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

夏天,張著濃綠的翅膀飛進了校園,於是期終考試的日期就迫在眉睫了!

傍晚,本來是大學校園裏最熱鬧的時辰,在書堆裏埋了一天的學生們,揉著酸脹的眼皮,甩著僵木的手指關節,擁到操場上,放肆地笑呀叫呀,任意地奔呀跳呀;寢室籃球對抗賽、小組排球奪標賽、個人羽毛球淘汰賽……大球小球如流星飛竄。河邊,那一片橫著晚雲的柳絲中,有三三兩兩的身影,坐在石凳上,或者緩緩地散著步―學生會的委員們在商議工作、知心好友在探討各類新鮮問題;互相愛慕著的男女同學借口還筆記本或討教難題絮絮地說著悄悄話。……傍晚的風總是那麽絢麗,那麽活活潑潑地在姑娘小夥子的臉頰和手臂上拂動、跳躍;傍晚的小河水也總是那麽輕鬆,那麽悠悠****地載著學生們的笑和歌流淌著。

然而,這幾天,校園卻變得冷冷清清了。也許是懼怕那初來乍到的炎暑,操場上竟然沒幾個人影。草坪上的籃球架和排球網默默地佇立在淡紫色的暮靄中,冷落而孤獨;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是哪位丹青妙手剛剛為它們被染了一層水墨花青,一簇簇繁密的枝葉顯得格外沉蘊而凝重,枝梢頭臥著血紅的晚霞。一切都是紋絲不動的,像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偶然有兩隻灰褐色的麻雀惆啾著劃破寂靜的畫麵。那風呢?那青蓮色、玫瑰色、橙黃色的風像是躲進葉間草叢,無影無蹤了。

隻有那些隱沒在棕擱和夾竹桃叢中的鵝卵石小路上不時有人影匆匆掠過,一個個都背著鼓囊囊的書包,神色疲倦而緊張,互相用最簡捷的語言或者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打著招呼,腳底下卻都暗暗使著勁,你攆我,我趕你,鵝卵石小路通向燈光通明的圖書館和教學樓,它們像神奇的水晶宮發出迷人的光彩。

今年的氣候真有些異常,剛入夏,就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了。

許曉凡獨自一人穿過空寂的操場,朝河對岸的宿舍樓走去。舊帆布書包裏塞滿了書和練習簿,撐得合不攏蓋了,那補接過的帆布帶勒得她渾圓而嬌小的肩腳微微有些下塌。她用一方花手帕扇著風,吃力地卻是堅決地踩著那些遮沒腳躁的小草,晚霞的餘暉把她的身影在綠草坪上拉得又細又長。

她急步登上了拱形水泥橋,河麵上凝著一層清涼的空氣,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稍一偏頭,她愣住了,不知不覺地收住了腳步。

這條小河是由南朝北地橫貫校園的。河水靜得像繃直了的綢緞,橄欖綠色的水麵上倒映著金紅色的霞雲,倒映著青鬱鬱的灌木,倒映著珍珠似的野薔薇,嗬,河麵美得輝煌、美得深邃,美得令人心馳神往……

許曉凡是個感情豐富而又不易克製的姑娘,她讀(紅樓夢》黛玉焚稿,會哭得兩眼紅腫;她看了電影《天雲山傳奇》,當晚開通宵給石維堅同誌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她學了陸放翁的日記體遊記《入蜀記》,暑假裏一個人乘船溯長江而上,遊曆了三峽和峨嵋,……此刻,她蓄滿情感的心房被眼前寧靜而渾厚的景色觸動了,她的掩在白襯衣下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圓臉蛋漲得通紅,雙眼皮很深的眸子裏蒙上了晶亮的水霧。她倚在鏤空的石橋欄杆上,微翁著雙唇,忘神地凝視著河麵。

夏天,多麽喜人而又惱人的夏天哪!小時候總是不耐煩地等待夏夭到來,女孩子盼望穿五顏六色的裙子,男孩子盼望遊泳,捉知了,吃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夏天日長,吃過晚飯還能在弄堂裏玩幾回官兵捉強盜;夏天夜爽,露天躺在竹席上數星星,聽奶奶講仙女神童,睡著了還能做漂亮的夢。如今人長大了,成了大學生,卻惶惶然地害怕夏天降臨了。冬天裏可以期待新春的開始,春天裏便興致勃勃地為自己製定下種種規劃。夏天一到,突然發現一年已逝去大半,還有多少多少事來不及做好,而嚴峻的考試已伴著酷暑像大山般橫亙在眼前了!措手不及的焦慮攪得人神不守舍,躍躍欲試的**又使人的神經一直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這是些多麽難握的日子呀。

第一學年末,現代漢語考試,許曉凡以她天資的聰穎和拚掉十兒斤肉的勤奮而奪魁―98.5分,全年級第一名。第二學年,她又以考試成績全優的勝利鎮倒了中文係三百多名學生。這以後,每逢考試,她反而覺得格外的緊張和擔憂,猶如在懸崖峭壁上行走,神經必須高度集中,生怕稍有疏忽,便會失去全優的記錄。許曉凡對於將來從事什麽專業工作考慮得不成熟,她曾經如癡如醉地迷戀《楚辭》,最近她又對研究當代女作家作品發生濃厚的興趣,想報考現代文學的研究生,然而有一個目標她是很明確的,那就是每次考試必須得全優,保持全優成績,當一名眾人矚目的優等生,這是她的珍貴的驕傲呀!她喜歡聽同學們看了她的成績報告單後發出的嘖嘖讚歎;她喜歡看教授們站在講台上投往她一身上的信任的目光;她甚至喜歡上了學習委員的職務,盡管這工作占據了她許多寶貴的時間,因為,她是以她的優異成績在民主選舉中獲得了百分之九十八的選票的呀!眼下的這場考試,外語、黨史、明清文學史,特別是明清文學史,主課,關鍵的關鍵,她能不能穩紮穩打地拿下全優?許曉凡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然而,為什麽總有一股憂慮在心頭悄悄蔓延?她想起了方斐那雙躲在眼鏡片後麵的淡漠的眼睛,它們總是像影子似地在她身邊轉悠。盡管方斐有兩門副課考試得“良”而沒有享受全優的榮譽,但許曉凡暗暗佩服她思考問題清晰的條理性和周密的邏輯性,她是她最強的競爭對手……

五彩繽紛的河麵泛起了薄薄的銀光,河水漸漸地變成了墨綠色,水麵映出一眉新月。

“哎呀,你怎麽有閑心到這兒來欣賞景色呢?害我找了好半天。快走吧,我在二樓閱覽室幫你占了個位置。”說話的是位瓜子臉的姑娘,她是奔上石橋的,小鼻尖上擠滿了汗珠,雖然語調很急,但聲音仍是輕輕的,軟軟的,她這輩子也許永遠不會抬高聲音說話。

許曉凡“哦―”了一聲,從沉思中醒來,“看你慌得一頭汗,什麽?我還有些事呢,你先去吧。”

“那……你快點來呀,要不準有人來搶座位,我可說不過人家。”

“暖。”許曉凡看著她走遠的背影,忽然又叫起來:“楊真真,算了,你把位置讓給別人吧,我恐怕來不及上圖書館的。”

