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死亡002

老渡真的又來買“大前門”了,買了後還是靠著櫃台先抽上一根,像是餓極了似的。抽著煙老渡跟艾麗絲聊天,講起樊易木的案子,艾麗絲笑著問:“福爾摩斯,什麽時候好破案呀?”老渡在煙霧嫋嫋中眯起眼睛說道:“快了快了,我們已經掌握確鑿證據。”艾麗絲覺得有陣冷風從骨頭縫裏穿過,她叫了起來:“是不是那個謝品芳呀……”忽然她閉上嘴,四周看看。老渡嘿嘿地笑道:“現在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不過有些事情怎麽瞞得住眾人眼呢?你說是吧?”艾麗絲點點頭,老渡便抽著煙篤悠悠地上樓去了。

近中午的時候,畢師母、霍阿姨、封太太和紹興阿姐又陸陸續續地到煙紙店來買東西了,買了東西又不急著回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看一出戲,戲沒有落幕她們急著曉得結果,戲落幕了她們又講落得太快,太沒味道。

“不曉得謀殺樊易木的凶手有消息了吧?”霍阿姨自言自語道。

“還會是啥人幹的?問題是有沒有找到證據。”畢師母說道。

艾麗絲咽了咽口水,沒做聲。

“老渡畢竟還嫩著點。”霍阿姨說。

“嫩也不嫩了,看樣子總有四五十歲了吧,大概少點文化。”畢師母撇下嘴。

“啥人講的?四十歲還不到呢。還是在農場裏百裏挑一抽上來讀大學的呢。”紹興阿姐曉得的事總比別人多一點,她喜歡顯露這份優勢,有滋有味地說道:“聽講有一次老渡執行任務假扮同黨打進強盜窩,一幫子人在十六鋪一家飲食店裏喝酒談生意。天下無巧不成書,老渡的愛人正好經過那裏,見老渡醉醒醇的樣子氣得要命,衝進店堂朝他喊,老渡,你成日不回家,講講是工作,原來在這裏喝老酒呀!事情差一點觸穿,老渡急中生智,一個巴掌朝他老婆掄過去,罵道,婕子,上回老子鈔票已經給足了,還想來敲竹杠啊。他老婆氣昏了頭,扭轉身跑了,事體總算掩飾過去。後來他老婆跟他鬧離婚,公安局領導一起上門向他老婆道歉。捉住那窩盜賊老渡立過功的。”

“他老婆跟他離掉了嗎?”艾麗絲問。

“哪會呢,他們是患難夫妻,恩愛得很。”紹興阿姐包斜著眼睛道。

“這趟怎麽一點也不靈光了?”霍阿姨道。

“強盜總歸比謀殺好弄點,一個明裏,一個暗裏。”畢師母道。

艾麗絲聽她們瞎七搭八實在熬不住了,終於說道:“講給你們聽你們不要傳出去,老渡已經抓住確鑿證據了!”

“真的―?!”眾人呼隆一下圍住了艾麗絲,幾道目光罩在艾麗絲身上,艾麗絲頓時神采奕奕。

“說不定就是那個謝品芳,不過現在還沒有下結論。”艾麗絲雙目熠熠發亮。

“果真是她呀,看倒看不出來,她有那麽大的力氣,樊易木矮歸矮瘦歸瘦,男人家不會沒有分量的!”紹興阿姐驚魂未定。

“女人一不正經,總歸做不出好事體來的。促狹是促狹,要是毒死或者勒死,一眼就看得出是謀殺。從樓上推下來,啥人講得清呢?”霍阿姨義憤填膺。

“我老早就懷疑了,說不定一家門都是同謀,否則樊易木也不是木頭,聽任她扛到窗口頭去呀!”畢師母咬牙切齒。

誰也沒注意,一直緘口不語洗耳恭聽著的封太太麵色蠟黃,汗如雨下,悄悄地急急地獨自上樓去了。

艾麗絲待大家驚訝感歎憤慨興奮充分咀嚼了她的推測後才說道:“老渡一早就到十四號裏去了,這時候大概已經攤底牌了。”

