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廠(續篇)
早晨一睜眼,都快八點了。呂建國心裏一緊,趕快爬起來。
呂建國昨天晚上又跑了大半夜。這幾天廠裏的事情多得要死,呂建國覺得自己都快成掐了腦袋的蒼蠅了,一天亂飛亂撞,連個方向也找不著。
廠裏拖欠增值稅,國稅局的上個星期把廠裏的那輛豐田車給開走了,說是要拍賣抵稅錢。聽說同時還把製藥廠的一輛車也開走了,說是也要拍賣。緊接著供電局來了兩個收電費的,說廠裏已經拖欠了半年多的電費了,再不給就停電了,呂建國賠著笑臉說了半天好話,可那兩個收電費的臉上一點也沒有放晴。呂建國讓辦公室陪著去吃飯,這兩人平常吃得歡著呢,這一回卻說什麽也不去了。呂建國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下午供電局就把電掐了。這一下廠裏就更亂了,鍋爐不能燒了,車間正忙著一批急活呢,也停了。氣得幾個車間主任跟呂建國亂罵。
呂建國這幾天晚上像個夜襲隊,總是出去活動,忙著找人求情。找供電局,也找國稅局,可都找不下來。供電局長根本不照麵,前天晚上,呂建國和廠辦主任老郭扛著一筐蘋果摸到供電局長家,局長家的那個小保姆神氣得什麽似的,翻著白眼兒說局長不在家,連門也沒讓他們進去。呂建國隻好跟老郭扛著蘋果下樓,老郭一步沒踩住,連人帶筐滾下來,滿樓道都是蘋果了。呂建國扶起老郭,問摔著沒有。老郭哎喲了幾聲說沒事,就彎著腰撿蘋果,呂建國說:“算了算了,讓人看見算什麽啊?”就拉著老郭跑了。
昨天晚上,呂建國跟著他在市委辦公室當主任的同學張大年,去找了國稅局長。國稅局長姓姚,是剛剛換的新局長,挺橫,跟張大年倒是挺熟的。大概是看著張大年的麵子,沒跟呂建國耍態度,隻是說現在市裏有好幾家欠稅的,這次一定要拍賣,要教育教育那些拖欠稅款的企業,就算是殺雞嚇猴了。呂建國忙說:“姚局長,您要真是拍賣了,我們廠豈不是真沒麵子了嘛?我們總也算是國有大企業啊。”姚局長笑嘻嘻地說:“要是不治治你們,國家也就太沒麵子了。是國家的麵子重要,還是你們廠的麵子重要呢?”噎得呂建國幹瞪眼,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就灰溜溜地回來了。回到家,廠職工醫院的曹院長正苦著一張臉在門口等著他呢。最近廠裏決定,把托兒所、小學校、職工醫院什麽的都交到市裏去,這也是市裏的意見,為了給企業卸包袱,搞分流。市裏的幾個大廠一塊搞,聽說別的廠都快搞完了,呂建國這裏還沒敢動呢。黨委會上倒是定了,可還沒宣布呢,廠裏就傳炸了。於是,老師們也不好好上課了,醫生們連病也不看了,托兒所的也不看孩子了,真是亂套了。曹院長進屋就說:“呂廠長,您把醫院劃到市裏去,我們的工資可不能降啊。”說著,聲音就抬高了,眼睛也紅紅的了。呂建國看著曹院長那一頭白發,心裏就一陣不好受,曹院長在職工醫院幹了幾十年了,兢兢業業的,這次大概是真傷了心了。呂建國賠著笑臉安慰了幾句,說還沒定呢,就是定了,也不能讓大夫們吃虧啊。曹院長問:“廠長,廠裏辦了這麽多年醫院,怎麽說不辦就不辦了啊?”呂建國已經困得稀裏嘩啦了,打著精神又跟曹院長講了一個多小時的改革道理,總算把半信半疑的曹院長哄走了。看看表,都下兩點了,衣服也沒脫,就把自己扔在**,睡死過去了。
呂建國跑進廚房,亂七八糟地擦了把臉,又打開冰箱,抓了塊方便麵,嚼著,就出了門。到了樓下,就把最後一口吞下去了。嗓子撕撕拉拉地疼,他知道自己這幾天上火了,心裏就咬牙切齒地恨老婆劉虹。
這幾天呂建國跟老婆打架呢。起因是老婆讓呂建國調到電廠去。劉虹是電廠的辦公室主任,有點小權力,而且跟廠長書記處得都不錯。劉虹說她跟廠長書記都談好了,電廠準備安排呂建國到技術處當副處長。呂建國知道老婆為自己的事費了心思,心裏不想去,嘴上又說不出不去的理由來,吭吭哧哧的。老婆就竄火了,說你呂建國怎麽像個肉蛋啊?呂建國也火了,說我就是肉蛋了!前天晚上吵了半夜,老婆一生氣回娘家了。兒子呂強也像個小反動派,跟著老婆一塊吵吵,說呂建國是天底下第一號大傻冒,手裏有好好的技術不用,當什麽破廠長啊?好像幾輩子沒當過官似的。連工資都開不出來了,還擺什麽臭架子啊?呂建國氣得直翻白眼。
這些日子呂建國心裏亂亂地像長了草。不光是國稅局和供電局這兩檔子事,市委也盯上了呂建國,總想讓章東民的環宇廠兼並紅旗廠,大概是想鬧出點改革國有企業的經驗來。昨天市委方書記和梁局長把呂建國找去談了整整一天。中心的意思就是讓呂建國同意兼並。呂建國就是不表態。方書記後來就笑:“呂建國你回去好好想想。按說現在是政企分開,市裏不好表什麽態。可是你們現在已經快破產了,還硬撐著麵子幹什麽呀?市委也是為你們好嘛!”呂建國苦著臉說:“我一個人怎麽好表態啊?廠裏好幾千人呢,得讓大家想通了呀。”梁局長笑道:“怕不是職工想不通吧?是你們當幹部的想不通吧?你們這些廠領導是不是擔心烏紗帽啊?”呂建國聽了心裏直罵,誰想當這個廠長啊?好像有什麽油水似的呢。嘴上卻苦笑道:“梁局長,不能說沒有這方麵的問題啊。”
呂建國騎著那輛破車出了門,晨風呼呼的,挺涼,太陽溫吞吞地粘在天上,像塗了一層蠟似的,白光光地卻沒什麽溫度。呂建國縮了縮脖子,趕緊使勁蹬車子,就聽到“啪”地一聲,車鏈子斷了。氣得他跳下車亂罵了幾句。沒一年的工夫,他已經丟了三輛車,他知道是有工人在算計他。這輛破車還是從舊貨市場花了三十塊錢買的,好歹把閘弄了弄,就騎上了。劉虹還嫌他丟份兒呢:“你不怕給你呂建國丟人,也不怕給呂廠長的家屬丟人啊?”呂建國說:“別看車子破,上車就有座嘛。”可這破車總是壞,上個星期剛剛換了前胎,今天鏈子又斷了。呂建國氣呼呼地把車子推到住宅區的外麵,那裏有修自行車的,是廠裏的退休工人老馬擺的地攤。紀委書記齊誌遠說他找老馬給修過一回車,也就是拆了拆,上了點油,就硬要了三十塊錢。齊誌遠氣得罵:“要不是看他是個退休老工人,我非得給物價局打電話,讓人來抄他的攤子不可。”呂建國聽了,就覺得這個老馬是有點黑了。可今天躲不過去了,就把車子推到老馬這裏來了。遠遠地看到退休工人周鐵拄著拐棍正在跟老馬說話呢,呂建國心裏就緊張。周鐵是建廠時的工人,當過省勞模,脾氣倔得能把人頂個跟頭。這幾年脾氣更大了,常常為丁點事就跑到廠裏罵大街,雖然沒跟呂建國吵過,可呂建國也怵他。
老馬剛剛出攤,一邊擺弄工具,一邊跟周鐵嘻嘻哈哈地說什麽呢。老馬看到呂建國就笑了:“廠長,您這是第一份生意。”呂建國先朝周鐵笑笑:“周師傅,老沒見您了。”周鐵也點點頭:“呂廠長,您這破車真該換換了。”呂建國忙說:“可不是,淨壞了。馬師傅麻煩您了。”老馬笑道:“放這吧。”呂建國看看表,皺眉道:“馬師傅,我可是等不及了,我中午下班來取吧。”周鐵用拐棍敲敲呂建國的自行車,笑道:“這破車讓老馬全麵體檢一下吧。”老馬打量了一下:“真是得全麵弄弄。”呂建國心裏一緊,心說準又是想宰人了。又想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也顧不上跟老馬周鐵廢話了,說了句:“您看著辦吧。”忙轉身走了。
呂建國急著上班是為了停電的事,想找齊誌遠商量,讓他也找熟人講講情。齊誌遠這些日子也不好好上班,到處跑,可能是聽到兼並的風了,正活動著想調走呢。呂建國知道齊誌遠也不好調,現在哪也不缺人,齊誌遠又舍不得他那個級別,高不成低不就的。其他幾個副手大概也聽到什麽了,也暗著跑自己的事。賀玉梅已經病倒了一個多月了,聽說她跟她丈夫已經打成了一鍋粥。廠裏整個就耍呂建國一個人。
呂建國到廠門口,看到廠對麵那三棟住宅樓裏出來了幾個民工,在路邊的攤上狼似地吃油條。有個黑臉漢子正在埋頭喝豆漿,手裏舉著一大掐油條,讓人看著眼暈。這家夥是包工頭手下的一個工頭,聽說一頓飯能幹掉五十個包子,經常把一些民工教育得嗷嗷亂叫。呂建國看著那樓房,心裏一陣犯堵。
廠裏蓋了這三棟住宅樓,成了呂建國的心病。他上台已經一年多了,到現在還沒把房子分出去呢。不是他不分,是蓋房子的不交工,也不交鑰匙,還派了黑臉漢子帶著十幾個民工天天住在樓裏,廠裏有人進去他們就往外打。呂建國幾次找包工頭交涉,那個長著一顆大腦袋的包工頭兒,凶得像個黑社會,每回都是酒氣哄哄地歪著脖子瞎嚷:“你們再不給錢,老子就把這樓賣了娘的了。老子的忍耐也是有限的。”也不管呂建國怎麽說,大腦袋翻來覆去就是這麽幾句,跟錄音機似的,好像他不會說別的了,真他媽的嗆人肺管子。大腦袋姓馮,呂建國聽人說這個馮大腦袋原來是安徽一個農民,前些年醒得早起得早,早早地就把地扔了,幹開了包工頭,現在手裏有上千萬了。
這房子是前任許廠長蓋的,還收了每個申請住房的工人一萬集資款,說是廠裏掏大頭,職工掏小頭。可是房子蓋起了,錢卻不夠了,誰也不知道這錢都幹什麽去了。房子還沒蓋好的時候,許廠長就辭職去了海南,聽說是搞什麽公司去了。後來廠裏忽然來了幾輛警車,嗚嗚叫著,把兩個會計銬走了。原來許廠長犯了事,正審著呢。那兩個會計也有事,跟許廠長說不清楚。交了集資款的職工都急了,眼睜睜地看著房子蓋好了,住不進去。有十幾個就聯合起來去砸鎖,準備強行搬入。可是馮大腦袋不幹了,說你們廠子還欠錢呢,不交錢,別想住。工人氣得亂嚷:“我們早就交錢了。”馮大腦袋赤眉急眼地罵:“你們交給誰了?交給鬼了?”一連吵了好幾天,那天兩邊就動手打起來了。結果,兩邊都有受傷的,驚動了公安局。公安局也斷不清這官司,說你們還是找法院吧。
法院傳了兩邊幾回,看來也是難辦,就黑也不說白也不說了,房子就這麽空著,每天晚上十幾個漢子守著,就在裏邊吃喝拉撒睡。還有個家夥天天半夜唱梆子,尖細細的嗓子學女聲唱法,跟讓人掐住脖子似的,鬧得生活區裏的好多人睡不著覺,就罵呂建國是個窩囊廢,連個房子也要不回來。
交了錢的工人著急,還去市委找了幾回,也沒找回什麽喜興話來。聽說馮大腦袋跟市委的某個頭頭兒好得跟哥們兒似的。沒交上錢的職工看笑話,有人解氣地說:“誰讓你們有錢呢。”
呂建國剛剛到了辦公樓,就聽到樓裏邊有個女的在扯著嗓子唱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呂建國心裏直發怵,他知道今天又過不好了。這個唱歌的叫楊婷,是1967年的中專畢業生,家庭出身高,**一開始,就給揪了出來,說她寫了反標。那時候也沒有人負責,就稀裏糊塗地給判了十五年。鄧小平上台那年才放出來,可人就神神經經的了。廠裏先是給她安排了一個看大門的活,可她總跟保衛科的人吵架。保衛科長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還沒說話,楊婷就把門關上了,就脫褲子,說要跟保衛科長睡覺。把保衛科長嚇得魂都跑了,說什麽也不要她看大門了。交到廠裏,廠裏也沒辦法,就讓她掃樓道。也不管她掃不掃,反正到時候就給她開工資。這些日子,廠裏沒發工資,楊婷就總到廠部來找領導,各辦公室亂串,亂喊亂叫亂砸門,攪和得黨委連個會也開不安生。呂建國跟她談了一回,讓她把臉都抓破了。上個月還拿著一塊磚頭把賀玉梅辦公室的玻璃砸了,氣得賀玉梅叫保衛科把楊婷抓起來。保衛科長苦著臉說:“這女人是神經病,誰敢抓她啊,誰抓她她就跟誰脫褲子。再說她受了那多年的罪,就甭跟她一般見識了吧。”賀玉梅也沒了脾氣,就讓財務處先弄點錢給楊婷發了工資。消息傳出去,氣得工人們亂罵:“我們幹了活,還不如一個神經病呢。幹脆我們也一塊瘋吧。”
