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起:幽靈之死

9月,秋風在黑夜中呼嘯,好像一頭融化在寒冷空氣中的怪獸,在燈火閃耀的大學城裏亂竄。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抱著大開本書一樣的電腦,有說有笑地走進裝飾一新的教學樓。

在大廳的LED自助屏上找到十層一個自習室的空位,應佳妮把自己的臉湊到探頭前驗證身份,登記使用座位一個小時,連刷了兩次才成功。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室友們結伴去唱歌了,隻有她一個人想來感受一下“學習氣氛”。

觀光電梯緩緩上行,校園的夜景在眼前展開。應佳妮心裏美滋滋的,瞥一眼和她一起走進電梯的男生卻是一臉悵然的樣子。他看起來也是新生,手裏抱著學校在報到時發的專用電腦,外麵的貼膜還沒撕下來呢。應佳妮看看自己手裏一模一樣的電腦,會心一笑。剛來學校沒幾天有什麽不開心的呢?也許是想家了。

“你是哪個學院的?”她忍不住開口問,或許是老鄉也不好說。

男孩好像沒聽見她說什麽,隻是凝視夜空,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起來。這個人也太沒禮貌了,應佳妮皺眉。

叮鈴,十層到了,男孩扭頭往外跑。應佳妮撇嘴,走進鋪著柔軟地毯的樓道,眼看著他一頭鑽進電梯間斜對麵的一扇白色的門。咦?那是女廁所啊。應佳妮瞪大眼睛,確認門上的圖案和紅字。這人要幹什麽?

壯起膽子推開門,應佳妮探頭往廁所裏看。白瓷磚反射著溫暖的象牙色燈光,空氣裏是茉莉花清新劑的味道,窗台上……應佳妮愣住了。男孩的電腦放在牆邊,他站在窗台上,迎著呼呼的冷風,半抬著頭。這是幹什麽?要不要喊人?應佳妮匆忙掏出手機,哆哆嗦嗦找到今天剛下載的校園報警APP。輔導員老師說,隻要按一下,保安會立刻趕到。

男孩回過頭,用平靜的眼神看著渾身發抖的應佳妮。她看清了那張臉,圓圓的,嘴角天然有點上翹,給人一種和善的感覺。他看起來並不緊張,也不害怕,大眼睛裏看不出一丁點情緒。應佳妮糊塗了,大晚上一個男生跑到女廁所,站在窗台上,怎麽都覺得不對勁,可他這表情……男孩的嘴唇動了動,對她說了一句什麽。應佳妮沒有聽清。她條件反射地探出脖子,想問個清楚,他的身體突然向前一衝,消失在夜色裏。

有人跳樓!應佳妮覺得心髒像被人死死攥住一樣,腦子裏嗡地一聲,寒意在身體裏亂撞,眼前的世界在顛倒翻轉,速度越來越快,直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滴滴答,滴滴答……是鬧鍾鈴聲,應佳妮睜開眼,看著宿舍熟悉的窗簾和透射進來的秋日晨光,深吸一口氣,手搭在汗涔涔的額頭上。

“又做噩夢啦?”坐在對麵**梳頭的唐雨嫻低頭問她。房間裏飄著麥片的香氣,洗漱間傳來抽水馬桶的嘩嘩聲。

“沒事。”應佳妮起身套上絨衣和牛仔褲。早上的宿舍樓就像蜂房,擠滿了忙碌的小蜜蜂。8點前要趕到教室簽到,今天早課的老師特別嚴格。她鑽進洗漱間,往臉上潑了幾捧涼水,感覺迷糊的腦子清醒了一些。

已經一個多月了,那一晚的情景還是會時不時出現在夢中。應佳妮不願意和大家多說什麽,因為她知道,他們都以為是她的腦子出了毛病。

“中心教學樓,十層,快!有人跳樓……女……女廁所。”那天在校醫院醒來時,她第一反應就是對著圍在身邊的醫生、護士、輔導員和保衛處的老師大喊大叫。

“誰跳樓了,你在說什麽?”所有人都用迷惑的眼神盯著她,好像聽不懂她的語言。

“一個男生!我看見……”應佳妮哭了起來,“他從窗戶跳下去了。”

“沒人跳樓啊。”輔導員不知所措,“學校有智能監控係統,有人跳樓這麽大的事,肯定會報警。”

“今天沒聽說出什麽事。”醫生和護士麵麵相覷,抬手按幾下連在應佳妮手腕上的儀器的LED麵板,“她身體狀況良好,就是血壓略高。”