“他一個人上去的?”紹興阿姐連忙問。

“沒有看見趙大姐也沒有看見五爺叔,老渡單槍匹馬上去的!”艾麗絲望望樓梯口。

“先到樓梯上去聽聽動靜。”畢師母道。

她們猶猶豫豫膽戰心驚地往樓上去,沒到二樓就見老渡下來了。“老渡!老渡同誌……”畢師母、霍阿姨、紹興阿姐讓開道,小心翼翼地盯住老渡,想聽聽有什麽新消息。老渡聽到叫喚才從沉思中醒來,很隨便地朝她們點點頭道:“都忙啊,做中飯了吧?”徑直下樓去了。畢師母、霍阿姨、紹興阿姐都歎了一口氣,很是掃興。卜安公寓的樓道裏寧靜涼爽,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於是她們沒精打采而滿腹疑惑地各自回家去了。

再講封太太聽了艾麗絲的話失魂落魄地轉回家中,一把奪下封先生手中的《書劍恩仇錄》慣在**,說道:“都是你都是你,你叫我看見的事體當作沒看見,你叫我在派出所同誌麵前瞞東瞞西的,現在好了,來了個老渡,是個極精明的人,案子有了確鑿證據。聽‘眼淚水’說,凶手可能就是謝品芳。那天夜裏謝品芳是看見我的,要是她先講出去了,還當我耍花腔呢。”封先生想了一會,說道:“謝品芳怎麽會講出去呢?是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你也不要急,現在十一點剛敲過,老渡一定還在裏委會的,馬上去找他,把那天夜裏看到的講給他聽,不就完了。”封太太賭氣道:“一下這樣講,一下那樣講,我是沒有麵孔去見人的,要講你去講。”封先生點點她:“你這個人真是黃魚腦袋,你不會往我身上推的?現在做少、處世當然要審時度勢、鑒貌辨色哆,否則哪有太平日子過?要去快去,待會老渡跑掉了你又要急煞了。”封太太總、歸聽封先生調度的,她洗了把臉,梳了梳頭,換了件幹淨的綢子襯衫,怯怯地到裏委會去了。

老渡從謝家出來後,回到裏委會,咕嚕咕嚕喝了一大缸涼茶。。趙大姐問他:“談得怎麽樣?謝品芳態度還好嗎?”老渡搖搖頭道:“從來沒碰到這樣難弄的女人,你問一十句她沒一句應的。問她那天夜裏究竟到哪去了?問她怎麽會知道樊易木送進醫院了?她都不吱聲,你說怎麽辦?問得多了,她悶悶地咕一句,你們就是懷疑我害死易木的,你們就當是我害死的好了,你看看,她反倒將我一軍!”五爺叔說道:“謝家姑娘平常還蠻隨和的,我們到地段醫院看病,她總歸照顧我們早點看。我想想,她越是這樣講,恐怕不會是她作的案。”老渡點點頭:“從現在掌握的材料看,她沒有謀害樊易木的動機,感情不好的話可以提出離婚嘛。”趙大姐道:“從來沒聽講他們夫妻不和過,倒是她哥哥去了美國,不過一年就寫信回來要跟她嫂子離了,聽講為了留在美國,搭上了一個美國女人,已經同居了。”老渡搔搔發根,狠狠地說道:“明天還要去找她,我就不相信撬不開她的嘴巴。”

