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煉獄的火裏
1
博山縣城的日本憲兵隊,就在城外“四十畝地”。那裏有一家木材貨棧,鬼子把貨棧的倉庫全改造成了軍營,在牆上拉了電網,從大門口往外三裏地,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十分森嚴。
焦裕祿被關進日本憲兵隊的牢房。
同他關在一間牢房裏的還有他的本家爺爺焦念重。他雖輩份高,但年齡卻不甚大,不過四十多歲,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
他為焦裕祿揩拭著臉上的血:“祿子,疼嗎?”
焦裕祿問:“小爺,咱村抓來的人都關在什麽地方了?”
焦念重看了看四周,悄聲說:“大概都在這憲兵隊了。有裕征,還有方開、西月,都在這。”
焦裕祿憂心忡忡地說:“小爺,我爹還沒入土呢,我給鬼子抓了,愁著我娘可咋辦?”
焦念重歎了口氣:“祿子,你娘可憐見呀。你爹這一死,家裏頂梁柱塌了。你哥一走幾年不見音信,你娘眼差點哭瞎了。你嫂子少女嫩婦的,沒腳蟹,你又抓了,你爹出殯,誰給他頂棺打瓦?”
聽小爺這一說,焦裕祿心裏更麻亂了。
“頂棺打瓦”是魯南地區的葬俗,家裏老人故去,下葬時孝子引棺出門,頭上須頂著一個用草紙包著青灰的灰包,包上放一隻瓦片,到村口時,孝子跪地,打摔瓦片,把頭上頂的灰包取下放在棺材頭上。“頂棺打瓦”,一般長子才有資格,焦裕祿的哥哥在外謀生,不知流落何方,這“頂包打瓦”的事隻有讓焦裕祿來做了。而他現在又關進了鬼子憲兵隊。養了兩個兒子,臨了卻沒有“頂棺打瓦”的人,父親走得多淒惶呀。隻有那些沒兒沒女的絕戶人家,才會雇人去代替孝子履行此一職責。
想到這些,焦裕祿心如刀鉸。牢房的隔壁就是審訊室,拷打聲和慘叫聲不斷傳過來。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告訴焦裕祿:“那邊又審政治犯了。”焦裕祿不解:“啥叫政治犯?”那人小聲說:“就是共產黨。”焦裕祿問:“咱崮山還有共產黨?”那人說:“這你還不知道?日本人的電線杆子被放倒、據點被炸,全是共產黨幹的。那個政治犯是第五區第五高小的教書先生,聽說是在縣城開秘密會被抓來的,日本人說他是個共產黨頭目,打得死去活來的,就是不屈服。”
焦裕祿一個激靈:“你是說他是第五區第五高小的?是不是姓張呀?”
那人說:“姓啥知不道。”
焦裕祿問:“大哥,你是哪村的?”
那人說:“南崮山的,俺叫二柱。”
半夜,牢房裏難友們都睡下了,焦裕祿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自言自語:“第五區第五高小,一定是張老師了。”想到這一點,他的心立刻就卟通卟通大跳起來。
張老師的身影不斷在眼前幻化著。
一會是穿一件青布長衫,站在課堂上講《孟子》的張老師。張老師講課,喜歡背著手在課堂上踱過來踱過去,一邊踱步一邊講。而且喜歡和同學們互動,引伸出一些題目讓學生討論。他手裏拿一部線裝的《孟子大義》。張老師帶點沂南口音,講課膛音非常洪亮:“‘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上一堂課我們講了孟子民本思想的大義,哪位同學來談談對孟子這段話的理解?
很多同學都舉起了手。張先生點了一個前排的學生:“焦裕征同學。”焦裕征站起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老百姓是最尊貴的,其次是國家江山社稷,再其次才是君王。”
張老師抬一下手:“好的,坐下。哪位同學有不同的理解?”
焦裕祿高高舉起右手。
張老師眼睛一亮:“焦裕祿同學,你來談談。”
焦裕祿站立起來:“孟子這段話,我認為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說的是人民、社稷和君王三者之間的位置,人民永遠是應該排在第一位的。人民是國之根本、國之基礎,沒有人民,就不會有國家,更不會有君王。我認為還有第二層意思,孟子讓人民一定要明白自己才是國家的主人!中國人常說百姓是草,社稷是山,君王是天,其實百姓才是山,百姓才是天!”