什麽事?楊真真疑惑地盯了許曉凡一眼,掉頭匆匆向圖書館走去。人家不說的事,她從來不打聽。

許曉凡聳聳肩腳把書包背穩,急急地跑下石橋。繞過橢圓形的大花壇,就是中文係的男生宿舍了。以前,許曉凡很忌諱上男生宿舍。記得剛進大學的時候,新宿舍樓還沒蓋成,男女生住,一幢大樓,三樓是女生宿舍,一樓二樓是男生宿舍。夏天到了,不知誰在三樓樓梯口貼了張告示:“夏令季節,男同學請止步!”這下惹火了一幫自尊心挺強的小夥子,也在一樓一樓樓梯口貼上同樣的紙條:“夏令季節,女同學請止步!”分明是存心刁難,住三樓的人哪能不過二樓一樓!除非插翅膀從窗日飛進飛出。和許曉凡同寢室的韋薇是個北方姑娘,生性大膽潑辣、一把撕下這兩張紙,還招呼了一群女同學示威似地從男生宿舍走廊裏穿過。小夥子們雖然氣得豎眉瞪眼,但也沒人再貼紙條了,照韋薇的話叫作:“障礙掃除,道路暢通。”然而許曉凡臉皮嫩,每當上樓下樓總還是低眉斂容,不敢像韋薇那樣旁若無人地左顧右盼。 自從當上了學習委員,收買書錢,發成績單,許多瑣碎的事逼著她不得不經常出入男生宿舍,一來二往地習慣了,手腳自如了,臉也不紅了,也經常和小夥子們扯上一會閑話,學著韋薇的樣端起哪個懶蟲沾滿茶垢的杯子大口大日地喝水。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許曉凡到男生宿舍去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有些事分明可以和女伴們商量的,她偏偏會想到去男生宿舍,有時候還會拚命想些事由上那兒走一趟。“我這是怎麽啦?”許曉凡意識到這點,惶恐地捂住了雙頰。“我是學習委員呀,理所應當關心全班同學的學習情況呀!”她為自己辯護著,然而,為什麽一走近這座生龍活虎的大樓,她的心就會跳得那麽快那麽重呢?

許曉凡穩了穩神,朝走廊盡頭的那間宿舍走去。門開著,燈亮著,她鬆了口氣,一步跨進門檻,“要死了!”她驚駭地叫起來,慌忙退到門外,房間裏爆發出一陣哄笑。原來那班淘氣鬼們都赤著膊,圍著桌子搶吃不知準帶來的西瓜,“許曉凡,還那麽封建呀?進來,給你吃塊大的。”哪個高嗓門大聲嚷著。

“不不,我不要吃。”許曉凡把背脊對著門,瞼烘地紅了。

“吃什麽山珍海味?給我留著!”走廊裏閃進了一位姑娘,紅格子連衣裙,大紅的塑料發夾,高大而豐滿,像團火,她就是韋薇。“許曉凡,進去進去,怕他們吃了你?”韋薇死勁拽著許曉凡跨進房間,許曉凡抬眼一看,幾個男生都套上了汗背心,老愛出洋相的安魯生把一塊濕毛巾貼在胸前,許曉凡忍不住璞吩笑起來。

韋薇毫不客氣地吃起西瓜來,把西瓜籽吐得滿地都是,俞輝揀了一塊大的遞給許曉凡,許曉凡垂著眼皮吃起來,這瓜甜極了,許曉凡覺得心窩裏每一處都被它的甜汁浸滿了。

韋薇咬了口西瓜,對著一位修長而清秀的小夥子說:“童楠,今晚上幫我講講虛詞吧,之乎者也快把我攪死了呢。”

童楠推了下眼鏡:“今晚不行了,陳潮平和我約好的……”

“去去去,沒幾天就要考古漢語了!”韋薇把西瓜皮往臉盆裏一慣,朝童楠使勁翻白眼。

童楠不知所措地搓著手,猶豫著,韋薇順手從筆記本裏撕下張紙塞給他:“咯,給陳潮平留個條嘛,迎考期間,複習功課第一位,他團支部書記有啥要緊事?非在這時擠來湊熱鬧!”

童楠接過了紙。

安魯生嬉皮笑臉地湊上前,“韋薇,童楠又不是你私人的一占漢語課代表,要輔導就在這兒講,讓我也一起聽聽。”

“在這兒聞你們的汗臭呀?你要聽,一塊兒上教室去,我占了位置,正對著電風扇。”韋薇真心真意地回答,可安魯生連連搖頭:“算了算了,一進教室我就想睡覺。”

“懶蟲!”韋薇慎罵他。

許曉凡太羨慕韋薇了,喜歡和誰待一塊就大大方方地指名道姓::許曉凡可不行,明明是來找他的,偏偏先和別人扯東扯西。“安魯生,你複習中有什麽困難嗎?”她順手掀開安魯生忱邊的書本,“怎麽?你還在看《東方列車上的謀殺案》?”

學習委員同誌,放心,這回考試我保證全部Pass。我這個人有個習慣,凡事不到臨頭急不起來,考試前兩天突擊複習效果最好,現炒現賣歎。”安魯生拍拍癟塌塌的胸脯說。

許曉凡又被他逗笑了。

這時,童楠已收拾好書包,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安魯生:“陳潮平來找我,你就把這交給他。”說罷,跟著早已等急了的韋薇走出房門,走廊裏立刻揚起了韋薇快活的笑聲。

安魯生雙手一攤說:“不知是去談情說愛,還是複習功課呢!”他懶洋洋地捧起那本緊張的推理小說,斜靠在**看起來、夕

好了,許曉凡此刻才敢把眼光對準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仿佛是順便問問:“俞輝,有空嗎?”

“什麽事?”學生會主席把灼亮的目光投在姑娘動人的臉上。

“我想去找盛教授,同學們都要求進行複習重點範圍的輔導,我想……”

“好,我陪你一起去。要想從盛老口中挖出考試的範圍,還得一點功夫呢。”俞輝套上淺米色的短袖襯衫,爽快地答應著。

許曉凡抿嘴一笑,搶先走到走廊上。不聽話的心又開始猛跳了,“這怕什麽?學習委員找學生會主席談工作,理直氣壯。”她心裏為自己打氣。

盛教授家住在校園西頭的教師新村裏,沿著宿舍樓邊上的水泥小道一直走就到了,可是俞輝突然提出:“我們從夏雨島繞過去好嗎?去看看那兒的苗圃,兩年多了,小樹苗不知長多高呢。”

“好的。”許曉凡答應得異常迅速,心情是那麽的快活,仿佛心田裏一下子竄出齊嶄嶄的一片碧青水綠的嫩芽。

他們沿著河邊的碎石路慢慢地走著。

“許曉凡,怎麽不說話?想心事?”

“去你的。”

“我有特異功能,猜準了,你一定在想那年種樹的事。”俞輝的胳膊肘有意無意地擦著她的手臂,許曉凡的心在輕輕地顫抖。

“你知道嗎?當時我真恨你,我鑽在圖書館看了半天《辭海》植物分冊,背熟了一大套栽種理論,想不到一開口就被你挑了幾處錯,氣得我真想鏟起一鍬泥往你嘴裏塞……”

“咯咯,咯咯咯……”許曉凡抿嘴笑了起來,“那你怎麽還幫我挖洞,那麽謙虛地要拜我為師?”

“因為……聽人說你是從林場考上來的,我就想,怪不得那麽……清秀,原來是林中的仙女……”

“去去去!”許曉凡羞紅了臉,心裏像灌滿了蜜。記得他們倆一邊說話一邊栽樹苗,栽了一長溜,同時,她也把他的身影種在自己心裏了。

走了一陣,他們的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小河彎成弓,環抱著一片緩緩的沙坡。他們栽種的苗圃就在這兒,像一片小樹林子。腳踩在坡上又鬆又軟,空氣裏充滿了暖烘烘的枝葉清香,讓人聞著像喝青梅汽酒般痛快。

許曉凡鑽進毛茸茸的苗圃、讓**的臂膀去碰那些鮮枝嫩葉,“看呀,都快趕上我肩膀高了,多好!”她叫著,聲音很激動。

“兩年了,還能不長嗎?”

