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又一個謝影閣

被拾妹稱作“二姑娘”的這一位謝影閣,雖也是“徐娘半老”的年紀了,卻妝容妍麗,衣著得體。飄逸的絳紅色休閑外套適到好處池遮蓋了她微微鼓實的腰腹部,染成栗色的卷發有意無意削減了丙頰的贅肉。乍眼望去,可稱得上是“風韻猶存”。

拾妹有點不大客氣地問道:“咦,二姑娘,你不是說不回來吃晚狡的麽?”

她卻不應答拾妹,甚至不正眼看拾妹,那張輪廓跟大姑娘十分陽像的麵孔盛著淺淺的一亂笑,款款從斜坡走下來,邊道:“姐,剛入春,傍晚的風還是有點涼的,我們回屋去吧。”言畢已走到輪椅跟打,先將羊絨披巾替姐姐披好,隨後推著輪椅就往回走。大姑娘在池手中,竟像牽線木偶般任由擺布。

拾妹瞪瞪幾步搶先走上斜坡,咕濃道:“也不關照一聲,我小菜鄒來不及端整,又要洗又要切的……”

二姑娘方才想起似的,道:“哦―我何時講了要在家吃晚飯牙?待會省文化局領導宴請赴港演出團的主要演員,我們是回來灸衣服的。”

拾妹收住腳步,心中暗忖:“你們回來換衣服?這麽說,那一個也回來了?怎麽也不出來招呼一聲?”一把推進門去,果然看見汪厚誠蹺著二郎腿,篤篤定定坐在藤圈椅裏翻晚報。

拾妹氣湧上心口,往他跟前一戳,哇啦哇啦道:“先生,你聽好了,大姑娘中午喝的是肉糜皮蛋菜粥,硬塞才塞下去半隻饅頭。就是隻肯就黴千張,千哄萬哄,才吃了塊醬鴨。上半天的藥方才剛喂下去,臨睡還得想個法子,讓她把下半天的藥吃掉。”

汪厚誠抬起臉,他的眼珠子被老光眼鏡片放得很大,漠然卻又帶點驚恐的樣子,便使他狹長的麵孔像煞鄉下祠堂裏祭祖宗時供奉的牛頭馬麵。

拾妹哼地冷笑一聲,汪厚誠你又在裝聾作啞了!

有一句說一句,大姑娘初犯病時,汪厚誠還是對她篤實有情的,在外麵工作也總是牽腸掛肚,不時打電話回來問長問短。報社攝影記者沒日沒夜跑新聞,汪厚誠便給拾妹定了一條規矩:大姑娘一日在家吃點什麽?睡了多久?大小便是否通暢?病情有否些微變化?點點滴滴都要向他通報。十六年來,拾妹是嚴格遵守這條規矩的,汪厚誠下班再晚,她都會候著。開頭兩年,汪厚誠聽拾妹的匯報十分專注,不時地往他的小本子上記下些什麽,還要為拾妹的護理工作總結出需要注意或改進的地方。可不知從何年何月何日起,汪厚誠變得心不在焉起來,小本子也不拿出來,拾妹述說的時候,他會不停地打哈欠或者咳嗽,抑或像現在這般假裝什麽也沒聽見。

其實拾妹哪裏會不清楚?某年某月某日,姐夫和小姨子勾搭上了,汪厚誠在大姑娘身上的心思自然就淡薄了。這樁事情在這坐下,隻是他們之間都不想說破。他們各自戴上自己應該扮演的那個角色的麵具,竭力維持著溫情脈脈的親情,共同守護著這幢小樓裏的弓一個更大的秘密。

