麽會變相思鳥呢?
可葵表姐的臉色陡然變了,眼神黯淡下去,像雲遮霧罩的林子一般幽暗。
兩天後,相思鳥的翅膀長好了,渾身羽毛變得金碧輝煌,猶如雨後的彩虹閃著七色異彩。聽舅姥姥說,相思鳥飛起來體姿玲瓏百態,叫起來聲音悠揚悅耳,我真盼望它能表演一番呀。可這隻相思鳥一點都不賞臉,總是悶悶不樂地引頸佇立,我使盡了各種辦法來引逗它,用細棍子撥它,拿酸梅子喂它,都白費力了,我簡直懷疑它是不是中了邪。葵表姐卻說:“它是在思念它的情郎呢,怪可憐的,放了它吧。”
葵表姐一定在哄我,我才不上當呢!
傍晚,夜霧很重,連平日最節省的舅姥姥都早早點起了雙芯油燈。一切都被濃霧遮沒了,山莊悄然無聲,仿佛落下一粒灰塵也會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舅姥姥正要給我講山鬼的故事,忽然間……
“啾啾……啾啾……”屋後山坳裏傳來一聲一聲又一聲尖嘯悲槍的鳥鳴,聽得人毛骨驚然,肝膽欲裂。〕我用雙手蒙住耳朵,撲進葵表姐懷中。我發現葵表姐的身子像風中的樹葉在顫抖,片刻,她猛地站起來,奔到窗前,把耳朵緊緊地貼在窗權上,凝神傾聽著,嘴角露出了一絲古怪的笑影。聽著聽著,她喃喃地說:“是它,是相思鳥的情郎來尋它了!”
我恐懼地拉住舅姥姥的胸襟說:“姥姥,你瞧葵表姐盡說嚇人的瘋話……”
就在這當口,我們籠裏的相思鳥突然引吭共鳴了:“卿啾哪啾,哪啾啾……卿啾啾……”
“卿啾啾……哪啾啾……”屋內屋外,鳴聲互答,幽咽淒厲,悲切情真,仿佛含著淚、拌著血一般,真叫人銷魂落魄。
葵表姐的眼中湧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硬咽著說:“妹子,你聽懂了麽?真是它的情郎在喚它呀,你讓它們相會吧,啊?”
“都當媳婦了,還癡顛顛的,哄你妹子! 山鳥哪懂人性呀?相思鳥多珍貴,出多少錢都買不著呢,哪能放了它?”舅姥姥嗔罵著葵表姐。
“卿哪……啾啾……”籠裏的相思鳥絕望地撲打著翅膀。
“卿哪……啾啾……”窗外的鳥鳴漸漸地遠去了,留下了一縷似有似無的愁緒……
第二天,我們的相思鳥不吃也不喝,對著食盂低垂下小腦袋,它美麗的羽毛在一片片地褪落,我還看見真正的一粒晶亮的淚珠從它眼皮下滾出來。我心痛得捧著鳥籠哭了,葵表姐卻淡淡地笑著說:“它在殉情呢。唉,世上的人哪及得上它啊!”我總覺得葵表姐說話像深奧的數學題一般難解。
舅姥姥又幫我說話了:“聽人講相思鳥拆了對,活不長的,葵,替你妹子去求求捕鳥的石椿子吧,人說他會解鳥語花言,托他逮個雄鳥來配對,不就好了?”葵表姐先是沉著臉不肯去,經不住我一求八磨地撒嬌,便答應了。
挨到傍晚,屋外又鬧起了“卿卿啾啾”的鳥鳴,我急忙探頭張望,隻見青灰色的暮靄裏站著位銀杏樹般挺俊的小夥子,看不清他的臉,隻有兩隻眼在暗中幽幽地發亮,那鳥聲原來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
舅姥姥忙不迭地招呼:“石椿一子,麻煩你了,我這個侄孫女從城裏來山間度假,把個鳥兒稀罕得珍珠寶貝似的。”
幽幽亮的眼忽閃了一下:“沒啥。跟我上後山坳當個幫手吧!”聲音嗡嗡的,像山洞裏的暗澗在淌。
我匆匆披上外衣,裏屋外屋地找葵表姐一塊去,可葵表姐竟像上天入地般地不見了。
舅姥姥說:“別尋她啦,明天她就要回婆家,忙著呢。”
於是,我隻得獨自扭泥不安地隨著陌生的石椿子去捕鳥了,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心撲騰撲騰地跳得厲害。
月亮剛剛升起,又大又圓,黃澄澄的,就掛在山坳口,我相信,若是快些爬上山坡,準能用手摸著它。它是像鏡子一般的滑呢?還是像冰塊一般的涼?
