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封簡月看看手表,是該起床了。收拾停當,心想食堂裏的早餐譽定已是殘羹冷湯了,不如約了餘青鵝一起到對馬路“外婆的麵”參吃碗湯媲媲的鹹菜肉絲麵。要找餘青鵝,除了宿舍,排練場,就是練功房了。封簡月雖曉得已過了練功的時候,因要去練功房找獵青鵝,還是套上了練功服。轉而又想,跟餘青鵝吃完麵,恐怕就導直接去會場了。便脫下練功服,換上銀灰色倒喇叭的西裝褲和襲灰色薄絨束腰立領兩用衫,穿衣鏡前左看看右看看,修挺典雅,義態端整,自己很滿意,這才出門。封簡月雖是已斬斷了對阿野哥自單相思,但她已回不到從前那樣浮皮潦草不好修飾的傻大姐模羊了。她在失戀的苦滋味中把自己修煉得愈來愈像女人了。

封11月在練功隻餘青鵝一個人繞場打旋子,啪啦答,啪啦答,一隻連著一隻,像小小的精衛鳥孤獨而倔強地銜石飛向大海。

封簡月屈指在門板上“篤篤”叩了兩下,餘青鵝收了勢,喘籲籲望著她。封簡月見她鬢發都被汗濡濕了,兩洞眼眶烏青青的,眼珠卻是晶亮晶亮,那種絕處求生的神情讓人好生心痛嗬。

封簡月曉得她的調動並不順利,新《白兔記》演出結束,意味著她就要回鄉下小鎮去了。封簡月為她難過,也為當年自己的妥協愧疚。這愧疚,像塊燃盡了的火炭一直擱在她心裏,經常會死灰複燃,灼痛她一下。

“好哇你餘青鵝,為什麽不叫醒我練早功?”封簡月故意做出沒心沒肺的口吻道。

“你自己看不到你睡得那個酣醉的樣子,為妻怎忍心喚醒你喲!”餘青鵝轉眼間又成了《白兔記》中的李三娘,深情款款作了個揖。

隻要一進人《白兔記》的情景,她們倆就成了水乳交融的搭檔,情意縫蜷的情侶。劉知遠和李三娘化解了她們心中早年結下的疙瘩,挽救了她們一度瀕於破裂的友誼。

數月前,餘青鵝緊急救場,頂替突然離去的宓靜瑤進了省越新《白兔記》劇組。那時候排練非常緊張,她們根本無有空暇去計較當年的嫌隙。不久,因謝影閣稱病辭演,她們倆臨危受命又擔當起全場的劉知遠和李三娘。在“三娘斥夫”一場,餘青鵝借李三娘之口,斥責劉知遠背盟負約停妻再娶,暢快地痛罵了封簡月一通,吐出了積澱許多年的怨氣;封簡月也借劉知遠之口,剖腹掏心直抒胸意,殷殷懇求餘青鵝的諒解和原有。當劉知遠和李三娘夫妻相擁內那一刻,封簡月和餘青鵝心中的堅冰也融化了。媒體廣泛評價也們倆在戲台上搭配默契,情真意切,讚道:“人世非無假應酬,戲易也有真歌泣。”這是對她倆最高的褒揚了。

再說封簡月和餘青鵝在對馬路“外婆的麵”吃了麵湯,看看時司也差不多了。封簡月問餘青鵝要不要回宿舍換身衣服?餘青鵝戈淺笑道:“今天又不上台,不換也罷。”於是兩人相跟著去了會場。

會場就設在劇院最大的排練廳中。封簡月和餘青鵝一腳踏進〕,首先映人眼簾的是一條醒目的橫幅,上麵一長排鬥大的字:“新啟兔記》劇組總結大會暨越劇電視連續劇《白兔記》開拍發節會”。

封簡月一陣狂喜,一把捉住餘青鵝的手道:“青鵝,真要拍電視刊了,你又可以留在省城了!”