張老師有些震驚了,他的聲音裏帶著興奮:“說的太好了!同學們,焦裕祿同學回答得非常好!他說出了孟子‘民本’之說的真正內涵。將來有一天如果你們哪一位成了國家的棟梁,一定不要忘記人民百姓才是山、人民百姓才是天,人民百姓永遠是排在首位的!”
一會又是在“雅樂會”上指揮同學們唱歌的張老師:
在二胡、長笛的伴奏下,張老師打著拍子,帶領同學們合唱《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這是張老師最動情的歌,每次唱起,他都熱淚滿麵。
一會又是在北崮山鎮集日上宣傳抗戰的張老師。
五卅之後,張老師帶領學生打著“不忘國恥”的橫幅,在熙來攘往的集市上唱起《五卅慘案》歌,那首歌是由焦裕祿領唱的:
“五卅”我國大慘案,
日本倭奴兵,占去我濟南。
又**,又刺殺,槍炮任意發。
可憐我同胞,無故染黃沙。
濟南錦繡城,盡成倭奴家。
同胞們,大家快快團結起來把賊殺。
“五卅”我國大慘案,
可歎小洋豪,殘殺我同胞。
日本兵,施暴行,罪惡無可逃。
此仇不能報,大恨怎能消?
同胞齊奮起,不屈更不撓。
努力反抗侵略主義,責任在吾曹。
趕集的鄉親們群情激憤,高呼:“打倒日本”!“血債血還”!
此時,焦裕祿心裏想著:如果張老師真的是共產黨,那我以後就跟上他去打日本!
一陣沉重的鐵鐐聲嘩啦嘩啦從窗外響起,打昏的人被拖著往外走。他長長的頭發,長衫上全是血漬,焦裕祿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果然就是張老師!
焦裕祿剛叫了聲“張——”他身邊的本家爺爺焦念重連忙捂住了他的嘴。
看守跑過來,問:“誰在喊什麽?”
焦念重遮掩說:“沒啥,這孩子說夢話了。”
2
這個夜晚,焦姓族人集聚在焦裕祿家裏,商議焦裕祿父親的喪事。
族長對焦裕祿的娘說:“方田家的,你家大兒子離家幾年了,音信不見,小兒祿子又被日本人抓了,方田這殯,咋出啊?”
焦裕祿的娘說:“祿子他爸死的冤屈,是讓人逼債逼死的。家裏到了這個份上,能賣的都賣了,連身像樣的壽衣也買不起。”
族長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不是說這個。咱崮山的風俗還有咱焦家的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方田出殯,要有孝子頂灰包摔瓦片,這是祖宗留下的‘頂棺打瓦’的舊製。可你家兩個兒子可都不在呀。”
焦裕祿的娘犯難了:“那該咋辦?要不讓守忠給他爺爺頂包打瓦吧,他是長房長孫呐,也是孝子!”族長說:“不行。頂包打瓦的隻能是兒子!老規矩,沒兒子的人家,花二鬥糧食,在當門近支裏找一個人當孝子,還有你家的產業,將來也是由這個人承繼的。”焦裕祿的娘說:“家裏到了這步田地,拿不出糧食呀。”族長不滿意了:“你家不還有二畝地嗎?不還有這幾間房子嗎?”
焦裕祿的娘強壓著心裏的憤懣:“祿子他爺爺還在,他哥是幾年沒回來了,可他嫂子還在家裏,再說還得去救祿子,這地和房子賣了,指望個啥?”族長不耐煩了,用煙袋鍋敲敲坑沿:“方田家的,這是祖上的規矩!”