這時候趙大姐看見門口有個人影一晃,便高聲問道:“誰呀?”封太太探進半張麵孔說道:“你們在談工作,我不方便吧?”趙大姐道:“進來進來,你是來找老渡的吧?”又對老渡道:“她是十號裏的封太太。”老渡一聽忙站起來,拖了把椅子道:“請坐請坐,這麽熱的天,封太太一定有要緊事體了。”封太太用餐巾紙急急忙忙地擦著臉,說道:“老渡同誌,我是有點情況的。講起來真不好意思,都怪我家先生。他最討厭‘**’那一套,大家背地裏揭發來揭發去的,到後來是人人吃苦頭,故而他叫我看見的事體都當作沒看見,不要管別人家的閑事。現在想想不對的。”老渡問道:“什麽事體?”封太太定了定神說道:“那天夜裏,我聽到爺叔的喊聲慌急慌忙拉開了”想出去看看,樓道裏黑黝黝,一腳踏出,撞著個人,嚇得我叫起來。”封太太打了個寒噤。老渡笑道:“那人是謝品芳吧?”五爺叔和趙大姐飛快地對看了一眼,神情都緊張起來。封太太張大了眼睛看著老渡,點點頭:“是她,還有一個人和她在一起。”老渡眼睛一亮:“是誰?”封太太搖搖頭:“一個男人,不認識的。”老渡問道:“樓道裏很暗,也許你沒認出來?”封太太道:“路燈是壞了,不過樓梯口有窗,外麵閃電一個接一個,人模樣還是看得出的。高高的一個男人,我們公寓裏這般模一子的還沒有呢。當時我嚇得連忙縮進門去,告訴我先生,先生拿了電筒,再打開門去看,已經無影無蹤了。”老渡摸著下巴轉了個圈,在封太太麵前站定:“你撞著她的時候,她在做什麽?”封太太想了想:“當時我也很緊張,好像她就是呆呆地站著,那男人也隻是筆直地站著,不曉得站在黑暗頭裏做什麽。”老渡向封太太點點頭:“謝謝你啦封太太,你提供了一條很要緊的線索。”封太太又用餐巾紙想額頭和鼻尖:“真不好意思,蠻好我早點講的,都怪我先生。”老渡道:“不要怪你先生了,現在講也不晚。”老渡送封太太出門,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送走封太太,老渡情緒高漲起來,直叫肚子餓,要拉趙大姐和五爺叔到隔壁一家叫“獨家春”的個體戶餐廳裏去吃一頓。趙大姐說家裏孫子要回來吃中飯的,不奉陪了,先匆匆地走了。老渡抓住五爺叔的胳膊道:“走走走,稍微喝上兩杯去。”五爺叔推辭不了,便陪他進了“獨家春”,裏麵空調汗得陰噢唆的,老渡一屁股在人造革的車廂座上坐下。點了兩個菜一個湯,要了兩杯啤酒,兩個人篤悠悠地吃起來。

老渡抿著酒不說話了,隻管用筷子到盤裏去挑菜,一筷一筷地往嘴巴裏塞。五爺叔曉得他在動腦筋,也不去打擾他。悶聲不響地吃了一會兒,老渡抬起頭看牢五爺叔道:“都講你是活戶籍,你曉得謝品芳跟樊易木怎麽會談戀愛的?”五爺叔沉吟片刻道:“謝家是粉碎‘四人幫’以後才搬進卜安公寓的,當時隻曉得他們有個女兒和女婿一起在安徽三線廠裏工作。兩年前謝品芳一家三口調回來,開頭大家也議論過一陣,怎麽蠻漂亮的女兒嫁了個武大郎似的女婿,具體情況就不大清爽了。哦,對了,十二號俞同誌的兒子從前也在那家三線廠裏呆過,早幾年先調回來的,你找他問問,說不定會曉得一點情況的。”老渡聽了點點頭:“就是那個俞家好婆的孫子嗎?”五爺叔道:“是的,也巧了,他昨天剛剛回家,到北戴河白相去的。等會先打個電話跟他約個時間,你看呢?”老渡想了想:“就今天晚上吧。”