“將來,這兒就是一片樹林子,再砌上一些石凳石桌,開個什麽賽詩會之類的,太美了。可惜,我們看不到了。”許曉凡長長歎了口氣:、

“不一定吧?倘若能爭取留校,那麽,咱們倆一定在這兒開賽詩會,怎麽樣?”

“留校?哪能留到我?你別胡說了。”

“我跟你說過、我有特異功能,猜準你很有希望!”俞輝把目光牢牢地盯著許曉凡。

“你怎麽知道?”許曉凡忽然覺得很緊張。

“前兒天,係裏麵在統計各班級考試成績全優者的名單,據說,就是為一年後畢業分配時定留校人選作準備呀!”

“真的?!”許曉凡興奮得透不過氣來。

“保密!懂嗎?”俞輝把手指按在唇上說。

許曉凡點了點頭,又間:“那麽,你呢?”問話一出口,臉就紅了,她可真不會掩飾感情。她知道俞輝的成績並不冒尖,幾乎是以“良”為綱。

“我倒無所謂。”俞輝含笑回答,“不過,聽指導員口氣,想讓我留下搞學生黨支部工作,我想再考慮考慮。關鍵是你,懂嗎?你一定要保持全優成績……”俞輝的語調是親昵的,眼神是溫柔的,許曉凡渾身呼地熱起來。

“我發誓要拿下全優的!”她暗暗地說,心裏著急起來,“該走了,快上盛老家去,三班的學習委員昨夭就去摸底了呢。”

“他們摸不著盛老的底的。”俞輝胸有成竹地說著,三腳兩步地跨出了苗圃。

他們加快了腳步,穿過橫在河灣弓背上的曲橋,對岸是叢叢簇簇的夾竹桃,像綴花的屏風。

“哎喲,有人!像在哭!”許曉凡忽然止住腳步,朝前張望著,濃密的樹蔭中,有兩個人影。

“快走,別搭腔!”俞輝壓低聲音說,“是王慧君和陳潮平呀!一個班長,一個團支部書記,真不注意影響。”

“你別瞎猜什麽,王慧君比陳潮平大一截呢,人家有愛人孩一子的。”

“你沒聽說?她愛人在跟她鬧離婚呢!”

“啊?”

“保密!咱們從旁邊繞過去,別驚動人家。”俞輝拽了一把許曉凡的手臂。

簌落落,簌落落,樹影散亂地晃動著。

紫黑色的夜像水一般在彎彎曲曲的樹叢和整齊的樓房間流動,浸沒了夏天帶來的那些濃鬱而絢爛的色彩,一切都隻剩下了灰糊糊的剪影。

王慧君幾乎是從圖書館大門口的階梯上跳下來,碎步奔向幽暗的鵝卵石小路,兩旁繁密的夾竹桃葉子刷刷地擦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她的眼淚終於湧出了眼眶,肆無忌憚地在瘦削的臉頰上淌著,她唯唯地縮著鼻子,出聲地抽泣著,不用怕被人恥笑,因為四周隻有靜靜的夜霧。她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在人前她卻要保持她一貫的嫻靜和穩重,常常憋得胸口發痛。猛走了一陣,她索性依著一株夾竹桃盡情地哭起來,微顫的肩背碰落了幾朵花骨朵,沾在她柔軟的顯得有些幹燥的短發上。

“一王慧君,快回家!你愛人打電話來,說你兒子……”剛才,指導員在圖書館找到她,急切地對她說。她正在整理歐美文學史的筆記,一失手,鋼筆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她覺得全閱覽室的人都盯著自己看了。她強作鎮靜地拾起鋼筆,勉強笑著跟旁邊的楊真真關照了幾句,然後竭力穩住步子穿過長長的過道。她的耳朵裏灌滿了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她的眼前晃動著兒子燒得通紅的小臉龐,一團團的酸楚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真是鬼迷心竅了,她怎麽會狠心甩下兒子住到學校裏來的呢!結果兒子病了,肺炎,40℃高燒,昏迷中還哭著叫媽媽,萬一……她不敢往下想,悔恨地扯著自己的衣領。

然而,她必須在考試中取得優良成績,她不能讓人戳著脊背嗤笑她,她得拚命補上平時因照看兒子和擔任班長職務而拉下的功課……她幾乎咬碎牙齒才下了決心,把兒子托給了年邁的母親。

她是個外表文靜脾氣溫和的女子,曾經有人替她看過麵相,斷定她一生平穩而沒有大的成就,標準的賢妻良母,美滿的夫榮子貴……她不喜歡這個命。她曾經那樣地崇拜過秋瑾和楊開慧,後來又被夏洛蒂·勃朗特和麗蓮·伏尼契迷住了。她心裏孕育著一個美麗的夢,盡管坎坷的生活已經把這個夢打碎了,然而她依然如癡如醉地渴望著它,那麽虔誠,那麽執著。

幾乎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公婆父母、親朋好友,甚至自己的……丈夫!三十出頭的女人,當了母親的女人,再做著那樣的夢,簡直有點神經錯亂!也許……自己真的有些癡癲?

她覺得心已被撕成了碎片,像葉片一樣散落在鵝卵石的小道上。

這時,她聽見身後有咯嗒咯嗒的腳步聲,趕緊掏出手帕抹去淚水,用手掌使勁搓了搓臉頰和眼簾。

“王慧君,你怎麽啦?我老遠就聽見有人哭,想不到是你!”趕上來的小夥子說起話來帶點鼻音,不用抬眼看,王慧君就知道是誰了,不知為什麽,她的心忽然平靜了許多。

“哦―陳潮平,我正想找你的。我兒子病了,我得趕回去,恐怕一兩天來不了,班級裏有些事,要交給你了。”王慧君恢複了往常的穩重。

“孩子得什麽病?要緊嗎?”陳潮平關心地問。

“肺炎,恐怕有些麻煩……”她憂心忡忡地說。

“那得趕快送醫院的,你一個人怎麽行?我陪你回家吧?”

“不,不用……”王慧君急速地搖了搖頭,鼻根有些發酸了。

“為什麽?你是害怕那些無聊的閑言碎語嗎?”陳潮平揮了下手臂,“太不值得了!”

“不,不是那個意思。快考試了,你的時間也很緊張呀。”王慧君的瞼有些發燒,幸虧天黑,雙方都看不清眉目。她承認陳潮平說得有理,可是作為一個黨員班長、一個孩子的媽媽,她真難呀。

“好吧,萬一有什麽事,打電話到係辦公室,讓他們叫我一聲。”陳潮平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你安心照顧孩子吧,複習課的筆記,我抄下了替你送去。”

王慧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歡抄老師的複習筆記溫書的,那麽,他純粹是為了她呀,一他不屬於英俊的美男子之列,個頭矮了些、瘦了些,額頭很寬很大。他們倆為了班級的工作經常打交道,她漸漸發現了他的好思考和不隨波逐流的性格,她覺得他身上有和自己很相似的東西。他們交談很多,談工作學習,也談生活、理想。她把自己家庭的矛盾和學業上的追求都告訴了他,而他是第一個讚賞甚至欽佩她這樣做的人……人生知己難逢,倘若俞伯牙和鍾子期中有一人是女性,他們還能不能成為知心朋友呢?