呂建國硬著頭皮進了辦公樓,聽到楊婷又在唱樣板戲:“這個女人啊不尋常……”呂建國上了二樓,就見楊婷正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穿著一件大紅的毛衣,身上還有好些土,像是在哪摔了一跤,頭發也亂亂的。呂建國知道他今天是無論如何躲不了了,就迎過去,笑道:“楊大姐,你可是真早啊。”說著話,就站住了,他怕一開門,楊婷就得跟進去,那今天他什麽也別想幹了。楊婷看看呂建國,嘴裏就不唱了:“呂廠長,這個月的工資還不發啊?革命群眾都要餓死了,你們是不是為人民服務的?”呂建國心裏就有氣,你一點也不瘋,提起錢來你比誰都清楚。嘴上卻笑道:“發,誰說不發了。過幾天就發。”楊婷盯著呂建國:“你可不能騙我。”呂建國笑道:“我向毛主席保證。這總行了吧。”楊婷點點頭:“行了。”轉身走了,一路唱著:“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學習雷鋒好榜樣……”呂建國看著楊婷的背影,心裏酸了一下,心想這個女人,這一生真是毀了。
進了辦公室,呂建國就抓起電話,給齊誌遠打。齊誌遠的辦公室沒有人。呂建國又給他家掛了一個,也是沒有人接。呂建國就生氣,這齊誌遠真是指望不上了。他想了想,又給賀玉梅家打。他想問問賀玉梅好點沒有?看能不能讓賀玉梅的丈夫謝躍進托個熟人跟供電局說說。呂建國撥了兩遍,電話總占線,就煩躁地放下電話,心想準是謝躍進又在電話裏談生意呢。想到謝躍進,呂建國就替賀玉梅發愁,又覺得這時候找謝躍進談托人的事,有點不合適。
賀玉梅最近跟謝躍進算是鬧翻了。賀玉梅要離婚,可是謝躍進不想離。呂建國也是從心裏瞧不上謝躍進,賀玉梅跟這麽個人過一輩子算是怎麽回事啊?聽說謝躍進跟賀玉梅的妹妹賀芳還有一腳,什麽東西啊!早他媽的該離。可這話呂建國講不出來,廠長鼓勁讓黨委書記離婚,傳出去才好聽呢!那個賀芳一天打扮得妖妖的像個雞似的。
呂建國正亂想著,銷售處長老於和總工袁家傑推門進來了。老於一進門,就又搓手又跺腳地說:“建國,屋裏跟冰窖似的啊。你也弄個爐子升個火。”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大學同學,私下裏跟他沒上沒下的。
呂建國笑道:“昨天晚上還夢見跟你們在一起喝酒呢,真暖和啊。”老於亮著一張大嗓門哈哈笑:“建國你真是革命的樂觀主義者。還喝酒呢?咱們都快喝西北風了。我聽財務處說,這個月的工資又怕是夠嗆了。”呂建國驚訝道:“不對吧,前幾天不是剛有回款了嘛?”老於一撇嘴:什麽啊,都讓銀行給扣了。這點錢,還不夠咱們欠人家的利息呢。這事你不知道?”呂建國罵:“我知道個屁,這幾天我連財務處的麵也不敢照。財務處天天堆著一幫要帳的,跟他媽的黃世仁似的。”老於笑道:“我們家也是天天一大幫,我們搞外協加工也欠了一屁股帳呢。這不今天玉縣又來了幾個要帳的,硬拉我去喝酒,還讓我請你一塊去呢。你去不去啊?”呂建國忙擺手:“行了行了,老於,你別往裏裝我了。你還嫌我不亂是怎麽著?你自己去喝吧。要讓楊婷看到了,又該給我念毛主席語錄了。”袁家傑哈哈笑:“看把你們兩個嚇的。喝酒還不是好事?就是沒有請我的。”呂建國瞪了他一眼:“家傑,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老於問:“廠長,你昨天晚上找國稅局了?”呂建國泄氣地說:“找了也沒用。他們咬牙切齒非要拍賣。國家不怕丟人,咱也不怕了。”老於苦笑道:“到這份上了,丟人也不怕了。我想過,咱們盡快弄點錢,拍賣的時候,讓人以私人名義買回來就是了。”呂建國搖頭:“你說得輕巧,咱們可得有錢啊?”袁家傑問老於:“咱們撒出去討債的有什麽戰果嗎?”老於咧嘴:“戰果個屁啊?小孫昨天回來了,小臉黃黃著,見麵就罵,說他去的那幾個廠子廠長連麵也不照,就派個小姐跟他窮對付,總想給他使美人計似的。”呂建國苦笑:“怎麽辦吧?我現在算是想透了,在咱們廠,要想整治誰,就讓誰當這個廠長。前幾天晚上下班,我剛剛說要上樓,就看到東北那幾個要帳的正在我們家樓門口蹲著呢,嚇得我在外邊轉到九點才回去。進了屋也沒敢開燈,整個像一個特務了。”老於又問:“你找供電局了嗎?這電什麽時候給啊?要是凍壞幾個,可真好看了。這供電局也真幹得出來,偏偏在大冷天停電。”呂建國長歎一聲:“那個王局長根本就不照麵,我去了三回了,都找不著人。媽的,現在有點權,想收拾誰就收拾誰的。”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隻聽到小北風呼呼地從窗子外麵往裏鑽,屋子裏冷得很。袁總用力搓搓手:“建國,咱們這技術改造還搞不搞了?現在半截半著,一點錢也沒有了。真是應了那句話了,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啊。現在咱們廠的產品已經快咽氣了。”
呂建國看看袁家傑,心裏一陣難受。心想也許自己真是把袁家傑給害了。呂建國剛上台的時候,袁家傑想去鄉鎮企業,那邊高價聘他,生生讓呂建國給拉住了。現在企業這麽不死不活的,呂建國總覺得對不住袁家傑。
老於想了想,好像挺不好張口地笑道:“廠長,我倒是有個餿主意。”呂建國看他一眼:“你說。別管餿不餿的,說。”於處長看看袁家傑,對呂建國說:“廠長,蓋的那幾棟樓,分也分不了,不行就賣了算了,該給誰退錢就給誰退錢,剩下的錢,咱們能幹點啥就幹點啥了。你說……”呂建國一愣,忙搖頭:“不行不行。胡鬧,好幾百戶呢,就等著住這房子呢,咱們給人家賣了,損不損啊?你這真是餿主意。”老於苦笑:“反正現在包工頭不交房,法院也不說個明白話。”呂建國還是搖頭:“不行。”
於處長和袁家傑就互相看看。這件事是他們兩個昨天談好的,今天一早來找呂建國商量,不想卻碰了個釘子。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窗外的風,呼呼地推著窗子,弄出一陣陣讓人心亂的響聲。呂建國感覺有些煩,他又想起了兼並的事,剛想跟這兩個人通個氣,門就推開了。辦公室主任老郭進來了,郭主任看袁家傑和老於在屋裏,就笑道:“正好幾位都在,我說個事。五車間幹私活,有人反映到我那裏去了。廠長,您看這事該怎麽處理吧,真該殺一儆百了,不然真沒章法了。”
呂建國嘴上問:“屬實嗎?”心裏就罵五車間主任老馬,真他媽的混蛋。老馬幹私活,給工人們分錢的事,呂建國早就知道,他偷著敲打過老馬,別讓人反映上去。結果還是捅到老郭那裏了,老郭跟齊誌遠好,肯定得跟齊誌遠亂講的。
袁家傑不高興地看了呂建國一眼:“廠長,這個老馬是得處理一下了。去年他就幹了好幾回了。不給他點厲害看看,他真是沒記性呢。”呂建國一拍桌子:“反了媽的了!我去看看。”
呂建國帶著郭主任去了五車間。
一進五車間,就看到工人們正在三人一群兩人一夥地坐著亂說亂笑呢。車間角上,一堆人在打撲克,嗷嗷叫著。這兩天停電,工人們就這麽閑呆著。老馬紫著一張臉,正在罵街呢,一抬頭,見呂建國跟郭主任進來,就不吭氣了。工人們也看到了呂建國,打撲克的就悄悄收了攤子。
呂建國黑著臉,四下看看,就吼一聲:“馬國光!”老馬悶頭應一聲:“廠長。”呂建國冷笑道:“你小子膽不小啊?幹私活了?”老馬怔怔地看看呂建國,突然吼起來:“廠長,你幹脆把我撤了算了,我他媽的不幹這個倒黴的差使了。我算個什麽東西啊?”說完,就抱著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了。工人們也都靜下來,怔怔地盯著呂建國。
呂建國火了:“你他媽的嚇唬誰啊?你不幹?你以為你是給誰幹呢?我問你幹私活沒有?”老馬抬起頭,眼睛濕濕地看了呂建國一眼:“幹了。我不能讓大家餓著啊。幾個月不開支了……”老郭皺眉道:“老馬,你說這話什麽意思?你們不開支,我們就開支了?”呂建國黑下臉來,凶凶地嚷:“馬國光,你膽子不小哇。把收入全部交廠裏,差一分錢,我罰你十倍。老郭,你去把財務處的找來,現場收錢。”郭主任點頭走了。老馬就罵:“姓郭的是什麽好東西。他帶人嫖娼的事就算完了啊?廠裏怎麽淨用這種爛人啊?”呂建國瞪眼道:“你說這種屁事有什麽用?到你辦公室談。”兩個人進了車間辦公室,老馬怯怯地問:“廠長,交多少呢?”呂建國用力關上門,瞪了一眼老馬:“你象征**點就行了,剩下的你看著處理吧。”老馬好像沒聽清,又傻傻地問了一句:“廠長,到底交多少?”呂建國火了:“你是混蛋啊?問我幹什麽?你缺心眼啊?”轉身就走。老馬突然哭起來了,呂建國回頭看他一眼:“你哭什麽呀?跟個娘們似的。”說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趕緊走出車間辦公室。
呂建國在車間門口站了一下,風吹著,他覺得清醒了些,就忽然想起三車間伍愛民的事。伍愛民是個工傷,幾年前車間出事故,一隻手給弄走了四個手指,於是就在車間掃地。他過去當過廠裏的先進,人是老老實實的。前些日子車間競爭上崗,往下裁了幾個人,其中就有伍愛民。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說自己幹不了重活,還幹不了輕活嗎?就要求在車間看秤。車間主任喬亮不答應。伍愛民找了呂建國好幾趟。呂建國就想去找找喬亮,讓他給伍愛民安排個輕活。真下了崗,伍愛民缺著一隻手,能幹什麽啊?他家裏生活挺緊的,老婆好幾年不好好開支了,還有一個老娘也在**癱著呢。
呂建國一進三車間,就見一幫工人正圍成一圈嘻嘻哈哈地笑著。呂建國沒吭氣,走到裏邊一看,就火了。工人大劉正背著大半麻袋黑砂圍著衝床轉圈圈;頭上都冒汗了。呂建國就知道是工人們又在耍弄大劉。大劉最強了,最愛跟人打賭。上次有人從庫房抓了一把螺絲,說誰能吃下去,就給誰一百塊錢。大劉虎勁就上來了,直著嗓子往下咽。剛剛咽了兩顆,就讓車間主任喬亮看到了。結果大劉被送進了醫院,差點搞成胃穿孔。
