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九)

薛紈大搖大擺離開檀府,對檀道一而言,無異奇恥大辱。之後幾天,他別的事都丟一旁,一門心思要挖出薛紈底細。檀濟三令五申,不許他再糾纏此事,檀道一隻當耳旁風,覷空便要溜出家,在秦淮河畔市樓盤桓,誰知薛紈始終不肯露麵,檀道一大失所望,還不肯罷休,又要元翼去查薛紈來曆。

元翼納采之後,便要奉命鎮守外州了,滿腔的愁緒,反倒覺得薛紈不值一提了,他勸檀道一,“薛紈來曆,我早已經查過了,他原籍渤海,也是南渡流民,投入太子府前,是個遊手好閑的浪**子弟。這種雞鳴狗盜之徒,你又跟他計較的什麽?”檀道一難得有較真的時候,元翼忍不住要取笑他,“你不過是為的那天在屋頂上略輸他一籌,所以非要報複回來?唉,你這心眼子真是太小了。”

檀道一哪肯承認,立即說:“他那天分明是中箭了,否則何必要裝作醉酒?”

元翼笑道:“中箭怎麽樣?沒中箭又怎麽樣?道一,民間臥虎藏龍,總有比你技高一籌的,難不成誰都要被你踩在腳下?”

檀道一緊繃的肩背鬆弛了些,他微微一笑,拿起茶甌,“我隻是不喜歡這個人。”

“孩子氣。”元翼搖頭,看著樓外山映斜陽,秋波寒煙,他壓下無盡的惆悵,對檀道一笑道:“聽說前些日子太子殺了府裏一名婢女,被禦史告到了陛下那裏,把他好一陣發落,這幾天在府裏窩火呢。”

檀道一不以為然,“太子窩火,最後還不是怪到你頭上?”

元翼笑容一斂,有些惱火,“也是。”他打起精神,“趁這個機會,我得多去各家走動走動。”他意味深長地瞥向檀道一,“要是你家大人肯替我在禦前說幾句好話,興許我就能改封豫州了呢?”

這話要是在檀濟麵前提起來,難保不挨打。檀道一隻能裝作沒聽見。

在市樓撲了個空,檀道一滿臉掃興回到家,和阿那瑰撞個正著。

阿那瑰身穿豔麗的雜裾,衣帶翩躚,一隻燕子風箏被她拖曳在地上。她往後扭著腦袋,望著別院上空飄**的十數隻風箏,聽到家奴呼喚郎君,她噘著的小嘴立馬上揚,“螳螂!”她扯著風箏迎上來,“你回來了!”

檀道一板著臉,徑直越過她。

阿那瑰追著他進了室內,抱怨道,“我來了幾趟,你都不在,你去哪了?”

阿那瑰的喋喋不休把薛紈從檀道一的腦子裏擠了出去。他不得已接話:“你來幹什麽?”

阿那瑰清亮的眼睛看著他,委屈地說:“她們嫉妒郎主喜歡我,都不跟我玩。”

“不要胡說八道。”檀道一不滿,“我父親比你大了近三十歲。”解下佩劍放在劍匣,他對著牆上掛的玉角弓看了一會,最後坐在案前,把白玉小佛挪到麵前,用指尖輕輕彈了彈。

阿那瑰把風箏放在案上,拿筆塞進檀道一手裏,“你幫我在風箏上寫字吧。”

“寫什麽?”

“寫我的名字。”阿那瑰手肘撐在案上,絲履在地上輕點,“你寫上阿鬆,我把風箏放上天,就好像我自己也在天上飛一樣。”她難得寂寥地歎口氣。

檀道一瞥她一眼,提起筆來,在燕翅上一左一右各寫了個蠕字,交給阿那瑰。

檀濟滿以為阿那瑰也和檀道一般,吩咐一聲,就會自己去讀書習字。師傅殷勤教導了這麽長時間,阿那瑰識得的字仍舊是屈指可數。她歡天喜地,從檀道一手裏接過風箏,鄭重其事地放在窗台上,等墨跡晾幹。

“那天的刺客,你抓到了嗎?”阿那瑰好奇地問。

一提這事,檀道一臉色立馬難看了,“沒有。”

阿那瑰一看檀道一那副表情,便猜到了幾分。她別過臉,掩嘴竊笑一聲,而後清清嗓子,佯做不解道:“咦,一個小毛賊,怎麽讓他逃了?”