王慧君正想說些什麽,忽然看見夏雨島上有人朝這兒走來,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顫聲說:“你快走吧。”

“你真是的,又不是做賊,怕什麽呀!”陳潮平不以為然地說,王慧君有些尷尬。他們默默地站著,看著兩個人影並排地從麵前走過。

“是許曉凡和俞輝。”王慧君輕輕地說,陳潮平沒做聲,但她卻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有些粗。

“陳潮平,我認識俞輝的女朋友,我和她小學裏是同學。”為什麽要提這個?王慧君自己也搞不懂。

陳潮平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並不想了解這些琴!時間不早,你還是快回家吧。”

王慧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頭湧起萬幹感慨,但她隻是淡淡地道了聲“再見”,便快步奔進重重疊疊的夜幕中。

陳潮平呆呆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那兒很快就被夜和靜吞沒了,他卻仍然望著,像在辨清什麽……

雖然偶然滑過幾絲小風,但風刮在皮膚一上是燙的!煩熱一點一點地滲進他心裏,渾身汗,毛糙糙的,真想跳進黑色的小河裏去清涼一陣。

對岸,夏雨島安然躺在小河的懷抱中,蒙著水光霧氣,像浮在天邊的一片薄雲……許曉凡怎麽會和俞輝一起逛夏雨島?而且還是在夜幕的掩蔽一下……

陳潮平因為忽然明白自己莫名煩躁的原故,非常惱火,他拎起一腳,狠狠地把一塊石子踢進無聲無息的小河中,嘔檔,像敲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真見鬼,為什麽偏偏在這時刻跑到這地方來?條理清晰的思緒和充滿了自信的心情一下子被攪亂了,多可惜。

陳潮平恐怕是中文係裏唯一喜歡考試前這段日子的人。他從來不照搬老師列出的複習提綱一題一題地抄好、背熟,他總是先把課本從頭到尾地看一遍,然後翻閱大量參考書籍。這時候,他的大腦往往進入最佳競技狀態,許多新鮮的、古怪的問題會像夏夜中的流星般在腦海中閃過,他異常興奮地去捕捉它們,記下來,朝縱深思索下去,和同學們磋商,甚至向老師們提出質疑。至於如何圓滿地應付考試,他考慮得很少,他常常會把自己一些不很成熟的見解答到考卷上去。現代漢語考試時,有一題改病句:“這篇文章的結構嚴密得像神經網絡。”很好,沒有毛病,陳潮平非常欣賞這句譬喻;,可是老師卻在這道題上扣了他整整八分。“譬喻應該淺顯易懂,書上寫著的,神經網是怎麽樣的?你見過?”老師說。陳潮平並不爭辯,卻仍然喜歡這句句子。因此,有些考試陳潮平能得個漂亮的滿分,有些考試他卻差點去補考。而他拿到100分並不高興得失態,拿到60分也不顯得沮喪。“兩棲動物”,班上的女生背地裏這樣稱呼他,就因為他似精似傻,讓人捉摸不透。

最近,為了複習迎考,陳潮平花了好兒天時間翻閱了三種版本的《中國文學史》,他對明代長篇小說《金瓶梅》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小時候曾聽說過它是部不堪入目的“**書”,然而,盡管各種版本的文學史對它褒貶不一,但都肯定了它的一大功績:在我國長篇小說的發展史上,《金瓶梅》的出現標誌著一個轉變期的開始……陳潮平沒有讀過這部小說(盛教授上課時僅花孔卜分鍾時間對它作了簡單的介紹),他不能單靠書上寫著的一、二二、三點來評價一部古典名著的好壞。於是,陳潮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圖書館借,遞進去的借書條一次次被退了出來。據一說沒有專業課教師和係主任的批準,學生一律不能借閱《金瓶梅》。

今天一早,陳潮平又去圖書館借書,和管理人員吵了起來,那位麵孔像被掇糊塗過似的中年婦女咄咄逼人地責問他:“你為什麽盯死了要借這種黃色書看?你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找你們指導員好好反映反映!”

陳潮平氣得七竅冒煙,若不是童楠硬把他拖了出來,說不定他會硬闖進書庫自己動手找的。

“小陳,考試階段,你還有心思看那種閑書?”童楠婉言勸說道。

“就是因為考期近了,我才急得天天去磨的。我連這部小說共有幾個人物都搞不清,怎麽進得了考場?”陳潮平氣鼓鼓地回答。

“一般說來,不大可能考到這部書的……”

“也不全為了考試,堂堂中文係大學生,連《金瓶梅》都沒讀過,豈不成了笑一話?!再說……”陳潮平深深看了,一眼麵目清俊的童楠,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以平均90分以上的考分考進大學,聽說,他以前還在報刊上發表過許多文章;可是,當指一導員指定他擔任臨時班委的學習委員時,他卻謙虛地推辭了,隻肯當了個小小的課代表;他平時學習刻苦勤奮,又好幫助基礎差的小同學,陳潮平就喜歡這種性格內在的人,他決定把自己的秘密告訴童楠了。“我有一個設想,把我國明清時期的小說和歐洲十八、十九世紀的名著作個比較,從中探討現實主義創作的淵源和發展……”

“啊?!”童楠輕輕地驚呼著,像受了很大的震動似地呆住了。

“是不是太狂妄了?”陳潮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底子差,困難很大,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了……可是,連《金瓶梅》這樣重要的作品都沒看過。童楠,你幫幫我,好嗎?”

“哦……我,我能幫你什麽呢?”童楠的臉色有些尷尬。

“你是課代表,幫我跟盛教授講講,讓他開個借書條,行嗎?”陳潮平期待地看著童楠。

童楠沉吟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倆約定:晚自修前一起上盛教授家拜訪。

吃過晚飯,陳潮平參加了團委召開的團支部書記碰頭會後,急匆匆地趕回宿舍,等待他的卻是童楠留下的紙條:“小陳:今晚我有事,不能陪你去見盛教授了,請原諒。”

“安魯生,童楠上哪裏去了?”陳潮平焦急地問。

安魯生不情願地從他的謀殺案中鑽出來回答:“他能上哪?還不是被那條大辮子勾去了!”

陳潮平不等安魯生話音落地,轉身朝教學樓奔去。他從一樓尋到四樓,挨教室一一張望著,終於在梯形教室裏看見了那張架著眼鏡的瘦削的臉,緊挨著一條頂著紅發夾的大辮子。

“童楠,走走走,半小時來回,耽擱不了你多少時間。”陳潮平扯住童楠的衣袖催他。

童楠推了推眼鏡,支吾著說:“小陳,我考慮在這種時候去盛教授家,提出借《金瓶梅》,恐怕不合適。”

“哎呀,你怕教授對你印象不好是嗎?你就說清楚,是我要看呀。”

“不,不是這個意思……”童楠抬了抬眼皮,那眼神挺複雜,使陳潮平覺得他有難言的苦衷。

“童楠……”陳潮平還想說服他,韋薇忍不住發火了:“喂喂,團支部書記,請您別妨礙我們溫課好不好?你也太自私了,自己肯定溫得熟透熟透,就來拉別人閑逛。去去去,我要下逐客令了。”

陳潮平最怕同女同學爭論什麽,喳喳喳地聽不清也辯不明,加上周圍已發出“噓噓―”的警告聲,他無可奈何地退出了教室,真窩囊!他決定獨自上盛教授家去,他相信自己能說服盛教授的……

“滴鈴鈴……”隔著樹叢傳來第一節晚自修下課的鈴聲,陳潮平渾身一震,怎麽? 自己呆在河邊已足足四十五分鍾了?時間,時間是多麽珍貴呀。他抓起一把碎石子,劈哩叭啦地投進黑浸浸的水麵,那兒總是映出許曉凡孩子般純真的笑臉和俞輝救世主般神氣活現的麵孔。他狠狠拽了拽自己的頭發,像從腦殼中攫走了什麽東西,然後,踩著很重的步子朝盛教授家走去。