石椿子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大步流星地走著,可是,等我們趕上山坡,月亮卻俏皮地攀上了另一道山梁,而且變小了,變白了,向山坳裏灑下一片唬拍色的光流。
山坳裏是座嫩竹林,白天,它是碧碧綠的,就像嵌在五彩大山中的一塊翡翠,我好多次真想把它撿回去,給媽媽別在領口,那一定是很美麗的。可是現在,綠翡翠、月色、暮靄融在一起了,山坳裏變得青幽幽藍森森的,猶如一亂望不到底的深水潭,我們就鑽進這深水潭底了。
一股清香撲鼻而來,空氣涼如水,吸一口甜津津的,饞得人猛喝也喝不夠。林間臥著一條潺潺的小溪,像一把寒光哩哩的寶劍刺破夜幕,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幹將莫邪雌雄劍中的一把?“沙沙沙,沙沙沙……”耳邊盡是卿卿唔唔的低語,石椿子說,是竹子們在談情說愛,晚風便是它們的紅娘。真有意思,我被他逗樂了,他卻沒一絲笑意,默默地抖開了白色紗網,把它們係在竹子與竹子之間,仿佛竹林裏橫起了朦朦朧朧悠悠****的雲霧。
石椿子警告我,不能出聲了!隨後他倚著青竹,仰起頭,學起鳥鳴來:“卿哪卿……啾啾啾……哪卿啾啾……”像珍珠落入玉盤,像泉水滑過石灘,聲音在烏沉沉的大山間飄飄忽忽地傳開一廠…,。
“哪卿啾啾……哪啾啾,哪啾啾……”山坳深處有一隻鳥應聲和鳴了!石椿子幽幽的眼睛裏進出灼亮的火星,他的鳴聲愈**急意切:“哪哪卿,……啾啾啾。……卿啾卿啾…,…”仿佛說:我在這裏!盼你歸來!盼!盼!盼!
山坳深處的鳥回答:“哪哪啾啾……哪啾啾,……卿啾啾……”仿佛說:我來伴你!再不分離!不!不!不!
我聽得入神了,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應聲的鳥鳴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已聽到它撲打翅膀的聲音了……突然,從我背後發出一息細微的哭泣聲,嚇得我一下子軟了腿,撲通倒在泥地上。慢慢回轉頭:呀! 一張滿是淚珠的臉,像被雨打濕的黃葉片。“葵表姐,你……?!”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偎著我不出聲,出神地望著石椿子模糊的側影,望著他眼中的兩顆火星。……
撲喇喇喇……鳥翼掙紮的聲音。
“撞網了!”石椿子低低地吼。
我趕緊掙脫葵表姐的懷抱,奔向紗網,哦―網眼裏圈著一隻黃胸翠背紅嘴的相思鳥,是它―癡心的情郎!我們的那隻相思鳥得救了,我歡蹦亂跳地捉住“情郎”,轉身招呼葵表姐,咦?身後已無人影,隻有翠森森的竹枝在月色中搖曳……
我捧著“情郎”,樂顫顫地回家,沒進門就嚷:“姥姥,快把鳥籠拿來,它們要久別重逢了!”
奇怪,愛說愛笑的舅姥姥不出聲,燈影一掃,竹籠是空的!“我的相思鳥呢?!”我急得淚都落下來了。
“唉,”舅姥姥撩起衣襟擦擦眼角:“它沒福氣喲,聽得後山坳左一聲右一聲的鳥叫,它便吐口鮮血,斷氣啦!”
啊!仿佛一塊巨石砸在我頭上,眼前一片烏黑,心像撕碎了一般。哇―我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真悔呀,若是早依了葵表姐放它回山林,它如何會遭此慘死?人家會不會像罵焦仲卿的母親、祝英台的父親那樣地罵我呢?
一雙軟軟的手摸著我的頭發,葵表姐細聲柔氣地勸我:“傻丫頭,哭什麽呢?既然它活著沒有愛,還不如死了好,它的靈魂還會和情郎相會的呀。”
一清早,葵表姐打扮得齊齊整整,穿上水紅的夾襖,回婆家了,我一直送她到翡翠般的竹林旁。臨別時,她說隻有一件事要求我,就是千萬要把那隻“情郎”放回山:“讓它去尋覓它的愛吧!”
我連連點頭應允,葵表姐笑了,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得這麽愜意,這麽美。
獨自一人往回走的路上,我遇見了石椿子,他當風站在山坡上,呆呆地向遠處眺望著,不知這空蒙蒙的大山有什麽稀罕物值得他如此向往?我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遠的,有一點紅影正隱入那一派濃綠欲滴的山色中……
回來,我立即打開鳥籠,把那隻可憐的“情郎”放了。
198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