呂建國心裏竄火,可沒敢嚷,怕大劉一驚會閃了腰。他走過去,揪住大劉。大劉抬頭一看是呂建國,就傻傻地笑了。呂建國黑著臉低聲說一句:“放下來。”大劉就把麻袋放下了,笑道:“廠長,我們鬧著玩呢。”呂建國發開了脾氣:“你們是不是閑得難受啊?啊?都吃飽了撐的啊!就欠不給你們開工資。你們把大劉當傻子整啊?我告訴你們,誰要是再弄這種無聊的事,我就收拾誰。”
工人們看呂建國真生了氣,誰也不吭聲了,都低著頭聽呂建國嚷。大劉不好意思地笑:“廠長,跟大家沒關係,是我這人愛逞能,我……”呂建國狠狠瞪了大劉一眼:“你是個棒槌啊?讓你吃屎你也吃啊?”大劉不敢吭氣了。
呂建國看看工人群裏沒有伍愛民,就問:“韓燕和喬亮呢?”車間副主任老王過來說:“他倆這兩天有點事,沒來。”呂建國火了:“有事?有事也該跟我這個廠長請個假啊?你去找他們倆個回來一個,在車間裏盯著點。”說完,就轉身出來了。
呂建國回到辦公室,秘書方大眾正等他。
方大眾說:“廠長,國稅局定了,後天就在市工會的小禮堂拍賣咱們廠跟製藥廠的汽車了。”呂建國聽得一愣:“真要賣啊?”方大眾苦笑:“廠長,您以為人家哄著咱們玩呢,怎麽辦吧?”呂建國罵道:“隨他們大小便吧。”就抓起電話給齊誌遠打,還是沒人接。氣得呂建國扔了電話,問方大眾:“你這幾天見齊書記沒有?”方大眾搖頭:“我也沒見到他。”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呂建國抓起電話,是妻子劉虹打來的。呂建國忙賠笑道:“有事啊?你們娘倆這一走,可是晾了我啊。”劉虹口氣淡淡的:“今天是我媽的生日,讓你過來吃飯。你下班買點菜過來。”呂建國忙問:“買什麽啊?”劉虹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行了。”就把電話放了。呂建國心裏的火就竄上來。這女人,真是越來越牛了。可是當著方大眾的麵,又不好發作,就皺著眉頭抽煙。心裏一陣別扭,心想這人窮了,在家裏也抬不起頭來。方大眾看出呂建國不高興,知道他又受了老婆的氣,就忍著笑說:“廠長,快下班了吧。”呂建國看看表:“走吧。對了,你下午在辦公室給我盯著點,我得去找馮大腦袋談談房子的事。”方大眾罵:“那王八蛋到底交不交工啊?”呂建國皺眉:“跟他談談再說吧。”兩人就走出來。
呂建國出了廠門,正趕上廠子弟小學放學,學生們亂哄哄地從廠門口經過。呂建國心裏一陣難受,下個星期市教育局就要來正式接收了,學校的老師們都不願離開。這幾年廠裏的效益不好,可教師們的工資一直沒拖欠過,獎金也強挺著發著,怕教師們鬧情緒不好好上課,耽誤了孩子。其實呂建國也明白,一些老師不想離開廠裏,是因為教學水平不行,真要是到了市裏,怕也得讓給裁下來。呂建國看到子弟小學的副校長吳老師騎著車子過來,忙轉身走。他現在不想跟子弟小學的人說話,他就怕人家跟他談人員分流的事。可是吳老師看到了他,喊了一聲:“呂廠長。”
呂建國不好再裝沒聽到,笑道:“吳老師啊。”
吳老師騎到呂建國身旁,跳下車來說:“呂廠長,我問你件事,像我們這樣的歸了市裏,廠裏就真地不管了呀?”呂建國心裏罵,歸了市裏,廠裏還管個屁啊,嘴上笑道:“歸了市裏好,現在政府對教育抓得可緊呢,廠裏不開支,你見過哪個學校不開支啊?你說是不是?”吳老師苦笑:“呂廠長,現在老師們意見可大呢,都說學校也算是廠裏的一個大單位了,怎麽說不要就不要了呢。這工作怕是不好做呢。”呂建國長歎一聲:“是啊,這是個動感情的事啊。你跟韓校長得做工作啊。我聽說現在學校上課都有些不正常了,這不好,不管出什麽事,也不能耽誤孩子們的學習啊。”吳老師臉一紅:“我們知道的。其實也沒像傳的那樣嚴重,課還是上著呢。”呂建國點頭:“那就好。好了,你趕緊騎上走吧。”吳老師看出呂建國不想談了,就笑笑,騎上自行車走了。
呂建國遠遠地看到老馬的攤上,自己的自行車已經弄好了,就忙著走過去。
老馬正在給另一輛車子補胎呢,旁邊站著一個穿著挺時髦的姑娘。呂建國看到自己的那輛破車放在一邊,讓老馬給擦了擦,露出點新模樣來了。呂建國喊了一聲馬師傅。老馬抬起頭,笑道:“廠長,車子弄好了。”呂建國笑問:“多少錢?”心裏核計著就掏錢。老馬忙說:“行了行了。就接了接鏈子,不用給了。”呂建國一怔,笑著說:“那可不行,您這是生意。”就掏出五塊錢放在老馬的工具箱上:“夠不夠就是它了。”推起車子要走。老馬起身拉住呂建國,臉就沉下來:“呂廠長,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老馬啊?”呂建國忙笑道:“馬師傅,您說什麽啊?我……”老馬苦笑著說:“呂廠長,我這可不是拍您的馬屁,我老馬現在也沒什麽求您的,不就是給您修修車嘛。您要是硬給錢,您下次就甭跟我說話了。”說著,拿起那五塊錢,硬塞到呂建國手裏,轉身又去幹活了。呂建國愣了一下,心想老馬並不像老齊說的那樣啊,就笑著說:“您要是總白盡義務,可真是要賠本了啊。”老馬抬頭笑道:“我是掙點就行啊,隻當鬧著玩呢。”呂建國說:“下次不能這樣了,讓您嚇得我不敢找您了。”老馬笑笑:“呂廠長,我也不是總這樣,見著我看不順眼的,我也敢下刀子的。我是敬重您的為人。行了行了,甭神聊了,您快走吧,您伴不起我這個大閑人。”呂建國心裏一熱,就笑著走了,心想老馬這人挺夠意思的。
呂建國騎上車,覺得順當多了,這東西修理修理是不一樣,又想如果廠子讓章東民兼並了,也許真是一件好事呢。
章東民原來是廠裏派出去的研究生,畢業回到廠技術處,後來又提了副廠長。章東民提了副廠長,就變得不怎麽聽話了,漸漸地總跟許廠長鬧不來,開會總吵包子。後來就讓許廠長給罷免了。章東民一氣之下,就去了環宇廠。環宇廠也是國營廠,但當時隻有幾十人。章東民走了之後,有不少人笑話他是瘋了,放著好好的大企業不幹,跑到一個小破廠當什麽廠長,真他媽的有病哎。也有人覺得是許廠長不容人,不該把章東民擠走。總之,誰也沒把蔫頭蔫腦的章東民當回事,漸漸地許多人就把章東民給忘了。前年的訂貨會,紅旗廠的客戶讓環宇廠給拉走了一半還多,人們這才著急了,當時氣得許廠長直罵:“章東民這個狗東西想擠垮咱們啊。”章東民真是把這個小廠搞成了事了,現在年產值已經到了一個億了,章東民也成了全省紅極一時的企業家。現在往環宇廠調的人跟趕集似的。這幾天,市裏的電視台蒼蠅似地追著章東民采訪。呂建國總在電視上看到章東民講話,心想他現在真是得意極了。劉虹就嘲笑:“呂建國,你這個破廠長當的?你看看章東民也是廠長。”
這次市委想讓環宇廠兼並紅旗廠,看樣子是下了決心了。呂建國聽說章東民跟市委提了條件:兼並可以,但是他不能全部接收紅旗廠的工人,環宇廠消化不了這麽多人。於是事情就暫時僵住了。呂建國心裏也明白,如果現在不讓環宇廠吃掉,那紅旗廠的出路就隻有破產了。現在銀行不給貸款,廠裏的產品已經落後得很了。可是工人們並不知道章東民不想接納他們。呂建國突然想跟章東民談一談了。
農貿市場上,亂得讓呂建國鬧心。販子們都推著三輪賣菜,有不少是一些廠子不景氣的工人,還有幾個紅旗廠的退休工人。呂建國拎著一隻大網兜,裏邊兩隻道口燒雞,還有二斤蒜苗,已經幹掉了六十多塊錢。他想起妻子讓他買幾斤西紅柿,就繼續在菜市上亂轉。嶽母喜歡吃西紅柿,呂建國為嶽母這個喜好生氣,是他媽的吃西紅柿的時候嗎?他轉了幾個攤子,西紅柿的價錢讓他害怕,五塊錢一斤。
呂建國心裏一陣恍惚,他已經追憶不起西紅柿當年是多少錢一斤了。光說物價是偷偷摸摸地漲,現在竟然明目張膽地漲到五塊錢一斤了。呂建國腦袋蒙蒙地在菜市場上轉了快一個小時了,小北風呼呼悠悠地刮著,他隻覺得從心裏往外冷,買不買西紅柿?他為這個問題挨凍。
他在一個姑娘的攤上停下來。攤上的西紅柿一個個比主人還鮮亮。姑娘看到呂建國過來,就像是跟誰比嗓子似地脆脆地喊了一聲:“西紅柿哎。要幾斤?”姑娘看著呂建國,兩隻眼睛汪汪的,一副宰人沒商量的神色。呂建國想了想:“來四斤吧。”姑娘笑笑,就往秤裏拿西紅柿。呂建國忙說:“我自己來吧,我看看有爛的沒有。”姑娘笑道:“有爛的我白送您。”說著,手就停下來,看著呂建國自己挑。呂建國認真地挑選著。他仔細端詳著拿在手裏的每一個西紅柿,竟覺得每個都有些毛病,這些西紅柿放在一個堆裏,都是挺好看的,單個拿出來,竟是都有些毛病的。於是,他挑得很慢,很艱苦。姑娘咳嗽了幾聲,呂建國聽出姑娘的不耐煩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沒勁,他甚至不敢抬頭,他感覺姑娘一定用一種鄙視的目光看著他。他匆匆拿了幾個讓姑娘稱。就聽到有人叫他:“呂廠長。”呂建國一回頭,看到了瘦瘦的伍愛民。呂建國笑道:“老伍,你也買菜?”伍愛民皺眉:“這菜貴得不敢吃了。”呂建國笑道:“不敢吃也得吃啊。”就對賣菜的姑娘說:“分成兩份。”姑娘用兩個塑料袋裝了西紅柿,呂建國付了錢,就攔住正在挑西紅柿的伍愛民:“行了,我今天請你。”就扔給伍愛民一袋。伍愛民忙說:“這可不行,這麽貴的東西……”呂建國笑道:“幾個破西紅柿我還請不起你啊?”就推著車子走了。伍愛民拎著那包西紅柿追上來:“廠長,廠長……”呂建國嘻嘻笑道:“行了行了,你看你。我請你吃,你吃飽了好有勁罵我,行了吧。”就騎著車子走了。
呂建國騎著車到了嶽母家樓下的時候,正好大舅子劉陽開著車也到了。劉陽皮球似的身子從車上滾下來,抬頭看到呂建國就點點頭笑了。
劉陽又胖了一圈,肚子更大了。呂建國笑道:“你可真又發福了。”劉陽苦臉說:“你還笑呢!我這體重就跟吹氣球似的,怎麽也控製不住了。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有些日子沒見你了,還沒挪窩呢?也該挪挪了啊。”呂建國苦笑:“挪什麽啊?像我這樣的誰要啊?”劉陽看看呂建國,目光中就有一種嘲諷的意思:“建國啊,你也真是,這官癮還挺大的呢。我聽說章東民想兼並你們廠?”呂建國一愣,心想現在這事真是保不住密了,都傳到劉陽的耳朵裏了。就笑道:“還沒說怎麽著呢。”劉陽笑笑:“你心裏有個底喲,章東民那小子不大好鬥呢。走吧,今天咱們好好喝幾杯。”就扭著屁股先上樓了。呂建國看著大舅子的背影,心裏狠狠罵了一句:“王八蛋。”
劉陽原來是市委組織部的組織科長,因為跟機關一個女打字員說不清楚,鬧得在市委抬不起頭來。仕途上一點戲也沒有了,於是早早就辭職不幹了。那幾年銀行的錢也好貸,好像誰貸誰光榮似的,劉陽就此發達起來了。現在劉陽的公司經營電腦,手底下有幾個分公司。呂建國有時直生氣,這年頭真有點老實人吃虧的意思了,如果自己早幾年也出來幹,現在興許也成了大款了。想到這件事,他就總覺得對不住袁家傑,如果自己當初不是死氣白賴地攔著,現在袁家傑也許早就鬧好了。
呂建國拎著一堆菜,心裏竄著火,情緒複雜地進了嶽母家。