餘青鵝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盯著那橫幅看了許久。她的》因突如其來的希望而一絲一絲地漲大了。她隻是壓抑著,垂下良皮,抿緊嘴唇,不讓心裏的亮色溢露出來。

“封簡月,你怎麽姍姍來遲呀?”排練廳後麵一簇堆姑娘們中習高揚起熱情得有點過分的呼喊,“哦―你跟餘青鵝台上纏綿得五不夠,台下還這樣難舍難分啊?”周圍的姑娘們都哄笑起來。

封簡月定睛看,姑娘們花團錦簇地圍住一位美豔麗人,“耀乎多白日初出,皎若明月舒其光”。封簡月一時眼花繚亂,張口結舌豔不出話。對方卻櫻桃口綻開,露出細貝般的牙,道:“封簡月,現主又不在戲裏,你怎的‘魂靈兒飛在半天了?”套了句《西廂記》中張生初見篤篤小姐時的詞。

封簡月緩過神來,有點尷尬道:“是必靜瑤啊,我還當哪位大明星呢?真不敢認了。什麽風把你吹回來了?電視劇拍得怎麽樣?”

邊上姑娘七嘴八舌道:“電視劇春節時隆重推出,鑫靜瑤真要成大明星了。”

宓靜瑤遊龍驚鴻般從姑娘群中走出,親熱地挽住了封簡月的肩,掩嘴笑道:“你怎麽能把我忘了?我們倆才是原配嘛。”

封簡月心中想:“此言差矣,是你硬生生拉郎配,擠走了我的原配。”扭回頭去尋餘青鵝,卻不見了她的身影。

秦玉樓副院長走上臨時搭起的主席台,對著話筒喊:“姑娘們,開會了,開會了,大家都坐下吧,盡量朝前坐坐。”

劇院其他領導魚貫人坐主席台,還有兩位陌生的男女,不曉得是何方神仙,竟居中坐定。姑娘們點點戳戳猜測著,議論著。省內數家有影響媒體的記者也都在後排一字坐定。

秦副院長主持會議,先介紹來賓,原來那位陌生的中年女士是省電視台新成立的電視劇創作中心的主任,另一位陌生男子是省內一家著名民營企業的董事長。剛說出他倆的身份,台下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越劇院黨總支書記先做了新《白兔記》劇組成功赴香港演出的總結報告,其中特別提到了新銳導演何書野先生為提升傳統越劇的現代審美意識做出的切實可行並效果可觀的努力,姑娘們都由衷地熱烈鼓掌,許多人都別轉身朝何書野伸出雙手。封簡月這才發現阿野哥不曉得什麽時候進了會場,就擠在記者那一排座位裏。從香港演出回來,一個多月沒見到阿野哥了,封簡月頓覺眼珠子被什麽燙了一下―阿野哥人稍胖了些,臉也白了些,愈顯神采夔奕了。難怪今天宓靜瑤也會回劇院,原來他們是形影不離啊!隻一秒鍾,趕緊調轉目光,把何書野拋到後腦勺去。

書記報告後,秦副院長宣布獲獎名單。劇院設立了“藝術表演笑”、“創新開拓獎”和“盡職敬業獎”來表彰新《白兔記》劇組的成員,除了有一本榮譽證書,還有數目不等的獎金。

何書野導演和唱腔設計老師獲得“創新開拓獎”。何書野導寅領了獎狀後,秦副院長便拖住他,讓他坐在主席台上了。

獲得“藝術表演獎”的自然是封簡月和餘青鵝。封簡月上台項獎時,秦玉樓悄悄問她:“餘青鵝人跑哪裏去了?”封簡月搖搖失:“不曉得呀,方才跟我一起進的會場,轉眼就不見了。”於是,餘青鵝的獎隻好由封簡月代領了。

秦副院長報出獲得“盡職敬業獎”的名字:“施小桐,錢笑笑。”印也隻有錢笑笑一個人走上台來。秦玉樓填道:“小桐呢?怎麽不卡開會?”

錢笑笑撓撓頭皮,吞吞吐吐道:“她,她住院了。她那個假鼻子是劣質材料,發炎了,現在要把那塊假貨取出來……”

場下麵一片議論蜂起。秦玉樓沒好氣道:“她住醫院,為什麽下請假?”

