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本 假作真時真亦假 第一折 她叫謝影閣
這是一幢舊樓底層的前客堂,落地木格子窗外一方青磚鋪實的院子,西南角植了株銀桂,密盛的樹冠蔭了小半月地。東牆邊,一根丈餘長的青竹竿橫穿院子,一頭擱在屋簷下的鐵鉤上,另一頭直搭到院牆。竹竿上晾著一襲對襟大領繡邊角花的青衣褶子,白綢的水袖很長,撐滿了整根竹竿。衣襟隨著早春楊柳風飄搖披拂,好似戲台上旦角演員依依嫋嫋地跑圓場。
窗前是一張漆水剝落的八仙桌,鋪一張本白抽花台布,上麵再壓上一塊玻璃。台布四周的流蘇已經錯落不齊,台麵玻璃右下角歪歪扭扭裂了一條縫,用幾條油嘰嘰的膠布粘著,乍看像條幹癟的死娛蛤。
她裹著一條灰米色的羊絨披巾,蜷縮在桌邊的藤圈椅裏想心事,又好像在打磕睡。近兩年,這種姿態愈來愈成了她的常態了。
她叫謝影閣。
她是謝影閣嗎?
她當然是謝影閣。
就是那位省越壇赫赫聲名的謝影閣?
她左半邊麵頰明顯抽搐了一下,竟無語凝噎。
此刻,明晃晃的夕照正攀過藤蔓纏繞的圍牆,穿過木格子窗,傾瀉在八仙桌麵上,好似潑翻了的鮮橘汁正徐徐地漫延開來。她驚驚地直起腰,從披巾中拔出左胳膊,用袖管去抹擦桌麵。她是生怕橘汁從玻璃台麵的裂縫中滲透下去,將壓在玻璃板下的一頁舊報紙泅濕了。那頁報紙上的日期是1963年2月15日,曆經三十多年歲月的磨礪,紙張已泛黃發脆,是經不得點滴水珠的浸蝕了。
她的紫灰色毛線衣的袖管持過桌麵,將舊玻璃台麵擦得纖塵不染,壓在下麵的舊報紙浴在鮮橘色的夕照裏,便染了色彩似的生動起來。
這張報紙對於她來說是比生命還要緊的東西,是能夠證明她的的確確是名旦謝影閣唯一的書證。
她用力支起腰身,把麵孔湊近桌麵。
報紙左則,用銅板大小的仿宋體豎排的標題十分醒目:“好一個清麗淒美的李三娘”。小號仿宋體的副標題是:“省越劇團老戲新演推新人,謝影閣不負眾望挑大梁”。這篇報道洋洋灑灑占據了報紙的三分之二版麵。
雖然,過去三十多年歲月中,她曾經幾百遍幾千遍幾萬遍地閱讀這篇報道,雖然她早已能將這篇報道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可是,此刻她仍如饑似渴地將這篇報道從頭至尾地默誦了一遍,方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玻璃台板倒映出她的麵龐,依舊是標準的鵝蛋輪廓,纖細的丹鳳眼,小巧的鼻翼,棱角分明的嘴唇。多少年了?她的房間裏沒有一麵鏡子,她隻對著這玻璃台板審視自己的麵容。玻璃台板顯現出的影像模模糊糊,修複了她下垂的眼角,烏青的眼袋,歪斜的人中線,以及布滿整張臉的網狀細紋。
報紙右下側是一幀六寸大小的劇照,正是她飾演《白兔記》裏的李三娘―那位悟守不渝困守磨房十六載的李三娘,那位萬死不辭自咬臍帶生下孩子的李三娘,那位可悲可歎可歌可泣可敬可讚的李三娘嗬!