拾妹雖然鄙視汪厚誠,平日裏待他還算客氣。無論他晚上跟佳睡在一張**,他終究還是大姑娘的丈夫。拾妹看戲看多了,曉導天下男人負心的多。且不論陳世美、王魁這類喪盡天良的,就說《白兔記》裏還算有點良心的劉知遠,這邊剛和李三娘“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那邊在軍營又跟將軍之女嶽繡英調起青來。拾妹心裏最惱恨的是二姑娘,那才真正是羊狠狼貪,恩將仇及呢。你住著大姑娘的房屋,頂著大姑娘的名在外麵四處風光,你五下得了手,還來跟大姑娘搶男人!這一刻拾妹恨不得抬手扒掉王厚誠麵孔上的眼鏡片,要他眼珠子擦擦清爽,不要被狐精花妖迷胡了心境。可是二姑娘已推著輪椅進屋了,拾妹隻得耐下火氣,別專身去灶頭間。她不忍讓大姑娘難堪。

汪厚誠從藤椅中立起身迎上前,稍稍俯下腰,道:“小謝,今天獲覺如何?頭腦好些了嗎?”他對妻子一直保持著當初戀愛時的尼稱。

大姑娘仰起臉,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尷尬的麵具,稍停頁,忽又哼吟起來:

長離分,思念深,

重相逢,喜又驚……

汪厚誠倏地朝二姑娘膘了一眼,解嘲地聳聳肩。二姑娘卻和著大姑娘一起吟唱下去:心中想說千句話,一時不知如何雲―

落調畢,二姑娘先咯咯笑起來,道:“姐夫,姐唱的是《白兔記》磨房重逢中的一段詞,姐擔心你上班辛苦了,慰勞你呢。”

汪厚誠尷尬地笑笑,張開雙臂擁住妻子,想將她從輪椅中抱起來,移到藤椅中去。大姑娘卻用活絡的左手推操他,捶他。兩人倒像“十字坡”中孫二娘與武鬆暗中對拳一般。正巧拾妹端了茶出來,微微含慎道:“先生,你重手重腳的,弄痛她了。她喜歡坐輪椅,你就讓她多坐一會嘛。待會我來搬她。”隨手將兩杯茶放在桌上,刻了二姑娘一眼,沒好氣道:“你們外麵有飯局,我也省了許多心,喝口茶吧。”

拾妹此刻心生怨恨是有緣故的。大姑娘才發病時,是汪厚誠吃心吃肺,四處打聽,才為她訂製了這部多功能輪椅。大姑娘坐著,單用左手自己就能掌控方向,在平地上驅動輪椅前進後退。那時大姑娘上下樓梯不方便,就從二樓前廂房搬下來,睡在客堂間裏。二姑娘自搬進小樓就住在一樓半的亭子間裏。數年前,有一天淩晨,晨光即明未明之際,汪厚誠踢手攝腳從二姑娘的亭子間中溜出來,正想返回二樓前廂房間,忽見樓梯下,昏黃的樓梯燈影中,大姑娘正坐在輪椅中,高高仰著腦袋盯住他看,那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麵孔幽靈麵具一般。汪厚誠頓時毛骨驚然,尿都迸出一段,欠喊道:“拾妹,拾妹―”拾妹聞聲從行軍**翻身落地,撞出門長。她也驚異大姑娘如何自己坐進輪椅裏去的?她一邊推大姑娘左屋,一邊肚皮裏罵道:“誰讓你們偷雞摸狗做下這等見不得人的葬?”汪厚誠裹著睡衣,踢蹋踢蹋走下樓來,跟在她們身後,汕汕地釋釋道:“我尿憋得急,正上廁所,聽得樓下有動靜,一看竟是也。拾妹,你得警醒點呀!萬一摔倒了她怎麽辦?”自那以後,王厚誠又給拾妹定下規矩,為了大姑娘的安全,盡量不讓她坐輪奇,特別是晚上,一定要把輪椅折疊起來放進壁櫥!

二姑娘早就習慣了拾妹時不時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譏消,隻當是樹叢中寒蟬幾聲切切,從不去理會。她將一雙十指纖細頑長溝手搭在大姑娘的肩脾上,堆起盈盈的笑,道:“姐,告訴你一個好肖息,省越這回赴港演出,邀請方是幾個大財團,他們點的大戲還是《白兔記》,聽講香港還是有許多謝迷呢!”