錢笑笑咕濃道:“她讓我保密的嘛……”

有人吃吃地笑起來。秦玉樓隻好將施小桐的獎狀一並交給了淺笑笑。各個獎項發放完畢,秦副院長即宣布進人會議第二項議涅。於是,由越劇院院長宣布了省電視台與省越劇院共同投拍十轟越劇電視連續劇《白兔記》的消息;主要出資人某著名民營企業四重爭僅作主任宣讀主創人員名單。雖然,大家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但每人心裏都有一些期待和僥幸,場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封簡月伸長頭頸往門口張望,這個餘青鵝,躲哪裏去了?她心裏認定電視劇中的劉知遠和李三娘一定是由自己和餘青鵝出演,餘青鵝若親耳聽到這個好消息,一定會轉愁容開笑顏了。

“導演,何書野。”掌聲響起,何導演站起來,依然是不苟言笑,向大家畢恭畢敬鞠了個躬。

“藝術指導,秦玉樓、謝影閣。”掌聲愈熱烈。秦副院長含笑團圓頻頻點頭。

“劇中主要角色,劉知遠,由優秀青年演員封簡月擔任。”掌聲中夾著叫好聲,坐在封簡月前後左右的姑娘們都把手掌伸到她鼻子底下來了。院長招手,讓封簡月坐到台上來。姑娘們便推操她上台去。封簡月站起來,再次朝門口看看,希望餘青鵝這一刻能現身。名單繼續往下報:“女主角李三娘,由優秀青年演員宓靜瑤擔任……”全場靜謐了兩秒鍾,掌聲複又哄起來。封簡月仿佛聽得樂池中驚堂鑼鼓“吮咚”一聲,她渾身被定住一般不能動彈。宓靜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走上來,見封簡月呆呆地愣在那裏,便扯住她手臂,拖她一起上台坐定。

接下來會議還進行了哪些議程,封簡月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恍恍惚惚是在戲台上演劉知遠,人贅將軍府,當了大將軍。兒子咬臍郎帶回發妻李三娘的血書,他才知三娘這些年受盡磨難,九死一生。他仿佛聽見三娘在黑暗的磨房中哀切的哭聲,他愧疚難當,譴責自己為追逐名利喜新厭舊。他馬不停蹄地趕往磨房去請求三浪原諒……

散會了,人們紛紛起身離座,會場便喧鬧起來。

封簡月猛地清醒過來,她看見院長書記陪同貴賓說笑著走出去了,她看見阿野哥―何書野導演和宓靜瑤熱烈地談論著什麽,立往外走。封簡月心想,這一次,再不能像藝校畢業時那樣患得患戈,陷自己於不仁不義之境地,無論如何,得為餘青鵝爭取一下。於是,她騰地跳起來,大步追了上去,橫在何書野和睿靜瑤前頭。

那兩位有點吃驚。何書野尷尬道:“小月,什麽事啊?我們又爵合作了,有的是時間交換意見。”

宓靜瑤咯咯咯笑了通,挪愉道:“劉知遠看見李三娘跟導演在一起,吃醋了嘛。”

封簡月並不搭理睿靜瑤,隻凶巴巴地盯住何書野,道:“導演,李三娘應該是餘青鵝的角色,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你不能利用職漢任意換人。倘若你一意孤行,對不起,我也退出!”

何書野漲紅了臉,壓低聲音道:“小月,你不要亂講,你聽我解澤……”邊說邊去拉封簡月的手,被封簡月用力甩脫了,恨聲道,“我不要聽你解釋,我不要聽你們那些蠅營狗苟的事情……”

“封簡月你冷靜點!”宓靜瑤不笑的時候,那張濃妝的麵孔便顯得虛假,像戴了張嬌豔的麵具。她居高臨下地望著封簡月,冷冷直:“看來不告訴你真相你是不肯罷休了?這部越劇電視連續劇:白兔記》是投資方為我度身定製的,李三娘這個角色就是為我宓淨瑤而寫的。老實告訴你,你能演劉知遠還是我竭力向老板推薦溝呢。當然,何導演也是我向製片方舉薦的喲!”

