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河內追殺

第五章 河內,高朗街27號

河內是越南北部最大的城市。

在河內大飯店的餐廳午飯後,從成都經昆明一路輾轉而來的陳公博,滿心不快,步出大飯店,到高朗街去找汪精衛。他從昨天買的一張河內市區地圖看,高朗街並不遠。他一邊按圖索驥,一邊注意打量起這座極富亞熱帶風情的越北名城。曆史上,越南為中國的殖民地,深受漢文化影響,直到清廷倒台後,法國人的勢力才伸向這裏,因此,這座城市的城市建築,風俗民情,居民外貌都與中國的嶺南,特別是與廣州相似。

一路看去,街上店招幾乎一律都是用中文書寫,他順便去看了一下劍湖。劍湖是河內的名勝,這裏,椰林婆娑,亭台如畫,湖中畫舫如雲。湖的四周濃蔭中掩隱著幢幢或乳白色或乳黃色尖頂闊窗法式小樓。岸邊綠草如茵,湛藍的湖水一碧萬頃,鋪向天際。而如此美若人間仙境的地方卻遊人不多,向來鍾情於山水的陳公博因心中有事,隻在劍湖稍作停留後便調頭向高朗街走去。

河內的街道上因為人少,顯得寬闊整潔。街道兩邊都是亞熱帶的闊葉林和花草。盡管還是早晨,空氣像濾過似地清新可人,一輪紅日正在升起,天空高遠。天邊,有一縷白雲,像一縷透明的白羽。從北部灣刮來的海風,到這裏已變得軟弱無力。街上大都是一樓一底的木板房,具有中國漢唐風韻。也有些法式小樓,無不掩隱於花木叢中。街上偶爾有車輛駛過,一陣汽車馬達聲後,大街上複又恢複寧靜。時年46歲的陳公博不管到哪裏,都喜歡觀看女人,他認為,女人是一座城市的別有風韻的風景。這裏的姑娘大都膚黑、凸額,眼凹,體瘦,黑黑的頭發在腦後綰成一個又歪又大的髻,顯得別有風情;她們上身著白色緊身短衫,下麵或是穿大花綢筒裙,或著大褲腿黑色綢褲,頭戴一頂小小的鬥笠。可能是因為紫外線太強烈的緣故吧,有的嘴上還圍著一條白毛巾,一直圍到眼睛。

這裏的美女很少,但美就美得驚人。

拐一個彎,高朗街到了。

這是一片高級住宅區,一片片濃蔭中一座座花園洋房。風過處,闊葉林嘩嘩作響,整條街越發顯出寧靜。陳公博一路找去,27號赫然閃現眼簾中。這是一幢占地麵積很大的中西合璧的花園洋房,粉壁高牆鐵門,庭院深深。這是曾經作過中國國民黨軍委代理參謀總長朱培德在河內的別墅。

陳公博按響了門鈴。稍頃,門內石板甬道上響起腳步聲。鐵門上的一扇小窗戶“吧嗒!”一聲開了,是一個瘦骨嶙峭的中年男人,他用警惕的目光透過小窗戶盯著門外的不速之客,用流利的中國話問:“先生,你找誰?”

“我找汪先生,汪精衛。”

漢子的小眼睛睜得多大,似乎驚了一下,神情更為警惕,冷冰冰地盯著來人問,“你是誰?”

“我是陳公博。”

“啊,是陳先生!”立刻,中年漢子一副幹焦焦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口氣也變了。“久仰,陳先生,請你老稍候,我立即去為先生通報。”說著,鞠了一躬,卻又毫不客氣地“吧嗒!”一聲關上鐵門上的小窗戶。

一會,裏麵甬道上響起了雜遝急促的腳步聲。

“哐啷!”一聲,沉重的大鐵門開了一扇。站在麵前的竟是西裝革履、笑容可掬的的陶希聖。

“啊呀,公博兄,我們終於把你盼來了。”陶希聖熱情地說,“汪先生剛才都還和我們在念叨你。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說著,伸出雙手,要同遠道而來的陳公博握手。

陳公博卻毫無熱情,隻是說,“希聖,走吧,帶我去見汪先生。”

“好,好!”陶希聖注意打量了一下滿臉不快的陳公博,手一比,“公博兄,請!”

當二人前後相跟,過了花園,繞過一處假山,驕陽下放眼看去,陳璧君帶著曾仲鳴、周佛海已站在主樓下的階前相迎了。

“辛苦、辛苦!”陳璧君麵上帶著真城的笑意,率先一步迎上,握著陳公博的手。周佛海、曾仲嗚也上前道了辛苦,一行人簇擁著陳公博進到底樓客廳剛剛坐定,傭人上了茶時,“篤――篤――篤!”隻聽樓梯上傳來一頓一頓聲響。陳公博循聲望去,見汪精衛手執一根拐杖,正一瘸一拐地走下樓來。

“公博,你終於來了。”沒容陳公博開口問候,汪精衛先開口說話了。他因為穿套雪白的薄西裝,越發顯得典雅英俊,隻是因為腳痛,一絲微笑剛剛浮上臉頰便凝住了。

“汪先生,你這是?”陳公博一驚站起。

陳璧君趕緊上前扶住汪精衛,扶他在沙發上坐定。

“倒黴透頂,倒黴透頂!”汪精衛看著陳公博露出一絲苦笑,“昨天,我經不起大家勸,驅車去河內近郊風景勝地桃山遊玩。我爬山時不當心,把腳歪了一下。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下,哪裏也別想去了。公博,你是什麽時候到河內的?怎麽也不事先來個信?”