果然,大姑娘臉上那張幽靈般的麵具,慣常是牙黃色的,這一刊漸呈啡紅。稍頓,她終於說話了,問道:“誰跟你配劉知遠?還是纂玉樓嗎?”大姑娘說話吐字很慢,比哼吟唱詞更不利索。一般不組要緊處,她是不開口的。

二姑娘笑道:“謝影閣和秦玉樓,黃金搭檔怎麽能拆散呢?也育人提出換年輕的演員跟我配戲,說我上了妝比少女還少女。我聖持要秦玉樓。我考慮過的,《白兔記》前半場主要是我李三娘的戈,瓜園分別後劉知遠就下去了;後半場,劉知遠又是老生裝扮,秦E樓完全能勝任。她剛當上劇院副院長,也需要露臉的機會,才吧?”

大姑娘不出聲,單看她的麵孔,別人是猜不出她的心思的。然而二姑娘畢竟是她的影子,能體會她內心的糾葛,反而添上一句:“姐,更何況,還有你跟她三十多年的情誼呢。我特為跟秦玉樓關照了,讓她盡量減減肥。劉知遠一個貧寒饑困的窮小子,像她那樣大腹便便總不成呀。”說罷伏在姐姐肩膀上嘿嘿笑起來。

大姑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靜候著,候她笑停了,重啟話題,緩緩道:“《白兔記》是我們謝派的經典,你要好好演,抽空,我再幫你說說李三娘。譬如方才那句,心中想說千句話,這‘千句話’三個字,內容太多,李三娘的情感很複雜,要一字一字地咬出來……”

二姑娘忍不住打斷道:“姐,這一段唱,導演已將它改成幕後伴唱了,而且是多聲部輪唱,烘托李三娘與劉知遠重逢時的複雜心情,效果很好呢。”

大姑娘未出唇的話語堵在喉嚨口,嗆得吭詠吭味咳了好一陣,方才悶悶地問道:“是哪個導演來複排這出戲的?”

二姑娘道:“劇院此次特為從話劇團請來的新銳導演,說要為老戲注人現代元素。布景、服飾都重新設計。姐,我叫姐夫多拍點劇照給你看,你也提提意見。”忽然想起什麽,興奮道:“劇院跟電視台聯係了,待從香港回來,要將《白兔記》拍成六集戲曲電視藝術片呢,姐,這可是你的夙願喲!”

大姑娘的腰身忽地往上聳了聳,吸了一氣,又絲絲地吐出來,道:“要拍電視藝術片的話,你要跟導演提出,磨房產子那場中的長水袖舞一定要加進去了,否則,整出戲就像缺了口氣,少了隻眼。”

二姑娘依然保持住一臉燦爛的笑,可那笑臉卻如麵具般僵硬。姐姐此時提起水袖功夫,分明是揭自己的短啊。二姑娘自十六年前變身謝影閣,每每演《白兔記》,扮相唱腔做派都能做到跟當年均謝影閣十分接近,唯有“磨房產子”中的水袖功夫她無法勝任。火前二姑娘隻在鄉下“小堂名”中做清工唱客,替人家婚喪喜慶清昌助興,唱功是了得的,卻從未經過正規的形體訓練。她演到“磨務產子”,唱畢“腹內如絞痛難忍”一段後,就跌跌撞撞跑到磨盤後菌,幕後工作人員用聲音效果做出嬰兒啼哭,表示孩子已經落地。台戲迷們看後不無遺憾道:“謝影閣畢竟也會老的,長水袖舞不動了。”愈是將當年謝影閣的長水袖舞描繪得精妙絕倫。更有戲劇評侖家發出如此歎息:“當年謝影閣磨房產子的水袖功夫已成為色版!”