封簡月吃驚地看住何書野,何書野自嘲地聳了聳肩,道:“小月,藝術有時候很高貴,有時候卻很卑微。在當下社會裏,沒有經濟實力,藝術真是寸步難行啊!你就不要小孩子脾氣了,說實在,我們都要感謝宓靜瑤,是她給了我們這次再創作的機會啊!”

必靜瑤臉上又綻出嫵媚的笑容,操了何書野一把,道:“何導演,有樁事情你早該跟封簡月解釋一下了,你的女朋友不是我對吧?是《戲曲萬花筒》的主持馬卉對吧?省得封簡月看見我仇人似的,這要影響戲裏麵劉知遠和李三娘的情感交流的呀!”

何書野惱怒地瞪了宓靜瑤一眼,正不知如何跟封簡月交代,封簡月卻突然扭頭就跑,原本就腿長,跑得跟鹿一般。

封簡月也不曉得自己要跑到哪裏去,她隻是不想再見到亦靜瑤和何書野,不想再聽他們講話。她卻不知不覺跑回自己的宿舍了,跑到門口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最想見到的人就是餘青鵝,原來自己是跑回宿舍找餘青鵝來了。

宿舍門虛掩著,封簡月砰地撞開它,卻見秦玉樓和餘青鵝正並排坐在床沿上說話呢。封簡月激動地喊了聲:“青鵝!”頓時愣住了。她看見餘青鵝**的被褥都卷起來紮好了,床腳下邊還有一隻鼓囊囊的拉杆箱。

“青鵝,你真的要走?”封簡月膽怯地問道。

餘青鵝站起來,人晃了晃,忙扶住床架,用力拉開嘴角,想笑,比笑還難看,道:“嗯,我的任務完成了,我也該回去了。”

封簡月抓住秦玉樓的臂膀搖晃著:“秦老師,你幫幫餘青鵝,好嗎?”

秦玉樓輕輕歎了口氣,道:“簡月,老師理解你的心情,老師也動了不少腦筋想把餘青鵝留在劇院。可是……人家原單位硬是不之人,說我們省越劇院仗勢欺人,挖地方小劇團的牆腳,一張狀子三我們告到省文化廳……”

餘青鵝將封簡月的手從秦玉樓肩膀上拉下來,道:“簡月,你不爵再為難秦院長了,她已經為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要祝賀你,可又在熒屏上再次扮演劉知遠,你一定演得好的。”

封簡月一扭身子,氣鼓鼓道:“你不演李三娘,我也不演劉知亙。我才不高興跟宓靜瑤搭檔呢。講出話來太氣人了,好像我們鑒個劇院的人都靠她提攜一樣。”

秦玉樓將愛徒拉到身邊坐下,撩起她飄落的鬢發將到耳後,氫:“簡月,你不要去計較宓靜瑤的態度,她這次還是幫了我們劇院一個大忙。聽講各處越劇團都想做這部電視劇,是宓靜瑤竭力說出資的老板將錢投給我們劇院了。”

封簡月仍不服氣道:“宓靜瑤唱腔不過關,武功又不行,就一張霎亮臉蛋,跟她搭檔,沒勁沒勁。”

秦玉樓道:“拍電視劇就有這點強處,唱可以配音,舞長袖動作以找替身。簡月,你要為了個人恩怨辭演劉知遠,餘青鵝也不會意的,青鵝你說對吧?”

餘青鵝硬繃繃點了下頭,道:“簡月,何導演這一版的劉知遠是飾演得最有創意最有深度的人物,你若為了我而放棄他,我會負二一輩子,你會後悔一輩子。我們倆都不要給對方增加壓力了,好二好?”她說話時表情恬淡,語氣平靜,誰知她內裏的棉毛衫已被冷二濡濕。

餘青鵝的放開讓封簡月一下子從兩難境地中掙脫出來了,真謂“春風滿麵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知封簡月者,餘青鵝也!封簡月難抑湧動的感激之情,撲上去抱任丁餘青鵝,滾落卜的淚珠就灑在餘青鵝的肩腳上。

“篤,篤,篤篤篤篤……”半翁半開的房門被誰叩出上場檀鼓的節奏,房中三人扭頭看,進來的竟是風姿綽約的宓靜瑤。封簡月連忙抹去眼淚,餘青鵝別轉身去查看行李。隻秦玉樓迎上去,笑道:“宓靜瑤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這次回來,成熟多了,更具明星範兒了。我還來不及代表劇院感謝你呢!”