攝影記者精準地抓住了戲劇衝突最**的那一瞬間,即李三娘在井台與失散十六年的兒子咬臍郎相認的那一瞬間。照片裏的她,眉尖微整,淚光點點,雙眸中盛滿了驚喜悲坳傷痛辛酸種種錯綜複雜的情感,麵頰上隱隱逗露出一個淒婉嬌媚的酒庸……
她小心翼翼地把麵孔模糊的影像疊加在那張劇照上,但聽得主胡嗚咽咽散起,鼓板卻答答答答敲得焦灼而緊張,一聲追著一聲,仿佛要將人心從胸腔裏逼出來。她深吸口氣,跪步,風中殘葉般簌簌向前移去,邊叫道:“咬臍―我兒―”當年,僅憑這一聲白口,便獲得了讚語無數。她是借用了昆曲的橄欖腔,“我兒”兩字由輕緩緩變重,再由重緩緩變輕。“猶如孤雁哀鳴,燎燎峽唉,回腸九轉;又如一支銀簇,穿雲裂石,直射人人心扉……”這是報紙上的溢美之詞。
“大姑娘。”隨著一聲濃重的紹興官話,木板門吱呀被推開,閃進一位婦人,腦後挽了個如今少見的鬢鬃,著一件蟹青綠的直腳紐對襟衫,腰間係條毛藍布圍裙,乍一看蠻像從前樣板戲《沙家洪》裏的阿慶嫂,隻是身形比戲台上的阿慶嫂壯碩許多,且鬢發間白,下須堆肉,是有點年紀的阿慶嫂。
她聽到響動,從玻璃板上抬起了麵孔,那麵孔便殘花般倏地枯萎了幾成,薄削削一片目光從她聾著的眼皮中飄出來,空洞地落在那婦人手中的托盤裏,殼落脫,枯葉一般。
“大姑娘,喝藥吧。”婦人從托盤中端起一隻青瓷碗,徑直擎到她口鼻前,半瓷碗黑默默的湯藥,醉醉的藥味潮水般淹沒了整間屋子。她躲避不過,緊抿雙唇,人中線愈是歪斜了。
婦人堅持不懈地擎著藥碗,碗沿就擱在她的唇線上,殷殷道:“大姑娘,不吃藥,你毛病哪裏能好得透?”又側轉身,下巴朝落地窗外一翹,道:“你看看,好媽留下的這件青衣褶子,拾妹我年年拿出來曬黴,歇會收進來還要熨。拾妹就等著你再穿上它,再演李三娘呢!”
隻這一句話,便撬開了她的唇。拾妹趁勢斜傾瓷碗,將湯藥灌下去,隻她右唇角溢出一線,沿著下巴流人頸脖。拾妹從圍單兜裏抽出塊花手絹,替她擦拭幹淨。見她麵色憋成給青,曉得她苦,變戲法似的摸出塊水果硬糖,剝了紙,塞進她嘴中,方笑道:“這就好了嘛。這副藥還是請雷允上重孫子的學生開出來的,我仔細看過,裏麵察香、蟾酥、人參都是活血的,一定會讓你手腳活絡起來,重上戲台!”邊說邊收拾藥碗去灶頭間,卻聽得身後人突然哼唱起來:
十六年,千斤石磨可作證,
磨滅了多少晨與昏;
十六年,三尺井台可作證,
踩過了多少冬與春;
十六年,含淚玉桂可作證,
灑下了多少血淚痕……
拾妹熱辣辣兩行淚呼地滾落下來,忙撩起圍裙擦去了。
近日來,大姑娘常常哼吟這段李三娘斥夫,原是謝影閣成名之作《白兔記》磨房相會中最要緊的一段唱。李三娘得知劉知遠另娶嶽將軍之女為妻,難抑悲痛,哭訴自己十六年來困守磨房遭遇的種種磨難,斥責丈夫背負前盟、停妻再娶的不義之舉。
拾妹體會得大姑娘心裏的痛,拾妹也為大姑娘心痛。心中兀自歎息:大姑娘犯病至今實實足足也有十六個年頭了呀!那李三娘困守磨房十六年,倒是否極泰來,等回了她的咬臍郎;那個劉知遠雖然又另娶將軍之女,總算天良未泯,回磨房與李三娘相認,接她共享富貴去了。可是大姑娘的毛病,怎的十六年終不見起色?“沒奈何眼睜睜看他人青雲獨步立瑤階!”拾妹不經意肚子裏又輕輕念了句唱詞,大半輩子跟唱戲人一起生活,拾妹早就被熏陶成“戲簍子”了。
大姑娘的嗓音自然不似從前的謝影閣那般清麗柔婉靈俏飄逸,大姑娘自十六年前得病起就倒了嗓,聲音隻在喉嚨口掙紮,喊叫不出來。說她在唱,卻隻是隅唱哼吟。被旁人聽起來也許是斷斷續續枯燥悶啞的幾個音節,可拾妹卻聽得出她唱得有板有眼沒有一絲荒腔,依然是當年謝影閣特有的“春繃秋蛇般的旋律,泉水幽咽般的落調”。
拾妹沒上過學堂,她認得的字都是在戲院裏聽戲聽熟的。可是報紙上讚歎謝影閣唱腔的這兩句話她都懂,從小在嗓州山村中長大的她,見慣了開春時田販上蛆蜘忽隱忽現將土翻得蓬蓬鬆鬆;秋深時,遊蛇吱溜躥過,引動茅草颯啦颯啦地作響;聽慣了屋前溪泉整天價錚錚塗塗的低吟。仔細想想,從前的謝影閣唱起戲來就是這種味道,像春繃秋蛇般變幻莫測,像山泉溪水般幽深淒咽。
拾妹喜歡戲台上像李三娘那樣有情有義的人,拾妹自己也是有情有義的人,十六年來一步不肯離開大姑娘,一天不落地為大姑娘熬藥,經她手倒掉的藥渣恐怕都能堆成座山了。
拾妹從灶頭間轉回屋裏,看見大姑娘臉憋得血紅,脖子也伸直了,便曉得她要唱最後一句“十六年”了,連忙急步上前,捏住她的手,幫她使力氣。