“嗯。”檀道一垂眸寫字,沒有看她,淡淡道:“我沒有男子氣概。”

他這話沒頭沒腦的,阿那瑰不解其意。檀道一不理她,她趴在案頭,探出半個身子,把晾幹的風箏拿在手裏,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檀道一停了筆,看著她,稍頓,他說:“元翼下個月就離京了,你知道嗎?”

阿那瑰有些日子沒有見到元翼,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大記得了。她拿著毛筆在燕子翅膀上亂塗亂畫,漫不經心地“哦”一聲,“他要去哪啊?”

“豫州。”檀道一不動聲色,“你不是要嫁給他嗎?”

阿那瑰握著筆,歪著腦袋,滴溜溜的眸子定在檀道一臉上,“郎主說,二皇子眼光高又沒本事,配不上我。”

檀道一長眉一揚,簡直要被她的話惹得發噱,“配不上你?”他嘴角一抹譏誚,悠悠地說:“看來,對你而言,隻要有鮮衣美食,天藍不藍,草綠不綠,都是浮雲而已。”

他諷刺的意味太濃,阿那瑰麵子掛不住,也惱了。她暗自冷哼,拖著長長的調子,“螳螂,你什麽時候成親呢?”

檀道一狹長上翹的眼角將她一瞟,他波瀾不驚道:“明年春天,怎麽?”

阿那瑰掰著指頭一算,驚訝地叫道:“不到半年了!”

不到半年,檀道一想。他對於娶親這事,說不上反感,也沒什麽期待,隻覺得有那麽件事該辦了。阿那瑰這個驚訝的語氣讓他一怔,他忍不住問阿那瑰,“是不是太快了?”

“太慢了!”阿那瑰的話擲地有聲,“你趕緊成家吧!阿彌陀佛,但願成了家,收了心,你就不胡鬧了。”她的語氣,和檀濟如出一轍。

檀道一麵上一冷,把毛筆從阿那瑰手裏奪過來,他一把扯下風箏丟去窗外,“你怎麽還不滾?”

自太子府婢女橫死,朝中都傳說太子暴戾,為皇帝所厭惡。元翼趁機以寧州僻遠,求皇帝將他改封豫州,皇帝猶豫不決,自豫州各州郡傳來奏疏,聲稱當地百姓都感念元翼仁善,求皇帝授元翼為豫州刺史,皇帝見民意殷切,也就順水推舟,將元翼改封了豫州,持節戊邊,都督軍事。

元翼喜不自勝,謝恩之後,一麵籌備離京事宜,還要去各個府邸上親自拜別,又贏得了一片禮賢下士的稱頌聲。

檀濟對此是不以為然,但元翼登門時,也少不得畢恭畢敬將他迎到堂上。

元翼連上座都不肯受,檀濟一勸他,他便要流淚,“我少不更事,常得檀公教導,去了豫州後,怕要日夜思念……”

這一番說辭,檀濟聽得牙酸,他幹笑道:“在下才疏學淺,不曾教導過殿下,殿下不要客氣。”

元翼試探著說:“聽聞汝南檀太守家裏有一名女兒……”

檀濟臉色淡了些,他直接打斷元翼,“殿下今天親自登門來辭別,臣誠惶誠恐。明日臣在府裏設宴,殿下再來吧。”

元翼揣度著檀濟的用意,麵上笑道:“好,一言為定。”

送走了元翼,檀濟獨自坐了會,命人叫檀道一來,傳話的人還沒走出去,又被他喚了回來,“唉,算了算了,”檀濟心煩地搖搖手,“說不了幾句話,又要被他氣死,你去叫阿鬆來。”

阿那瑰娉婷而來,拜見了檀濟。她在檀道一麵前,向來是一步三跳,比猴子還敏捷,因為知道檀濟喜歡的是嫻雅貞靜的女子,阿那瑰把驚鴻一瞥的謝娘子學了個十成十,連眼皮兒都不抬一下,“郎主。”

檀濟拈著須,頻頻點頭。這女孩子生得又嬌又美,一派天真,十分難得。他對她的來曆,總是放心不下,趁機再來拐彎抹角地問一遍。“你是二皇子自睢陽牙人那裏買來的,你被牙人買走之前,家裏是做什麽的呀?”