“我再去確認一下吧。”保衛處的老師無奈。

觀光電梯和樓道裏的監控拍到了應佳妮上樓,進了女廁所,但全程她都是一個人。其他上自習的同學都選擇乘坐樓裏的通勤電梯,因為那樣上下行比較快。衛生間裏隻有應佳妮的背包和電腦。沒有任何男生進過女廁所,更沒人從樓上往下跳。

“我真的是看到了啊。”應佳妮哭得更凶了。

“再做幾個檢查吧。”醫生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從一個房間被推到另一個房間,腦袋上扣上一個又一個模樣古怪的儀器,回答了記不清多少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應佳妮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腦子會不會有什麽毛病,直到她看到他們的眼神。

醫生讓她努力回憶看到的男生,裹在應佳妮額頭上的頭帶在人工智能的控製下可以讀取她的腦內圖像,描繪出一張如照片一般逼真的肖像畫。看到畫像的那一刻,醫生、保衛處老師和輔導員明明很詫異,雖然他們立刻就掩飾過去,恢複了平靜。

是的,我一定是看到了什麽。直到今天,應佳妮仍然相信自己絕沒有產生什麽古怪的幻覺。老師們見過那個跳樓的男生,隻是出於某個原因,不方便告訴她。但他們沒理由隱瞞這種事啊。而且輔導員說得沒錯,這麽可怕的事,學校可隱瞞不來。他是誰?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應佳妮百思不解。還好,醫生宣布她不需要治療,隻是得每周去學校的心理研究所做一次複查。

“別發呆了,走啦!”唐雨嫻拍一下應佳妮的肩膀,讓她從回憶中跳回現實。其他室友都去上課了,宿舍裏隻剩下她們倆。

“馬上,馬上!”應佳妮匆匆刷牙漱口,往臉上抹了一點麵霜,跑出來蹬上運動鞋,抓起書包和手機。

呃,這是誰發來的信息?應佳妮一邊下樓一邊按手機屏幕。信息來自一個不認識的號碼,隻有三個字“侯逸翔”,這是啥意思?或許是發錯了把。她滿腹狐疑地把手機塞進褲子口袋,接過唐雨嫻遞來的麵包邊走邊吃。

清早的校園裏彌漫著青春的笑聲和活力。一路上,唐雨嫻時不時和遇到的老師和同學打招呼,嘰嘰喳喳地說著從學姐那裏聽到的逸聞趣事。應佳妮惦記著那條莫名其妙的短信,幾乎什麽都沒聽到。該不會又是學校搞的心理測試。從入學第一天新生就被拉去測試,據說是新的研究成果,可以確保學生情緒穩定,保持努力而積極的學習態度,發現偏差立刻調整。不對,唐雨嫻好像沒收到信息。那會是誰發的?故弄玄虛不知道要幹什麽。

踩著預備鈴聲跑進教室,刷臉簽到,座位係統提示她們坐在15排9號和10號。跟看電影似的,應佳妮心裏偷笑。

老師還沒來,她偷瞄一眼和同學大聊特聊昨晚看過的電視劇的唐雨嫻,打開電腦,按了一下屏幕下方的扇形按鍵接入學校的熱點。應佳妮打開搜索框輸入“侯逸翔”,點開找到的僅有的一條新聞。新聞的發布時間是一年前,地點是本校內。

“大一男生上課三天後跳樓自盡”,黑體字的大標題讓應佳妮差點喊出聲。她深呼吸,湊近屏幕,眯起眼睛看新聞附帶的照片。是他,就是他,那個在自己眼前從窗戶一躍而下的男生。不,這不可能!名叫侯逸翔的男生是去年9月跳樓的,地點是中心教學樓十層的女廁所沒錯,時間是晚上8點多也沒錯,但那是一年前的事啊!應佳妮感到腦子在膨脹,渾身發冷,猛地合上電腦,拍了自己臉兩下,確認沒有在做夢。我怎麽可能看到一年前發生的一幕呢?莫非是見鬼了?