從嶽母家出來,呂建國想到這裏離賀玉梅家不遠了,就想去看看賀玉梅,跟她說說找供電局的事。看來齊誌遠真是指望不上了。
到了賀玉梅的樓下,正好賀玉梅的妹妹賀芳和謝躍進出來了。謝躍進看到了呂建國,笑道:“呂廠長。”呂建國笑道:“賀書記好些了嘛?”就看看謝躍進身旁的賀芳。賀芳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一件水皮大衣挺打眼,脖子上還圍著一個整皮的狐狸。呂建國心裏感慨,賀玉梅比賀芳真是樸實多了。這個賀芳才進城幾天啊,比城裏人還城裏人了,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子急於被城市認同的急躁氣。
謝躍進笑笑:“她好多了,就是一股子急火。您自己上去吧,我還有點急事,得出去一下。”呂建國想說求謝躍進找供電局的事,看他挺忙的樣子,就把話咽了回去,想一會兒見到賀玉梅再說,就笑道:“你去你去。”謝躍進和賀芳鑽進一輛小車裏,款款地開走了,呂建國看得眼直,心裏罵:錢都讓這種混蛋掙走了。又替賀玉梅難受,自己的妹妹跟自己的男人不明不白的,賀玉梅真是夠難的了。想著,就轉身上了樓。
兩人說笑了幾句,呂建國就把劉書記和梁局長讓兼並的意見講了。賀玉梅聽了,沒吭聲。呂建國看看她:“本來你有病,這事我不該跟你講,可這幾天我心裏一勁堵得慌,就先跟你說說,你有什麽想法,咱們先通一通啊。”賀玉梅苦笑:“我能有什麽想法,廠子都到了這一步了,隻要工人們沒意見,我就沒意見。說實話,我這個書記早就當夠了。”呂建國歎口氣:“誰說不是。我現在還後悔當初不該攔下袁家傑呢。”賀玉梅呆呆地說:“這廠子也跟人似的,說不行了就不行了。唉!兼並就兼並吧,肉總是爛在鍋裏。章東民也不是國民黨。”呂建國笑了笑:“還是你這當書記的開通。”心裏就想著怎麽張口跟賀玉梅提供電局的事。賀玉梅看看呂建國,就笑道:“你還有別的事吧?別吞吞吐吐的。說呀。”呂建國不好意思地說:“玉梅,按說不該麻煩你的,可我實在是沒招了。”就把找供電局的事講了,說想請謝躍進去幫著找找看。賀玉梅苦笑:“真都是事了。”她想了想,“這事先不用找謝躍進,我有個表哥在供電局辦公室當主任呢,我明天去一趟吧。”呂建國笑了:“那太好了,沒想到你這還藏著一個秘密武器呢。那你得趕緊去跟你表哥說,咱們廠不是不交,拖幾個月,就都補上了。”賀玉梅想了想:“那我一會兒就去找他。”呂建國歎口氣:“這事總算有點眉目了。玉梅啊,按說這事我不該來找你的。”賀玉梅笑了:“看你,怎麽客氣起來了。”
呂建國起身告辭。賀玉梅送他出來,走到門口,賀玉梅說:“建國,你該想想自己了,如果真讓章東民兼並了,你得有個出路啊。你想過去哪嗎?”呂建國笑笑:“這還用想嗎?我到時候就下車間幹活了。”賀玉梅笑道:“你倒是老實,你沒看齊誌遠,現在就開始調了。你……”呂建國搖頭苦笑:“我不能那麽幹。那算什麽?就是不想幹,也得等章東民接手之後。現在咱們先跑了,讓工人們怎麽看咱們啊?”說完,就走了。
賀玉梅給表哥打了一個電話。表哥聽賀玉梅講完了,就笑著說這事好辦。賀玉梅笑道:“好辦你就給辦辦嘛。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兩人又說了幾句,表哥就問:“玉梅,你跟謝躍進是怎麽回事啊?我前幾天看到他了,你也是一肚子不高興。你們兩個都是拔尖的脾氣,有一個高姿態點,就全好了。”賀玉梅苦笑道:“一句半句也說不清,見麵再說吧。”就放了電話。
賀玉梅心底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跟謝躍進真成了前世的冤家。前天晚上,倆人吵了半夜,謝躍進後來嚷出的幾句話,讓賀玉梅愣得發傻。謝躍進說賀芳做了人流的那次,根本就不是他謝躍進的。謝躍進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些淒然。賀玉梅恨恨地問:“不是你謝躍進的是誰的?莫非是大街上哪一個行人的?”謝躍進搖頭歎道:“賀玉梅啊賀玉梅,咱們兩人枉做了一場夫妻,你也枉跟賀芳姐妹了一場。你弄不明白我,咋也弄不明白你妹妹?”賀玉梅冷笑道:“謝躍進,你甭跟我藏著掖著的。是不是你的,我不管,這事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現在是看不起你這種人。”謝躍進突然火了,猛地把一隻水杯扔在地上,玻璃碎片濺得四處都是。謝躍進瞪著兩隻眼睛:“賀玉梅,你以為就你自己活得正派,別人都是下三濫?我謝躍進也是男人,我也不想賴在別人的鼻子底下吃飯。可是我現在敢跟誰發橫啊?連賀芳那樣的土妞都收拾我!你也別覺得委屈,離婚就離婚。我早就夠了,我也不替姓楊的背這個黑鍋了。”賀玉梅一時警覺了一下:“你說清楚,你替誰背黑鍋了?”謝躍進似乎覺得自己說漏了嘴,突然住口,眼睛裏就有了淚,轉身出去了。賀玉梅猛地發現謝躍進有些駝背了,一時覺得心裏酸酸的,淚就落下來。
表哥提起謝躍進,又勾起賀玉梅一心的煩躁,她對著鏡子收拾了一下頭發,定了定神,就下樓去了。
呂建國來到了馮大腦袋的家。
呂建國進門的時候,一個姑娘迎出來。看這姑娘的打扮,可能是保姆。上次那個保姆又換了。聽說馮大腦袋已經讓三個保姆都懷上孩子了。呂建國通報了一下姓名,姑娘就進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出來說:“馮先生讓您在客廳等他。”就領著呂建國進了客廳。
呂建國坐在沙發上,看到牆上有幾幅市委領導的條幅。呂建國感慨,這些領導整天跟馮大腦袋這樣的玩意在一起泡,還不得把腦子泡糊塗了呀。正在想著,就聽到馮大腦袋的咳嗽聲。馮大腦袋走進來,看到呂建國點頭笑笑:“呂廠長呀,你今天怎麽有工夫了?”就抓起桌上的煙扔給呂建國。呂建國笑道:“馮大經理,我是來跟你商量那幾棟樓的事情。怎麽著?你到底什麽想法?”馮大腦袋往沙發上一靠,兩隻眼睛望著天花板,嘻嘻笑著說:“什麽想法?老實說,呂廠長,你們不拿出一千萬來,我就把房子賣了。”呂建國搖頭:“一千萬?你馮大經理不怕風閃了舌頭?我們為什麽給你一千萬,真是撞見鬼了。”馮大腦袋欠起身子,眼睛盯著呂建國:“呂廠長,那咱就別談了,我還不想談呢。”呂建國耐住性子:“馮經理,你說不談就不談嗎?咱們明人不講暗話,當初你跟許廠長怎麽搞的,隻有你們兩個知道,可總不會虧你一千萬吧。你不要把我呂建國當大頭來捉喲。”馮大腦袋冷笑:“呂廠長,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你要總是這副口氣,這事還真談不成了。”
呂建國肚子裏一股股地竄火,他望著馮大腦袋,腦子一片亂,真想把這個大腦袋擰下來,踢出門去。呂建國也瞪起眼睛:“老馮,我也告訴你,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們廠這幾百戶工人也不是生鐵鑄的,就算是生鐵鑄的,也有個鐵性呢。真要是逼急了,還不一定誰看誰的笑話呢。我也知道你朋友多,可你也想想,你小子真要是惹起了眾怒,誰也管不了的。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你小子現在住著小洋樓,可你把我們幾百戶工人坑苦了,現在有人連殺你的心都有了,你知道嗎?你想想吧,我今天不想再跟你講廢話了。”呂建國抬腳就走。他覺得今天自己說了幾句硬話,肚子裏暢快了一些。
賀玉梅去了供電局,就看到辦公樓裏裝修一新。賀玉梅就心裏感慨,這年頭要是落在一個好單位,真是掉進福窩裏了。她春節到表哥家拜年,就聽表嫂發愁說家裏的肉都吃不了。賀玉梅當時問表哥:“你們過年都發什麽了?”表哥笑道:“是吃的都發。”
供電局辦公室的李主任正忙著寫什麽呢,賀玉梅進來的時候,李主任連頭也沒有抬。賀玉梅叫了聲:“表哥。”李主任抬起頭來笑道:“你倒是真快。”賀玉梅笑著說:“怎麽樣,那事辦得怎麽樣了?”李主任笑笑:’你喝水嗎?”賀玉梅察覺出表哥臉上有些不自然:“哎,你先告訴我,那事怎麽樣了呀?”李主任皺著眉:“玉梅,我也不知道局委會上已經定了的。我剛剛找了局長,給頂回來了。按說這事平常我說句話就管用,可現在真有點不好辦了。”賀玉梅腦子一陣亂:“表哥,我可是跟全廠拍了胸脯的啊。你怎麽也得給我辦了這件事。再說,我們廠也不是不交嘛。”李主任歎口氣:“誰知道你們廠是怎麽搞的,欠了這麽多電費呀!”賀玉梅起身說:“表哥,你帶我見見你們局長,我跟他好好談談。”李主任忙擺手:“你先別去呢。局長都火了,現在市裏欠電費的好幾十戶呢,王局長說,這次一定要嚴辦,誰講情也不行,找一百遍也沒用。”賀玉梅腦子立刻空空的了,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也許現在呂建國正等她的消息呢。她突然想起謝躍進,也許謝躍進能跟這個王局長講上話。她身子軟軟地站起來,覺得頭暈得很,對李主任說:“那我明天再來,你可得好好幫我們說說呀。”李主任皺著眉:“我盡力吧。誰知道你們讓我們局長盯上了呢。”
賀玉梅站在馬路邊想了想。她為找不找謝躍進發愁。想了一會兒,覺得還得找謝躍進,這件事看來離了謝躍進還真辦不下來了。賀玉梅心裏苦笑,真是不用的人也得用,不走的路也得走呀。她亂想著,騎車去了謝躍進的公司。
賀玉梅沒想到謝躍進會跟賀芳吵架。她一進謝躍進的辦公室,就看到賀芳正趴在桌上哭呢。謝躍進臉色漲紅著,好像生了真氣。見賀玉梅進來,謝躍進有點愣,賀芳也抬起頭,一雙淚眼看著賀玉梅。賀玉梅一時挺尷尬,謝躍進強笑道:“你今天怎麽來了?有事?”賀玉梅點點頭,苦笑說:“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了。你們這是怎麽了?一會刮風一會下雨的。”賀芳擦了擦眼淚,站起身,就往外走。謝躍進喊住賀芳:“你聽著,你必須把這一百萬弄回來。”賀芳看看謝躍進:“你別跟我發橫,你去找張主任。你也太忘恩負義了,沒有張主任能……”謝躍進臉色大變,猛地揚手給了賀芳一個耳光。賀玉梅愣了。賀芳也怔住了,嘴角有血漬洇出來:“謝躍進,你敢打我?”賀玉梅剛要上前攔住賀芳,賀芳卻轉身跑出去了。謝躍進坐到沙發上,呆呆地看著賀玉梅。
謝躍進點著一支煙,狠狠地吸進一口:“玉梅,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你是個正派人,可我也是個正派人啊,隻不過我是被扭曲了。這公司你也許一直認為是我謝躍進開的,可是你並不知道這公司的後台都是些什麽人。我也不好跟你說。我天天像個孫子似地東跑西顛,我掙的那些錢,都水一樣流走了。你以為我心裏不恨嗎?現在就連賀芳也想擺弄我了……”