俞家這位大公子頭發留得很長,從背後看像個女的,神情懶洋洋的帶點兒高傲,見了老渡沒有任何客套話,當頭就問:“大概要談多長時間?”老渡也不客氣地回答:“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俞家公子便道:“可以談半個鍾頭時間,我還要看球賽去。”老渡不置可否,環視了一下俞家客廳,淩亂得很,擁擠得很。俞家好婆慌手慌腳將堆在沙發上的衣服收走,讓老渡坐,又顛著去倒茶水,一邊哆嗦道:“沒有辦法呀,弄不清爽的,你收拾好了她又攤開來。”老渡想俞家好婆一定是在講那個有神經毛病的孫女了。俞家公子坐在對麵的沙發裏自顧點起了一支“萬寶路”,老渡便摸出“大前門”,俞家公子嘴角浮起一絲譏諷。老渡當作沒看見,悠然吸了口煙,問道:“聽說你曾經跟樊易木在一家廠裏同事過?俞家公子垂著眼皮答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況且也不在一個部門,他是職工子弟中學的教師,和我渾身不搭界的。”一副拒人幹裏之外的姿態。俞家好婆在一旁插嘴道:“紅旗嗬,人家老渡是信得過你才來問你的,你給我一五一十地回答清爽喲!”老渡心想,俞紅旗的名字與這位妄自尊大的年輕人極不相配。又問道:“那你在那裏不認得樊易木的哆?”俞家公子道:“他大概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他。樊易木在廠裏可是個大名人呢,靠老婆出的名。這小子其他運道不怎麽的,大學畢業分到三線教書夠晦氣了,偏偏交桃花運,謝品芳無論從相貌講還是從氣質講都是一流的。記得那年樊易木討老婆的消息一傳出,廠裏麵轟動了。三線廠光棍漢何其多,怎麽先輪著他了呢?聽講新娘子是插隊知青,當過赤腳醫生,嫁給樊易木後就調到廠裏的醫務室,於是一班單身漢沒病找病往醫務室跑,把謝品芳誇得天仙一般。樊易木就是這樣出了名的。”老渡頗有興致地問道:“你知道嗎?他們兩人是怎麽認識談上戀愛的?”俞紅旗聳了聳肩:“天曉得,從來沒聽說樊易木談戀愛,突然就結婚了。知青找三線廠的人情有可原,農村戶口變成吃商品糧了。不過憑謝品芳的人品,可以找到更好的,三線廠裏藏龍臥虎,不乏風流才子英俊漢。”說罷俞紅旗十分瀟灑地甩了下頭發。老渡又問:“結婚時總有證婚人媒人到場的吧?”俞紅旗哼了一聲:“結婚不過是辦了個法律手續,在廠裏什麽儀式也不舉行,誰曉得誰的媒人證婚人。其實這種事情你應該找謝品芳的嫂子去問,她是謝品芳的同學,一起下鄉插隊的,後來就嫁給謝品芳的哥哥了。憑她跟謝品芳的關係,會曉得許多事情的。”俞紅旗說著看了看手表。老渡便知趣地立了起來,說道:“小俞同誌,謝謝你的幫助,打擾了。”俞紅旗仍舊沒有一句客套話,點點頭,徑直往裏屋去了。俞家好婆送老渡出門,替孫子解釋道:“老渡啊,紅旗是不懂事,你原諒他點。他也可憐,也是大齡青年了,找了幾個女朋友,一聽姐姐是神經病,都跑了,紅旗他肚子裏有氣,你別見怪呀!”老渡笑道:“好婆,你孫子提供的情況很好呀。”說著便出了門。