心亂如麻,應佳妮已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抱著電腦跑出了教師,差點撞到準備開講的老師。她漫無目的地一路狂奔,腦子裏都是侯逸翔跳出窗外的畫麵和新聞上黑黑的方塊字。我是真瘋了嗎?居然看到了幽靈。難怪那天和他說話他毫無反應,難怪大樓的監控什麽都沒有拍到。世上不可能有鬼,所以他隻是幻覺,是幻覺!不,太離譜了,我從沒見過他,聽說過他,怎麽會幻想他的出現?應佳妮氣喘籲籲地停住腳步,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跑出了學校,來到大學城心理研究所的大門前。

大學城在城市的遠郊,像一個巨大的羅盤躺在青山綠水之間。省裏最好的大學都在這裏落戶。羅盤中央有七八個校級聯合建立的研究所。應佳妮剛來上學,隻知道距離她就讀的學校最近的心裏研究所和旁邊的人工智能研究所。好像中心醫院也在這附近。

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那天她看到的男生和照片上的侯逸翔一模一樣,但那真的是他嗎?難說世上有沒有長得相似的人。可是,如果是別人,為何要嚇唬自己?應佳妮想不明白。還有那條神秘的信息,究竟是什麽人發來的?她拿出手機,用哆嗦的手指劃著屏幕。見鬼,那條短信不見了!我真的瘋了嗎?應佳妮雙手捂住腦袋,早上明明收到了短信,怎麽會這樣?

“佳妮,沒事吧?”一輛轎車停在她麵前,緩緩降下的車窗裏露出顧依珩的臉,“你今天沒課嗎?”醫生下車,看著臉色蒼白的學生。

“我還在做噩夢,吃了藥不大管用。”在顧醫生的辦公室喝了一杯熱可可,應佳妮沒那麽緊張了。她不知道怎麽和醫生解釋才能不被當成精神病關起來,隻好隨口編了一套不疼不癢的理由。

“你最近幾次檢查,情況良好。”顧醫生按著手裏的平板,細看滿屏的圖表和數據。

”我還需要繼續吃藥嗎?”應佳妮忍不住懷疑是不是那些藥讓她有了不良反應。

“吃完一個療程可以停了。”醫生微笑,“其實我本想在你明天來複查時和你談,有另一種療法或許更適合你。我們已經試了大約兩年的時間,效果不錯。”

“是什麽?”應佳妮心裏燃起一絲希望。

“其實是一種古老的療法,和有類似經曆或者困擾的人交流,說出自己的故事和苦惱……”

“不,我說不出口。”應佳妮慌忙擺手。她在電視裏看過這樣的情景,人們坐在一起,輪流講自己的遭遇。她知道說出來比憋在自己心裏好受,但當著很多陌生人的麵可太尷尬了。

“別急,你不需要真的說出來。”醫生繼續報以微笑,“很有患者渴望交流,但又說不出口,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她打開辦公桌上的電腦,“兩年前開始,借助AI研究所的成果,我們開發了一套意識交流係統。你隻要在腦中回憶過往,人工智能就可以讀取這些情景,分享給互助組的其他人。”

“大家可以……看到我的經曆?”應佳妮有點明白了。

“實際上,你在入學時就用過這套係統。”顧醫生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記得當時做的心理測試嗎?”

“我們帶著頭帶和耳機,聽到問題,在腦子裏想一個答案。”應佳妮還記得機器提問的語調緩慢而奇怪,自己當時差點睡著,一直好奇一言不發怎麽能評估心理健康。“如果我說謊了呢?”

“那麽儀器會監測到你心率和腦電波的變化,識別出來,所以這套係統比讓學生填寫問卷得到的答案更真實可信。”顧醫生問她想不想試一試,“今天上午9點半就有一次互助會。”她看表,“佳妮,你今天上午真的沒課?大一的課程現在排得這麽鬆了啊。還真是快樂教育為先呢。”

應佳妮用聳肩敷衍過去,她不知道醫生的新建議是不是和那些藥一樣沒用,但現在回去上課,實在是什麽都聽不進去。就當放鬆一會兒?

“按您的說法,人工智能可以讀取我腦子裏的回憶。這安全嗎?”她拋出疑慮。

“如果你說的是隱私問題,那大可不必擔心。”顧醫生說,“人工智能隻是讀取和分享,不會留下任何存儲記錄。這是我們設置好的參數。所有參加互助會的成員也必須簽署一個保密協議。”她把平板遞給應佳妮,讓她看幾張表格。

“怎麽還有單人的選項?”應佳妮看第一張表第一組的兩個格子。

“那是個實驗項目,對於壓力比較大,無處傾訴的人,可以和AI進行意識交互。”醫生解釋,“所有類似項目用的是一套基於雲端的AI係統,包括當初讓你做的記憶畫像。”

“真的沒有小組外的人能讀到我的所思所想嗎?”應佳妮好奇,但仍然不放心。

“肯定沒有,包括作為監督醫生的我。”顧醫生肯定地說,“交流也不會留下任何記錄。我們隻是想通過分享,幫患者減壓,分享過後,大家可以進行簡單的交流,但隻限在會場之內。”

能“說”出心裏話也不錯,應佳妮心想,一個多月了,她都不知道該和誰講自己遇到的荒唐事。她央求學校不要告訴家人,怕他們擔心。室友聰明地避而不談,估計是得到了輔導員的指示,不要刺激到她,多關心,幫她忘掉。如果可以沒有估計地“說”出來,如果可以不被當成瘋子……他們真的可以感同身受,不當我是瘋子?

