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英聲動皇州 一

紀曉嵐再度回到京師。

第一次隨父入京,在乾隆元年(1736),那年他十三歲,父親容舒從姚安知府任上調戶部做官,並在虎坊橋置辦了宅邸,將家眷搬移入京。

京師人文薈萃,紀曉嵐眼界大開。就在那一年,他結識了著名學者李紱和方苞。

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康熙進士,當時正任戶部侍郎,是父親的僚友。他精於陸王學派的理學,有著作《穆堂類稿》《穆堂續稿》《穆堂別稿》《陸子學譜》《朱子晚年全論》《陽明學錄》等行世,為時人宗仰。

方苞,字靈皋,號望溪,安徽桐城人,康熙丙戌科進士,後因《南山集》案株連逮赴詔獄。康熙帝宥其罪,命隸漢軍。旋召入南書房。雍正即位,赦方苞並合族還鄉,尋又召入京師,充武英殿修書處總裁。乾隆元年(1736)晉禮部侍郎,七年(1742)以衰病休致。紀曉嵐初入京師那年,他又改調禮部侍郎,也成為父親紀容舒的僚友。方苞是名重當時的學問大家,經術文章兼優,諸經之中,尤精者為《三禮》,次為《春秋》,皆有成書。而其文峻潔,嚴於義法,為古文正宗,號“桐城派”。

李紱和方苞也十分喜歡紀曉嵐的聰慧韶秀,紀曉嵐從兩先生遊,如魚得水,學問日益精進。同時,紀曉嵐也結識了孫虛船、陳句山等學術名家。他們敦重古誼,詳為指授,紀曉嵐的眼前,展開了一個學問的新天地。

十五歲時,父親容舒正在戶部員外郎任上,因公務繁重,不能親自教授並督促兒子學習,便讓紀曉嵐師從翰林院編修董邦達受業。

董邦達,字孚存,號東山,浙江富陽人,雍正十一年(1733)進士,授編修,充日講起居注官,累遷中允、侍講、侍讀學士,以學問文章為天下重。又工書善畫,篆隸頗得古法,山水畫取法元人,善用焦墨枯筆,時人有“三董”之目。所謂“三董”,即五代時畫家董源,明代畫家董其昌和當朝董邦達。紀曉嵐師從董邦達時,董邦達正為生計窘迫,公開設館招生,開始隻有紀曉嵐和陳孝泳(楓崖)兩個學生,這年秋天,董邦達完任陝西鄉試正考官歸來,學生很快多了起來。陸續來的,有後來官至左都禦史的竇光鼎(元調),官至侍郎的劉補山,狀元及第的蔡季實(以台),官至湖南巡撫的陸青來(耀)以及劉西野、李應弦等。

課誦之暇,一群小同年雜坐在董邦達先生的斯與堂東廂,以文藝相質正。大家海闊天空,指點古今,意氣鷹揚。一起切磋的朋輩中,後來成為湖南巡撫的陸青來對紀曉嵐的影響也很大。他比紀曉嵐大一歲,性格穩重,有幾分早熟。大家在一起談笑鋒起,唯有陸青來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大家吵嚷爭論,從來不多說一句話。花晨月夕,同年們看花命酒,談古論今,陸青來依然是落落穆穆,危坐微笑而已。紀曉嵐好嬉鬧,喜嘲弄,往往戲誨陸青來,陸青來也從不惱怒。有一回,他私下對同年季滄洲說:“紀曉嵐這個人,易喜易怒,是他的淺處,也是他的真處。”紀曉嵐聽了這話,很受感動,從此把陸青來引為知己。

陸青來,名耀,字青來,吳江人。自幼立誌,以古人自期,為人質直,居官廉儉。乾隆四十九年(1784),陸青來擢升湖南巡撫,鹽商進獻白金三萬兩,陸問其故,商人曰:“此舊規也。先進此金,後當以時繼進。”陸不受,命以其數平鹽價,價為之頓落。總督特升額以閱兵到長沙,見陸青來正吃午飯,飯桌上唯菽乳菜蔬,十分驚訝,陸青來說:“天久不雨,我為一方父母官,怎敢過奢?”特升額怒笞其奴曰:“吾此來,館舍酒肉如山,何不以祈雨告?”返行轅,命悉撤去。誠如紀曉嵐所說,陸青來果然是不負師訓之人。

這次回到京師,紀曉嵐仍從董邦達先生讀書。

董邦達先生治學嚴謹,但很注重讓每個學生都能發展自己的個性,學術問題自由爭論,以求教學相長。有時候為啟發學生心智,他也時常講一些故事來引導學生思考。

斯與堂裏的學子更多了,也忙壞了董邦達先生的夫人。

董夫人原本是京中一顯宦家的婢女,董邦達先生剛入京師時,饑困潦倒,幾欲輕生,是這位京官的資助,幫他渡過了難關。京官夫人有婢女生性聰穎,略通詞翰,正是及笄之年,她喜歡上了書劍飄零的書生董邦達,宣稱:“身雖賤,匹與隸,非所堪,乃所願,必如董先生而後可。”遂嫁之。