陳潮平飛快地邁動著穿塑料涼鞋的雙腳,幾乎在跑。他自己卻一點沒意識到,他在用理智的強力熨平感情的皺褶,這使他眉間出現了深深一道紋路。

到了,那乳黃色的四層樓房,那被丈把高的珊瑚樹圍得密不透縫的小院子。

“哎喲!”陳潮平在墨綠色的院門口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對方低低地驚叫著,是女子的聲音。陳潮平定睛打量,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那麽熱的天,竟然一身深色的長袖長褲,領袖頭都扣得嚴嚴實實,蒼白的瘦長臉上架著最老式的近視眼鏡,細小的眼珠在鏡片後麵一眨一眨,透出冷漠的光。

“方斐,你。……”陳潮平張口想問問她:是不是也去找盛教授?然而,他咽了口唾沫,把話吞下肚,她的眼神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方斐的古怪脾氣,在中文係是出了名的,兒乎沒有人能夠和她攀談超過十分鍾。有一天晚自修,班上幾個搗蛋鬼看書看膩了,打起賭來:哪個能去和方斐對話超過十句,這星期的飯菜票由大夥輪流供給。安魯生拍拍胸膛說:“看我的。”他隨手拿起本古漢語課本,坐到方斐旁邊的空位上,畢恭畢敬地問:“方斐大姐,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關於‘焉’字,怎樣區別它是作代詞用呢還是作語氣詞用?”

方斐眼皮都不抬,隻顧自己整理課堂筆記。

安魯生壯著膽用書觸觸她的手肘:“還有‘焉’與‘之’的區別,也請你講解一下,好嗎?”

方斐猛抬頭狠狠翻了他一眼,低聲而用力地說:“二三四!”隨後捧起自己的練習本,咚咚地走到最後排課桌去了。

安魯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人提醒他;“課本第234頁,一條條都寫得清清楚楚呢!”大夥哄地笑起來,氣得安魯生麵孔紅一陣白一陣的。

對於這樣一位女性,陳潮平覺得還是不說話為妙,他側開身子,想讓她先進院門,然而方斐卻把手中的一本什麽書湊到眼鏡下,似乎在讀著,慢慢地踱著步,沿著小路默默地走開了。見鬼,四圍夜幕重重,她能看清那書上的字麽?陳潮平暗自犯疑,一步跨上了盛教授家的台階。

盛教授家就在底層,窗口垂著竹簾,燈光是愜意的青蓮色,絲絲縷縷地從簾縫裏溢出來。

陳潮平正想舉手敲門,忽然從窗口飛出一串清朗的笑聲,震得他的心一陣陣地顫抖,多麽熟悉的笑,他常常被這笑聲引開幻想的翅膀……分明是她,她也在這兒!陳潮平衝動地推了下門,門沒鎖,吱呀一聲打開了,裏屋的說話聲清晰地鑽進他耳畔:“盛老,你的分析太精辟了!”這聲音抑揚頓挫地很有感情色彩,像話劇演員在讀台詞。俞輝!陳潮平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直蔓及全身:原來他和她一塊來找盛教授的。陳潮平本能地轉身往門外退,裏屋門卻打開了,富富態態的盛師母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哎喲,是小陳呀,站在門外幹啥?進來坐吧。”

“不不,盛先生有客,我不打擾了。”

“什麽客?都是你們的同學,進屋來呀!”盛師母對登門求教的學生一視同仁地熱情。

沒有退路了,陳潮平隻得跨進溢滿青蓮色燈光的小書房。他覺得許曉凡深湖般的眼睛含著嘲諷的笑盯著自己,他看見俞輝的臉上浮著自得的光彩,他撇開眼,重重地叫了聲:“盛先生!”

盛教授有一頭很厚的白發,白得發亮。他的麵龐瘦削,輪廓挺直,整個頭顱很像一座積雪的峭壁,莊重而威嚴。上課的時候,陳潮平常常出神地盯著盛教授,說實在,他很欽佩他淵博的知識,也很向往成為他那樣的人。

“坐!”和他莊重的外表相符,盛教授說話簡短而明確,往往隻用簡單的詞組加上語調來表達意思,“有事?”

“嗯。你們先談吧,我,不急。”陳潮平克製著自己的不快,竭力平靜地說。

“我們已完成任務了,盛先生守口如瓶,好不容易才……”許曉凡吃吃地笑起來,她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我們先走一步,你有事盡管說。”

“再玩一會嘛,偌,吃糖。”盛師母客氣地挽留著。

“許曉凡,反正今晚溫不成書了,我們等陳潮平一起走吧。”俞輝說。

陳潮平心底湧起一股反感,他太了解俞輝的心思了,不就是想聽聽我跟盛老談話的內容麽?他鄙視地斜了他一眼。

“盛先生,請您批個條,我想借《金瓶梅》。”

“文學史上對它的評價較高,我沒看過作品,吃不準。”陳潮平穩穩地說。

“唔……?”盛教授灼亮的小眼睛盯著陳潮平看著,看得他有點心慌,但他仍坦然地迎視著教授的目光。

“這書藝術價值根本不高,有許多黃色的描寫。沒聽說嗎?《小說界》雜誌本打算摘載評介的,後來上麵沒通過,發排了,又臨時抽掉的。”俞輝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的口氣說,他總有許許多多的內部小道消息,而且以此為驕傲。

“我隻是想實事求是地探討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陳潮平看了一眼盛教授冰冷的麵孔,稍稍猶豫了一下,“也許,這對研究我國古典文學中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發展是有幫助的。”

盛教授點燃了一支煙。

俞輝瀟灑地哈哈一笑:“它能算什麽現實主義作品?頂多是個自然主義的代表罷了。”

“我沒看過原作,不能妄加評判。”陳潮平話很簡短,但語調卻很固執。

“如果從美學價值來考察這部作品,請問,引不起人們心理上美感的作品能算好作品嗎?”俞輝像是在作學術報告,眼神和舉動之間充滿了自信。

陳潮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接上話。許曉凡捂住耳朵搖了搖頭說:“盛先生,你發表意見吧,他們倆要爭起來,兩個通宵都不夠。”她欣賞俞輝的才思,又怕惹陳潮平生氣,故意打圓場。

盛教授掐滅了煙,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時間不早了,我想,我該下逐客令了。”

“盛先生!”陳潮平叫了聲。

“你的要求,我明天上午答複,好嗎?”盛教授說著領頭朝門外走去。

學生們在院子裏攔住了熱情送客的師母。

夜空像墨一般黑而濃,珍珠蘭發出攪人心亂的香味。他們三人沿著石子路慢慢地走著。

許曉凡先開口:“我說團支書,你可傻透了,(金瓶梅}肯定不會考到的,這種有爭議的作品……”她覺得俞輝用手肘輕輕操了她一下,便止住了。

陳潮平咧咧嘴角想笑一笑,結果卻說:“謝謝你,我還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了。”他頭也不回地加快了步伐,把許曉凡和俞輝甩到了身後,心裏覺得又痛快又傷心。

“他肯定不高興了,俞輝,你幹嗎製止我說下去?”許曉凡有些不樂意。

“我看不慣他那副盛氣淩人的腔調。”俞輝悻悻地回答。

“不,我倒覺得他很直爽,這個時候找盛先生借《金瓶梅》,傻透頂了。”許曉凡想起“兩棲動物”的綽號,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他傻?他才精呢,他就是要表現出與眾不同些。”

