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劫

1

掌子麵作業區裏,礦工們在緊張地作業。

焦裕祿、小關東幾個人往“軲轆馬”(在鐵軌上運煤的電動鬥車)上裝煤。

楊把頭倚著掌子麵的一根立柱在監工。他手裏拎著榔頭,氣狠狠地叫著:“快點!快點!今天完不成‘大出炭’的指標,不準上井!”

焦念重輪著十字鎬刨煤,幹著幹著,他拚命地咳嗽起來,他停下來用鎬把頂住胸口,還是咳個不停。

王大個給他捶著背:“老焦大哥,你怎麽了?”

焦念重咳出了一口血,大家嚇了一跳。

李大哥驚叫一聲:“血!老焦大哥,你咳血了!”

焦念重使勁喘著氣:“沒事,不……不要緊……”

王大個把他扶到一邊,脫下自己的棉襖,給他墊在身子後邊:“你先歇歇氣。”

這時楊把頭過來了:“怎麽回事?你怎麽跑溜子上睡大覺來啦?”

王大個說:“老焦病了,剛還咳了血,讓他歇會。”

楊把頭腦袋一歪:“病了?早不病晚不病,一幹活就病?”

王大個說:“老焦這幾天總是咳嗽得厲害,今天都咳血了。”

楊把頭伸過手:“來,我摸摸他腦袋硬不硬。”

他在焦念重頭上摸了幾下:“腦袋還硬著哩,快起來,腦袋硬就得幹活!”

他拉了一把,沒拉動,舉起榔頭就往焦念重身上砸。

劉大哥捏住楊把頭的腕子,楊把頭疼得直轉圈:“哎!哎!哎!你想幹什麽?”

劉大哥眼睛瞪得血紅,他一鬆手,楊把頭摔了個跟鬥。

焦裕祿也跑過來,扶住焦念重。

楊把頭罵著走了。

王大個說:“老焦大哥你就歇著,閻王還不差病小鬼呢,這群混漲東西倒比閻王還閻王!”

大家繼續幹起活來。

2

巷道裏,焦裕祿和小奉天裝滿了車。乘人不備,小奉天把一塊大矸石放在走“軲轆馬”的小鐵道上。

他湊到焦裕祿耳邊說:“我給他來個倒翻連城。”

第一輛軲轆馬走到那兒,軋上石頭,就翻了車。後邊的撞上前麵的,一輛車接一輛車全翻倒了。

負責監車的一吹哨,楊把頭過來了:“越忙越出亂子,咋又翻車了?咋整的?”

小奉天故作著急地說:“前邊的‘軲轆馬’脫軌了。”

楊把頭看了看,一拉溜翻倒了十幾輛“軲轆馬”,要清理妥當,沒半天時間不行。他罵著:“淨他娘的誤工,快讓人來清理。”

這半天,工支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輪番休息了。

王大個說:“清理道軌呢,咱歇歇。可惜許大哥死了,沒人講《水滸》了。”

焦裕祿問:“許大哥講到哪兒啦?”

王大個說:“講到‘吳用智取大名府’了。”

焦裕祿說:“我接著講吧。”

王大個高興得直拍巴掌:“中!中!忘了,咱這有個文墨人兒哩,你講吧。”

焦裕祿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開講了:“好。先說這大名府是個啥地麵,這大名府,是河北頭一個大地方,有各路買賣,雲屯霧集,十分熱鬧。上一回許大哥講得應該是‘時遷火燒翠雲樓’,那個時候正是大名府元宵節放燈,這大名府比尋常更熱鬧了,來看燈的人擠得不得了……”

正講著,楊把頭拎著榔頭來了:“借故磨洋工了不是,快幹活。”

王大個說:“你不看見了嗎,軲轆馬翻倒了十幾輛,道軌清不出來,挖了煤也沒地兒放。”

楊把頭說:“那你們清道軌去!”他走到焦念重身邊:“我剛才摸了,你的腦袋硬著呢。腦袋硬你就得幹活,聽明白沒有?”

焦裕祿說:“他真的病了,幹不了!”