拾妹從小就聽好媽唱李三娘,後來又聽謝影閣唱李三娘,聽了無數遍李三娘,那段唱詞的曲調板式都已嵌人拾妹的腦筋裏了。早先好媽唱李三娘,這一段唱由慢板人起後,即轉成清板,字重腔輕,幾十句詞一氣嗬成,可謂句句人心。後來謝影閣唱李三娘,跟琴師一起重新設計了這一段唱腔。
她借鑒京劇中緊打慢唱的形式,開首那四句“十六年”的排比,由散板疊唱人起,至第四句“十六年”的“六”字上,突然由低向高大跳七度的飛腔,噴口而出,峭拔淒厲,把三娘內心的激憤之情推向**。接下來,一大段慢板中板流水結合的敘述,板點越來越緊,情感如瀑布飛流直下。最後兩句轉成囂板**,落調又回到慢板幽咽的拖腔,淒絕悲涼。整段唱腔的旋律和板式隨著人物情緒急速變化、思想劇烈波動的過程進行布局和組合,取得了高度戲劇性的效果,正可謂“聲聲如淚悲憤曲,訴盡人間怨恨情”啊!
這一大段評價謝影閣唱腔的話不是拾妹的原創,拾妹聽戲隻曉得好聽還是不好聽,哪裏說得出那麽多道理?這些話都是壓在八仙桌玻璃台板下的那張報紙上寫著的。閑空時候,大姑娘會一遍一遍趴在桌麵上念那篇文章,拾妹聽了幾百遍,幾千遍,差不多能背下來了。
拾妹緊緊捏住大姑娘的手,大姑娘終於將翻高度的那個“六”字唱出來了,雖然聲音悶啞毛糙,像一段撕破了的舊帛,可終究飄揚起來了……
十六年,苦水魚塘可作證,闖過了多少死與生……
“死與生”三個字,因從高腔落回原調,大姑娘的氣息一下子堵住了,吭味吭詠地咳個不停。拾妹用蒲扇般的手掌撲撲地拍著她的背道:“歇掉一會再唱,隔日讓二姑娘帶個琴師回來吊吊嗓,幹唱會把喉嚨唱啞的呢。”又詢了腰,湊近了她,笑道:“我推你到院子裏轉轉?今朝是東南風,刮在麵孔上,像隻手在嚕你,一點不涼。”
自從十六年前犯病起,大姑娘的麵孔就隻有一副表情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可以叫出神,也可以叫漠然,好像戴上了攤戲中的麵具。隻有拾妹懂得她,看她的目光骨碌骨碌移往了落地窗格上,便曉得她是想出去的。
拾妹去過道推出一部輪椅,兩隻胳膊伸到她腋下,用力將她從藤椅中扶起,塞進輪椅裏坐定。這麽一動靜,拾妹竟稍稍出了層汗。前幾年,拾妹做這點事毫不費力的,近來漸感力不從心了。算起來自己還比大姑娘年長了幾歲年紀。拾妹也曾擔心,倘若以後自己老得做不動了,誰來照顧大姑娘?拾妹本是個豁朗的人,這種憂慮就像陣頭風似的吹過就忘了。她總相信大姑娘一定會在她手裏好起來的。落地窗外原是有幾級石階的,是拾妹自己動手把它改成了斜坡道,輪椅上上下下便省力多了。
大姑娘一到院子裏就伸出左手將羊絨披巾扯去了。拾妹阻止道:“外麵有風,脫不得的。”大姑娘竟以一手之力與壯碩的拾妹對抗,緊緊扯住披巾,不讓拾妹動作。拾妹便作罷了,因為她自己也感到院子裏反比屋裏通暢些,光亮些,也暖和些。
拾妹推著大姑娘在院子裏兜圈子,小心翼翼繞開青磚缺損的坑窪,免得顛著大姑娘。
磚縫裏翠頭倔腦地冒出一簇簇嫩綠的沿階草,點綴得陳舊蒼老的院子年輕活潑起來。夕照正值欲墜前的如火如茶之際,將東半月院子照得通明透亮,像煞大幕絲絲拉開,開場鑼鼓敲得緊張的戲台。
拾妹雙手握住輪椅的扶手,感覺到手中心狠狠地震動了一下,發現大姑娘竟蠢蠢欲動地要站起來,差點往前撲倒。拾妹一把拽住大姑娘薄薄的肩膀,鼻根便酸脹起來,她最能體會大姑娘的心思了。大姑娘十一歲進越劇團學館學戲,休息天回家,天蒙蒙亮,就跟著好媽在這院子裏跑圓場走台步,踢腿下腰舞水袖,直練出一身細汗。待天光大亮,院牆外街麵上濟咯嘈嘈泛起了塵囂,她倆便對著銀桂樹晰晰呀呀地喊嗓子。這一通功夫練下來,總要一個多時辰。好媽去世後,大姑娘獨自堅持晨練,無論春夏秋冬。後來,大姑娘成了名角謝影閣,她依然每日天蒙蒙亮就起來壓院子走台步,吊嗓子舞水袖。再後來,大姑娘被扣上“資產階級文藝黑線培養的毒苗,宣揚封建主義毒素的幹將”兩頂大帽子,下放到道具工場拆冼布景,一天下來再苦再累,她還是堅持天蒙蒙亮起身到院子裏練晨功。這座小院裏每一塊磚每一根草都認得大姑娘練起功來矯健嫵媚的身姿,直至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拾妹伏在她耳畔道:“大姑娘,你坐穩當了,我們要跑圓場啦!”便稍加力推起輪椅,沿著院牆小碎步地跑起來。大姑娘顯然興奮起來,左手在空中畫著弧線―她是在做反雲手呢!