家裏沒有主事的,理應聽憑族長的安排,可焦裕祿的母親不是個任人擺布的人。她跳下炕來,站在屋中央,大聲說:“要說祖宗留下的規矩,這規矩早叫老天破了,荒年下來,逃荒的逃荒,要飯的要飯,多少人死在路上,誰給他們頂棺打瓦?這祖宗的規矩怎麽去守?再說日本鬼子的禍害,好端端的人拉去埋了、砍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還能守啥規矩?如今天災人禍我全占了,方田讓人逼死,日本鬼子抓了我兒,我要一撒手也死了,這個家就幹淨了。那天災、閻王、日本鬼子殺剩下的,再讓祖宗的規矩拾掇著殺了,豈不是天下冤屈全叫我一家占了?!”
族人聽了都抹眼淚。族長為難了:“那咋辦?”焦裕祿的娘斬釘截鐵地說:“我替我祿子,給他爹頂棺打瓦!”
3
焦方田出殯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大戶人家辦喪事,高搭彩棚,擺靈樓香案,停靈七天、九天甚或四十九天。請僧道設壇場做佛事,發喪前還要“暖墓”——在墳內設火煎米糕。殯行路上,旗、鑼、傘、扇、幡幢和紙紮的馬、牛、車轎以及吹鼓手、僧道為前導,孝子隊伍緊隨於後,街頭親朋設祭,往往一場好殯引得四鄰八村都來圍觀。窮人家就不一樣了。焦方田家與一般的窮人家更不一樣。不過鄉親們來了不少,知道一個寡婦人家頂大事不容易,都來幫忙。
母親代替兒子,披麻帶孝,手拿哭喪棒,頭頂灰包、瓦片,哭得肝腸寸斷。
鄉親們紛紛讚揚:
“從古到今,沒見過女人給當家男人頂棺打瓦的”。
“方田家的,真是個有血氣、有誌氣的女人”。
“一個女人,撐著這麽個家,真難為她了”。
焦方田這個含寃而死的窮漢的殯事,比富人家的葬禮要熱鬧了許多,而且震動了十裏八村。
4
憲兵隊裏,焦裕祿從審訊室被拖回牢房。
這些日子,關進來的人輪番受審,罪名是“八路嫌疑”,問是不是通匪,枷、棍、杠子、蘸了鹽水的皮鞭子……各種刑具一起上,打昏了用涼水兜頭一潑,醒了接著審訊。
焦裕祿過了三次堂了,每一次回來都遍體鱗傷。今天被拖進牢房時仍舊昏迷著,身上臉上新傷痕疊舊傷痕。
焦念重把他抱在懷裏,輕聲喊他的名字:“祿子!祿子!”
焦裕祿的嘴唇幹裂,嘴巴艱難地一張一合。
焦念重用水濕潤著他的嘴唇。
焦裕祿說著胡話:“娘……娘……騾子站不起來了……娘……叫我爹……來抬……抬騾子……”
焦念重輕輕叫著:“祿子!祿子!祿子你醒醒!”
南崮山的二柱湊過來,用手指蘸水去潤焦裕祿幹裂的嘴唇:“造孽啊,你看這孩子身上讓火油燙的,全是水泡了。”
一個難友說:“天天過這鬼門關,誰受得了啊?老虎凳、壓杠子、灌辣水是家常便飯,火油燒、烙鐵燙,釘竹簽,不把你折磨死不算完。這孩子還真有骨頭。”
另一難友說:“咱們大夥商量好了,下回再過堂,都說是共產黨,說了少挨打,要死死一塊!”