老渡通過趙大姐找到了謝品芳嫂子娘家的地址,第二天晚上便登門拜訪,謝品芳的嫂子是個端莊大方的女子,身懷六甲,臉色有點慘白,眼睛下麵兩塊一鳥二青的印子,很疲倦的樣子。不過她仍舊豐丁扮得很幹淨,一件自底盞點的孕婦裙翠住她略顯臃腫的身一子,頭發剪成很短的遊泳式,微微浮腫的腳上趿一雙淡紫的塑料拖鞋,她平靜而坦然地坐著,給人一種信任感,她看了老渡的證件之後,輕輕噓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們要來找我了解情況的,我等了許多天了、我想先表明我的看法行嗎?”老渡望著她深陷的眼睛,點頭道:“好了。”她咬了下嘴唇,很肯定地說道:“謝品芳絕不會殺害樊易木的,我敢擔保。”老渡問道:“他們夫妻關係怎麽樣?”她抬起眼睛,那裏麵有經過滄桑後的堅強,她淺淺地一笑反問道:“怎麽樣的夫妻關係算好?怎麽樣的夫妻關係算不好?”老渡搔搔頭發根,答道:“有程度不同的好壞,或者相親相愛,或者相安無事,或者勉強相處,或者難以維持。”她略加思索:“可以說是相安無事的。”老渡又問:“謝品芳真的愛樊易木嗎?”她臉色陰沉起來,右手指無端地撥弄左手無名指上的一隻元寶戒指,說道:“你調查過嗎?世界上有多少夫妻是以愛維係雙方關係的?我覺得,在夫妻關係中,人格與責任感比愛更可靠。”老渡點點頭:“我承認你說的有點道理,我隻是想知道,謝品芳嫁給樊易木的真正動機。”她有點警覺地盯了老渡一眼:“你大概也是老三屆吧?你總應該懂的,插隊知青能調進工廠是求之不得的,何況樊易木又是個大學生。”老渡緊追不舍地問道:“他們怎麽會認識的呢?”她回答:“那總歸有人介紹的哆!”老渡又問:“介紹人是誰?可以告訴我嗎?”她像掩飾什麽地站了起來,踱了幾步,搖搖頭道:“中間轉了好幾個彎,記不清了。”老渡也站了起來:“恕我冒味,還想問個問題,謝品芳還有其他戀人嗎?”她怔怔地目視著老渡看了片刻,正色道:“這是個人隱私,無可奉告。”老渡神色嚴肅起來,也正色道:“我不想獵奇他人的隱私,我和你一樣,也一不相信謝品芳是凶手。為了揭開樊易木墜樓之謎,我要知道他們結合的過程。”老渡有點激動,走到她麵前,壓低聲說道:“可以告訴你,有證人親眼目睹,樊易木墜樓之際,謝品芳正和一個高個男子站在漆黑的三樓樓道裏!”她震驚地仰起頭看著老渡,少許,她又垂下雙瞼去撥弄手指上的戒指,輕聲說道:“品芳在認識樊易木之前曾經和公社一位年輕的醫生淡過戀愛,品芳去公社醫院參加赤腳醫生培訓班時認識他的,他姓蘇。他們兩人一見鍾情,愛得神魂顛倒,差點就結婚了。”她突然收住了口。老渡催她講下去,連聲問道:“後來謝品芳為什麽不跟他結婚?為什麽嫁給樊易木?他們吵架了?他變心了?”老渡發現自己有點急躁了,掏出手帕擦擦汗,耐著性子盯著她看,等她回答。她想了一會,了尺謹慎地答道:“後來……在某一樁事體上,品芳發現蘇醫生是個極端自私的人,品芳她,不能容忍自私,所以,他們分手了。老渡同誌,我隻能回答到這個地步了。”老渡點點頭,又問道:“那個蘇醫生人很高嗎?”她咬著嘴唇望著老渡,片刻,絕望地說道:“蘇醫生身高一米八0,確實風度翩翩。”老渡不為人知地閃過一絲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有點不安地看著老渡,說道:“無論如何,我相信謝品芳不會害樊易木的,她不會那樣凶殘的。雖然,有時她也很痛苦,但跟樊易木結婚以後,品芳幾乎跟從前的老同學老朋友都斷絕來往了。一方麵樊易木一見她與其他男人說話就鬱鬱不樂,有時候還會掉眼淚,一個大男人!他愛品芳愛得要命,偏偏又總是自慚形穢自覺不配。樊易木要是不討品芳做老婆,日子一定會過得輕鬆些,事業仁也會更開展些的,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討品芳和丈人丈一母的歡心上了。另一方麵,品芳也受不了在公開場合人們打量她和樊易木的眼光,那種眼光有時候是很厲害的。品芳從前可是個愛說愛笑愛熱鬧的人。但是,我了解她,從她拿定主意嫁給樊易木起她就鐵了心跟樊易木過到底的。她跟蘇醫生斷情後蘇醫生就調走了,再也沒有聯係過,現在突然冒出個高個子男人,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不清楚。這半年我一直住在娘家,跟品芳也不大見麵。也一許那天晚上我在家就好了。”她顯出很懊惱的樣子。老渡自信地說道:“我們會把事情搞清楚的。”她想了想又道:“求你一件事,別告訴品芳,我把蘇醫生的事講出來了。”老渡道:“其實她應該感謝你,這條線索對弄清事實真相很重要。”說著老渡起身告辭,她送老渡出門,步履有點艱難。老渡沉默了一會,忽然想起來了,笑道:“你看,談了半天,我還沒問你的尊姓大名,隻曉得你是謝品芳的嫂子。”她也笑了,說道:“我的名字老俗氣的,叫小梅,楊小梅。”老渡走在路上的時候還琢磨著這個名字,他倒覺得楊小梅與她的人很符合。