賀玉梅眼睛看著窗外,她聽出謝躍進的聲音十分的艱澀。她感覺自己過去對謝躍進理解得不夠。看來,事情遠遠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呢,她回過頭來,看看埋頭抽煙的謝躍進:“你跟我講這些幹什麽?”謝躍進苦笑了:“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想跟誰說說話吧。我真是有點累了。”賀玉梅輕輕歎口氣,找供電局的事情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搖頭笑笑:“也許我真是不太理解你。”就推門走了。
賀玉梅腦子亂亂麻麻地走到街上,才發現天快黑了,街上已經湧滿了匆匆趕路的人。
呂建國從馮大腦袋那裏出來,都快下班的時候了。他這次跟馮大腦袋談得還算和氣。馮大腦袋罵了半天許廠長,說姓許的太黑了,吃了他好幾十萬回扣。呂建國說許廠長吃你的回扣你找許廠長要去,甭跟我們廠的工人治氣啊。最後馮大腦袋說至少要給他一百萬。呂建國說一百萬沒有。他心裏明白,這個數字攤下去,每戶也就是再補交幾千塊錢,工人們還是能接受的。但是呂建國沒有答應馮大腦袋,他知道,馮大腦袋跟許廠長絕不止吃掉了一百萬,幹嘛不讓他們多吐出一些呢。馮大腦袋又咬牙切齒地說再少不能少過八十萬了。呂建國說回去跟其他廠領導商量商量再答複,就告辭出來了。
呂建國剛剛進家,就聽到電話響成一團。他忙跑到桌前抓起電話,電話裏響起郭主任的聲音:“呂廠長,壞了。老於讓河南的給綁架走了!”呂建國一愣:“你說什麽?什麽綁架?”郭主任急道:“真是不像話了。大概是中午喝酒的時候,那幾個家夥跟老於要錢,老於說沒有,他們就把老於給灌醉了,弄上車拉走了。剛剛打電話來,說讓廠裏拿錢去贖老於。不給錢就不放人。”呂建國忙說:“老郭,這事你先別跟別人講啊,跟老於家裏就說老於出差走了。我先找齊書記商量一下。對了,你把他們的電話號碼給我。”呂建國記了電話號碼,就放了電話。又給河南廠撥電話,撥了兩次沒撥通,方大眾滿頭大汗跑進來:“廠長,於處長讓人給綁架了。”呂建國說:“我知道了。”就又撥電話。
呂建國氣得翻白眼,罵道:“什麽他媽的事啊!”方大眾一旁急道:“怎麽辦啊?”呂建國想了想:“還是去找老齊,讓他找找公安局的陳局長,問問公安局這事該怎麽辦吧。齊誌遠這小子一天幹什麽呢?鬼影也看不到。”方大眾笑笑:“齊書記就在家呢。”呂建國一愣:“不對啊,打電話他家裏沒人接啊?”方大眾笑笑:“您就去砸門,準能砸出來。”呂建國疑惑地看著方大眾,心裏就明白點什麽了。暗暗罵道,齊遠遠啊,你可真是個人物了,都搞出花花來了。就對方大眾說:“走!找他去。”
呂建國剛剛騎上自行車,就聽到有人喊他,一回頭,是喬亮。喬亮跑過來:“呂廠長,您找我?”呂建國怒道:“你們兩個車間的頭頭這兩天都不照麵,幹什麽去了!還想幹不想幹了?有事也得請假啊,也太自由了吧!”喬亮耷拉著腦袋,吞吞吐吐地說:“我們以後注意。這次是小韓家裏有點事,實在是……”
呂建國就想起伍愛民的事情:“伍愛民是怎麽回事啊?你不能給他安排個崗位嗎?都找了我好幾趟了。他總歸是咱們廠的老標兵了,要注意影響嘛。”喬亮苦著臉:“這老伍,實在是沒法安排。廠長,現在車間多少人了,都上班,讓我怎麽安排?他又是個傷殘。”呂建國怒道:“他那是工傷,盡量安排。咱們不能讓人家拚死拚活地幹了一場,帶著兩塊傷疤回家。”說完,就開了車鎖。喬亮愣愣地:“兩塊傷疤?他可就一塊傷疤呀,什麽時候又冒出一塊來了?”呂建國回頭瞪了喬亮一眼:“還有一塊在心裏。”就騎車走了。
呂建國到了齊誌遠家門口,就按電鈴。按了一會兒沒人理,方大眾就壞笑。呂建國就砸門,裏邊還是沒動靜,呂建國心裏生氣,就嚷起來:“老齊,我是呂建國。快開門,我知道你在家呢。快出來。出事了!”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個縫,齊誌遠探出頭來,尷尬地笑道:“廠長,您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砸明火的呢!”呂建國急道:“咱們屋裏說。”就推開齊誌遠,往屋裏走。方大眾拉了一把呂建國沒拉住,齊誌遠忙拉住呂建國,不好意思地笑道:“真對不起,不大方便。要不您去辦公室等我?”呂建國點頭:“行。你可快點。老於讓河南的給綁走了。”齊誌遠一驚:“什麽?綁走了?操蛋。你先去辦公室,我隨後就到。”
呂建國進了辦公室,剛剛抽了一支煙,齊誌遠就來了,進門就罵:“怎麽這麽操蛋啊,敢綁架?告他們,就不信沒人管了。”呂建國看他一眼:“告什麽告?我還是跟你去找陳局長,請他幫著想想辦法吧。”齊誌遠笑道:“你又不是不認識,你去找他不就完了嗎?非拉上我幹什麽呢?”呂建國說:“你麵子不是大嗎?不拉上你,陳局長能買帳?走吧。邊走邊說。”就起身走出辦公室。
呂建國和齊誌遠進了陳局長家。陳局長正在跟人談話,見齊誌遠跟呂建國進來,就起身笑道:“你們兩個啊,大半夜串什麽啊?”
齊誌遠笑道:“無事不登門。”就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上,隨手抓起桌上的煙,扔給呂建國一支,自己也點著一支。
呂建國看著齊誌遠,心裏就好笑,齊誌遠是挺能幹的一個人,怎麽就讓葉莉給迷住了呢。那個女人也太不夠檔次了呀。
陳局長笑道:“你們稍等一下。我把這個客人先打發走了。誌遠,冰箱裏有飲料,你們自己拿啊。”就到那屋去了。
呂建國盯著房間裏的擺設,倒是很普通的。牆上掛著幾幅字畫,呂建國看出一幅是省裏一個老同誌寫的。他腦子亂亂的,也沒看出那字畫都寫的是什麽。齊誌遠問呂建國,老於會不會有什麽安全上的事,呂建國發愁地說:“不會吧?現在咱們欠他們錢呢。他們就是急著要錢。”齊誌遠皺眉道:“這事先不能跟老於的愛人說。”呂建國說:“已經告訴老郭了,這事保密。”兩人正說著,就聽到陳局長送客了。陳局長送到門口嘻嘻哈哈了幾句,就回來了。
齊誌遠笑道:“局長大人真是日理萬機啊。”陳局長罵:“你小子沒好話。什麽事?說吧,我可是真困了,好幾天沒睡一個好覺了。”齊誌遠笑:“你不能去洗洗桑拿嗎?有小姐陪著,比在家裏舒服多了。”呂建國怕齊誌遠玩笑起來沒完,就忙插一句:“陳局長,我們有點麻煩事。”就把事情說了。
陳局長聽了,就皺眉:“這事怕是不好辦。玉縣這地方我知道,綁架人的事不是一次了。市裏的變壓器廠也鬧過這事。你們欠他們多少錢?”呂建國吼道:“就一百多萬,可就是一千萬也不能隨便綁架啊,這還有法律沒有了?”陳局長搖頭苦笑:“他們那個地區的地方保護主義挺厲害的。我們去年派人找過,橫著呢。你們猜他們那個副縣長說什麽?說這是一種消滅三角債的好辦法。”呂建國發愁地問:“陳局長,莫非就沒別的辦法了?”齊誌遠笑道:“老陳,我不管你說什麽,反正人你得給我弄回來。我就不相信,你在那邊沒有熟人?真是的。”陳局長苦笑:“熟人倒是有,可現在這事你們也知道,就是……”呂建國看著陳局長:“您有什麽要求就說吧,現在關鍵是把老於弄回來。”陳局長皺著眉:“你們得出點錢。現在我們辦案的經費太緊張了,不瞞你們說,我去年出差費到現在還沒報銷呢。”陳局長苦笑著看著齊誌遠和呂建國。呂建國腦子剛剛轉著陳局長這話是什麽意思,齊誌遠就笑了:“老陳,你也別彎彎繞了,你要多少錢就明講吧。”呂建國一下明白了:“陳局長,辦案經費的事情,我們能包。”陳局長點點頭:“那我就讓下邊去幾個人,先把你們的於處長弄出來。”說著,就看看牆上的石英鍾打了個哈欠說:“今天晚上不好說了,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
呂建國和齊誌遠走到樓下,隻見銀盤似的月亮掛在東天上,牆角處有幾隻冬蟲咕咕叫著,寒風慢慢悠悠地卷過來。呂建國舒出一口氣:“老齊,你這些日子鑽到哪去了?”齊誌遠沉吟了一會兒,說:“建國,我該走了。”呂建國一愣:“走?你去哪?”齊誌遠笑道:“我都聯係好了,去法院。你先別罵我,我真是也有點舍不得你們呢。這次都是我的幾個同學給我辦的,將來法院有什麽事,隻管說。”呂建國心裏動了一下,沒說話。齊誌遠尷尬地笑道:“我回頭在望湖春擺一桌,請大家去喝一回,我看日後咱們怕是難聚齊了。”呂建國點點頭:“好哇。好事。走了好。”說著,兩眼就望天。風漸漸地小下來,天上一片清冷的月光,如水如泄。呂建國還想說點什麽,卻再也無話。
齊誌遠歎口氣:“建國,說真的,過去我總跟你弄不來,我這人毛病多,你大人大量,如果我有什麽不是,你就一並原諒了吧。”齊誌遠說得挺動感情,聲音澀澀的。呂建國苦苦地笑了:“誌遠,你說什麽啊?回頭你得請我們喝五糧液。你回吧,我還得找找章東民,看看他跟河南廠有沒有關係,請他出麵保保老於。”說完,就騎上車走了。齊誌遠喊一聲:“要不要我跟你去呀?”呂建國回頭嘿嘿地笑了一下:“你去忙吧。你別有什麽約會,誤了不好。”齊誌遠聽出不是好話,笑罵道:“你這小子。”
呂建國在章東民家的門口停了一下。他有些猶豫了。他不是來跟章東民談老於的事情的,他剛剛跟齊誌遠撒了個謊,他是來跟章東民探討兼並這件事的。呂建國想說服章東民把紅旗廠全部吃進去,不能隻揀著好吃的往碗裏夾。
呂建國知道章東民現在也很矛盾。章東民從心裏不想吃掉紅旗廠,東民當然知道這五千多人的廠子是怎麽回事。他的兼並是想兼並一個幹幹淨淨沒有太大包袱的紅旗廠。章東民早就透露過,想把呂建國幾個人拉過來。袁家傑曾經動過心的,那時許廠長總是整他。可是呂建國不吐口。時過境遷,現在談兼並的事,袁家傑倒來了勁,死活不同意。
現在呂建國的心情比章東民還要複雜些,章東民隻是在理智上猶豫,而呂建國還帶進了感情上難以割舍的痛苦。呂建國自己很清楚,現在紅旗廠已經到了退出曆史舞台的時候了,可是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吃掉,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章東民迎出來,臉上驚訝了一下。呂建國笑道:“沒想到吧。我這個不速之客。”章東民還沒有說話,屋裏就有人笑了:“呂建國吧,你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我吧?”呂建國一愣,就看到市委方書記從沙發上站起來。