不過,二姑娘到底也在戲曲界混了十多年,場麵上的人情世故熟已操練得弓馬嫻熟了。她當然能洞悉姐姐這一刻的心情。這些韋來姐姐半身不遂,隱名埋姓,困厄在這幢陳舊的小樓裏,真跟李三娘困守磨房差不多了。還眼睜睜看著人家頂著她的名分在戲台七順水行舟,平步青雲,得了那麽多獎狀,還被選為省政協委員。免了誰,誰心裏都會失落而愷鬱的呀!

二姑娘心裏麵對大姑娘說:姐啊,我也對得起你了。這些年,身不是我努力奮鬥,“謝影閣”這三個字能叫得那麽響嗎?也許早皮歲月塵埃埋在哪個特角音晃裏了。她卻誇張地歎了口氣,苦著金道:“姐,你也不忖忖,我都五十出頭的人了,一把老骨頭,那麽大佳度的長袖翻騰,哦喲,你還是饒過我吧。”

拾妹正從院子裏將那件青衣褶子收回來,聽到她姐妹倆的對亂插嘴道:“二姑娘要練長袖功夫,嗒嗒咯,這件褶子我拾妹做主尤借給你去練。這水袖的絹料,現今可是無處尋覓的了。”

二姑娘向來是不大搭理拾妹的,托出笑臉隻對著大姑娘道:“姐,你放心。導演為那一段李三娘產子配上了高科技的電光效果,霹靂閃電一起來,氣勢比李三娘一個人舞長袖強烈多了。不信你問姐夫,他拍了一連串舞台效果的照片。”

汪厚誠也不言語,隻很快摸出一遝照片翻看著,從中抽出一張,討好地賠著笑臉,將照片放在大姑娘膝蓋上。

大姑娘左手兩指掂起照片。照片上,舞台正中央,是一具巨大的變形的磨盤;天幕,是深藍青紫烏雲翻滾,一道銀色的閃電將天幕生生地劈成兩半。

二姑娘湊近她耳畔,得意地道:“姐,怎麽樣?你想象一下,再配上音效,是不是很震撼啊?”

大姑娘喉嚨裏咕嚕咕嚕響了一陣,不曉得說了什麽。隻見她手指一鬆,照片殼落脫,掉在地上了。

那邊廂,拾妹正翻看汪厚誠擱在茶幾上的那一遝照片,忽地就叫起來:“哦喲,先生給二姑娘拍了好多劇照!嗯,像還是像的,隻是從前大姑娘的麵龐還要清瘦些,二姑娘現在有點發福了。馬馬虎虎,還混得過去……”倏地收住口,兩隻手捏住了一張照片放遠了又湊近了,橫看豎看,隨即微微額首道:“先生拍這個角度的頭像最是拿手了。”就將那張照片啪地放在八仙桌上,又篤篤篤點著玻璃板壓著的舊報紙道:“你們看,大姑娘二姑娘這兩張照片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唯一的區別,嗒偌咯,大姑娘右邊臉頰這個酒窩多迷人呀,二姑娘卻沒有,橫豎少了一點味道……”

大姑娘二姑娘同父不同母,她們都繼承了父親謝少爺標致韶秀的麵容。隻是大姑娘還秉承了她母親蔡蓮芬的半副笑看,二姑娘就沒有那個福分了。這一直是二姑娘的一個心病,拾妹是存心鄧壺不開提哪壺的。二姑娘再有修養,這一刻也有點扛不住了,掛臉來,冷笑道:“現在好了,姐的酒窩也沒有了,沒有人能夠分得青誰是誰了。”

拾妹像是被人塞了滿嘴的泥沙,大張著口卻出不了聲;大姑娘改是沉默,保持著一種姿勢紋絲不動,就像剛出土的陶俑。

十六年前,大姑娘突發腦梗,右半身手腳不能動彈,右半張臉匕催麵癱,做不出任何表情了。

汪厚誠看看氣氛有點尷尬,忙打岔道:“二妹,時間不早了呢,之化局的車子馬上就要到的。你快去妝扮妝扮,換身衣服吧?”