楊把頭鼻子裏哼了一聲:“我知道你是個刺兒頭,我楊大榔頭就是不怕刺兒頭!我告訴你,這沒你說話的地方!”

焦念重撐著站起來:“我幹活……幹活……你別難為祿子……”

他站起身子,剛掂起鎬,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吐了一口血。

楊把頭一看:“啊喲!還真有血。別是傷寒病吧?我叫兩個人弄你上去,送醫院。”

他叫來兩個人,把焦念重架上走了。

焦裕祿要隨去,楊把頭攔住他:“你不能動!快到溜子上去!”

3

從井下回到工號的工友們累得東倒西歪。

焦裕祿對王大個說:“我得去找我小爺去,不知他咋樣了?”

王大個犯了難:“醫院不在矯正隊院裏,咱進不去呀!”

焦裕祿說:“我找老洪去。”

井口門房裏,老洪正一個人拉二胡,焦裕祿來了。

老洪樂了:“來得正好,咱倆拉一段吧。”

焦裕祿說:“洪叔,我小爺病了,從溜子上給弄醫院去了,我想找醫院去問問。你給我幫個忙。”

老洪說:“醫院在西院子那疙瘩,不讓你們矯正隊的人去,我一個人值班也走不開。這樣吧,我打個電話,找個人去問一問。”

他抄起了電話,搖了半天:“喂,勞務係嗎?是,我老洪。你老鄒呀?就找你。今天上午有個老鄉,丙字號的,叫——”

他瞅著焦裕祿。

焦裕祿說:“叫焦念禮。”

老洪對著聽筒:“叫焦念禮。他在九號小掌子麵被弄上來送醫院了,你去問一下這個人情況咋樣了。”

焦裕祿感激地說:“洪叔,真謝謝你啊。”

老洪一笑:“謝啥謝。這幾天我就想到你們工號去找你呢。你這個孩子,一看就不一般。”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老洪抄起電話:“喂,老郭呀。你問了?什麽?送到了醫院,沒進門,就送大房子了!”

他放下了電話,神色戚然。

焦裕祿焦急地問:“洪叔,我小爺送哪去了?”

老洪歎口氣,搖搖頭:“說到了醫院沒進門,就送大房子去了。”

焦裕祿問:“大房子是什麽地方?”

老洪說:“大房子,就是‘死人倉’呀。”

焦裕祿疑惑了:“死人倉?”

老洪說:“死人倉是放死人的地方。這些日子聽說有傷寒病,發現了不管死沒死,都往死人倉裏送。天天有送進去的,攢多了再拉到埋屍坑去埋。”

焦裕祿說:“我小爺不打擺子,不瀉不吐,肯定不是傷寒,他吐血是累的。”

老洪憤然:“他娘的啥世道!”

焦裕祿說:“我小爺肯定沒死,我得把他找回來。”

老洪說:“你哪行啊,死人倉裏都是死人,四周野狗成群。你一個孩子……”

焦裕祿說:“我不怕!”

老洪說:“我跟你去吧。”

他拿了把手電筒,揣了把箝子,背上槍,帶上焦裕祿走了。

4

老洪和焦裕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風嘯叫著,四外是皚皚雪野。遠處近處,鬼火般的亮光星星一樣閃爍,忽明忽暗。

他們走近了一排大房子。老洪指著大房子說:“這就是死人倉。”

那排大房子籠罩著神秘、恐怖的氣氛。一群群野狗圍在房子周圍,足有幾十隻。這些野狗吃死人吃得眼都紅了,見來了人,毛都豎了起來,狺狺低吠,老洪拉了幾下槍拴,喝開了野狗。老洪用嵌子砸開了鎖。推一下,門吱呀一下開了。

老洪問:“你敢進去嗎?我認不得你小爺是哪一個。”

焦裕祿說:“敢!”