“以前的事,我根本不想提。”俞輝甩了下手臂,“我算認識他的人品了,好出風頭,肚子裏卻沒什麽貨色。你看,剛才我幾句話就把他問倒了。”

“就你水平高!”許曉凡嬌慎地白了他一眼。

“前一時期我正好寫了篇關於文學作品中的美感價值的雜文,給(文學報)幾個編輯看了,他們很欣賞,準備發表的。”俞輝從筆記本中抽出一張紙,“這是校樣,你想看看嗎?提提意見。”

許曉凡接過校樣,心裏一陣歡喜:“我可不敢提意見,學習學習喚。”

“別太謙虛,你是中文係頭號才女嘛。”

“盡損人!咯咯,咯咯……”

他們交談著,不知不覺在校園裏繞起圈子。

月亮變得模糊而遙遠,許曉凡看不清俞輝臉上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動人的聲音飛進夜幕,像瓷器相撞般清脆。有幾隻蟋蟀在路邊的淺草叢中暇暇地叫著,香樟樹和香水月季的氣味混在一起,很濃很甜。

“叮鈴鈴鈴……”悠長的鈴聲像珍珠在樹梢和花瓣上滾動,許曉凡以為是自己的心在跳,繼而才明白過來,那是晚自修下課的鈴聲。這意味著在圖書館、教室溫課的同學都要湧到小路上來了,她必須搶在大夥前麵回宿舍,否則,熱心的王慧君會盤問自己上哪去了?細心的楊真真會用猜測的目光盯著自己,還有那個方斐……許曉凡害怕那些流言蜚語。

“俞輝,我要回宿舍了。”

“哦―時間真快,我送你去宿舍。”

“不不,萬一碰見人……”許曉凡臉一紅,輕快地別轉身,她跑了一陣,回頭看看,俞輝還站在路口,她又跑回去,“諾,這本筆記本先借給你看。”她對他嫵媚地一笑:“明天見!”

宿舍裏,隻有楊真真一個人,她坐在床沿上,膝上攤著筆記本,微眯著眼,嘰哩咕嚕地背著什麽。

“真真,你回來了?”廢話!

楊真真沒應聲。

“我去盛先生家了,後來,後來……”許曉凡聲音有些不自然。

“我沒有問你上哪兒了呀!”楊真真看了她一眼,輕聲輕氣地說。

許曉凡一下子紅了臉,把手插到楊真真的胳肢窩,“你壞,小人精!”

“別吵別吵。”楊真真躲避著,“快讓我背書,我腦子裏亂得一塌糊塗,那麽多作品作者,怎麽記得住呀。”

“傻瓜,你別死記硬背,先把作品都看一遍,不背也就有印象了。”

“隻剩幾天時間,怎麽來得及呢?”楊真真十六歲就到江西插隊,對古典作品幾乎從沒接觸過,現在一下子要把一部文學史塞進腦子,自然感到分外吃力。她愁眉苦臉地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真的?”楊真真樂得站起身,鉤起許曉凡的脖頸跳起來。

宿舍門澎地被撞開了,韋薇一改往常笑不停話不斷的快活勁,低眉垂眼地走進來,把書包往桌子上狠狠一慣,仰麵躺在**了。

“韋薇,怎麽不說話?是不是生煎饅頭撐得太飽了?”許曉凡自己心情很愉快,逗韋薇笑。晚自修下課,韋薇經常和童楠到校門對麵的飲食店裏吃夜宵,這是班上出了名的趣事。

韋薇咚地一翻身,把脊背對準許曉凡。平時韋薇對別人的玩笑從不介意的,今天怎麽啦?許曉凡伏身看她的臉:“哎呀,你哭了?”

韋薇憋不住,嘔嘔地大聲哭起來,慌得楊真真差點抖落了手中的筆記本。

“怎麽啦?怎麽啦?”許曉凡扳著韋薇的肩問。

韋薇硬咽著說:“他欺侮人!”

“誰?”楊真真緊張極了。

許曉凡璞味一笑:“是童楠,對嗎?”平時韋薇在女伴麵前從不掩飾自己與童楠的親密關係,她肚裏藏不住一根針,夥伴們隻要看她臉色就知道她和童楠是好是吵了。“他怎麽欺侮你?說出來,我們替你伸冤報仇。”

“他不理人!我買了生煎包子,他也不要吃了。都是陳潮平,七攪八纏地拉他去盛先生家,他不去,人家獨自去了,他又悶悶不樂,朝我耍脾氣,你說氣人不?”

“你真傻,人家是和陳潮平鬥氣,礙你什麽事?別太小心眼,心眼太小的姑娘,小夥子是不會喜歡的。”許曉凡勸她說。

韋薇咯咯一下,破涕為笑,接過楊真真遞上的毛巾使勁抹了抹臉,“哼,一輩子不理他。來,生煎包還在我書包裏呢,他不吃,我們吃!”

“太好了,我肚子正有點餓呢。、”

她們三人你爭我搶地吃起噴香的生煎包子,許曉凡咬了一大口,忽然想起什麽:“大家嘴下留情些,給王慧君留幾隻。”

“王慧君回家了。”楊真真說。

“啊?”

“指導員來叫她的,聽說是兒一子病了,真倒媚。”

“這下她考試可要考砸了。”許曉凡深深歎了口氣,她知道王慧君進大學門實在不容易,瞞著丈夫、婆婆偷偷進考場,拿到錄取通知書,家裏又吵又罵,她是喻著眼淚到學校來報到的。

“頭號新聞,絕對保密!我知道,不是她兒子生病,是她愛人不允許她住在學校裏。”韋薇的消息一向很靈通。

“那為什麽?”

“打破醋罐子了歎。據說正在鬧離婚呢,不知哪個缺德鬼向她愛人耳朵裏灌了點髒水。”

許曉凡沒吱聲,她想起王慧君和陳潮平站在夾竹桃林邊上的身影。

“唉,人還是不要結婚的好,煩也煩死了。”楊真真心事重重地說。

“我才不愛誰呢。”楊真真的臉刷地紅了。

“其實結婚並不是壞事,就是要找個談得攏的人。”許曉凡說。

“單單一談得攏還不行,要有才華,還要長得帥。”韋薇坦然地道出自己理想中的終身伴侶。

許曉凡用手掌托住下巴,眨著眼說:“世上這樣完美的人…,…恐怕不多……”

“我看出來了,你已經愛上了!”韋薇盯著許曉凡的眼睛叫起來。

“沒有沒有,壓根兒還沒影呢。”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陳潮平,對嗎?他跟你說話,神態總是不自然。”

“陳潮平?嘻嘻,咯咯咯咯……”許曉凡笑得透不過氣了。

“那末一定是……”

“韋薇,你先坦白,你愛上童楠了,對嗎?”許曉凡擔心她說俞輝,慌忙轉守為攻。

“我很佩服他,可我們從來沒談過愛情範圍內的話,隻是互相之間很默契。發展結果如何,還得看丘比特的神箭射不射得準呢。”韋薇非常認真地回答,把楊真真羞得捂著臉偷偷地笑。許曉凡覺得有什麽悄悄撥動了自己的心弦,她實在喜歡韋薇的爽朗性格。

一過十點,整幢宿舍樓的燈都熄滅了―這是學校為了學生們的身體健康而訂出的紀律。

楊真真摸出半截蠟燭點起來,這都是插過隊的學生從農村帶回的好傳統,熄燈後,有了小蠟燭,看書一直能看到大半夜,故而大夥稱之為“拚命燈”。八十年代的高等學府裏竟然還保留著古老的燭光,真可以寫一篇抒情散文。