5
辦完喪事,焦裕祿的母親脫下孝衣,就挨門挨戶去借錢了。
北崮山村被抓到四十畝地的人,有不少已經出來了,那是家裏人向博山的漢奸手裏塞了光洋給贖出來的。
焦母也借到了兩三塊光洋,沒有辦法拿出錢的人家,就挖幾瓢糧食給她,讓她空著手出門,他們從心上不忍。
焦母發誓要救出兒子。
她打聽了,村上有一位名叫鄭汝奎的,在縣城開藥鋪,村上抓去的十幾個人有不少是通過他給保出來的。可是這位鄭老板從小離村,沒怎麽回過老家,她又不認識人家。為了兒子,沒得說,隻得去闖一闖了。
去縣城之前,她到丈夫墳上燒了紙。焦母跪在墳前,一邊燒著紙,一邊訴說著:“他爹,俺就要到博山城裏去救祿子啦。俺打聽啦,祿子就關在博山城裏日本人的憲兵隊。俺進不去那地方,俺隻能托咱村在博山開藥鋪的老鄭家打探關節。祿子沒有給你頂棺打瓦,俺替他做了。等祿子回來給你燒紙。咱祿子是個懂事的孩子……咱家還有兩畝地,再不行還有那幾間草房子,就是把血都賣幹了,俺也要把祿子救回來。”
燒完紙,她背起藍花包袱,顛著一雙小腳,走上了通往縣城的山路。
強勁的山風刮得她趔趔趄趄,她的頭發披散開了,走不動時,她就扶住路邊的樹,喘息片刻。不時有鬼子的汽車從路上駛過,汽車卷起滾滾煙塵。
在縣城裏,她終於打聽到了鄭家藥鋪,就在南關大福街門裏,緊傍著博山最大的藥店廣生堂,鄭家的藥鋪叫普濟堂,門口插著個狗牙邊旗子。
她在大福街找到了普濟堂藥鋪。進了門,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正在給顧客包藥,想必就是鄭掌櫃了。她猶豫地問:這是鄭掌櫃的藥店嗎?男人愣了下神:“我是鄭汝奎,這位大嫂……”
焦母給鄭掌櫃跪下了。
鄭汝奎嚇了一跳,忙去拉焦母:“使不得,使不得,這位大嫂快快請起。”
聽焦母述說了原由,鄭汝奎說:“方田嫂子,咱村有幾個人,確是我牽線保出來的。保安隊裏有個營長叫謝老晌,有一陣子,他在我鋪裏包過藥。不過,我跟他沒啥交情,這小子心黑,除了錢,大概連他親爹也不買賬。”
焦母再三哀告,鄭掌櫃隻好陪她走了。
6
憲兵隊的牢房裏,看守送進了午飯,每人一個橡子麵窩頭。
二柱問:“咋俺這號子少了一個窩頭?”
看守沒好氣地把幹糧笸籮墩在地上:“沒張鐵拴的那份了。張鐵拴,出來,你家來人了,保你回家。”
那個叫張鐵拴的難友急忙和大家拱手告別:“各位兄弟爺們,我走了。盼你們也早點出去啊。”
鐵門關上了。
焦念重歎了口氣:“祿子,咱村的人保回去好幾個了,就剩下咱爺倆了。俺是沒指望了,家裏一分地、一間房也沒有,拿啥來贖俺?”
二柱“呸”了一口:“保出去家也敗啦,哪一個出去的不是挑光了家產。俺也出不去了,家裏沒錢保。除非潑條命掙出去。”焦念重說:“那可不是容易事。這憲兵隊就是個閻羅殿,牛頭馬麵凶神惡煞,怕是命潑出去了也白搭。”二柱說:“反正橫豎是在閻羅殿裏,咋也是個死,要這命做啥?”
7
鄭汝奎帶著焦母,在一個大煙館裏找到了謝老晌。
過足了煙癮的謝老晌打了個哈欠,坐在太師椅上,眯著眼喝著煙館夥計端上的茶水,一邊吐著茶葉末,一邊聽鄭掌櫃說完了焦家的事。
說著話,鄭掌櫃把幾塊光洋放到謝老晌喝茶的小桌上。
謝老晌眼皮也不抬。鄭掌櫃鞠了個大躬:“謝營長,俺鄉親的事,讓你操心啦。”謝老晌瞄了眼桌角上的光洋:“鄭掌櫃,不客氣。你知道關進憲兵隊的人都是重案,是八路嫌疑,要打通的關節多,這個少了,難辦啊。”
他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比劃了個圓圈。
焦母跪下了:“謝營長,俺兒的命就在您手裏啦,隻要能救俺兒出來,把俺的血倒幹了俺也認。”
謝老晌揮揮手,鄭掌櫃扶起焦母,出了煙館。
又走了三十五裏山路,回到北崮山時,已經掌燈時分了。
焦裕祿的爺爺焦念禮打著火把在山道上迎接。他看見焦母一個人回來了,失望地問:“方田家的,你沒把祿子帶回來?”