宓靜瑤撲味一笑,道:“秦院長,哪有那麽多客套呀?我歸根到底還是我們劇院培養的人嘛。”站在屋中央,原地旋轉一圈,薄呢裙像荷花般展開,立定了,動情道:“從藝校畢業到劇院,我就跟封簡月住這間宿舍。那時年紀小,早晨不肯起來吊嗓子,秦院長你是一個個把我們哄起來的。我們有現在的成績,都應該感謝秦院長你呢!”

餘青鵝在宓靜瑤發表感言其間,已將雙肩包挎在背上,待她話音剛落,便道:“秦院長,你們聊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長途汽車站了。”

秦玉樓忙道:“小餘,吃了中飯,我讓劇院派車送送你。”

餘青鵝道:“不用了秦院長,劇院裏今天有那麽多貴客,你去巴。”

封簡月拎起餘青鵝的箱子,道:“老師,我來送餘青鵝。”

宓靜瑤笑道:“別忙,別忙。我是特地來向餘青鵝報喜的,聽我說完,餘青鵝就可以不走了。”

封簡月脫口道:“什麽喜事?莫非你將李三娘讓給餘青鵝了?”

宓靜瑤仍笑,略有點僵硬,道:“你這個劉知遠倒是貪心不足啊,想要兩個李三娘嗎?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可以讓餘青鵝仍然做你的妻子,嶽將軍之女嶽繡英,怎麽樣?你也稱心如意了吧?”

秦玉樓道:“怎麽回事?施小桐不演嶽繡英了?”

必靜瑤搖搖頭道:“她當然想上電視劇,可她怎麽上鏡頭?墊在鼻子裏的假貨取出來了,開過的雙眼皮卻回不到原貌了,那張臉豈不更怪了?戲台上距離遠,化化妝觀眾還看不出什麽。在電視鏡頭中可是來不得半點瑕疵,芝麻都放大成西瓜了。所以,我方才跟製片導演商量,索性讓施小桐替我配唱。嶽繡英一角改由餘青鵝飾演,這樣一來,我們這部戲的陣容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了!”宓靜瑤說完,救世主般得意地拿眼珠峻了她們三人一圈。

秦玉樓和封簡月都眼珠投在餘青鵝身上,如果餘青鵝能屈尊俯就,這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至少餘青鵝有理由暫時留在省城了。

餘青鵝這會兒才把目光移到宓靜瑤身上,用四工調中板穩健的不停頓的語速道:“謝謝你關照,可是我必須回去了。我們劇團的大戲《吳越春秋》馬上就要開排了,劇組其他演員都等著西施快點上場,我不能再耽擱了。”

宓靜瑤有點出乎意料,她原以為餘青鵝會對自己感激涕零呢,便聳了聳肩,朝秦玉樓雙手一攤,表示自己愛莫能助了。

秦玉樓無奈地叫道:“餘青鵝……”千言萬語,不說也罷。

餘青鵝走到秦玉樓跟前,跟她擁抱了一下,就俯在她耳畔輕輕道:“我不去醫院跟謝老師告辭了,免得她情緒波動。待她病情好些,秦老師你代我轉告她,我不會辜負她的。”

秦玉樓徑徑在她背上拍丁拍,1史鬆汁丁寧。

封簡月送餘青鵝去長途汽車站,兩個人卻沒有像《白兔記》“別妻投軍”中的劉知遠李三娘那樣,側側吞聲,肝腸寸斷。她們隻是平靜地對視著,從對方眼中看到對方心底。

封簡月稍猶豫,還是說了:“青鵝,其實方才我真害怕你會答應官靜瑤,還好!”

餘青鵝淺淺一笑:“你是知道的,我不會答應的。”轉身踏上了長途汽車,又從窗口探出身子,對車下的封簡月大聲道,“下個月,華東片青年戲曲演員新創劇目大獎賽,我們台上見!”