呂建國尷尬地笑道:“方書記,真沒想到您在這裏。要不我改日再來。”方書記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嘛。坐下。我正在跟東民談你們廠的事情呢。”呂建國說:“我還是回避一下的好。”章東民笑道:“建國,你不妨坐下聽聽吧。”呂建國隻好坐在了沙發上。
方書記說:“建國,你來了,正好可以爭論一下。”呂建國擺擺手:“不行,我是敗軍之將,不敢言勇了。”章東民苦笑:“建國,你可以說說,剛剛方書記正在做我的工作呢。”方書記把手裏的煙掐死:“東民,建國,我知道你們兩個心裏都很亂,東民,你要再想想,你也是從紅旗廠出來的,你也不願意讓紅旗廠垮了吧。這五千多職工,市裏實在不好安排啊。現在講企業改革有諸多深層次的矛盾,其實講透了,這個道理很簡單,也是最淺層次的,就是人多。人多啊!我覺得環宇廠有這個能力。”
屋裏很靜。方書記說完了,就又點火抽煙。隻聽到三個人的呼吸聲,牆上的石英鍾沙沙地走動。
章東民苦苦一笑:“方書記,我自己多大肚皮我自己還不知道嗎?您別給我戴高帽子,我無能為力啊。建國你說說看。”呂建國搖頭道:“我能說什麽,現在紅旗廠很難的啊。”方書記歎口氣:“都難,可是工人們更難。建國現在遲遲不肯把兼並的消息跟廠裏講,也是背著這麽個包袱。”呂建國點頭:“是啊,單單兼並,一些工人師傅的心理就夠承受的了,如果還要從花名冊上除掉他們,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東民,既然方書記說到這裏了,我希望你把紅旗廠全盤接收下來。紅旗廠的廠標就值錢著呢。”
方書記看著表,站起身:“好了,我該回去了。回去晚了,老婆不給開門的。”章東民和呂建國送方書記下了樓,看著方書記騎著自行車走了。
章東民笑道:“咱們回去談吧。”呂建國搖頭說:“不了,剛剛方書記把我想要說的都說了,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章東民看看呂建國:“建國,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們吃掉你們啊?”呂建國苦笑道:“我要是從心裏願意呢?”章東民搖頭:“你不會。”呂建國歎口氣:“我不會又怎麽樣?我是不想讓紅旗廠破產的。”
兩人都不說話了。章東民抬頭看看天,長歎一聲:“人生真快啊,想起咱們當年在一起的時候,就跟昨天似的,可是十多年過去了。”呂建國苦笑道:“這十幾年對紅旗廠來說真是苦辣酸甜啊。好了,我得回去了。”就過去推自行車。章東民突然喊住他:“建國,最近見韓書記了嗎?他沒事吧。”呂建國說:“我也好長時間沒見他了。”章東民臉上有些淒然:“韓書記如果知道我把紅旗廠擠垮的,不定多恨我呢。”呂建國搖搖頭笑了:“那你真是看錯韓書記了。我覺得韓書記的思想比咱們還超前呢。”就騎上車走了。
早上一上班,呂建國就先去了財務處,讓支給公安局五千塊錢。財務處長問怎麽公安局辦案還得廠裏掏經費?呂建國說現在公安局沒錢出差。財務處的人說,沒錢出差就別去。呂建國火了,嚷道:“你們怎麽這麽多廢話啊?”就摔門出來了。
進了辦公室,還是沒電。呂建國心就麻煩開了,也不知賀玉梅去沒去供電局。他使勁搓搓手,就去抓電話,想催催賀玉梅。電話還沒抓到手呢,就響起來了。呂建國說:“寸勁兒。”就抓過電話:“誰啊?”
電話是市教育局辦公室來的,說今天局領導要到紅旗廠子弟小學來看看。因為這是第一次從國有企業接收廠辦學校,想了解一下情況。呂建國想問問是不是教育局不想接收了,還沒問呢,就聽到門一響,有人進來了。他回頭一看,心就亂了,什麽話都沒了,忙說行行,轉身笑道:“楊大姐你坐。”
楊婷目光呆呆地看著呂建國:“呂廠長,聽說廠子要垮了?”
呂建國暗說,這女人也知道操心廠子的事情了。就笑道:“您說什麽呢?”
楊婷皺眉:“呂廠長,你不要瞞我,是不是廠子垮了就不給我們開支了?”
呂建國看著楊婷,笑道:“你坐吧。”楊婷呆呆木木地看看呂建國,坐到沙發上。呂建國掏出煙扔給楊婷一支,給她點著,自己也點了一支。兩個人就默默地抽著煙。陽光從窗子上射下來,楊婷那張髒兮兮的臉,顯得十分醜陋。
呂建國笑道:“楊大姐,您是聽到誰講什麽了?沒有的事。您的工資總會有人發的。”楊婷騰地站起來:“呂廠長,我告訴你,你別想把我弄出去。我楊婷是六五年就到紅旗廠的,是韓書記親自迎接我們的,是響當當的老職工了。那時候還沒你呢。你才來廠裏幾年啊,你別想卸磨殺驢。”呂建國心裏苦笑,你還算是驢啊,你這些年拉什麽磨了啊?臉上和氣地問:“楊大姐,您是不是有什麽困難啊?”
楊婷臉上顯出茫然的神色,她怔怔地盯著呂建國:“呂廠長,我真是有困難,你能幫助我嗎?”呂建國笑道:“你說嘛。”楊婷歎口氣:“我老家遭了水災了,等著錢用呢。廠長,廠裏能借給我一些嗎?”呂建國搖頭苦笑:“真對不起,楊大姐,現在廠裏十分困難,沒有這個能力了。”楊婷惱了:“說了半天都說的屁話呀。你們沒有這個能力?你們為什麽沒有這個能力?黨把你們派到這裏來,就是要為革命職工解決困難的。共產黨員好比種子。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你們要向白求恩、張思德同誌看齊。”
呂建國笑著看著楊婷,心裏一陣酸楚。想了想,就打開抽屜,拿出一疊錢:“楊大姐,這是五百塊錢,是我個人的小金庫。就這些,也不多。就算我給您的一點心意了。您收下,不用還我的。”楊婷愣住了,怔怔地接過錢,又燙手似地猛地扔在桌上:“呂廠長,我不能要。”呂建國歎道:“楊大姐,我知道您這些年心裏委屈得慌,可這帳都是曆史的舊帳了,您總不能都記在紅旗廠的身上吧。我這個廠長沒什麽本事,也沒能解決好您的問題,這點心意,就算是我向您道歉了。拿著。”就把錢塞到楊婷的手裏。
呂建國搖頭苦笑笑,就給賀玉梅家裏打電話,可是沒人接。他泄氣地放下電話,又想起公安局出差和教育局要來檢查的事,就打電話告訴郭主任,一是讓他準備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二是讓他通知幾個廠領導,一會兒都去學校。郭主任告訴他,於處長家裏沒事,都以為老於出差去了。呂建國放了心,掛了電話,想了想,就出了辦公室。他想先去學校看看。
他剛剛走出辦公樓,就見一輛轎車開到了樓門,章東民從車上下來了。呂建國笑道:“東民,你怎麽來了?”呂建國沒想到章東民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他。章東民笑了笑:“我是來找你談談的。”呂建國愣了一下:“走吧,辦公室談吧。”
兩人進了呂建國的辦公室。章東民四下看看:“你這屋子不錯嘛。”
呂建國笑道:“這還是原來老許的辦公室。我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啊。你有幾年沒來紅旗廠了吧?來,抽煙。”章東民笑著掏出一包大中華:“抽這個。”就扔給呂建國一支。呂建國接過煙,端量了一下,搖頭笑道:“還是有錢的好啊。真是的,當初也許我跟你一起走就好了。”章東民吐了一口煙笑了:“現在你走也來得及嘛。”呂建國把手裏的煙放到桌上:“現在就不那麽好走了啊。”章東民搖頭笑道:“你真是個凍死不下驢的脾氣啊!”呂建國苦笑:“看你說的。常言道,就坡下驢,我現在是找不到這個坡啊。”章東民看看呂建國:“建國,兼並之後,我考慮讓你任總廠的副廠長。這個‘坡’不小了吧?”
呂建國愣了愣,搖頭道:“謝謝你。”
章東民疑惑地問:“你不想跟我合作?”
呂建國沒說話。
屋裏空氣一時悶得很。
呂建國看看章東民:“東民,我想你應該安排每一個紅旗廠的工人。”
章東民沉吟著:“很難。真是很難。建國,兼並是一種痛苦,痛苦跟希望是並存的呀。”
呂建國點點頭:“我知道是並存的,我現在不想講今後,我更注意的是眼前的痛苦。希望伴隨著痛苦,但是這應該是企業的痛苦,不應該轉嫁到工人身上,工人是什麽?也許紅旗廠這台機器真是老化了,應該更新了,這是方書記的話,這個比喻是深刻的,但是這個比喻也是有毛病的,難道紅旗廠的工人也成機器上生了鏽的螺絲嗎?他們真的就應該被拆下來扔到一邊?不行!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啊。”
呂建國搖頭:“自救怎麽自救?我一直就對這句話存有懷疑。工人們離開廠子,真等於是從機器上拆下來的螺絲了。農民可以種田,商人可以經商,可是工人一旦離開工廠,他們還能幹些什麽?車工、電工、鉗工還能出去找活幹,可我們紅旗廠有上千名幹了幾十年的翻砂工,他們能出去幹什麽?黑砂磨走了他們的青春,現在他們老了,除了翻砂,他們一無所長啊。你讓他們拿什麽去自救啊?誰還會請他們去翻砂呢?前幾天,幾十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找到我,說呂廠長,真要是讓我們下崗,我們能幹什麽呢?我無言以對。我不能騙他們,說你們去經商吧,或者說你們去幹什麽什麽吧,你們不笨,你們會幹得比別人更好。我不能這樣哄他們。我甚至比他們更明白他們,除了翻砂,他們什麽也幹不了。他們不會別的了。都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難道能讓他們重新學一門新技術嗎?現實嗎?幹一行,愛一行,這話我們講了多少年,他們也的的確確這麽做了多少年啊。說句動感情的話,他們相信黨相信了這麽多年了,如果現在就不管不顧地把他們拋出去,我們……”呂建國突然聲音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屋裏的空氣似乎凍結了,悶得很。小風亂亂地吹著窗子,沒有一點章法。天開始下雪了,小雪粒子時時撲在窗子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章東民點燃一支煙,眉頭緊皺著,籲出一口煙:“建國,市場無情啊。”
呂建國突然轉過身,凶凶的目光盯著章東民:“可咱們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啊,社會主義是要讓人人有飯吃的。兼並,不是要砸掉幾千職工的飯碗啊!章東民,嘴上的道理誰也會講,改革就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可是這代價不能小一些嗎?你剛剛說什麽?市場無情?不錯,都是這樣說的,連報上也在這樣說。可是現在我是在跟你章東民講人!講你章東民,你章東民難道也無情嗎?張嘴閉嘴無情無情的,聽得人心冷啊。這種話我已經聽多了,聽夠了。好像我們搞市場經濟不搞趴下多少人就不算數似的,是這麽個道理嗎?”