她們湊著昏暗的蠟燭光,匆匆忙忙地用涼水擦身。

“睡覺!”韋薇撩下帳子,她可以一貼枕頭就進入美夢鄉。

楊真真睡在韋薇的上鋪,她像隻輕巧的小貓爬上床,“曉凡,你不用蠟燭了吧,請遞給我。”她把蠟燭盤放在枕邊的一揮書上,翻開了筆記本。

許曉凡鑽進自己白色的小天地,從枕頭下抽出心愛的紅緞麵日記本,記日記,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當教師的媽媽在女兒滿月日就開始為她記日記了,曉凡五歲開始用幾個簡單的字和畫圖結合自己記日記,她最寶貴的財富就是那小鉛皮箱裏裝著的大大小小二十幾本日記本。她擰亮了自己的小電筒,哦,心中仿佛有一首詩……

許曉凡帶著甜甜的滿足躺下了,她輕輕叩了叩床架,“真真,太晚了,睡吧。”

“嗯,你睡吧,我再背一會。”淡金般的燭光溢滿了楊真真的小床,今晚,她哪有心思背功課呀!楊真真的家住在共和新路橋下的石子弄裏,弄堂裏住的都是附近工廠的工人。她是她的弄堂裏唯一考上大學的女秀才了,報到那天,弄堂裏擠滿了奶奶阿嬸外婆阿姨,都來送她,她是她們大夥的驕傲。可是,進了大學,她卻是全班成績最差的了。第一次考試,勉強及格,隻比安魯生多兩分,成績單發下,她躲進女廁所哭了好一陣。她感到自卑,但又不甘心,平時,什麽課外活動她都不參加,整天捧著本書。她一定要學好,為了石子弄堂裏的人們,也為了……他。他和她在同一個公社插隊,報考大學後,他每天晚上趕五裏路到她的村莊裏來,和她一起複習,否則,她哪能考得上呢?楊真真那麽清晰地記得那間幹打壘的土屋,箱子搭成的小桌上,有一盤搖搖曳曳的小蠟燭……進大學後,他們反而疏遠了。他當了團支部書記,工作忙;他成績好,看不起自己了……剛才,聽韋薇說他和許曉凡怎麽怎麽的,楊真真的心呀,像遊絲一樣無著落地晃了起來,但願,但願那是無邊際的捕風捉影……

方斐睡在許曉凡的上鋪,緊貼著楊真真的床。方斐在用紙扇趕蚊子,弄得楊真真也全身搖晃起來。“她的帳子裏怎麽會有蚊子呢?這人也真怪。”楊真真暗暗尋思。剛入校那天,王慧君按年齡大小把方斐安排在下鋪,可方斐說什麽也不肯,硬和許曉凡調了鋪位。她的帳門不論天冷天熱總是緊緊地閉著的,就像她的心一樣。

方斐的床頭響起開關餅幹箱的哢哢嚓嚓、索索落落的聲音,她在吃夜點了。方斐十分愛惜自己的身體,也十分愛惜自己的東西;她的餅幹箱放在枕邊,連白砂糖、醬菜之類也嚴嚴實實地鎖在抽屜裏。

方斐終於躺下了,楊真真卻失眠了,心口像壓著塊大石頭。她覺得小腹隱隱作疼,想去廁所,想到黑洞洞的走廊,又不敢。她的膽小是出了名的,在農村待了近十年,沒有練得勇敢些,反而帶回了各種各樣的鬼的傳說,愈使她怕走夜路。要是王慧君在就好了,她一定會陪她上廁所的,哪怕把王慧君從夢中喚醒也不要緊。可是此刻,隻有方斐在輾轉翻身,但楊真真寧願忍受腹痛,也不會求助於方斐的。

楊真真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做了許多古怪的夢,沒有一個是令她高興的,都那麽抑鬱,一覺醒來,什麽也記不清。據說,記不清的夢是會靈驗的。

夏天,清晨的校園是一幅濕流晚的水彩畫,畫中人影綽約。

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一群亭亭玉立的少女,披著霧的紗,綴著露的珠。

早起攻讀的大學生們都會在校園的角角落落找到屬於目己的一隅,讓流水、樹木、花簇為他們伴讀。韋薇一清早就鑽進了香樟林,那裏有幾張石桌石凳,是她和童楠自己的“小課堂”。每天早晨到這裏來讀外語,誰也沒和誰約定過,心裏卻像一百年前就說定一了似的。

今天,他會來嗎?當然會。韋薇從來不喜歡纏綿徘側地猜疑和煩惱,她隻憑自己心靈的判斷。她從書包裏拿出一張抄著英語課文的塑料紙,鋪在潮濕的石凳上。

這是都德的小說《最後一課》,韋薇喜歡這篇課文,琅琅上口,飽含深情……

她的第六感覺發現有人站在自己身後,一定是童楠。“你壞,怎麽一聲不響?”韋薇情不自禁放肆地笑起來。

童楠已站了一會了,他喜歡看她在晨霧中顯得朝氣蓬勃的身姿,喜歡聽她帶點童音的朗讀聲,從她圓圓的嘴中吐出的字母像一串叮檔響的玉鈴,被香樟樹梢上的雀兒嘰啾著銜上了蔚藍的天空,於是整個空間都充溢著令人欣喜的歡快。

“坐下呀,沒來得及去食堂吧?諾,我替你買來了,蔥油花卷,吃吧。”鏗亮的小飯盒推到了他眼前。

韋薇,你怎麽不怨我幾句?你怎麽一點不記恨我呢?你真善良,你太單純了,純得像草葉片上滾下的露珠,讓人實在不忍心用一絲一毫的灰塵去砧汙它。

童楠抓起一隻花卷,咬了一大口,噴香。韋薇望著他一個勁地笑,這動人的笑容驅散了童楠心頭的陰影。“今天食堂開恩,這花卷做得還挺不賴的。”他一連吃下去了兩隻花卷。

“韋薇,The last lesson。你讀得很熟了,我們一起來背一遍,好嗎?”

“咯咯咯,你讀英文難聽死了,寧波英語,咯咯,咯咯咯……”

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讀起來,樹梢上的雀兒撲騰得非常熱鬧。

啪!小塊泥團落在韋薇麵前的書本上。韋薇抬頭看,樹林子外,嫩綠的草坪上,站著許曉凡,正用手掌捂著嘴,憋不住地笑呢。

“學習委員妨礙別人學習,該撤你的職了!”韋薇笑著罵著。

“昨晚上不知誰發誓賭咒,‘一輩子不理他’啦?”許曉凡用手指劃著臉皮,笑彎了腰。

韋薇奔到林子邊上,大聲對許曉凡說:“你壞,你再壞,我揭穿你的秘密了!”

“你揭吧,揭呀!”許曉凡嘴硬得很呢。

“半夜裏,不知誰說夢話,連連叫喚……”韋薇故意停頓了一下,許曉凡心口璞陋跳了跳。

韋薇對她眨了眨眼,放低了聲音:“連連叫‘俞輝’,嘻―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呀!”

許曉凡覺得有股灼熱的氣流刹那間布滿了全身,“瞎說,我昨晚根本沒做夢!”