董夫人對董先生的學生十分關愛,每一餐飯食都親自安排,每一道菜的菜單都由她親自製定,讓學子們吃得舒心。

紀曉嵐同董邦達先生的兒子董誥,也成為終生的摯友。

斯與堂裏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每當有重要客人到了,董邦達先生總是招呼弟子們出來陪坐。就在這一年——乾隆九年(1744)末的一天,斯與堂又來了兩位貴客,一位是詹事府少詹事裘曰修,另一位是詹事府詹事張鵬翀。

張鵬翀是位畫家,江蘇嘉定人氏,字天飛,自號華南山人,人稱漆園散仙,雍正五年(1727)進士,授編修。張鵬翀很有藝術個性,天資超邁,風流博雅,詩、書、畫俱精絕。他與董邦達先生同氣相求,兩人切磋畫藝、書道,弟子們聽得如飲醍醐。有一天二人小酌,弟子們侍坐敬酒,張鵬翀喝到半酣,來了興致,要給弟子們畫畫,給每人畫了一幅荷花圖。紀曉嵐也得到一幅,但這張畫的一座小橋卻隻有半邊,另外一半誤畫到與之毗連的另一張畫上去了。張鵬翀看了,將錯就錯,在紀曉嵐這張畫上題了一首詩:

杈椏老樹翳危坡,坐愛閑雲過眼多。

略彴不須安對岸,怕來俗客到山阿。

(《張南華先生夏木清陰圖為伊墨卿題》)

這首詩頗具禪家興味,一時傳為畫壇軼聞。

而同張鵬翀一起到斯與堂的少詹事裘曰修,比紀曉嵐大十二歲,隻有三十三歲,風儀端莊又幽默詼諧。此次相識,遂成一生之摯交。

裘曰修,字叔度,一字漫士,江西新建人。乾隆元年(1736)以廩生薦博學鴻詞,四年(1739)中進士,自編修五遷為侍郎,曆兵、吏、戶諸部,任過禮、刑、工三部尚書。裘曰修又是一位著名的水利專家,一位功勳卓著的河臣。他領導過治理黃河、淮河、淝水、濟水、伊河、洛河等大大小小近百條河流,民間把他尊為“河神”。實際上,裘曰修是個獨具性情的文人,他文章寫得很漂亮,學術功底也很紮實,一生五主鄉試,一主會試,曾奉敕編纂《熱河誌》《大學誌》《四清古鑒》《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等書。

從這一次在董邦達家裏結識了少詹事裘曰修,紀曉嵐就成為裘家的座上賓。紀曉嵐一生,得裘曰修之力最多。裘曰修纂《熱河誌》時,曾與汪由敦一起大力舉薦紀曉嵐參加纂修工作,紀曉嵐以此受到乾隆皇帝賞識,裘曰修是紀曉嵐“出山”的第一個“伯樂”。後來裘曰修又充《四庫全書》總裁官,和紀曉嵐同在四庫館共事。當然這是後來的事。

裘曰修“居恒喜賓客,工諧謔,搜奇語怪,了無倦色”,這一點和紀曉嵐性格一致,更重要的是裘曰修特別喜歡古硯,所藏名品盈篋。紀曉嵐後來曾有一首《漫士先生繪斷碑硯圖敬題其後》詩雲:“公於三代器,過眼逾千萬。斷碣數寸餘,視之何拳拳。綿邈思古人,寄托申素願。睪然千載心,寫之銘與讚。彈指六百年,瞥眼逝如電。一會想靈山,儼然猶未散。”這在他和紀曉嵐的師生之誼中又多了一重情緣。紀曉嵐一生最愛硯,無疑是受了裘曰修的影響。

總之,在董邦達的“斯與堂”前後十來年的經曆,影響了紀曉嵐的一生。

紀曉嵐在文章和筆記中多次記錄下恩師的教誨:

“天道凡事忌太甚。故過奢過儉,皆足致不祥。然曆曆驗之,過奢之罰,富者輕而貴者重;過儉之罰,貴者輕而富者重。蓋富而過奢,耗己財而已;貴而過奢,其勢必過於貪婪,權利重則取求易也。貴而過儉,守己財而已;富而過儉,其勢必致於刻薄,計較明則機械多也。士大夫時時深念,知益己者必損人[1]。”

“人品自一事,功名自一事,此世俗之見也。礪人品而建功名,乃真功名;有功名而不失人品,乃真人品[2]。”

這些話對紀曉嵐為學為官,都產生過重大影響。

從乾隆三年(1738)算起,九年(1744)絳帳,到十二年(1747)紀曉嵐鄉試中解元,他才離開董邦達先生的斯與堂。但他們的師生情誼,卻延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