老洪說:“那你進去仔細找找看,我在外邊看著門。”

他把手電筒交給了焦裕祿。

焦裕祿打著手電筒進了死人倉。

死人倉裏橫七豎八全是死難礦工的屍體。靠牆的一排大都被剝去了衣服,**著。這些凍成直棍的屍體被整齊地疊碼著,等待馬車把他們運走。丟在地上的人是剛進來不久的,有的顯然還沒有斷氣,發出一聲淒冽的哀叫。

焦裕祿嚇了一跳,手電筒摔在地上。他捂著胸口,小心地撿起手電筒。他往前走一步,差點讓一具屍體拌倒,不由捂住胸口,失聲叫了一聲。

門外老洪輕聲喊:“別怕,別怕。有活著的肯定往門邊上爬,你在門四周看看。”

焦裕祿用電筒四下照著。

他聽到一個人細微的呻吟聲。他把手電筒照過去,驚喜地叫一聲:“小爺!”

在牆角縮著的那個人正是焦念重。

焦裕祿靠近他,叫著:“小爺!小爺!”

焦念重聽到了他無比親切的聲音,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小聲問:“是祿子嗎?”

焦裕祿說:“小爺,是我呀。我是祿子!”

焦念重哭了:“祿子,俺還活著嗎?”

焦裕祿也哭了:“小爺,快,俺背你走。”

他背上焦念重出了門。老洪關上大門。焦裕祿說:“洪叔,俺小爺還活著。”

老洪拍了拍焦裕祿的肩:“快背回去,別讓巡夜的看見。”

他把手電筒熄滅了。焦念重在焦裕祿背上唏噓著問:“祿子,小爺不是做夢吧?”焦裕祿安慰著:“小爺別怕,沒事了。虧了洪叔,你把命撿回來啦。”

焦裕祿和老洪把焦念重背回工號。大夥睡不著,正等著焦裕祿的消息,見把焦念重背回來,都上來接著。

王大個問:“祿子,咋從醫院把你小爺背回來啦?”

老洪說:“不是從醫院背回來的,是從大房子背回來的!”

王大個吃了一驚:“啊,他們把老焦哥送了死人倉?”

老洪點點頭。

李大哥問:“明天把頭來催工,看見老焦哥咋整?”

老洪說:“別怕,明天一早我帶個醫生來給老焦哥開幾副藥,我跟催班的說。就說老焦哥是我親戚。你們放心,一切有我呢。”

大家這才放下心來,給焦念重喂水擦臉。焦念重死後重生,百感交集,早哭得抬不起頭來。

5

礦工們在掌子麵上勞作時,楊把頭照舊倚著掌子麵唯一的木柱子監工。他一雙眼賊溜溜地盯著每一個人,誰掄鎬的動作慢了些,誰的風槍停了,他走過去,不由分說掂起手裏的榔頭就打。

焦裕祿和小奉天往“軲轆馬”上用大鐵鍁裝車。

車鬥裝滿了,焦裕祿瞅瞅無人,在小鐵道轉彎的地方放了一大塊煤矸石。

不想這個情形卻被潛在巷道背影處的楊把頭看了個滿眼。

這時,啟動“軲轆馬”的工人剛剛推上電閘刀,楊把頭上來把閘刀又拉了下來。他揪住焦裕祿的衣襟:“看你這回還怎麽賴帳!你幹的好事,被老子逮了個正著。”

焦裕祿推開他:“你幹啥?”

楊把頭陰笑著:“幹啥?老子盯你好幾天了。你不覺得掌子麵天天在鬧鬼嗎?不是傳動機裏放了石塊,就是軸瓦裏放了砂子,軸瓦天天燒,‘軲轆馬’天天翻車,我早就懷疑了。今天看明白了,原來是你們搗鬼呀!”

焦裕祿說:“你別血口噴人!”

楊把頭嘴一歪:“你他媽的嘴硬有啥用?你說,你往鐵軌上放石頭幹嗎?說呀!”

焦裕祿說:“那石頭不是我放的,是從前邊過的車上掉下來的,我怕礦車軋上會脫軌,想搬開它。”

楊把頭冷笑道:“真會說,我明明看見你放石頭了。”

幹活的工人們也都過來給焦裕祿幫腔,掌子麵上一片吵嚷聲。安藤帶了兩個日本礦警過來了。

安藤問:“吵什麽?”

楊把頭立刻換了一副嘴臉,媚笑著,腰也彎下去九十度:“報告安藤隊長,我抓到了往小鐵道上放石頭的人,他不認帳。”

安藤問:“是誰?”