“臉紅什麽?我也沒說是你呀。”這回輪到韋薇笑得喘不過氣來了。許曉凡恨自己沉不住氣,拚命擂韋薇的背脊,以掩飾羞容。

“好了,不跟你鬧了,放心,我保證替你保密!”韋薇終於收住了笑,她聽見樹林子裏童楠抬高了的讀外語單詞的聲音,朝許曉凡漲紅的臉上擰了一把,便跑進林子去了。

許曉凡摘下一片香樟樹的嫩葉在手中揉著,慢慢地鎮定了紛亂的心緒。她朝韋薇和童楠湊得很近的身影羨慕地看了一眼,匆匆地跨出草坪,沿著小河走去。她是到夏雨島去。

今天清晨,許曉凡破天荒睡得那麽沉,方斐從上鋪下來時把床架搖得那麽厲害;韋薇上盟洗室時把杯子臉盆碰得嘔檔響,都沒能吵醒她,她沉醉在甜美的夢中。平時,隻要上鋪的方斐剛剛仰起身,許曉凡就會立即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她們倆總是整幢女生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她們倆總是像比賽似地刷牙洗臉,甚至來不及去抹點什麽護膚香脂,便你踩著我腳跟,我推著你脊梁地趕到校園清靜的角落,仿佛隻要比對方少讀了一秒鍾書,就會落後十萬八千裏。

“真真,快起來!”許曉凡邊用手馬馬虎虎地攏了攏齊耳的短發,邊催促著。

“我……肚子痛,來例假了……”楊真真哼哼卿卿地回答。

“那你躺著休息休息吧,我走了。真糟糕,怎麽睡得那麽死!”許曉凡拎起書包出了門,遲了,足足要比方斐少讀半小時書呢!

出乎意料,她並沒有非常地懊喪和著急,一踏進綠蔭濃鬱的校園,她反而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輕鬆和歡欣,吸著新鮮的空氣,心窩裏甜津津的。她忽然非常想到夏雨島去看看,昨晚,隻是在暮色中領略了它的豐姿呀。雖然去夏雨島要多走好兒分鍾路,可是她無法抵禦這個強烈的願望,她拿出記外語單詞的小本本,邊走邊讀著。心境特別明,記憶也靈了,好像比平時讀幾個小時的效果更好。

在青蔥的香樟林邊與韋薇善意地戲謔了一番後,許曉凡的思緒從外語單詞中溜了出來,漫天價地飛,追逐著一個動人的聲音,追逐著一張白哲的麵龐,追逐著一個令她心熱的名字:俞―輝……

一塊突兀在小路邊的假山石差點把許曉凡絆倒,她止住了心不在焉的步子,抬起頭,驀地,仿佛有一枚釘子狠狠地戳在她的胸口,她從醇情中驚醒過來了!

那枚釘子就是方斐瘦削而窩成弓型的背影!方斐坐在彎孔小橋下的石墩上。怪癖!那麽多濃蔭下的石凳不坐,偏愛這**在陽光下的石橋墩,這兒是方斐的專座。她的近視眼鏡片幾乎要觸到膝頭上的書頁了,她的著深棕色上衣藏青色長褲的身影真像一枚鐵釘,那麽冰硬而且固執!她似乎一點也沒聽見許曉凡的腳步聲和輕輕的一聲“哦―”,專注地對著她的書本。

許曉凡按住坪跳的心,現在是什麽時候?人人都在拚命,特別是……方斐!我怎麽竟會沉酒於兒女情長不能自拔了?危險!考試考砸了……她破天荒沒有拿到優的成績……同學們憐憫的目光和方斐幸災樂禍的冷笑……許曉凡想到這一幕膽顫心驚的慘劇,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猛地搖了搖頭,把那些甜蜜的幻夢甩開,集中精力,溫書去!

許曉凡心急火燎地奔上夏雨島,在苗圃前的沙礫灘上坐下了,一頭鑽進書本中,她決心要用百倍的專注來彌補今天早晨無端浪費的那幾十分鍾時間。於是,作為少女的一切柔情、困惑、癡迷、追戀……統統被排斥到遙遠遙遠的心底去了,而作為學生的勤奮、好強、鑽研、多思……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

隻有在早晨,小河水才會像鏡子般的明淨,從苗圃裏湧過來的空氣是潮濕和溫馨的。夏雨島真能隨人意,晚上,它像夢一般的美妙和神秘;早晨,它像畫一般的安寧和靜穆……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一點都沒發覺?”許曉凡輕鬆地嚷了起來。

陳潮平在許曉凡猛回身的一霎間差點想飛快地逃走,此刻他強製地鎮靜下來,說:“你讀書讀得太用功,就算原子彈爆炸也聽不到。”

“哼,悶聲不響地偷看人家溫書,團支書要當‘克格勃’了嗎?”許曉凡又笑開了。

陳潮平有些尷尬地舔了舔嘴唇。

他每天早晨和安魯生出來跑長跑,路過夏雨島時,他被河邊上許曉凡的身影迷住了。許曉凡穿一身白衣白裙子,在青嫩的苗圃前顯得那麽飄逸,就像天上落下的一片纖雲。陳潮平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腳步。安魯生操了他一把:“我就知道你喜歡她,其實,不怎麽樣,太清高,隻能當尊菩薩供著。”

“你別胡說八道!”陳潮平持了下他的腦袋。

“去吧,去吧,去找她吧,我替你保密。”安魯生詭橘地笑了笑,獨自一人沿河岸跑開了。

陳潮平走上夏雨島,站在許曉凡身後,看著她,他緊鎖在胸膛裏的**禁不住要奔湧出來。可是,自尊心使他牢牢地把住了情感的閘門,他隻是淡淡地一笑,說:“快到上課時間了呢。”

“真的?”許曉凡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哎喲喲”地叫起來,收拾起課本,“還要回宿舍拿課堂筆記呢。”

啪嗒啪嗒,許曉凡的塑料涼鞋在石子路上踩出很響的聲音:嚓嚓嚓,陳潮平穿著運動跑鞋,腳步沉悶而滯重。

“咦?你像有什麽心事,不高興嗎?”許曉凡耐不住沉默寡言的難堪。

陳潮平峻了她一眼,答非所問地說:“你很喜歡夏雨島吧?我也很喜歡它,它比校園其他地方顯得單純、清新,是嗎?我每天到這兒來跑上一圈,很痛快。”

許曉凡想笑,忍住了,她發現他並不像平時女同學背後議論的那樣“傻呆”,挺有些詩意的,她萌生了想與他交談的欲望。“昨天晚上,你一定生氣了吧?俞輝……說話太不注意方式了……”

陳潮平又峻了她一眼,“你似乎……很崇拜他。”

許曉凡臉微微一紅,“根本談不上什麽崇拜,不過,他提出從美學價值來考察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還是很令人信服的。他有一篇文章要在(文學報)上發表呢。”許曉凡忍了忍,才沒把俞輝給她看的校樣拿出來―那應該是她獨自享受的快樂。

陳潮平不出聲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俞輝幾個星期以前就在寢室裏炫耀過他即將發表的那篇文章了。他加快了腳步,許曉凡有點跟不上,緊追了幾步。

陳潮平悶走了一陣,忽然說:“如果人家把你的真誠當作愚昧耍弄了一番,你還會相信這個人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許曉凡急切地追間他。

陳潮平站住了,猶豫了一下,盯著許曉凡的眼睛說:“我看過俞輝的文章,我覺得,他的觀點乃至文字沒有任何獨特的新意,全是……拚湊和……抄襲!”

仿佛一盆冰水從許曉凡頭頂澆下,她愣了一下,隨即氣憤地反問:“你……有什麽證據?!”

陳潮平垂下眼皮,咬了咬嘴唇,“這……是我的感覺。”他說罷,轉身朝通向教學大樓的小路走去。

“這不可能。妒忌、誹謗!想不到陳潮平是這樣的人!”許曉凡像自己被人潑了一身髒水似的氣憤和難過,她不相信俞輝會於這種事,再說,難道《文學報》的編輯同誌會辨不出真偽嗎?她呆呆地看著陳潮平遠去的背影,覺得他的形象很難看,矮小,四肢也不勻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