焦母疲倦至極地搖搖頭。
8
日軍憲兵隊審訊室裏,焦裕祿已是第四次過堂了。
這一回,刑罰也最重,壓了杠子,灌了辣椒水,又上了老虎凳。折磨了半上午,焦裕祿昏過去好幾次。
兩個皇協軍用冷水把他潑醒了。負責審訊的皇協軍頭目走過來,他就是那個謝老晌。他扳起焦裕祿的下巴,焦裕祿眼睛睜了一下又閉上了。謝老晌打了焦裕祿一個耳光,湊到他耳邊大聲說:“小子,年紀不大,骨頭到是挺硬。再問你句話,你家開油坊,一年能掙多少錢?”
焦裕祿把一口帶血的涶沫吐到謝老晌臉上。謝老晌抹了把臉,大罵:“小兔崽子,老子一定要讓你知道馬王爺長了幾隻眼!給我吊起來,狠狠地打!”
焦裕祿被拖回牢房時,胸口隻有一絲遊氣了。
9
那個晚上,在焦家,也是一個焦灼的夜晚。
為了救兒子,能借的都借遍了,能賣的都賣光了,焦母決定賣掉最後的家產——山前的兩畝薄地。她打了兩壺酒,備了幾樣簡單的酒菜,請焦家族長和近門家族中人來議事。
酒,誰也喝不下去,大家的心都揪成了一團。族長沉吟半晌,說話了:“方田家的,你要想好了,你家可就剩下這兩畝半了。”
焦母說:“顧不了那麽多了,隻要能救出祿子,咋都行。”
一個族人歎口氣:“唉,你說那憲兵隊咋那麽粗的食腸?整個一個沒底的黑窟窿,得多少錢填滿他?”另一個族人說:“看看咱村上那些贖回來的人,哪一家不是傾家**產?憲兵隊多粗的食腸?比牛腰還粗呢。”
族長端起碗抿了口酒:“方田家的,也真累了你了,一個女人家,隔天跑一趟縣城,來回七八十裏地,這罪咋受來?這地賣不賣,還真拿不準主意。賣吧,這是一家人的養命地;不賣吧,眼看著祿子就救不出來。還是念禮來拿大主意吧。”
焦念禮把煙袋往炕沿上重重一磕:“賣!”
10
賣了地,焦母背起藍花布包袱,又上路了。
從北堌山到博山縣城,往返七十多裏山路,這位堅強的母親隔天就要走一個來回。看山不再像山,看雲不再像雲,卻看見無論從何而來的每一個身影,都像自己朝思暮想的兒子。
這一天,謝老晌營長望著桌上的一摞光洋,眉開眼笑了。
他拿起兩隻敲了敲,又放在耳邊去聽。謝營長對焦母和鄭掌櫃說:“你們呢,回去等消息,過幾天,也許人就會放回去了。這些日子我得上上下替你們去打點打點。”
鄭汝奎說:“謝營長,這錢是焦家賣了最後的兩畝地籌來的,家裏的油坊也早折變了,再也沒什麽東西可賣了。”
謝老晌沉下臉說:“鄭掌櫃你說的啥話?好像我謝老晌是個砸明窯的。人在我這裏押著不假,可放不放人,我自個說了不算,我去打點人家不能隻用涶沫粘吧?”鄭汝奎馬上說:“那是那是。”謝老晌說:“那你們先回去,三天後等個信兒。”焦母隻有千恩萬謝。
11
牢房裏,難友們都睡著了。
焦裕祿不停地翻動著身子,實在睡不著,幹脆披著衣服坐起來。
焦念重按了他一把:“祿子,睡吧。”
焦裕祿悄聲說:“小爺,聽二柱哥說,日本人要把咱送東北大荒山裏去。”焦念重歎口氣:“他想往哪送往哪送,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由得了自個?祿子,你還小,日子長了還能回來,小爺怕是不成了。”
突然間,外邊傳來鬼子和漢奸的叫喊聲,還有狼狗的狂吠,緊接著是一陣清脆的槍聲。難友們全醒了,都問:“咋回事?”
焦念重瞅了一眼牢裏,驚呼:“二柱呢?二柱咋不見了?”
一隊皇協軍闖進來,喝斥著:“都他媽起來,到外邊去!”