二姑娘也意識到方才自己言語過於唐突了,趁勢收槳落篷,笑夔:“我跟姐一說起戲就忘了時間。姐,回頭你幫我挑一張照片,用扛赴港演出說明書上的。”便優雅地一轉身,上樓去了。

拾妹憋在肚子裏的火都撲向汪厚誠,道:“先生,上頭領導是請冀劇院的演員吃飯,你總好在家安安生生陪大姑娘吃頓飯了吧?數是讓她獨個頭吃冷清飯,所以大姑娘的胃口總是不開,再灌藥也是有用!”

汪厚誠一臉的為難,期期艾艾道:“她們,她們劇院聘我專職拍題照……二妹說,也要拍一些演出前期排練活動的照片,以供日後氫傳要用。所以,所以……”

大姑娘背對著他,春蠶吐絲般哼吟起來:

劉郎立誌去投軍,

三娘含淚送你行。

出外無有妻伴身,

衣食冷暖自關心。

求官不成莫輕生,

三娘在家倚門等。

有了富貴莫忘貧,

心中常念沙陀村。

汪厚誠收攏照片,揉齊了。待她哼畢落調,便巴結道:“小謝,我去去就回的。二妹還要你幫她選張合適的照片,你就幫幫她吧,她那個人的眼光不行。”

院子圍牆外,嘀嘀嘀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文化局的車到了。

房門外,樓梯答答答一陣響動,二姑娘隔門招呼道:“姐夫,姐夫,車來了,快走吧。”

汪厚誠輕輕德了德妻子軟若無骨的肩腳,略遲疑,便匆匆出門去了。

拾妹給大姑娘做的晚飯是雙筍肉絲偎麵,她自己嚐一口,味道濃鬱可口;另再炒一盤碧綠生青的新蠶豆,自己忖忖搭配得蠻開胃的。可是大姑娘勉強吃了兩筷麵,揀了幾顆蠶豆嚼嚼,把皮都吐了出來,便死活不肯再吃了。拾妹曉得她心病又犯,勸也勸不進去的,就將剩下的麵三下五去二地倒進自己的肚子裏去了。

飯畢,拾妹替大姑娘洗臉,洗腳。將她抱到藤椅裏,披上羊絨披巾,坐定當了。細聲軟語哄道:“大姑娘,戲曲萬花筒節目時間到了。我們先看電視,待會再喝藥,好吧?”說著便捏住遙控器叭地打開了電視機。

大姑娘每天必看的電視節目就是《戲曲萬花筒》,這是一檔專門爵放戲曲界新聞、各劇團現狀、演出劇訊、演員軼事的專欄節目。作勺省越劇院的頭牌名角,二姑娘經常會在這個欄目中現身。大姑娘及其關注電視裏麵的那位謝影閣的一舉一動,凡出現謝影閣的圖象,她便前傾了身子,恨不得將臉貼到屏幕上去。拾妹每每陪她一旦觀看,總是嘰裏呱啦地挑那位謝影閣的刺兒,這裏不像那裏不對,爹戲迷肯定一眼看出她是假的謝影閣。大姑娘嗬斥她,不要亂嚼舌良。二刀獨良的誼澎閣已經拿到了國家大獎,上了報紙上了電視,她就己鐵板釘釘的詢澎閣了。你這話傳出去,人家會當你神經錯亂的!

熒屏上,《戲曲萬花筒》正播報省內各主要戲曲院團近期的演匕動向。京劇院為選拔參加中央電視台青年京劇演員大獎賽的選巨,近期將推出三台由新生代演員擔綱主演的傳統折子戲專場;昆翹團正抓緊複排濃縮精華版《長生殿》,準備參加華東地區的戲曲姿演……報到省越劇院即將赴港演出的要聞時,鏡頭切換到記者限訪越劇院副院長的場麵。