楊把頭一指焦裕祿:“就是他!”

安藤揮揮手:“帶走!”

兩個礦警把焦裕祿帶走了。

王大個們攔著,安藤拔出洋刀,頂住了王大個的咽喉,把他們逼到掌子麵上去。

6

焦裕祿被帶到了礦警隊,進了門,就給捆在一條大長凳上。

安藤親自審問焦裕祿:“你的說,為什麽故意搞破壞,把石頭放在軌道上?”

焦裕祿說:“我沒放石頭,那塊石頭是從前邊車上掉下來的,我是想搬開那塊石頭,以免讓後邊的車脫軌。”

安藤不信:“你的說謊,楊的親自看見你放石頭。”

焦裕祿說:“那個楊監工是想邀功請賞,這幾天礦上有些事故,他怕上麵說他無能,才陷害我們。”

安藤眼一瞪:“你的說謊!打!”

礦警們掄起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焦裕祿。一鞭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崗子。

安藤又問:“說,你這麽幹受了誰的指令,有沒有共產黨讓你這麽做?”

焦裕祿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放石頭,我是把石頭搬開。打死我也是這事!”

安藤手一劈:“實話地不說,打!”

皮鞭再次雨點般抽下來。

焦裕祿一次次昏死過去,日本礦警用冷水一次次把他潑醒。

安藤扳著焦裕祿的下巴:“你的實話的說,這是最後問話,實話的不說,拉出去喂狼狗的幹活!”

額頭上的血流下來,模糊了眼睛。這時焦裕祿眼裏的安藤,成了一個紅毛的惡魔。焦裕祿吐了一口嘴裏的血塊:“我說的……全是……實話。要殺要剮,隨你……隨你便!”

安藤見問不出什麽,揮揮手,讓礦警們把焦裕祿拖了出去。

7

兩個礦警把打得遍體鱗傷的焦裕祿拖回丙字工號。工友們圍上來,給他揩拭頭上、臉上的血。

焦念重拖著病軀撲過來,叫著:“祿子!祿子!”

李大哥擦著他臉上的血:“日他姐,鬼子下手太狠了,看把祿子打成了啥樣?”

王大個罵道:“日他姐的,楊大榔頭這個犢子,全是他害的,老子有一天活剝了這個王八蛋!”

小奉天也過來給焦裕祿擦洗:“祿子哥,我給你報仇,你等著,我讓楊大榔頭這雜種死了也不知咋死的。”

8

楊把頭又轉到丙字號的溜子上來了,他走到焦裕祿身旁,問:“小子,問你個事。”

焦裕祿不理他,搶鎬刨煤。

楊把頭扳著焦裕祿的肩:“問你話呢!耳朵塞兔子毛啦!”

焦裕祿停下:“有話你就說,俺幹活呢。你不是讓‘大出炭’嗎?

楊把頭歪著頭:“問你,馬王爺幾隻眼你知道不知道?”

焦裕祿眼皮也不抬:“不知道!”

楊把頭冷笑道:“好小子,有種,告訴你,馬王爺他三隻眼。”

說完,抬起手裏的榔頭在焦裕祿肩上敲了兩下,背著手走了。

楊把頭回到大掌子麵上,倚著平常倚的那根柱子,哼起了小調:

提起了這個宋老三,

兩口子賣大煙。

膝下他沒有兒,

隻有個女嬋娟呐……

正唱著,聽見有人叫:“榔頭,安藤大票頭讓你到三號去一下。”

他答應著走了。

看看他走到了巷道的另一頭,小奉天快步跑到大掌子麵上,把楊把頭經常倚著的那根木頭柱子的楔子用斧子鑿下來了。

小奉天晃了晃柱子,又把楔子虛插上,用煤埋住。幹完這事,小奉天回到溜子上,對焦裕祿說:“一會楊大榔頭這王八犢子就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了。”

他又湊王大個耳邊說:“王叔,等楊大榔頭來了再點炮啊。”

王大個會意:“好嘞!”

