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匯揉著被曬台欄杆夾痛的脖子,趁媽媽專心致誌地和“炮仗”叔對罵的機會,一悄悄地跑出了曬台。和平時一樣,他下樓梯從來不用腳,而是趴在樓梯扶手上,嗦溜溜地滑下去。剛滑到二樓,小匯就看見王希象蝸牛似地蹲在過廊裏,用兩隻手捂住耳朵,臉貼在膝蓋上。

“王希,你怎麽啦?嘻嘻,想新娘呀?”

“去去去,”王希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幹啥事總出差,害得上上下下吵成一團,喳喳喳,喳喳喳,煩死人了,還笑得出呢!”

小匯自知理虧,趕緊封住了嘴,擺出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挨著王希蹲下。

這時,二樓前樓的門悄悄地拉開了一條縫,猶猶豫豫地伸出一個小姑娘漂亮的腦袋。揚起的眉毛,拉長的鼻子,撅起的嘴巴,象個大問號豎在他們眼前。

“妞妞!”王希眼睛一亮,冬地站了起來。小匯皺了皺鼻子:嗤!見了丫頭就來神,沒出息!

“妞妞,出來,出來呀!”王希招著手,妞妞卻搖搖頭,問:“為啥又吵了呢?我媽生病,覺都睡不穩。”

王希咽了咽口水,正想把經過說給她聽,忽然,門裏麵伸出一隻手指細長的手,擰住妞妞的耳朵把她拖進屋去,門,砰地關得嚴嚴實實。王希目瞪口呆,小匯卻樂了:“去她的吧,‘蚌殼蟲’,一輩子當軟體動物。”

這幢樓裏的人誰都沒踏進過前樓的門檻。傅娘娘從不和鄰居們交往,並且嚴禁獨生女兒妞妞和弄堂裏的小朋友們玩耍,哪怕再熱的天,她家的門也是關得密不透風,仿佛避瘟神。

王希懊惱地歎口氣,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偷聽妞妞和傅娘娘說話:

“媽,讓我出去看看嘛!”

“有什麽好看的?罵來罵去,妞妞,你要被帶壞的!”

“媽,你什麽都不讓我知道,同學們都叫我‘蚌殼蟲’了……”

“總比當小流氓好!妞妞,乖孩子,聽媽話,你要用功讀書,練琴,將來,到國外爺爺奶奶那兒去留學,好嗎?”

“嗯……”

不一會,叮叮冬冬,清麗、激越的琴聲飛出來了。王希平時最喜歡聽妞妞彈琴了,琴聲會象一股小溪泊泊地鑽進人心裏,把一切煩惱統統衝走,心兒就會變得象水晶一樣的幹淨和透明;琴聲還會象一片金色的陽光灑在人的麵前,

萬物都會變得那麽鮮亮、美好!可惜呀,現在琴聲卻和一片喳喳喳的吵罵聲混在一起了!

小匯看見王希貼著門縫癡呆呆地聽了好久,心裏癢得難熬,也把頭湊上去聽,還把王希往邊上擠。王希卻舍不得讓開,又把小匯的腦袋頂過去。這麽擠呀頂呀,忽然腳底一滑,叭啦,兩個人一起摔倒了。

“誰?誰在門口呀?”屋裏傳出傅娘娘的問話。王希和小匯慌得連痛都顧不上了,從地上一躍而起,四隻腳前後攆著,跑哇,衝下樓梯,奔出大門,直衝進跋腳老爹的斜頂小屋裏。

跋腳老爹今天是怎麽啦?不朝他們看一眼,不和他們說一句話,自顧自卷著紙煙,吸呀吸,吐呀吐,把整個房間搞得象雲遮霧罩一般。

“老爹爹,是我不好,把水澆在被子上了。”小匯怯生生地扯著玻腳老爹的衣袖。

“不,是我不好,沒把廚房門關嚴,讓爸爸聽見聲音了。”王希害怕小匯一個人挨罵,也挺身而出地認錯。

跋腳老爹把他們摟進懷裏,眼睛象點過眼藥水似地濕潤潤的,說:“不不,怎能怪你們呢?唉,這冤家結下都十幾年了!那是在‘**,剛開始不久,你們還沒到這個世界上來呢。鋼鐵廠的工人都分成了兩派,顧大嫂參加工人造反隊,‘炮仗’叔參加工人赤衛隊,都說是捍衛革命路線的,辯論呀,爭吵呀,後來又開始打起來,於是,你們兩家就變成了死對頭!唉一還有小匯的慶平小舅哪,當個什麽紅衛兵司令,戴上了半尺寬的紅袖章,抄家、批鬥,風火得很呢,堅決要打倒明芳的大叔,想想看,嬸娘心裏能不怨嗎?唉——再說王希家的房間,‘炮仗,叔和霍阿姨求爺爺告奶奶,送了不少禮,才分到這間小後樓,卻是明芳家被勒令上交的,這樣一來,嬸娘對王希家也存下了意見。唉——最可憐的是傅娘娘,因為妞妞的爺爺奶奶在外國,傅娘娘被人說成是‘間諜’、‘特務’,肚裏懷著妞妞,就被剃光頭,每天掃弄堂,難怪她現在見了人都不理睬。那年月,人心都扭歪了。唉——說這些給你們聽有什麽意思?現在都過去了,你們眼中隻有陽光、春天、光明、鮮花……”

“我們懂,老爹爹!”

小匯和王希都陷入了苦惱的思索:他們記得,毛主席,周總理,朱委員長逝世的時候,平常從不在孩子麵前淌眼淚的爸爸媽媽們都放聲痛哭;他們記得,天安門前悼念總理,痛斥“四人幫”的詩歌流傳到家裏時,平常忙家務、難得有閑心看書的爸爸媽媽捧著油印的詩集一直看到半夜呢;他們記得,粉碎“四人幫”的十月豔陽天,平常用一分錢都要掂掂分量的爸爸媽媽們一下子買了好多菜,還有酒,象過年一樣歡欣……他們知道爸爸媽媽都是很善良很正直的人,爸爸媽媽從小也教他們要有禮貌、講道理,可是,為什麽一進了這幢樓,他們的心就變得那麽狹窄了呢?哼,都怪這幢樓!

“你們年紀小,哪懂得世間的許多道理?世界上有一樣最複雜的東西,那就是人心。要合上人們心中的裂痕,可難呐!”跋腳老爹的話象天書一般難懂。人心怎麽會最複雜呢?書本裏經常這樣描寫:“純潔的心”、“火熱的心”、“真誠的心”……很少見過“複雜的心”呀!

王希畢竟是“小諸葛”,腦子一轉,巧嘴開腔了:“老爹爹,我們不要讓心複雜起來,是嗎?”

“對對對,”跋腳老爹高興地捏捏王希的腮幫:“大家要敞開心懷待人,象親兄弟親姐妹一樣互相關心,互相幫助,那麽,你們這幢樓就有希望啦!”

王希操一拳小匯:“你做得到嗎?”

小匯象宣誓般地挺起肚皮:“做不到是烏龜王八蛋。”

他們互相伸出小指頭緊緊地勾著,臉上顯出嚴肅莊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