“有顧慮的話,可以試試單人減壓的項目。”顧醫生讀懂她的渴望和憂慮,“當然,我們的經驗是,和機器交流遠不如和人交流。”

“能先旁聽嗎?”應佳妮試探,“就像學校裏選課先試聽那樣。”

“哈哈,可以的。”顧醫生被她逗笑了,“一會兒我帶你去體驗下,你簽保密協議就行。”她找出手寫筆遞給應佳妮,用手指點出簽字的位置。

試試看也不會吃虧,應佳妮簽了字,和醫生聊了聊這周的近況,沒好意思開口說早上收到的幻覺短信。做了幾個常規檢查,顧醫生帶她來到研究所頂層的一個小房間。

房間四白落地,中間圍著兩圈扶手椅,遠看好像美發店燙頭的椅子。外麵一圈椅子都空著,裏麵一圈已經坐上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帶著各種圖案校徽的是大學城裏的師生員工,其他人則是開飯店、開洗衣店,經營各種生活所需的常駐居民。大學城就是一個小社會,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它甚至比周圍一些城市更熱鬧繁華,唯一的區別就是所有行當都是為了大學服務的。

在外圍的一個椅子上坐下,應佳妮在顧醫生的幫助下在手腕綁上探測器,戴上頭帶,但沒啟動AI係統。

“今天是抽簽,還是哪位來發起話題?”醫生向互助組的各位詢問,給他們介紹“旁聽生”應佳妮。大家禮節性地和她互致問候。

“今天我來主持吧。”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舉手。他方臉,大眼睛,嘴唇上留著絡腮胡,乍看有點頹廢。

呂棟老師……這個念頭在應佳妮的腦海閃過,嚇了她一條。我從來沒見過他啊,怎麽會知道他的名字?看校徽,他科技大的老師,和應佳妮就讀的工商大有七八公裏遠。應佳妮隻是記得來報道時坐車路過科技大的大門,至今沒進去過,更不認識什麽人。我到底怎麽了?她感到一陣眩暈,慌忙閉上眼睛,頭往後仰,學著顧醫生教她的方式調整呼吸,想趕走可怕的念頭。奇怪的是,黑暗中,一個場景在眼前漸漸浮現出來,看起來那麽陌生,又好像特別熟悉。

炎熱的傍晚,太陽昏昏欲睡地掛在天邊。教學樓裏,自習室的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和難得安靜的宿舍樓遙遙相望。

這是操場……一個人高馬大看起來吊兒郎當的男孩跑進來,說了幾句什麽,咕嘟嘟仰脖喝幹手裏的一瓶綠茶,把塑料瓶投入幾米外的垃圾桶。他是誰?他說了什麽?

男孩蹦蹦跳跳地想插入籃球隊正在跑5000米的隊伍中間,卻被其他人一路推擠到了隊尾。他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咕噥了一句什麽。他的臉色為什麽看起來那麽奇怪?

跟著隊伍跑了一圈,男孩步速漸漸慢下來,和隊尾拉開了距離,臉變得更加蒼白。突然,他刹住步子,手捂腹部渾身**地倒在地上,在塑膠跑道上翻滾兩下,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嗚嗚聲。其他人都停住腳步,驚駭地看著他,嚇得不知所措。倒地的男孩臉變成了青灰色,口吐白沫,任憑圍過來的人怎麽搖晃都毫無反應。

輕聲驚呼把應佳妮喚醒,看著投向自己的抱怨眼神,她才發現喊出聲的是自己。剛才是怎麽了?又產生了幻覺?應佳妮覺得自己在發抖。再不治療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

“不好意思,頭發被椅子縫兒卡住了。”她慌忙捋一下辮子,向大家致歉。

“我們開始吧。”顧醫生提示大家打開設備。她坐在門口的電腦旁,敲了幾下鍵盤。燈熄滅了,治療室陷入虛無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