不一會,楊把頭又轉回來,仍舊依在那根柱子上。他衝這邊喊:“哎!我說王大個子,你們怎麽還沒點撚子。”

王大個答應著:“就點,就點。”

他喊一聲:“大夥往棚空子避避,點炮了!”

轟隆一聲,濃煙充滿巷道。

煙霧裏,楊把頭倚著的那根柱子被群炮震倒了,大片煤層轟隆隆砸下來。

楊把頭被埋在厚厚的煤堆裏。

大夥開心極了。小奉天又叫又跳:“祿子哥,俺說了要給你報仇的。這下楊大榔頭一定知道馬王爺幾隻眼了!”

李大哥說:“這狗日的砸死了,除了一大害!小奉天,看不出你小子人小鬼大。”

小奉天得意地說:“俺早留心了,這小子天天倚著大掌子那根立柱,俺把那柱子的鉚楔給弄下來了,咱這邊炮一響,柱子就會給震倒,柱子一倒大頂準會塌,大頂一塌楊大榔頭就是再生兩條腿也跑不出去!”

王大個說:“俺也看出來了,這回多點了四個撚子,來個群炮送他上西天大路。”

小奉天見焦裕祿不說話,問:“祿子哥,仇報了,你不高興?”

焦裕祿卻說:“快,咱們動手把楊大榔頭扒出來!”

王大個一頭霧水:“祿子你說啥?把楊大榔頭扒出來?”

焦裕祿說:“對。”

焦念重說:“祿子,咱們讓姓楊的遭害苦了,好不容易把他收拾了……”

焦裕祿說:“要快點扒,晚了楊大榔頭就真悶死了!”

李大哥說:“這個鐵杆漢奸有了今天,讓他活過來又會遭害咱們弟兄們呀。”

啞吧劉大哥又跺腳又攥拳。

小奉天問:“祿子哥,你怕了?”

王大個更是吼叫著:“楊大榔夾這個犢子,早該死上一百回了!饒了他?俺寧願饒了蠍子!把這王八犢子刨出來?那先把俺埋進去!”

焦裕祿說:“各位大叔大哥,要說恨,我最恨楊大榔頭這個王八蛋了!可咱們靜下心來想想,如果姓楊的死在掌子麵,鬼子會不會善罷幹休?這可不是殺十個八個兄弟能了結的事。他死了,再換哪一個把頭都不會是個好東西。假如把他救出來,還能感化他,對大家有些好處。這回懲罰了他,也是給他個教訓。”

王大個不吭氣了。他開始佩服小他十多歲的焦裕祿。

焦裕祿問:“王叔您說呢?”

王大個沉吟:“嗯,有道理!有道理!弟兄們,快點扒,晚了這王八犢子可就真沒命了!”

大家七手八腳扒起了煤堆。一時,楊監工從煤堆裏被扒出來。他的頭被砸破了,滿臉是血。他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雙雙流血的手,看見焦裕祿和礦工們。

他滿懷狐疑地問焦裕祿:“真的是你們救了我?”

焦裕祿點點頭。

楊監工問:“你們不恨我?”

焦裕祿咬著牙關說:“恨!”

楊監工不解:“那你們為啥還救我?”

焦裕祿說:“因為你說過你也挨過餓,因為你現在還算是個中國人。”

楊監工深深地低下頭去。

9

晚上,老洪來到了工號。他端著給焦念重熬得草藥,還拿著那把二胡。

大家親熱地和他打招呼。老洪問焦念重:“老焦大哥,好些了吧?”

焦念重說:“好多了。多虧了你熬的藥,吃了這幾副藥,心口不疼了。”

老洪說:“再吃兩副調理調理,就差不多了。”

焦念重感激地:“洪警官,你真是難得的好人呐。”

老洪說:“要說好人,我知道你們可都是好人。祿子一個孩子,敢闖死人倉,這是多大的德行啊。聽說你們今天把楊大榔頭也救了?”

王大個說:“老洪哥,你咋知道了?”