老渡第二次敲開了謝家門,謝教授和謝師母過分熱情地讓座請茶,神情討好又警惕。謝師母坐在老渡對麵的沙發上,身體朝前傾著,很激動的樣子;說道:“老渡同誌,其實上回派出所的同誌調查得很仔細的,那天晚上品芳確實不在家,她出去了。一個人總有個把朋友同事要交往的,可是因為易木釘得她很緊,總是不放心她。易木從來也不大吵大鬧,但他心裏不高興了就會犯病,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品芳為了不一讓他難受就講了假話,講醫院裏夜門診加班。誰曉得易木根本就不相信,吃過晚飯就冒雨去了醫院,!可來後就有點呆墩墩的了。我們開頭也不曉得品芳不在醫院,隻當她還沒下班。也怪我多句嘴,臨睡前關照易木看看外麵還有衣服吧。易木去收衣服時心裏還在轉品芳的念頭,他人矮,踩了張凳子,半個身子撲在晾杆上失神,就……”謝師母用手掌抹了把眼淚:“易木的姐姐心情我們是理解的,我們自己都很難過,別人家隻當我們嫌這女婿不漂亮,其實我是蠻喜歡易木的,老老實實,手腳又勤快。現在樓裏的人一看見我們就點點戳戳,拿我們一家都當殺人犯看待。”謝師母又抹眼淚。謝教授默默地歎著氣,極沮喪的樣子。老渡說道:“我也想快點把這樁事體弄個水落石出的,大家都好輕鬆點。不過你們要積極配合,最重要的是講真話,瞞三瞞四反而把事情弄複雜了。”謝師母看看謝教授,謝教授甕聲甕氣地說道:“我早說要如實跟派出所同誌講的,就你瞻前顧後地耍小花腔。”謝師母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說道:“老渡同誌,我就是為品芳擔心。那天夜裏我聽到五爺叔叫喊,跑到易木房裏,隻見妹妹一個人躺在小**,才意識到易木收衣裳跌下去了,真是嚇掉了魂。老頭子連忙撥急救電話,撥了幾個沒撥通,就講先下去看看。走到三層樓的樓梯口,就看見暗頭裏。……”謝師母停頓了一下,“品芳和一個男人站在暗頭裏!我當時隻覺得腦袋轟地一下,隻有一個念頭,不要讓鄰舍隔壁看見他們,否則不曉得要傳出多少難聽的話來,想想就叫人汗毛凜凜。品芳失魂落魄要下去看易木,那男人講,現在下去渾身長嘴也說不清,硬把她拉回屋去了。”老渡問道:“那男人是謝品芳從前的男朋友吧?”謝師母點點頭:“多少年從不往來的,不曉得品芳啥時候又跟他搭上的,女兒這麽不爭氣我有啥麵孔見人?老渡同誌,不是我存心騙你們,我是講不出口呀!”老渡托住青碴碴的下巴正在思考什麽,突然隔壁房間傳過來一陣悲傷之極的哭聲,謝師母和謝教授騰地跳了起來。老渡說道:“是謝品芳吧?我正想跟她談談。。”他們一起跑到隔壁房間,隻見謝品芳坐在寫字桌前,兩隻手緊緊抱住樊易木的嗤像哭得死去活來。謝師母扶住她的背脊,說道:“品芳,公安局的老渡來了,你有於一於麽話都跟他說了吧。”謝品芳眼淚決堤般地流著一邊說道:“告訴他,是我殺了樊易木,把我抓起來好了,”謝師母道:“你不要胡說八道呀!”謝品芳抬起淚痕瓏斑的臉:“真是我殺廠易木,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她猛地把臉貼在樊易木的遺照上,悲槍地喊道:“易木,是我害死了你的!”老渡輕輕地對謝師母說道:“你們勸勸她吧,給她吃點鎮靜藥,讓她安安穩穩睡一覺;明天早上,叫她到裏委會來找我,好嗎?”謝師母眼淚汪汪地點點頭。