房間裏靜得隻聽到呂建國粗重的呼吸聲。
章東民艱難地一笑:“好,我不跟你爭論,建國,你講的這些,我可以跟市委領導研究。我現在是講你,你考慮去哪?”
呂建國看看窗外越下越猛的雪,長歎一聲:“你看過一部電影吧,哪國的我已經忘記了,名字卻還記得,《冰海沉船》。我現在仍然記得那個船長,我當時好像還不大理解那個傻乎乎留在船上的船長。何必呢?有些愚蠢了。現在我理解了。我好像就應該是那個船長。我想過,最後一個留在廠裏的;隻能是我,誰都可以先走,隻有我不能先走。不瞞你說,我老婆兒子都罵我是大傻冒,我就當這個大傻冒吧。”他轉過臉來,已滿臉是淚了,一雙淚眼直直地盯著章東民。
章東民心裏亂糟糟的。他今天本來是想說服呂建國的,可剛剛呂建國那番話,委實讓他沒話可說了。他沒想到呂建國心底會有這麽重的東西,他一時感覺自己在呂建國麵前很低下。章東民覺得臉上挺冷,他抬起頭,發現雪越下越猛了,他忙走近汽車。
賀玉梅走進供電局。早上起來她給表哥打了個電話,表哥很為難地說不好辦。賀玉梅問他找局長了嗎?表哥說現在局長正在火頭上,不好找。賀玉梅很惱火,表哥現在怎麽變得這種樣子了?好像那個供電局長會吃人似的。她想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見見這個王局長,無論如何也得求他再寬限幾個月。
賀玉梅在辦公室門口堵住了正要出去的李主任。賀玉梅笑道:“怎麽,要躲我呀?”李主任尷尬地笑笑:“看你說的。屋裏坐吧。”兩人進了辦公室,李主任苦笑道:“玉梅,這事我實在是當不了家的。是不是現在有人黑上你們了?”賀玉梅笑道:“誰黑上我們了?也就是你們黑上我們了。那我去找你們局長。”就站起身。李主任忙攔住:“玉梅,你這不是讓我下不來台嗎?你容我再想想辦法嘛。”賀玉梅搖頭苦笑:“我們廠可真是等不了。”就走出李主任的辦公室。
李主任追出來,臉色挺不好看地說:“玉梅,如果你真要找我們局長,我可真不管了啊。”賀玉梅皺眉:“表哥,我不明白你說什麽呢?你管了嗎?”就進了局長辦公室。
胖胖的王局長沒提防賀玉梅連門也沒敲就闖進來了,有些不高興地問:“你找誰?”
賀玉梅身後的李主任忙走到她前邊,笑道:“王局長,這就是我表妹,紅旗廠的黨委書記,是來談停電的事……”王局長看看賀玉梅,淡淡地說:“哦,是賀書記,請坐吧。”賀玉梅點頭笑笑,就坐在了王局長對麵:“王局長,我是來找您說我們廠停電的事情的。”
王局長冷著臉說:“賀書記,你們廠拖欠電費的事,我們局黨委已經開會專門研究定了的。你們廠是欠款大戶了,如果你們廠問題不解決,其它一些欠款企業我們也不好說話了。這個意見大概李主任已經跟您講過了,您就是找我一百遍也沒有用的。”
賀玉梅目光淒然地看著王局長:“您說我找您也沒用,那您讓我去找誰?您不是供電局長嗎?您說找您一百遍也沒用,那您讓我找誰呢?現在我們廠幾千名職工在受凍啊……”
李主任忙說:“玉梅……”
賀玉梅擺擺手:“李主任,你讓我說完,我說完就走。”
王局長有點不耐煩地:“賀書記,我們……”
賀玉梅苦苦一笑:“我之所以找您,因為您是供電局長。您現在還沒有完全理解我,為什麽我這樣死氣白賴,讓人討厭。如果是我賀玉梅一個人的事情,打死我也不會上門來求您的。可是,您知道,現在電對我們廠是多麽的重要,我們廠幾千個工人已經三個多月沒有開支了,我們手裏這點活兒是活命的啊。您隻要還是一個共產黨員,您就該聽我說幾句。可是您一句也不想聽……”
賀玉梅抬頭看看牆上的一些錦旗和獎狀:“您牆上這些獎狀,都是寫著人民電業為人民的。你們……”賀玉梅突然感覺頭疼起來,暈了一下,險些軟下去。她扶住了桌子,挺住了,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她覺得有些心慌,好像被人掏空了心髒似的。
李主任慌了:“玉梅,你?”
王局長也愣了一下:“賀書記,你沒事吧?你臉色不大好啊!”
賀玉梅擺擺手:“我沒事的。我剛剛說到哪了?我給您講大道理了吧?”她看看王局長,淒然的笑容掛在臉上,她感覺自己的臉上熱辣辣的,像是流淚了。
王局長臉上有些尷尬。
賀玉梅艱難地笑了笑:“我知道,這些大道理是不該給您講的,您比我明白。可是我既然來求您,我還是講講這些吧。想想我們廠的工人在受凍,您難道一點也不動心?您的製度難道真的就一點活泛氣兒也沒有了?真的就是鐵板釘釘了?就算是我現在不跟您講什麽愛心,就是講平常心,在您的心目中,就真的不能留給我們廠的工人一點點位置?就那麽一點點。您真的一點也不覺得什麽?現在外麵開始下雪了,已經零下十幾度了,就算是我們廠的工人不幹活了,可我們廠還有一千多名離退休職工在挨凍啊!他們中間有很多人都已經七八十歲了啊!昨天已經有……算了,不跟您說這些了。我得回廠裏了,把你們不肯寬限的話,告訴大家,讓大家不要再傻等了。”賀玉梅的聲音突然哽住了。
王局長看著賀玉梅,似乎想說些什麽。賀玉梅卻無力地擺擺手,淒然一笑:“我不給你們添麻煩了,也許你們真是有難處呢。”
賀玉梅轉身走出門去了。李主任追出來:“玉梅,玉梅……”賀玉梅頭也不回,下樓去了,步子沉沉的,樓道裏踩得空空地響。
樓外麵,北風呼呼地吹著,雪片猛猛地落著。賀玉梅推著車子,她感覺自己哭了,臉上冰冰的,不知道是淚還是雪片。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樓上,王局長正在窗子裏看著她。她趕忙推著車子走,腳下一滑,她險些摔倒。
滿天的大雪,呼呼地落得正急。
賀玉梅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辦公室的燈亮著。她一怔,電話就響起來。她預感到什麽,抓起電話,是表哥的聲音:“玉梅嗎,我們局長跟你講話。”接著,就是王局長的聲音:“賀書記嗎,我敢說,你一定是深受職工愛戴的幹部,請轉告一下呂廠長,盡快把拖欠的電費交我們一些,要知道,我們也是很難過的。現在欠帳的也是太多了,我們是不得已的。請你們廠的工人同誌們能夠理解我們的難處。”王局長的聲音有些發顫了。
呂建國推門進來,笑道:“賀書記,你還真有辦法。”
賀玉梅抬頭看看呂建國,艱難地笑笑。
呂建國一愣:“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樣難看啊?你哭了?”
市國稅局今天在市工會禮堂拍賣紅旗廠和製藥廠的汽車,通知了紅旗廠,呂建國說去看看,受受教育。
禮堂裏挺熱鬧的,早早就來了許多人。呂建國跟著方大眾進去,見裏邊已經快坐滿了。他們兩個找了個座位坐下了,就看到台上已經坐著國稅局和公證處的人了,正在嘀嘀咕咕地好像說著什麽。呂建國突然羨慕起台上這些人了,他感覺這些人都比自己活得輕鬆。自己現在算是什麽啊?就聽到主持人啪啪地敲著麥克風:“請安靜,下麵請國稅局姚局長講話。”
郭主任匆匆跑進來,東張西望好像找人。呂建國看到他,喊了一聲。郭主任忙低聲喊:“廠長,快出來,公安局陳局長在外麵等你呢。說於處長的事。”
呂建國忙跟著郭主任走出來。
禮堂門口,陳局長見呂建國出來,就笑道:“呂廠長,你來這兒幹什麽?”呂建國臉一紅:“丟人的事,一句半句也說不清。我們於處長的事有眉目了嗎?”陳局長說:“我們去人跟玉縣談了。他們開始挺硬的,後來縣公安局出麵,他們軟了,答應一兩天就放人。”呂建國高興地說:“那太好了。真得謝謝您了。”陳局長苦笑道:“您先別謝呢,後麵還有事呢。他們要你們出一萬塊錢綁架費。”
呂建國一愣:“什麽?綁架費?沒聽說過的。”
陳局長看著呂建國:“事情就這樣,縣公安局也隻能幫我們辦到這一步。地方保護主義,沒辦法。要我說,你們還是先把於處長弄回來。我就先走了,有什麽情況,咱們再聯係吧。”呂建國歎口氣:“陳局長,謝謝您了。”陳局長搖頭道:“客氣什麽?再說這事沒有給你們辦漂亮。唉,現在辦事是難點。你們也有個錯覺,以為我們穿著這身警服辦事就方便,其實,算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了。我走了。”
陳局長上了車,車就開走了。
郭主任在一旁問:“怎麽辦呀?交不交綁架費啊?”呂建國恨恨地跺腳:“不交行嗎?交。你回去找財務處,先弄出一萬來。無論如何先得把老於保出來啊。真要是出了人命,就更麻煩了。你趕快去財務處拿上錢,去玉縣一趟。”郭主任答應一聲,忙著走了。
呂建國仰天歎了口氣,剛剛想回到拍賣會場去,就見有人已經出來了。方大眾也跑出來了,嚷道:“廠長,咱們的車有人買走了,三十萬。”呂建國忙問:“誰買走的?”方大眾搖頭:“不清楚。好像是個款爺,可又不像。記者采訪也沒說什麽。”呂建國轉身就走。方大眾追著問:“廠長,去哪?”呂建國火火地:“去哪?回廠。車都賣了,還看什麽?”
呂建國愣住了,他不知道這謠言是怎麽出來的,剛想解釋一下,就被兩個工人扯到台階上。一個工人惡惡地吼著:“你跟大家說是怎麽回事?”呂建國笑道:“你們都聽到什麽了?誰說要賣房子啊。廠裏現在正跟馮經理商量呢。大家會住上房子的。”有人罵:“別哄我們了,不是說紅旗廠要賣給環宇廠了嗎?有沒有這回事?”“廠子都賣了,那房子還不賣啊!”“呂建國,你是個工賊啊。你小子要毀了紅旗廠啊!”
呂建國被吵得發暈,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些話。方大眾跑過來笑道:“師傅們,別聽亂七八糟的啊!”人們罵起來:“滾開。”方大眾被推到一邊去了。呂建國腦仁兒開始疼了,他突然想自己靜靜地呆一會兒,他下意識地拔腳想走,有人喊道:“揪住他。”幾個人跑上來扯住了呂建國。
一個工人衝上來,狠狠給了呂建國兩記耳光。呂建國隻覺得鼻子發燙,一股粘粘的**淌下來。他沒有還手,呆呆地看著那個打他的工人。那個工人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呂建國,喉頭哽了幾下,突然上前抱住了呂建國,放聲大哭:“呂廠長啊!真的完了嗎?”