阿那瑰搖頭,“不知道,我從小就被賣了。”

“賣身文書在哪裏?”

“哎喲郎主,睢陽常年都在打仗,買人賣人哪用文書?給一碗飯吃就夠了。”

被她這一叫,檀濟反而要慚愧了。他嗬嗬一笑,冷不丁道:“你想去豫州嗎?”

阿那瑰詫異,“我從豫州來,那裏的人窮得飯都吃不上了,還去豫州幹什麽?”

“你是個聰明孩子。”檀濟讚道,“跟著元翼要吃苦的。”他將阿那瑰明月般皎潔的麵龐再三端詳,微笑道:“可惜我隻有道一一個兒子,再有個像你這樣的女兒就好了。”

阿那瑰的眸子悄悄自睫毛下覷著沉思的檀濟。

檀濟回過神來,對她招手,“來來,最近學寫了哪些字,寫給我看看。”

阿那瑰心裏一慌,蹙眉哀求他:“啊呀,郎主,我最近學寫字,手腕很酸,今天能不能不寫了?”

“那明天再考你。”檀濟將阿那瑰敦敦教導一番,才說:“你去吧。”

阿那瑰如獲大赦,忙不迭退了出來,找到檀道一這裏,檀道一才送元翼走,對著棋盤鬱鬱寡歡,婢女擎著燭台往帳中熏香,阿那瑰躡手躡腳到了檀道一身後,本以為自己是悄然無聲,誰想一隻流螢趁她掀簾的時候也飛了進來。檀道一手指將流螢一撣,回頭看見阿那瑰。

“郎君,你教我寫字吧。”阿那瑰軟著聲音。

檀道一不做聲,婢女熏完香,把燭台放在案頭,檀道一也隻是抬了抬手指,令她退下。

“郎君不說話,是不是嗓子幹了?”阿那瑰機靈極了,忙沏一盞冷茶,捧到檀道一麵前,“郎君潤一潤嗓子。”

檀道一不接,拿起了書。

“郎君肩膀酸了,我替郎君敲一敲。”阿那瑰放下茶,繞到檀道一身後,兩隻小拳頭在他肩頭時輕時重地敲,她不敲倒罷了,越敲檀道一肩膀繃得越緊,他兩指捏住阿那瑰柔若無骨的手腕,阿那瑰盈盈的眸子和他視線一觸,檀道一沉默片刻,低聲說:“你去研墨。”

阿那瑰喜孜孜說聲好,忙去研墨潤筆,將雪白的紙張展開在案頭,她站在案前提起筆,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躑躅半晌,見一大團墨跡落在了紙上,急的叫道:“哎呀,壞了。”

檀道一無奈,不覺從後麵將阿那瑰擁在懷裏,握住她的手,問:“寫什麽字?”

阿那瑰一高興就忍不住要跳,鬢發在檀道一胸前蹭了蹭,她說:“寫我的名字,鬆。”

“好。”檀道一握著她的手,腕子微沉,橫撇豎捺,阿那瑰看著慢慢洇染開的墨跡,迷惑地說:“這一串好多字,哪個是鬆?”

檀道一用筆尖將一行字依次點給她,“我心如鬆柏。”他在鬆上圈了個圈。

蟲鳴唧唧,流螢飛舞,院子裏寂靜無聲。阿那瑰的嘴唇默默翕動著,她嫣然一笑,扭頭對檀道一說:“這是詩呀!下一句呢?”

“沒有下一句。”檀道一放開手,退後一步,“你自己寫吧。”

阿那瑰不解其意,狐疑的視線在他臉上盤旋著,“你臉好紅呀,”阿那瑰的聲音又甜又糯,她櫻唇一翹,“你是不是好熱?”

檀道一烏黑的眸子看著她,見她順手就要往他胸前來了,他一隻手指抵在她前額上,將阿那瑰推開,“三更半夜,誰讓你進來的?”檀道一突然翻臉,冷斥道:“你還沒嫁給我呢。”

阿那瑰的眼睛倏的睜大了,“誰要嫁給你?”她嘴一撇,把毛筆丟在檀道一胸前,噔噔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