封簡月朝她揮了揮手。

冬日的天空青蒼而寂寥,時而橫過一行遲歸的雁陣,僚聽的鳴叫隨風送得很遠。

農曆新年將臨,大小馬路上的商店,紛紛更新招牌,裝飾門麵,彩旗鮮豔,霓虹燈輝煌,整座城市於寒冷中爆出團團暖意。人人忙著搶購打折商品,置辦年貨,節日的喜氣洋溢在一張張辛勞疲憊的麵孔上。沒有人知曉,曾經的越劇名旦謝影閣,她的生命之火正漸斷地幽暗下來,眼看著就要燃盡了。

這十多天,拾妹守在昏迷的大姑娘病床前寸步不離,汪厚誠要限她換班,讓她回家睡一覺,她都不肯。大多時間,她就目不交睫池盯住大姑娘床頭的監視器,看那幾條曲曲彎彎的紅綠曲線的抖動,默默地念著阿彌陀佛,她隻有寄望於菩薩來保佑大姑娘了。

前幾日,大姑娘陷人昏迷,情況非常危險。還虧大姑娘的老搭肖秦玉樓秦先生通過她在衛生局中老戲迷的關係,調來幾袋血漿,給大姑娘輸了血,大姑娘雖未清醒,生命體征卻趨於平穩。這天上午,拾妹等等護士不來給大姑娘吊血漿,急了,便跑到護士辦公室去催。值班的小護士翻了翻病曆,道:“噢,你們弄來的血漿又已經用完了。”

拾妹急了,攔在小護士跟前,衝道:“你們不是救死扶傷的嗎?你們怎麽能見死不救呢?我就不相信偌大的醫院就沒有血啦?”

小護士躲避著她,搪塞道:“這血漿多少緊張,不是說誰想用就可以用的。沒有醫囑,我們怎麽可以擅自給她輸血呀?”

拾妹更來氣了,斥道:“我曉得你們把血漿給誰用,有錢的,有權的,對吧?我勸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了,你曉得她是誰嗎?她就是著名越劇演員謝影閣!”

小護士抿嘴“嗤”地一笑,道:“我曉得的,你隻是漏了兩個字,她是越劇名旦謝影閣的姐姐!”說著便繞開拾妹,去病房了。

拾妹吃了一記悶棍,心裏為大姑娘痛惜得直吸冷氣。她沉著臉轉回大姑娘的病房,卻見汪厚誠陪著秦玉樓已坐在病床邊上了。她像見了救命稻草般撲過去,拉住秦玉樓的手臂,道:“秦先生,快去想想辦法幫大姑娘再弄幾袋血漿吧,輸了血,大姑娘情況就有好轉,真是靈驗呢!”

秦玉樓十分為難的樣子,吞吞吐吐道:“拾妹你聽我說……我那個戲迷,盡了很大努力……可你曉得,那也是有限製的……”

汪厚誠猶豫道:“我在病房門口聽病人家屬說,隻要花錢,可以通過地下血頭買到血漿,要不要去試試?”

秦玉樓堅決地一擺手,道:“不行,一來,這血頭搞來的地下血是不是健康血?二來,不瞞你們說,我已跟小謝的主治醫師談過”。

拾妹捂住嘴巴,“哇”地哭出聲來。

這裏,大姑娘鄰床的病友喊道:“暖,快看呀,你們的病人眼睛睜開了呢!”

他們三個慌忙圍攏過去,大姑娘真的睜開了眼,那軟弱而黯淡的眼珠還在遲鈍地移動呢!

“小謝,小謝……”秦玉樓和汪厚誠激動得一聲接一聲地叫喚,拾妹已經雙手合十,嘀嘀嘟嘟念起阿彌陀佛來。

大姑娘的左手緩緩地從被子裏伸出來,在被單上劃過來劃過去的。秦玉樓和汪厚誠都搞不懂她要做什麽,便問拾妹。拾妹湊近大姑娘,盯住她眼珠子看了一會,忽然想到了:“大姑娘有話要講,可憐她講不出了呀!紙,拿紙,拿筆,給她寫!她要寫!”