焦念重問了聲:“幹啥去?”
一個皇協軍拿槍托狠狠搗了焦念重一下:“幹啥去?槍斃去!省得你們自個跑!害老子不寧靜。”
牢房裏的人全被驅趕到憲兵隊大門外水塘邊。
四周圍一片燈火通明。鬼子、皇協軍端著上了刺刀的槍,一條條狼狗狺狺狂吠。
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來扔在隊前,他的腿已經被打斷了。
焦裕祿心裏一顫,這人是二柱。
謝老晌指著那個人說:“你們大夥都看看,這個人叫王二柱,他半夜從後窗跳水塘逃跑,被捉住了!告訴你們,進了憲兵隊,你就是變成家雀兒,也別想從這裏飛出去!”
鬼子兵咕嚕了幾句,兩條狼狗竄了出來。鬼子兵同時挑斷了捆在二柱身上的麻繩。
兩隻狼狗張開血盆大口,撲向二柱。那條個頭最大的,一下子就把二柱撲倒了。二柱一個急勁掐住了狼狗的脖子。另一條狼狗咬住二柱的小腿,撕下血淋淋一塊腿肉。二柱慘叫著,他手一鬆,那條個大的狼狗掙脫了,反身咬住了他的肩胛。二柱翻滾著甩開狼狗,撐著斷腿跳進了水塘。
兩條狼狗也追進塘裏,一前一後撕扯著他的身子,二柱的肚子被狼狗撕開,腸子肝肺漂在水裏,血把塘水染得鮮紅。鬼子哈哈大笑。
謝老晌大聲嚎叫著:“你們誰想跑,王二柱就是樣子!”
岸上,膽小的幾個難友當場驚嚇得昏死過去,焦裕祿把嘴唇都咬破了,他發誓,如果有朝一日能從這活地獄裏出去,一定要殺這些沒人性的鬼子漢奸。
12
焦母又一次來求謝老晌了。
家賣光了,錢花完了,可救人的希望卻越來越渺茫。
焦母心裏盤算著,一趟一趟跑憲兵隊,把錢淌水似地花在了這個姓謝的矬子身上,他是個鐵石心腸,也該有點溫熱了。沒想到謝老晌對兩手空空的焦母馬上就換了一副麵孔:“什麽都別說了,你兒子出不來了!八路嫌疑,誰敢放?”
焦母跪下了:“謝營長,你就行行好吧。俺家實在拿不出賣錢的東西了,等借了錢俺就送來。”
謝老晌把臉兒一揚:“你覺得你家花了幾個糟錢兒,你兒子就該出來了?告訴你,這小子事大了。前幾天跑的那個王二柱,跟他也有關連。要不是我橫裏豎裏說著好話,你兒子早變成皇軍的槍糞了!你那幾個錢,別說買下你兒子一條命,買條胳膊買條腿都不夠。你快走吧!快走!”
焦母呆立在那裏,接著她撕心裂肺的撲向謝老晌:“長官呀,他可是我焦家的**啊!求求你救救他吧!讓我這條老命替他去死吧!”
謝老晌被她纏的心煩,一把將焦母狠狠的推在了地上。
謝老晌大聲喊道:“來人,把這個胡攪蠻纏的老娘們給我趕出去!”
即刻衝出來幾個皇協軍,連拉帶拽的把焦母拖出了大門外。焦母被遠遠地扔在了地上。
從博山回來,焦母又到丈夫墳上哭訴了:“他爹呀,我沒把祿子救回來呀!快仨月了,咱家能賣的都賣光了,你伸腳走了,俺可咋辦呀,俺那好兒呀,俺的心全碎了呀……”
焦母又開始了奔波。天氣已經入冬了,草木凋零。
一輛滿載著皇協軍的汽車駛來,謝老晌就在車上。車子開過時,他看到了背著藍布包袱的焦母。謝老晌厭惡地吐了口唾沫:“又是那個救她八路兒子的娘們,讓她纏得心煩,幹脆崩了她算了。”
-支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了她。
她甚至聽到了拉槍拴的聲音。她精神恍惚地站在那裏,槍聲響了。
子彈從她的耳邊呼哨著飛過。
她聽見謝老晌的聲音:“真他娘的臭手,拿槍來,看我的!”