當她們繞過西牆南牆來到東牆邊,大姑娘突然收住手,嘶喊地念了個叫頭:“停―”竟震落了銀桂樹一層葉子。
拾妹太曉得她的心思了,先放慢了步子。她一聲“停”出,輪椅恰好就停在青竹竿晾起的青衣褶子跟前了。這一刻褶子長長的衣據被風撩起,像一片青雲兜頭罩住了大姑娘的麵龐。大姑娘微微抬起下領,合攏眼皮,由著那絹綢在她麵頰上緩緩滑落。
好媽留下的褶子是用老家最出色的馬姓織工織出的絹綢做成的,有筋骨卻又特別飄逸。當年,遠近戲班都到他這裏定製絹綢做戲服。
好媽扮演李三娘時就穿著這件青衣褶子,不過當時她的水袖隻兩尺長。後來謝影閣每每扮演李三娘也都穿這件青衣褶子,卻把水袖改成了八尺長,因為謝影閣在磨房產子那場戲中加進了大段水袖舞,用以表達李三娘產子前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焦灼無助、鬱憤悲痛的心情。拾妹記得,是她陪大姑娘回老家,找到馬姓織工的後代,好說歹說,人家聽講是蔡蓮芬的女兒要做戲裝,方才肯將祖爺留下的一匹白絹綢賣給她們。
大姑娘的麵孔上雖然沒有表情,可拾妹曉得她又回到從前那張鼓板激越絲竹婉轉的戲台上去了。
果然,大姑娘雙目微闔,左手在自己膝蓋上打著鼓板,哼吟著:
窗外風,冷冰冰,
房內人,淚淋淋,
推磨盤,昏沉沉,
腳如鉛,步難行。
霎時間,
冷汗不斷流如漿,
腹內如絞痛難忍……
這一段《白兔記》“磨房產子”,前麵是六字調弦下腔,至“腹內……”句轉成散板高腔,大姑娘忽然就在輪椅中掙紮蠕動起來。
看熟了《白兔記》,拾妹記得,唱完這句,台上的李三娘應該大跳抓袖,雲手三百六十度轉身,緊接著高跳拋出長袖,落地後連續平轉,八尺長的水袖如小白龍纏繞飛旋,隨後一個小翻,倒地做一圈烏龍蛟柱,奄奄一息地撲倒不動。這一串動作充分表現出李三娘“腹內如絞痛難忍”的情狀。從前謝影閣每每演到此處,場子裏總會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大姑娘此刻的掙紮卻是那般無奈,她右半身無法動彈,左半邊的手腳愈顯得徒勞。拾妹卻不勸阻她,等待她自己漸漸平複下來。
李三娘倒地後應該還有兩句慢板,拾妹等待大姑娘將那兩句腔哼吟出來,忽聽得有人在她們身後接唱了起來:可憐我無水無剪無人助,我隻得自咬臍帶將兒生―
這兩句弦下調唱得中規中矩,聲線雖已經不那麽圓潤清越,倒也婉轉纏綿。拾妹和大姑娘聞聲扭轉頭頸,隻見夕暉沐浴的花格落地窗前“一枝紅豔露凝香”,優雅地立著的正是省越壇聲名赫赫的謝影閣!
拾妹一挑眉,一瞪眼,道:“咦,二姑娘,你不是說不回來吃晚飯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