這位副院長叫秦玉樓,正是謝影閣同科班出道的老搭檔,當年討影閣演李三娘,便是她演的劉知遠。兩人一生一旦搭配,正頭角筍嶸聲譽鵲起之時,卻逢“文革”十年動亂,謝影閣被打成文藝黑壇的幹將趕下了舞台,秦玉樓和越劇團的許多演員分到省裏各個準板戲劇組跑龍套。至十年後重組越劇團時,秦玉樓人已發胖,嗓拿也不似從前了。可她工作賣力,演主角演配角都盡心盡力。領矜廣泛征詢群眾意見後,提拔她做了分管演員隊伍的副院長。

麵目清麗,頗有戲曲演員風韻的女記者用崇拜的目光望著秦三樓副院長,問道:“越劇院此次赴港演出,正值香港回歸祖國的周年大慶,選擇《白兔記》這個劇目,有什麽特殊意義嗎?”

秦副院長做了幾年行政工作,說話已很有政策水平了,侃侃答道:“選擇《白兔記》主要是從藝術上考慮的。我省是宋元南戲的發祥地,《白兔記》又是‘荊劉拜殺’四大南戲中傳奇色彩最濃鬱,人生遭際最曲折的一出戲。我們覺得,愈是本土傳統文化特征濃厚的作品,愈能獲得外界的認同。這是第一個主要因素。第二,《白兔記》是越劇名家謝影閣的代表作,六十年代初一經推出,便獲得廣大戲迷的擁戴和認可,積澱深厚,重排的基礎紮實。還有第三個原因,香港邀請方首點劇目也是這出《白兔記》。”

女記者笑道:“可不可以請秦院長介紹一下何謂‘荊劉拜殺’呢?”

秦玉樓點點頭答道:“這是南戲中最流行的四出戲的簡稱,‘荊’即是《荊釵記》,‘劉’即是《劉知遠白兔記》,現在人慣叫它《白兔記》,‘拜’即是《拜月亭》,‘殺’即是《殺狗記》。這四出戲中除了《殺狗記》,其他三出各地方劇種還經常演出的。”

女記者道:“謝謝秦院長,為我們上了一堂戲曲常識課。那麽,越劇院這次重排《白兔記》,與六十年代的版本相比,有哪些改進和創新呢?”

秦玉樓胸有成竹,從容道:“這次赴港演出團重排《白兔記》,我們是本著打造精品的態度對待它的。為了適應當代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的審美口味,我們從編導舞美音樂服裝燈光各個方麵都進行全新打造,有的甚至是顛覆性的推倒重來。比如劇本,六十年代的本子,當時的政治氣候,不宜涉及一夫二妻的問題,便刪去了劉知遠重婚,人贅將軍府的情節。這次重排,我們恢複了宋元《劉淚遠白兔記》的原始脈絡。劉知遠在困頓中受到將軍府嶽小姐的之愛,人贅將軍府,雖然是情有可原,但也反映出他內心軟弱自私勺一麵,反而更襯托了李三娘曆經磨難,堅貞不屈的高尚品質,從見代視角對人性作了進一步的解剖。”

女記者道:“秦院長,您說得太好了,這讓我們對部戲有了更大勺期待。聽說,在演員陣容上,你們也有新的安排?”

秦玉樓表現出一種大氣和坦**,笑道:“老觀眾們一定都還記導,六十年代初是我和謝影閣搭檔演出《白兔記》的。我在上半場習然是小生裝扮。下半場,劉知遠已人到中年,我就掛起髯口作老巨妝扮了。如今,我們都已年過半百,再演青年劉知遠和李三娘,聶過化裝,也許差強人意,但為了使這部戲達到最佳藝術效果,編矜組做出決定,前半場由我院優秀青年演員擔綱出演劉知遠和李三娘,後半場仍由我和謝影閣扮演。”

熒屏中疊放出幾張六十年代《白兔記》的演出劇照。拾妹興奮包搖撼著大姑娘的肩膀,喊道:“是你呀,大姑娘,真的是你呀……”

大姑娘的麵孔依然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無人知曉,她究豈有怎麽樣的感受。

熒屏上又出現了女記者清麗的麵龐,笑容可掬道:“觀眾們,歡衛收看《戲曲萬花筒》節目,在下期的節目中,我們將采訪在越劇白兔記》中首次出演劉知遠和李三娘的兩位優秀青年演員,聽聽也們的感受和想法。觀眾朋友們,再見!”