她慌亂地拐進一片荊棘林子裏。
槍彈在荊棘林中穿飛。
她跌跌撞撞地奔跑。氣喘籲籲:“我不能死,我還沒看見我兒子呢!”
13
這些日子,鬼子和漢奸加緊了對“八路嫌犯”的折磨。三十多人擁擠在一間牢房裏,屎尿橫流,每人每天隻給兩個高粱麵小窩頭。這兩天不知誰又衝撞了他們,連著三天一滴水也不供給,難友們焦渴難忍,恨不得把尿喝了,可是連尿也沒一滴呀。
焦裕祿的本族爺爺焦念重,躺在幹草上,他的嘴唇幹裂,氣息微弱地叫著:“祿子,祿子……”
焦裕祿聲音嘶啞地應著:“小爺,我在。”
焦念重叫著:“渴呀……水……水……”
焦裕祿看著窗台上幾隻缺邊的空碗,還有一個個難友們那幹裂、滲著血珠的嘴唇。
焦裕祿恨恨地說:“鬼子是黑下心要渴死咱啊,整整三天了,一滴水也不給!”
一個難友說:“鬼子發話了,隻要咱們不承認是八路,就把咱全渴死。”
另一難友說:“認了八路被打死,不認被渴死,橫豎是死,老子認了,老子就是八路。”
焦俗裕祿搖著鐵門大喊:“給我們水!”
難友跟上喊:“給我們水!”
大家一起喊:“給我們水!給我們水!”
看守走過來:“喊叫啥?不許喊叫,要造反啊?”
大家一起喊:“給我們水!給我們水!”
看守獰笑著:“給你們水?做夢去吧。皇軍說了,不承認是八路,就把你們晾成幹魚!”
焦裕祿拚著全身力氣大喊:“給我們水!”
大家一起喊:“給我們水!給我們水!”
喊聲招來了日本憲兵和漢奸。
一個日本軍官咕噥了兩句,擺擺手。
日本憲兵們把膠皮水管子接在龍頭上,擰開水龍頭,水柱激烈地向人們噴射。
難友們顧不上高壓水柱的衝擊,或張著嘴或趴在地上接水喝。
焦裕祿用手接了水,捧著送到焦念重嘴邊。
日本憲兵哈哈大笑,大叫著:“大大的米西米西!”
就在這天半夜,兩個皇協軍進了號子,撥拉著焦裕祿和幾個年輕人:“你們四個出來!”
焦裕祿問:“幹啥?”
皇協軍一瞪眼:“叫你出來就出來,不許問!”
他們被帶到審訊室屋簷下。那裏用席子蓋著幾具屍體。院子裏停著一輛馬車。
皇協軍衝那裏一指:“把那幾個人抬車上去!”
他們抬出的一個人,長長的頭發披散著,胡子老長,長衫上滿是血跡。
借著昏暗的燈光,焦裕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他失聲叫著:“張老師!”
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用手細細梳理著張老師蓬亂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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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母又奔波在崎嶇的山道上。
為了避開鬼子和漢奸,她不敢走大路,從陡峭的小路繞著去博山。
腳下的一塊石頭塌落,她一腳踩空,抓住一叢灌木,才沒摔下去。驚魂甫定,她靠在石崖上喘息:我不要死,我要救祿子……
進了博山縣城,在靠近憲兵隊的那條街上,她看見街道兩側站滿了日本憲兵和皇協軍。
焦母被擋在人群裏。幾輛汽車從街口開過來,車廂裏站著捆得五花大綁的中國人,押解他們的是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的日本憲兵。
站在人群中的焦母向車廂裏張望著。果然,她看見了她的兒子!五花大綁的焦裕祿就在第一輛車上,她叫了聲:“祿子!”焦裕祿也看見了母親,他喊著:“娘!娘!”焦母不顧一切地向汽車撲去,被站在路邊的日本憲兵一槍托打倒在地上。
焦裕祿大喊:“娘!娘!”押解的日本憲兵把刺刀抵在他喉嚨上。