人們都一時不知所措了。呂建國輕輕拍拍那工人的肩膀,那工人鬆開了手。他麵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心裏一陣酸楚,他感覺自己心裏有一道傷口,在汩汩地流血。他覺得自己很想對這些人講幾句什麽,他想喊一句:“同誌們,”可衝出嘴邊的竟成了:“師傅們,全廠的兄弟姐妹們。”喊過這一句,他竟一時不知道再說些什麽了,他的淚水流下來了。
人們靜靜地看著他。
西北風獵獵地吹,呂建國感覺有枯樹枝在自己的臉上硬硬地劃著。呂建國仰頭看看天,天空灰灰的,好像又要下雪的樣子了。他緩緩地掃視著圍在他麵前的工人們,又有越來越多的工人圍上來了。呂建國努力平靜了一下,悶悶地說話了:“師傅們,房子不會賣的。兼並也不是一件壞事。企業有生就有死的,誰能長生不老呢?如果說難受,我呂建國跟大家一樣心裏難受,我也是二十幾歲就到紅旗廠來了,現在廠子成了這樣,我也跟大家一樣心痛啊……”
人們都悶悶著。呂建國心頭湧起陣陣淒然:“現在國家對我們這樣的企業,拿不出錢來。可是國家給了我們發展的政策。我們沒能發展起來,那是我們自己窩囊啊,首先是我呂建國窩囊啊,誰也怨不得啊。我們等不來什麽,如果說等,那隻有一個結果,那就是等死。兼並,不是破產。同誌們,如果我們不肯承認這個現實,我們就是自己哄自己啊。”呂建國硬硬的話,像凍硬的石頭在空中飛著。
呂建國硬硬地說:“我呂建國沒什麽想法。我跟章東民講了,如果環宇廠全部接收我們紅旗廠工人,我呂建國可以到環宇廠的任何一個車間去當一名工人。如果環宇廠要剝離我們一千名工人,那我呂建國就在其中,如果剝離一百名職工,我也會在其中,如果剝離一個職工,那這個人就應該是我。紅旗廠搞到這種地步,我不負責,難道還要讓各位負責嗎?”
工人們緩緩地散開了。
方大眾走過來:“廠長,現在廠裏關於您的閑話真是不少呢。您是不是……”方大眾吞吞吐吐地看著呂建國。呂建國苦笑道:“大眾,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嘛!”方大眾尷尬地笑笑:“我聽說章東民已經給你安排了職務,副總。所以您才同意兼並的。”呂建國淒楚地看看方大眾:“大眾,你跟了我好幾年了,也這樣想我?你以為我呂建國真是看重我頭上的這頂烏紗帽嗎?你以為我看著紅旗廠這樣被吃掉,我的心裏不疼嗎?你以為我呂建國……”
方大眾忙說:“您別生氣,我也看您挺痛苦的。”呂建國空空地一笑:“痛苦?我呂建國的痛苦算個屁啊!呂建國就是把全世界的痛苦都背在身上,那也隻是呂建國個人的痛苦,這種痛苦會隨著呂建國的消失而消失的。而這是什麽?”方大眾怔怔地:“是什麽?”呂建國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後來人會說我呂建國可笑,而我們現在卻真是背著這種沉甸甸的包袱啊。也許這就是一種曆史的代價,一種需要我們來付的代價啊。”呂建國長歎一聲。方大眾也酸了眼:“紅旗廠真是曆史了,您隻能維持到此。廠長,您是盡了心的。您不要太難受了啊。”呂建國看了方大眾一眼,似乎還想說點什麽,終於什麽也沒有說,轉身走進辦公樓,卻見袁家傑和趙副廠長正站在樓梯上看著他。呂建國苦笑笑:“有事啊?”
袁家傑歎了口氣:“建國,真的要兼並了?”呂建國點點頭:“市委有這個意思。明天開個黨委會商量商量吧。家傑,你……”袁家傑悶了一下:“兼並了好。也許紅旗廠這樣下去,真是生不如死了。”袁家傑眼睛裏閃著淚花,轉身走了。呂建國心裏酸了一下,問趙副廠長:“老趙,你有事嗎?”趙副廠長笑道:“到你的辦公室談吧。”
進了呂建國的辦公室,趙副廠長關上門,不好意思地說:“廠長,剛剛袁總也說了,兼並了是好事,我讚成。可我不怕別的,您也知道,章東民在廠裏的時候,我就跟他尿不到一個壺裏,這次要真是讓他兼並了,他還不得往死整治我啊。我還是先走了算了。”呂建國愣了愣,就笑了:“老趙,你還行,總算給自己找了一個走的理由。”趙副廠長尷尬地笑笑:“建國,你真是……”
紅旗廠建廠的老書記真的去世了。
呂建國和幾個廠領導趕到韓書記家的時候,屋裏已經擠滿了人。伍愛民等許多工人都湧進屋子裏。周鐵老頭讓人攙著站在韓書記的遺像前,一雙老眼掛著幾滴淚,啞啞地哭著:“韓書記啊,你……你真是性急啊。你該等等我的啊。”
家裏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的了,隻有牆上那張韓書記的遺像笑眯眯地看著大家。呂建國走過去,抬起淚眼,看著微笑著的韓書記,韓書記好像對他講著什麽,眉宇間微微皺著,像還有什麽心事沒有放下似的。呂建國心裏酸疼,淚就更急地湧下來。他轉過身,顫顫地問韓燕:“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們啊?”
韓燕哭著說:“我爸死前不讓說的,他早就寫好了遺囑……”就把一張紙遞給了呂建國。呂建國心裏空空茫茫地,接過來,隻讀了幾句,就心裏酸疼得念不下去了,他擦了擦眼淚,把遺囑交給韓燕:“你給大家念念吧。”
韓燕就顫聲念起來:
同誌們:你們好。我就要去見馬克思了。我知道屬於我的時間不多了,在我還清醒的時候,我給你們寫下這幾句話。紅旗廠是我們的社會主義企業,黨把這個企業交給了我們,我們一定要盡心盡力啊。現在紅旗廠出現了困難,希望大家一定要堅持住啊。困難總是要有的,但是每一個共產黨員都不應該被困難所嚇倒。現任的廠領導們,請你們愛護我們的每一個工人,要依靠我們的工人階級。忘記他們,就背叛了我們黨的初衷。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工人,就沒有了創造,就沒有了勞動,就沒有了歡樂。不相信這一點,不堅持這一點,半點馬克思主義也沒有了。我們講優勢,人多不是優勢,支持才是優勢。隻要我們堅持這個優勢,我們就一定能夠勝利。我相信,在你們前進的旗幟上,也飄揚著我,一個老共產黨員的信念。
我這些年身體不好,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我現在走了,不希望廠裏知道,我希望廠裏不要為我的喪事忙亂、花錢。現在廠裏錢緊,就用在生產上吧。我一生沒有什麽積蓄,僅存下三千塊錢,替我補貼給伍愛民同誌做家用吧,我不能再幫助他了。關於我的後事,有四點:一、不發訃告;二、不進行遺體告別;三、火化由兒女辦理,不給廠裏增加麻煩;四、不留骨灰,事後五天,再通知廠裏。
共產黨員韓偉遺言
韓燕念得滿臉是淚了。屋子裏的人全都泣不成聲了。伍愛民哭道:“我不能要韓書記的錢了。他每月都讓人給我一百塊錢啊!已經好幾年了啊。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
門又被推開了。章東民闖進來,喊一聲:“韓書記啊!”屋子裏再次響起痛哭聲。呂建國賀玉梅章東民幾個人,站在韓書記的遺像前,深深地鞠躬。呂建國心裏喃喃著:“韓書記,走好啊!”
黨委會開了一天,開得挺悶。大家都不說話。關於兼並的事,大家也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呂建國憋得頭疼,就說:“那就通過了吧。”有人苦笑:“通過了吧。”“打報告給市裏吧。”正說著,方大眾輕輕推門探了下頭,朝呂建國勾勾手。呂建國走出來,問方大眾:“有事?”方大眾笑道:“郭主任說玉縣答應放人了。於處長明天就回來。”呂建國一塊石頭落了地,又想了想:“大眾,你去找一找馮大腦袋,問他什麽時間交房子。咱們就出八十萬,他愛交不交了。”方大眾笑道:“廠長,不是該合並了嗎?這事留給章東民處理不就得了。”呂建國搖頭:“不行。這是紅旗廠的事,我處理不清,心裏有愧。你去吧。”方大眾就走了。
呂建國回到會議室,說會就開到這裏吧,給賀玉梅使個眼色,兩人就出來了。
進了辦公室,呂建國說:“那就給章東民打電話吧。就說咱們同意兼並,但請他考慮廠裏幾千名工人的工作。”賀玉梅苦笑:“你考慮你了嗎?”呂建國看著賀玉梅:“我要等最後一個工人安排了,再考慮我的事。”賀玉梅看著呂建國,歎口氣,張張嘴想說什麽,可什麽也沒說出來。呂建國就抓起電話,要通了章東民。章東民說,既然同意兼並,那麽環宇廠明天就來爆破紅旗廠的一車間,上新流水線,很可能市委領導也要來,那明天就算是正式兼並的日子了,問呂建國有什麽意見?呂建國說沒意見,就把電話放了。
賀玉梅呆呆地走到窗前,夕陽就要落山了,幾抹火燒雲在西天上燃得正旺。寒風硬硬地吹著。賀玉梅吐出一句:“最冷的時候就要過去了。”
第二天。紅旗廠門口早早來了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兼並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工人們已經接到了廠裏的通知,全擁到廠道上等著環宇廠的人來接收。
環宇廠的車開進紅旗廠的時候,呂建國和袁家傑幾個已經等在廠門口了。先是幾輛卡車開進來,跳下來一百多個身穿統一白色工裝的環宇廠工人。後麵是一輛豐田車開進來,呂建國愣住,這輛車好像是廠裏那輛,一看牌號,果然是。這時章東民跳下車來,對呂建國說:“看什麽呢?這輛車我讓人買回來了。”方大眾笑了:“章廠長,敢情那人是你派去的啊。”章東民笑笑,就問呂建國:“都準備好了嗎?”呂建國點點頭:“都準備好了。”幾個電視台的記者趕過來給呂建國和章東民錄相。呂建國毫無表情。章東民笑道:“你們還是等一會錄爆破的鏡頭吧。”就丟開記者們,去布置爆破了。
十幾個環宇廠工人進了車間,安裝炸藥。章東民看看一旁毫無表情的賀玉梅,一時有點尷尬,就想找句話說,這時聽到有人喊:“章總。”章東民問:“怎麽回事?”一個工人跑到章東民麵前,氣呼呼地說:“有個老頭賴在裏邊不出來。”章東民看看賀玉梅,問:“賀書記,怎麽回事?”賀玉梅一愣就進了車間。呂建國也看到了,忙丟開方書記,跟了進去。
周鐵老頭坐在車間裏不出來,誰去勸他就跟誰吵。等著爆破的工人都不耐煩了,在車間外邊轉著,低聲罵著:“老東西算是怎麽回事啊?”
周鐵滿臉是淚地喊道:“我的廠啊。”他孫子周明拉著老頭走:“您說什麽呢?這是國家的廠子。”周鐵怒吼起來:“不,不,這是我的!”“國家的。”“我的!”“國家的。”“我的!”周鐵的臉色紫青,像一隻豹子似地吼著。賀玉梅走過來,笑道:“好好,您的您的。是您的還不行嘛。”就給周明使了個眼色。周明苦笑著把滿臉是淚的周鐵拉走了。周鐵走幾步,就回一下頭,不時嘶啞著嗓子喊些什麽,誰也聽不清楚。呂建國鬆了口氣,轉身出來,對章東民說:“開始吧。”
風扯得緊了,空中有劃動的聲音,硬硬的。太陽被灰灰的雲層掩住了。章東民搓搓手,從工入手裏接過讀表,高聲喊道:“現在倒計時,10、9、8……”一個胖胖的工人緊張地握著控製器。“慢!”袁家傑喊了一聲。眾人轉臉看袁家傑。章東民停止了讀表。袁家傑一臉蒼白地走過來,對章東民說:“讓我來吧。”章東民看看袁家傑,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掙出了厚厚的雲層,陽光烈烈地撲下來,章東民就看到了袁家傑眼睛裏有閃亮的東西在陽光下跳動。章東民想了想,就點點頭。袁家傑從工人手裏接過來控製器。
袁家傑看看寬大的車間,眼淚就淌下來了。他的手有些顫抖。他朝章東民點頭。章東民開始重新讀表:“10、9、8、……2、1。”袁家傑猛地喊一聲:“去吧!”手就按動了啟動,幾聲連續的轟響。人們就看到車間像一個被人抽去筋骨的大漢,軟下去了。塵土飛揚起來,濃濃的煙塵卷成一個巨大的蘑菇雲,騰空躍起,漸漸地在空中展開,像一朵盛開著的灰色的花,花的下邊,是一片廢墟。
呂建國抬頭望天。天已經放晴了,一輪鮮紅的太陽擠出了濃重的雲層,高高地懸在空中。濃雲開始消散了,天際處,一角新新的湛藍越扯越大。呂建國看得很清楚,明天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