老洪笑笑:“楊大榔頭自個說的。他說掌子麵的撐柱讓炮震倒,頂子塌了,把他給埋在裏邊。你們為救他手指頭都扒成了血葫蘆。我對他說:就憑你小子對人家做的那些陰損事,死上十回人家也解不了恨。可是人家把你救了。人的心要壞了,狗都不吃啊,對不?以後咋做人,你自個掂量掂量吧。不說啦,祿子,我拿胡琴來啦,咱倆拉一段?”

焦裕祿說:“行。拉段啥?”

老洪說:“拉那段《蘇武牧羊》的西皮流水吧,上回在我那咱們練過的。你拉,我來唱。”

焦裕祿調了調板胡的弦,拉了“過門”,老洪就唱起來:

咱本是忠良將,

怎教咱順夷虜背離君親……

10

用繃帶吊著胳膊的楊把頭又來巡視丙字號作業區了。

他見了大家滿臉堆笑,手裏常拎著的榔頭不見了,臉上也早沒了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向大家拱拱手:“各位兄弟爺們,大家歇會,歇會。今後大家有什麽事,楊某一定會盡心盡力。”

他看了看地下的水桶,桶裏已沒水了。他把空桶拎起來晃了晃:“井下這麽重的活,沒水咋辦?讓人去上麵打點水吧。”

王大個說:“礦裏不讓到上麵打水。”

楊把頭說:“你們到井口門房去打,就說我讓去打水的。”

焦裕祿說:“我去吧。”

他拎起水桶去了。

井口門房裏,老洪正拉著板胡唱京戲,椅子上坐著安藤,他眯著眼聽著,手裏還打著拍子。

老洪唱的是《琵琶記》:

歎雙親把兒指望,

教兒讀古聖文章。

比我會讀書的倒把親撇漾,

少甚麽不識字的倒得終養。

(念白)書啊——

我隻為你其中自有黃金屋,

卻教我撇卻椿庭萱草堂。

還思想,畢竟是文章誤我,

我誤文章……

焦裕祿拎著水桶剛要推門,隔窗見安藤在裏邊,就停下了站在窗下。

安藤搖頭晃腦接著唱:

我隻為你其中有女顏如玉,

卻教我撇卻糟糠妻下堂。

還思想,畢竟是文章誤我,

我誤妻房……

唱完了,安藤站起來:“洪的,我是個帝國的軍人,不能在戰場上與中國軍隊作戰,心裏大大的委屈。中國京戲大大的好,讓我開心,我的大大的喜歡。下次再把後邊一段教我。我的走了。”

焦裕祿忙閃在牆後。

安藤搖搖擺擺走了,一邊走一邊哼著剛才的戲文。

送安藤出來的老洪正要進屋,焦裕祿喊了聲:“洪叔!”

老洪見焦裕祿拎著水桶,問:“幹啥唻?”

焦裕祿答:“洪叔,我來給礦上打點水。”

老洪樂了:“行,楊大榔頭這塊頑鐵,算是讓你們給融化了。”

焦裕祿說:“真沒想到,安藤這老鬼子還會唱京戲!”

老洪的神色暗下來:“這家夥因為不能到戰場上殺中國人,覺得心裏窩憋,脾氣爆虐,他是個中國通,專愛聽中國京戲,沒事就到我這兒來散心,讓我唱幾段,有時讓我拉弦他唱。”

打了水,焦裕祿要走。老洪拉住他說:“慢——”

焦裕祿問:“有事啊洪叔!”

老洪說:“咱倆整一段。還是你拉我唱,就唱那段《蘇武牧羊》。”

焦裕祿問:“洪叔,還沒唱夠?”

老洪搖搖頭:“祿子你不知道,我恨這個鬼子,可又不能不陪他唱。我不陪他散心他就會把火往咱中國礦工身上發泄,這小子手黑著呢,簡直是個活閻王,撞他手裏誰也囫圇不了。陪安藤唱一回戲我心裏就別扭好幾天,非得自個再唱幾段、再拉幾回,才能把心裏的悶氣發散了。心裏苦啊。”

焦裕祿說:“洪叔,我陪你。”

他拉起板胡,老洪唱:

你那咳咳的潑佞臣,

巴巴的逞花唇。

恁隻管絮絮叨叨聒殺人,

我把你那臭名兒萬載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