第二天老渡早早地就在裏委會等著了,他相信謝品芳一定會來找他談的,他濃濃地泡了,一杯茶,又點了支“大前門”,心裏盤算著,這樁案子今天大致好結束了。忽聽外麵樓板有響動,老渡忙起身相迎,卻是五爺叔。五爺叔說道:“老渡有人要找你。”老渡道:“是謝品芳,我約好的。”五爺叔道:“不是謝品芳。”回頭朝外招招手,紹興阿姐扶著個半老徐娘的婦人走了進來。那婦人裝束很奇特,一根花白的辮子盤在頭頂心,一副寬大的變色鏡遮去半張臉,身上是一件灰底紅點的真絲旗袍,古不古洋不洋,叫人辨不清她的年齡。五爺叔介紹道:“她是三樓八號裏的羅小姐,說有要緊事找你。”紹興阿姐道:“我們羅小姐性急得不得了,天不亮就穿戴好等著出門了:”老渡點點頭,說道:“歡迎歡迎,羅小姐,坐啊。”羅小姐卻不坐,隻筆挺挺姿式優美地站著,開門見山道:“紹興阿姐從煙紙店回來就講是謝品芳把樊易木推下去的,總歸是你們公安局少、放的風。我想想氣不過,不興這樣冤枉人的,現在不是‘**’了。所以我一定要來一趟的,樊易木從二樓跌下來我是親眼看見的!”一老渡哦了一聲,看著紹興阿姐,紹興阿姐麵孔漲得血紅血紅;羅小姐接著道:“我看完《鷹冠莊園》,紹興阿姐還沒回來,我聽到門外麵有寒惠家率的聲一音,便輕輕拉開、一道門縫往樓道裏看,你們猜看見什麽了?謝品芳跟一個男人抱得緊緊的在親嘴,嘖嘖嘖,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嫁給那個看上去狠瑣兮兮的樊易木,難免要出事體的。他們太忘情我存心弄出點響動他們還不曉得,這時候忽喇忽喇打閃電,他們才把麵孔抬起來。窗外邊如同自晝一般,真正是在劫難逃呀,透過玻璃窗我看見四樓謝家的窗口。樊易木半個身子趴在外邊,正目瞪口呆地盯牢他們兩個人呢!他們也一定看見樊易木了,謝品芳慌忙把那個摟住她的男人從身邊推開。就在這一刻,隻見樊易木輕飄飄地像張紙從四樓窗口落下來了,他大概是氣昏了頭。我最怕見人跳樓,急急地把門關上了。事體就是這樣的,哪怕到法庭上我也敢作證。”羅小姐說完很英雄氣概地看著老渡。老渡點點頭:“我可以到你家門口去看看嗎?”羅小姐道:“應該去看的,這是你們的工作。”一於是一行人進了卜安公寓,驚動了上上下下,畢師母、霍阿姨、封太太一幹人都跑出來看熱鬧了。羅小姐站在八號門口,用手點著樓道裏的窗戶道:“你看呀,這裏往上看正好是樓上謝家的窗口。”老渡順著羅小姐的手望出去,卜安公寓的結構是考究,樓道裏的窗都是呈半圓形的非常寬敞,可以清晰地看到謝家的窗口。