拾妹還停留在方才那種亢奮狀態中,道:“肯定有戲迷看得出隆的,這個謝影閣和後來的謝影閣扮相不盡相同。對了,應該讓先巨想想力、法,問電視台把那幾張照片討過來翻拍一套呀!”

大姑娘眼珠子還停在廣告滾動的熒屏上,緩緩道:“原來前半場的李三娘不是二妹演了,難怪她也不要練長袖了。她方才怎麽不明講呢?”

拾妹撇了下嘴道:“她哪裏好意思講呢?總歸是她演得不盡如人意了,才讓年輕演員頂上去的嘛!”

大姑娘石雕般地默坐了一會,自語道:“難道,謝影閣就此便要退出戲台了?”

拾妹一驚,暗忖:大姑娘心裏麵那潭水太深了,連我拾妹都看不透摸不清。她究竟是希望二姑娘在戲台上一直紅下去呢,還是希望二姑娘早點退出戲台,將謝影閣的名字物歸原主呢?拾妹尋思了一番,看此情狀,這一刻,大姑娘還是希望謝影閣在戲台上再紅幾年的,大姑娘再怎麽怨恨二姑娘,可她更看重謝影閣的名聲啊!便道:“大姑娘你多慮了,謝影閣怎麽會退出戲台?越劇院的領導想讓她為青年演員讓台,可是戲迷們不會答應的。不是嗎?後半場兩折重頭戲,井台母子相會,磨房夫妻重逢都還是二姑娘的角兒呀。好了,我們把下半天的藥喝掉,就上床睡了。”說畢,叭,關掉了電視機。

大姑娘執拗道:“我不睡,你把我抱回輪椅上去,我要到門口等他們回來,這樁事體我要問問清爽的。”

拾妹為難道:“大姑娘你就在屋裏等吧,門口穿堂風你哪裏經得起吹?回頭先生又要怪我了。拾妹替你聽著動靜,他們一回來,我就喊他們進來,好吧?”

大姑娘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麵對著黑默默的電視熒屏,又哼吟起來:

卞旬話,力杆浦,

一時怎能寫得清。

你說是最長三年可回程,

我這裏,多少個三年抬頭等?

到如今,三娘早非當年貌……

拾妹趁她唱得專心,去灶頭間熱了藥,又將一片安定碾碎了溶入藥湯中。撮起嘴吹著涼,端了出來。大姑娘恰好唱完一句,拾妹便托住她肩押,一氣將藥灌了下去。這回還蠻順當,大姑娘吞了藥,還想唱,一句腔沒拖完,腦袋便垂下來。

拾妹費大力氣將大姑娘抱到**睡定,自己也在一旁的行軍未上躺下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拾妹已經迷迷糊糊做了一堆亂夢。忽聽得大門呼哮撞開了,又呼嗒碰上了。她想,一定是那兩位回來了。便摩起身子,披了件外衣。怕驚動大姑娘,蹺手攝腳吱地打開房門。過道裏,樓梯燈昏黃而渾濁,像一缸淘過米的浴腳水。無有人影。洽妹愣怔著,忽然從二樓廂房傳出“嘔嘟哪”什麽東西摔破的聲音,接著是一串尖利的罵聲:“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我拍得像什麽東西?比人家老旦還老,上頭當然要換角!你不要貓哭老鼠假慈悲,你心裏恐怕巴不得我快點下台,為你老婆出出氣……”

卻聽不見汪厚誠的回應。

拾妹想著,該上去勸勸架吧?卻不動身,側耳聽了一會,便退國房中,將身子在行軍**放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