“昨天。”陳公博冷著臉說,“我按你們留在龍雲那裏的地址,一到河內就去河內大飯店找你們。可是,哪裏有你們的人影!”汪精衛注意到陳公博滿臉的不高興,問坐在旁邊的陳春圃等人:“昨晚你們不是還住在河內飯店,今天一早過來的嗎?怎麽公博會找不到你們?”

周佛海敷衍道,“不巧得很,我昨晚有個應酬。”

陳春圃、陶希聖卻聽而不聞。

還是曾仲鳴老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晚我們到紅燈區去了。”

陳公博一聽,臉上頓時黑得絞得出水。陳璧君是知道陳公博的脾氣的,她趕緊叫了一嗓子女傭。女傭來了,她吩咐,“帶陳先生去他的臥室休息。”

陳公博昨天晚上一夜思考問題,輾轉反側沒有睡好,這就跟著女傭去了。

午飯很豐盛,汪精衛專門為陳公博洗塵。

飯後,汪精衛在客廳裏召開了第一次非正式會議。坐在當中的汪精衛環視了一下坐在左右的陳公博、陳璧君、周佛海、陶希聖、陳春圃,汪精衛說:“現在公博來了。我們從事和平運動的‘首義’九人,現在除高宗武、梅思平、林柏生在香港同日本人打交道,該到的都到了。為了挑起曆史賦於我們的重擔,我意立即成立政治、軍事、財政三個委員會開始工作。政治、軍事兩個委員會的主任由我當掛名主任,公博任主任實際負責。佛海任財政委員長會主任並開始籌集活動資金。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因為在座的人中除陳公博外,都經汪精衛事前吹過風,因此在坐的人都表示首肯,隻有陳公博反對。他開誠布公地說,“我來河內之前,蔣委員長讓我去了一趟重慶。”

“啊!”周佛海急切地問,“老蔣沒有把你扣起來,你是汪先生的股肱!你是怎麽到河內的,老蔣對我們出走河內有何評論?”

“蔣先生要我去重慶時,已經知道我得到了汪先生要我來河內的信。”陳公博說,“他不僅沒有將我扣起來,反而為我赴河內提供了一切支持。蔣先生要我給汪先生代來一個口信,對汪先生和諸位不辭而別赴河內一事,他已對重慶方方麵麵打了招呼,要求務必口徑一致,即:汪先生等去河內純屬休養性質。外間所傳汪先生出走河內,是為了與日本人議和等等,純屬謠言。他請汪先生等在河內休養一段時間後回重慶……”陳公博說時,客廳裏一片肅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隻聽陳公博繼續說下去:“蔣先生要我代話,一,請汪先生速回重慶,和他一起繼續領導抗日;二,若汪先生想去歐洲休養一段時間,他提供一切費用……

“總之,蔣先生一再強調,請汪先生以大局為重,提高警惕,不要上日本人和賣國求榮者的當!”

“打胡亂說!”不意陳公博話剛說完,氣得滿臉通紅的陶希聖態度顯得非常偏激,“汪先生和我們從事的和平運動,是一項挽救民族危亡的明智之舉,根本不是為一己一小團體之利。開弓沒有回頭箭!他老蔣現在想通過你讓我們回去,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陳公博怒視著陶希聖,“日本首相近衛發表的對華聲明就那麽誘人,就那麽靠著住?”說著,嗤笑一聲,“我看蔣先生並無惡意,他的話值得考慮。現在全國民眾抗日呼聲日益高漲。若你們這樣堅持到底,不僅會害了汪先生,害了你們自己,也對不起抗戰以來為國捐軀的先烈們……”想起臨別成都之夜,鄧錫侯將軍講的那許多可歌可泣事,不禁喉頭也有些哽咽了。

“公博的看法我不敢苟同!”從事“和平運動”的幹將周佛海出馬了。他以他慣有的閃爍其詞的語匯說,“問題是,我們負有救國救民的曆史重任。我們不能沉浸於一種民族情緒中,現在,國家民族命運係於一發之際。事情很清楚,戰則亡。不亡在日本人手中,就是將來亡在共產黨手中!現在隻能一條路可走,就是和,同日本人和……”在場的人都亮了牌,都公開站出來反對陳公博,連向來偏袒陳公博的汪夫人陳璧君也公開站出來,反對陳公博。

陳公博絕對孤立。

陳公博看了看汪精衛的神情,霍地站了起來,激憤地說,“汪先生,既然如此,我就不說什麽了。但是,汪先生對公博的期望,公博隻有愧對了。公博家中尚有八十高齡老母獨居香港,我得去盡孝道,請恕公博不能為汪先生效命,告辭了!”說完,向汪精衛曲身一揖,扭轉頭拂袖而去。

“公博――!”背後傳來陳璧君慍怒的呼聲,可是,性情執拗的陳公博頭也不回,轉瞬不見了蹤影。

“哎――!”汪精衛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皺起眉低下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是嫌怠慢他了。”陶希聖滿臉都是刻薄的神情。

“陳公博怎麽翻臉不認人,忘恩負義!”陳璧君氣得呼呼地。看大家還要繼續發泄對陳公博的不滿,汪精衛神情沮喪地揮了揮手,大家都不好再說什麽了。汪精衛站起身來,拄著拐杖,又一瘸一拐地往樓上走去。大家看得很清楚,他轉身時,那張俊美的臉上竟流下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