由於羅小姐出其不意的證言,樊易木墜樓之謎基本上算是解開了。老渡再上謝家,與謝品芳核實了各個細節,就準備寫結案報告了。從謝家出來,五爺叔陪老渡一起到裏委會去,老渡意味深長地瞅著五爺叔,笑眯眯地說道:“這中間有一個人也說了謊,我看沒有必要去戳穿她了吧?”五爺叔一張臉漲得豬丹樸一樣,說道:“怪不得紹興阿姐的。那天夜裏她是在我屋裏,我出去撒尿,看見樊易木躺在地上,就喊了起來,紹興阿姐也出來幫我喊。事後她生怕別人曉得她在我屋裏,才編了那套話的。老渡你曉得的,卜安公寓裏講講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家,背後頭講起人來真讓你吃不消。”老渡猛拍了一廣瓦爺叔,笑道:“什麽時候請我喝喜酒?”五爺叔搖搖頭道:“沒有日子的,她男人還活著,是個賭棍,有話擺出來,要離婚拿一萬塊替他還賭債,你叫我從哪裏去拿一萬塊!”老渡歎了一了氣道:“天下事就是這樣,張二有錢不會使,李四會使又無錢,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有一樁事讓老渡很惱火並且百思不得其解,謝品芳承認了羅小姐、封太太所看到的一切,就是不一肯說出那個高個男子的身份姓名地址。問他是不是蘇醫生,謝品芳便咬牙切齒道:“請不要提到這個人,他已經死了!”老渡破過許多疑難複雜的案件,他卻解不開謝品芳心中的死結。於是老渡深有感觸地說道:“天下最難猜的謎是女人的心。”

老渡回到公安局又接了另一樁搶劫案的偵破任務,有一天他和助手在排嫌疑犯的名單,門警打電話來說大門口有人找他。老渡跑出去一看,是穿著鬆鬆垮垮孕婦服的楊小梅。老渡喜出望外,笑道:“快做媽媽了還到處亂跑啊,上去坐會吧。”楊小梅搖搖手道:“我去婦產科醫院,經過這裏。有樁事體我想來想去要來告訴你。”老渡問道:“什麽事?”楊小梅湊近了一步說道:“隻能你一個人知道呀。品芳為什麽跟蘇醫生分手?她得過病,動過手術,喪失了生育能力。蘇醫生知道這個消息後馬上就提出中斷戀愛關係,他說他父母決不同意他討個不會生孩子的老婆的。可是樊易木知道品芳不會生孩子,一點也不嫌棄,品芳是感激他而嫁給他的。”老渡悶悶地問道:“那麽後來怎麽有了孩子?”楊小梅道:“那孩子是從老鄉那裏領來的絕對保密啊!”

艾麗絲終於實現了她的願望,那個紐約唐人街上的百貨店小老板替她辦妥了出國手續,領著她漂洋過海度蜜月去了。卜安公寓樓一下的煙紙店裏又來了一位靈巧聰明的姑娘,叫蔡虹虹的。蔡虹虹不曉得樊易木墜樓前後的風風雨雨,聽樓裏的人講起來就像聽天方夜譚。

霍阿姨說道:“看看蠻正經的樣子,差點被她編過,還勾引過我家小劉呢。聽講結婚前就不大正經的。”

畢師母說道;“講講不是謀殺,跟謀殺也差不多。樊易木親眼看到老婆跟人家樓摟抱抱,還有什麽活頭?索性一腳跳下來算了。”

紹興阿姐道:“樊易木的姐姐拿了謝家一大筆錢,這樁官司方才平息的,要不,又得好鬧猛了呢。”

俞家好婆癟癟嘴道:“所以講樂極生悲,樂極生悲呀。”

封太太朝樓梯口望望,手指按住嘴唇,噓了一下。大家都不說話了,都朝樓梯口看著。

謝品芳牽著她那個來曆不明的醜女兒的手,緩緩地下樓來了。謝品芳穿了一件黑綢連衣裙,頭發也用塊黑綢紮著,一身黑襯得她麵孔白玉一般。卜安公寓裏的高鄰們看見她都覺得透不過氣來,隻有蔡虹虹輕輕說道:“她長得真好看。”

這時候,馬路勝依舊是赤日炎炎,暑氣熏蒸,不過有閑心逸趣的人如果留心一下,可以發現悟桐樹枝頭的濃葉間有幾片褐黃了,街麵上的陰影逐漸擴大了,夏天正悄悄地離去。

199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