於是他們七手八腳從包中取出紙筆,把筆塞進大姑娘左手中,把紙墊在她手下。大姑娘捏著筆的手真在紙上慢慢移動起來,一會橫一會豎,抖抖索索,歪歪扭扭,許時,便塗滿了整張紙。

大姑娘終於停住手,手指一鬆,那筆滾落下來。

秦玉樓便從她手下抽出那張紙,看看滿紙縱橫交錯的線條,不曉得是什麽圖案?

汪厚誠拿過紙去,近看遠觀,揣摩了一會,道:“我看著,有點像是謝影閣三個字……”

拾妹一把將紙抽了過去,張在眼門前,大聲道:“是,是謝影閣。拾妹我其他字認不得,這三個字拆成十八瓣我也認得!大姑娘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她活著的時候不能用這三個字,她死,一定要以謝影閣的身份去死呀!”說完,又嘔嘔地哭起來。

秦玉樓俯下身子去看大姑娘,大姑娘的眼皮又合上了,卻在眼角處,滾出了一顆豆大的淚珠。

拾妹哭了一陣,抬起頭,道:“先生,秦先生,不管你們怎麽想,我是拚死拚活也要幫大姑娘實現願望的。你們不說,我要說,我去找報紙記者說,去跟戲迷們說。隻要有一口氣,我就會說下去的。”

秦玉樓低頭沉吟良久,方道:“申報死亡需要戶口簿和身份證,拾妹,這兩件東西放在什麽地方?”

拾妹懊喪道:“戶口簿在五鬥櫃抽屜裏,身份證,那時候要二姑娘扮謝影閣,就交給她了。要是她不肯還呢?”

汪厚誠狠狠地持臉,甕聲道:“我來想想辦法,把小謝的身份證要回來!”

秦玉樓微微額首道:“就這麽定了,那十六年中間的故事,就由我來跟劇院講清楚吧。”

大姑娘是在新年到來前三天咽氣的。安息了的大姑娘神態安詳,眉眼端整,拾妹見證說,大姑娘返老還童了,那張麵孔跟她六十年代演《白兔記》走紅時一模一樣。

大奸拉良的追悼會是在新年初/切腸天下午舉行的,那一天也正是大如獨良的生日。靈堂中,白底黑字的橫幅上寫著:沉痛悼念越劇名旦謝影閣女士。正中央,鮮花簇擁著她的遺照,正是三十多年前報紙上登載過的那張超塵拔俗的劇照,微側著臉,麵頰上深深一枚蘭花瓣形的酒膺,妙不可言。一批又一批的戲迷們向她的遺像深深鞠躬。

秦玉樓悄悄問拾妹:“汪厚誠用什麽辦法把小謝的身份證從謝金閣手中要回來的?”

一晚,二姑娘回省城來看過她姐姐,那一晚她是跟先生回家住的。”

就在追悼會快要結束之時,親朋好友們圍住謝影閣的遺體,將一捧一捧的花瓣撒在她的棺木中,這時,餘青鵝趕到了。她們演藝公司的大戲《吳越春秋》一直演到初七晚,過年期間,早晨的長途班車又停運。餘青鵝隻好搭乘中午的那班車,車抵省城,她招了部出租車直開殯儀館。

餘青鵝抬頭看見謝老師的遺像,熱淚滾滾而下。那正是雕刻般印在她腦海中的謝影閣啊!她撲通跪下,朝她的謝老師磕了三下頭。她站起身,嘩啦啦,從背包裏抽出了那領青衣褶子。她想擠到謝影閣棺木邊上去,戲迷們裏三層外三層圍得靈樞水泄不通。於是,秦玉樓幫助她撥開人群,餘青鵝好不容易才挨近了她的謝老師的遺體,她小合翼翼地將青衣褶子覆蓋在老師的身上。

整個追悼會期間,廣播喇叭裏自始至終播放著謝影閣在《白兔記》中的唱腔:

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

磨滅了多少晨與昏;

十六年,寒暑井台可作證,

踩過了多少冬與春;

十六年,含淚玉桂可作證,

灑下了多少血淚痕;

十六年,苦水魚塘可作證,

闖過了多少死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